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贺郎新·邑中园亭》原文与赏析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这首词是辛弃疾闲居铅山县瓢泉时所作。词序中说他写作此阕是为了仿效陶渊明的《停云》诗，表达了对亲友的思念，实际上抒发了作者从福建再次罢官归来以后寂寞愤慨、寄情山水的思想感情。

上片感叹老大无成，知音稀少，只能与情貌相似的青山为侣。起句“甚矣吾衰矣”，用《论语·述而》中孔子的话，悲叹岁月流逝，年迈力衰，抱负未能实现。“怅平生”两句，痛惜知交零落，好友相继谢世。此词大约作于宋宁宗庆元年间，当时辛弃疾的亲密好友陈亮、韩元吉等都已离开人间，使他在黑暗的现实中更加感到惆怅、孤立，因而发出了深深的叹息。“白发”两句，用李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诗意，言其虚度岁月，壮志未酬，对人世间的一切，只有付之一笑。“问何物”句，词意一转，用设问句承上启下。大意是：你终日忧心忡忡，愁闷不已，请问有什么能使你高兴呢?这里的“公”是作者自称，自问自答，引出下文。“能令公喜”，语出《世说新语·宠礼》：“王恂、郗超并有奇才，为大司马(桓温)所眷拔。恂为主簿，超为参军。超多须，恂短小。荆州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作者信手拈来，以人喻物，颇富情趣。“我见青山”四句，回答上句的设问，大意是：我看见青山姿态美好，可亲可爱;料想青山看见我也应当产生同样的感觉。因为我和青山情感相同、面貌相似。词人将青山拟人化，说明虽然“交游零落”，但在大自然中却不乏知己。深感孤独寂寞的人，偏不说孤独寂寞，反以有青山为知交而感到宽慰，可见其性格之倔强。

下片写他因饮酒而引起的种种联想和议论，同时表示自己不甘寂寞，渴望报国但又无人理解的矛盾心情。换头句“一尊搔首东窗里”，化用陶渊明的《停云》诗。由于词人当时独坐停云堂，所以有此联想。陶诗说：“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作者只用一句话便简括了这四句诗的意境，并暗示出“思亲友”的题旨。大意是说，我坐在东窗之下，等待友人，心烦意乱，频频举杯自饮。“想渊明”两句，以陶渊明自况，将他引为异代知己，说他写《停云》诗时的心情，和我现在的体会大概差不多吧?“江左”两句，由歌颂高洁之士转而批判那些沽名钓誉的小人。词中以南朝比南宋，讽刺所谓江左名士不过是一些追名逐利之徒。他们纵酒颓废，意在欺世盗名，哪里懂得饮酒的奥妙!辛弃疾对那些醉心于名利的人深恶痛绝，嗤之以鼻，不屑于一顾。在辛弃疾同一时期写的其它作品中，也对这类庸俗之辈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和揭露。例如：“俗人如盗泉，照影成昏浊。高处挂吾瓢，不饮吾宁渴。”(《生查子·简吴子似县尉》)“有个尖新底，说底话非名即利。说的口干罪过你。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夜游宫·苦俗客》)说明他虽处昏浊之世，却保持着高尚的品德和节操，不与以名士自居的“俗客”同流合污。“回首叫、云飞风起”，这句是下片的转折处，词境为之一变。大意是说，我回头引吭高歌，唱得那漫天白云飞舞，狂风怒号。这是借刘邦《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以表达自己统一国土的豪情壮志。“不恨”两句，抒写作者抱负不得实现的狂放心理和情态。这两句也是用前人的话而稍加改动。据《南史·张融传》：“融常叹曰：‘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辛弃疾引张融之言以表达世无知音、言行不被理解的苦闷和怨恨。大意是：我不恨自己看不见古人，只恨古人没能看见我的豪放和疏狂。作者的笔锋所向是针对黑暗的现实，但却说得很含蓄曲折，耐人寻味。结拍两句“知我者，二三子”，照应开头“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进一步说明自己晚年孤独的处境和寂寞的心情。全词感情浓烈，波澜起伏，在悲凉的气氛中表现了豪放不羁的风格，给读者留下了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

本篇为稼轩的得意之作，常在客人面前自诵其警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这两联托物言志、以古喻今，虽属用典，却能翻新出奇，反映了作者在孤独的环境中不甘寂寞，与青山为侣，在古人中寻觅知音的精神状态，挥洒自如，意蕴很深，为全词生色不少，确实是难得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