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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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思旧赋》

记得还是在长沙读稻田师范的时候,我就读过俞平伯先生的《冬夜》诗集。他是“五四”时代的诗人,也是位对新文化最有贡献的作家。他是俞曲园老先生的曾孙,真是家学渊源,从小便爱好文学,旧文学的根底很深;但他酷爱新文学,不顾一般老先生的反对与唾骂,他用极通俗的文字写新诗,虽然有时并没有完全脱离旧诗的窠臼,只废除了平仄和押韵,究竟比起绝句律诗来,自由多了。这些诗,被无数的...

记得还是在长沙读稻田师范的时候,我就读过俞平伯先生的《冬夜》诗集。他是“五四”时代的诗人,也是位对新文化最有贡献的作家。他是俞曲园老先生的曾孙,真是家学渊源,从小便爱好文学,旧文学的根底很深;但他酷爱新文学,不顾一般老先生的反对与唾骂,他用极通俗的文字写新诗,虽然有时并没有完全脱离旧诗的窠臼,只废除了平仄和押韵,究竟比起绝句律诗来,自由多了。
这些诗,被无数的青年男女传阅着,他们微笑,他们高兴,因为这些文坛先进,给他们打开了一条路。从此,只要爱好文艺的青年学子,谁都可以在纸上写几行诗,抒发他们的情感和思想。
我第一次学写新诗,题目是“倒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可以说,完全受了俞平伯先生《冬夜》的影响,后来收集在《麓山集》里面,现在读来,当然很幼稚。这位当时引起我写诗兴趣的俞平伯先生,一直到民国三十七年九月一日,朱自清先生逝世之后,才有机会见到他。
俞平伯先生,于1900年,生于浙江德清县。他是新文学运动的健将之一,毕业于北京大学文学系,历任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教授,他是朱自清先生三十年来的莫逆之交。当自清先生逝世的噩耗,传到他的耳里时,他伤心得只有痛哭,说不出一句话来;有几位新闻记者去访问他,询问自清先生和他的交情时,他只是摇头叹息地说:“我失去了一个最知己的朋友,我太伤心,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记者见他那种伤心流泪情景,谁也不敢再问下去,只好默默地走出俞家的大门。
为了张契渠先生编的《文潮》文艺月刊,想替朱自清先生出版一个追悼专辑,要我去请俞平伯先生帮忙,除了他本人赐稿外,还要请他介绍几位作家或者自清先生的学生写稿。(唉!可惜契渠也去世好几年了!)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我怀着一颗哀伤的心,去访问俞平伯先生。他住在朝阳门老君堂街,一所古老的四合院里。
北平的胡同,一到雨天,便泥泞不堪;老君堂这条巷子的泥浆,似乎特别深,特别烂;有好几处,我面壁双手抱墙而行,差一点掉在泥淖里。
在俞府的大门上,钉着一块看来年代很久的木牌子,上面写着“德清俞寓”四个字。我拉铃后,出来开门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引我进一间非常阴凉的客厅里,只有两套茶几和椅子,壁上挂着一幅裱好的条幅,正是朱自清先生在十余年前送给俞平伯先生的遗作,使人看了,更增加无限的伤感。
在我的想像中,以为俞平伯先生,一定像他的诗与散文一样,潇洒乐观,谈笑风生,见面后,才知道他是个老成持重、沉默寡言,好像上了六十多岁的老人。论起年龄来,那时他才五十岁,也许因为二十多年来,他从事写作,和教课改作文,过于辛劳的缘故,所以样子显得很苍老,背部稍驼,头顶发亮。俞先生的个子很矮,架着一幅深度近视眼镜,镶有四个金牙,穿着一件褪色的蓝布长衫。看这件衣服的样式,说不定还是二十年以前的,实在太旧了!光就这一点看来,俞平伯先生的生活,是如何地清苦、俭朴,可想而知。
见了面,我免了照例的寒暄,一开口,就谈到朱自清先生的死,俞先生很伤心地说:“去年我们要替他做五十寿诞,他坚持不肯,他说要到今年才做,谁知今年,他就不在人间了!”
说完,我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自清先生的遗墨上,默默地谁也说不出话来。
问起俞先生战时的生活来,他说:“我和自清有三十年的交情,抗战爆发时,我来不及和他一块儿逃出,就待在北平,过了八年多不自由、苦闷万分的日子,唯一消遣的方法,是作作诗、唱唱昆曲。有一次,我把诗寄给在昆明西南联大执教的自清,他回信,要我洁身自好,不要写诗,我了解他的用意,一来要我莫做汉奸,受敌人利用;二则多写诗,恐怕出毛病,敌人会加害于我。我了解他的一番苦心和好意,因此我真的不再写诗了。”
说完了这一段,沉默又支配着我们。
“近来我每晚失眠,想到自清死后,这一大家人,生活怎样维持?”
平伯先生两眼里荡漾着泪珠,我也万分难过;他接下去说:“最令我听了伤心的是:自清先生火葬前,朱太太翻遍了箱子,居然找不出一件没有补过的衣裳,于是只好仍然穿着破衣到天堂去。”
“唉!自清这一辈子太苦了!”平伯先生又长叹了一声。
“可是他的作品,永远会受广大的读者欢迎;他的人格,永远被大家尊重、敬仰!他在感情上的收获,是富足的!”
本来,我今天来访问平伯先生的目的,是想请他为《文潮》写篇文章的,他说:“心里太难过,写不出一个字来,我现在就把我替自清作的挽联,抄给你吧。”“三益愧君多,讲舍殷勤,独溯流尘悲往事;卅年怜我久,家山寥落,谁捐微力慰人群”?
我带着一颗沉重失望的心,握别了俞先生出来,一路上,我想着作家的艰苦、凄凉、悲惨,心中万分难过。自清先生一生从事教育、文化工作,他曾经栽培过不知多少青年,也曾经帮助过家境贫寒的学生上进,到最后,病了进医院,都是朋友帮助;死了,连棺材都买不起,只好由他穿着破衣送进火葬场,和他的瘦骨,一块儿化成灰烬。
唉!这不仅是自清先生的结局,也是许多文人的缩影。
平伯先生的着作很多,除了为诗坛所称颂的《冬夜》外,还有《西还》(诗)、《忆》(散文)、《杂拌儿》(散文)、《燕知草》(散文)、《红楼梦辨》(论文)。
平伯先生的夫人,也是长于昆曲的,她不但会唱,而且很会表演;倘若和自清先生夫妇聚在一块,他们四人就可以来一出“游园”,或者“惊梦”;可是听说自清先生逝世后,平伯先生从此不弹此调了,正像钟子期一死,伯牙不再鼓琴一般。
唉!多么令人感动的崇高友谊啊!
(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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