辛弃疾《千年调·蔗庵小阁各曰卮言》原文与赏析

蔗庵小阁各曰卮言，作此词以嘲之

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

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

学人言语，未会十分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

这首《千年调》，借题发挥，指桑骂槐，愤世嫉俗，泄发一肚皮不合时宜，极嬉笑怒骂之能事，在稼轩词中别具一格。蔗庵，是郑汝谐居官信州时在当地城隅山顶所构的一所宅第，辛弃疾词作中共有三首与它有关。稼轩、蔗庵，气味相投，诗酒过从。郑氏的小阁取名“卮言”，辛弃疾的这首讽刺词就由此生发开去。

“卮言”始见于《庄子·寓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陆德明释文引王叔之云：“卮器满则倾，空则仰，随物而变，非执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而随人从变，己无常主者也。”辛弃疾正是巧妙地抓住了卮这种酒器随人俯仰、因物而变的特点，施之于言，鞭辟入里地揭露当时上层社会那种见风使舵、已无常主的习气，刻画阿谀苟且之徒的嘴脸。

上片以连类而及的铺叙笔调，列举酒卮、滑稽、鸱夷等酒器，赋其性状，论其特质，而以寒热随人的“甘国老”小结。“卮酒向人”，倾倒出“谦谦君子”的一团和气;最要紧的是唯唯诺诺、什么都行(《庄子·寓言》：“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万事称好，一概言佳;宾筵坐上，尤其要像“滑稽”(一种“转注吐酒，终日不已”的流酒器)对着“鸱夷”(“腹如大壶”的革制酒囊)那样，笑口常开，圆转无穷，传杯不歇;如此冷热随人，方能成为“调和使诸药有功”的甘草(号称“甘国老”)。

下片，进一步针砭世俗庸流的这种“和合”之道，树起了他们的对立面——因酒任性，出口违俗，未会学舌，不谙迎合的正面形象。最后作者冷眼向洋，愤激地呼出：“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这种鸟，“耳聪心慧舌端巧，鸟语人言无不通”(白居易《新乐府·秦吉了》)，阿谀学舌，得宠于时，它们的媚腔妖调甚嚣尘上之时，便是国家民族危机深重之日!词的上下片，分别以“甘国老”、“秦吉了”歇拍，一击两鸣，前呼后应，憎恶之情又递进一层。

熔经铸史，驱使百家，笼万物于笔端，化腐朽为神奇，稼轩笔力，罕有其匹。读此词大可体会他用事的特长。词中以器物而言，则有酒卮、滑稽、鸱夷;植物有甘草：动物有秦吉了;神人有和合(民间传说中的“和合二仙”，一持荷花，一捧圆盒，象征和谐好合。宋时杭城腊日祭祀此神，亦称“万回”。见《西湖游览志》)。以成语而言，直接引用的有“万事称好”(用黄庭坚诗)；改组化用的有“然然可可”(用《庄子》)等。一首短调之中，博喻巧譬，新辞旧典，拈来信手，一气呵成，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所嘲对象的表现和特性，于是剖露无余，情伪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