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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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背影》作者朱自清》

烂漫桃花映李花,抠衣我亦到清华。  堤边《踪迹》留诗句,灯影秦淮忆旧家。漫说思亲情似海,无言怀橘意如麻。满园荡漾春消息,不尽低徊一老鸦。这是15年前,我过清华园,有怀朱自清师律句也。朱师在杭州时,曾赋长篇新诗《踪迹》,写那寂寞的情怀。《桨声灯影中的秦淮河》和《背影》,都是朱师的小品散文名作,传诵一时。或问:“何谓背影?”余答之云:“‘亲情深似海’(粤剧名)也...


烂漫桃花映李花,抠衣我亦到清华。
  堤边《踪迹》留诗句,灯影秦淮忆旧家。
漫说思亲情似海,无言怀橘意如麻。
满园荡漾春消息,不尽低徊一老鸦。


这是15年前,我过清华园,有怀朱自清师律句也。朱师在杭州时,曾赋长篇新诗《踪迹》,写那寂寞的情怀。《桨声灯影中的秦淮河》和《背影》,都是朱师的小品散文名作,传诵一时。或问:“何谓背影?”余答之云:“‘亲情深似海’(粤剧名)也。”朱师在杭州任教时,领导湖畔诗社,他是新诗导师;其后任教温州中学,有《背影》之作,后来用作散文集的集名,他又成为小品散文的主流之一。后来,一直任教清华大学,他在晚年,可说是文艺批评的权威。
朱师初来一师任教的情况,我在《后四金刚》中说过了;他是新文学运动中成熟的文艺作家,随着时代的变迁,他一直站在前哨,成为进步的文艺战士。他是一个带着诗的气氛的散文家,也是一个平正质朴的文艺批评家。他祖籍浙江绍兴,生长在江苏扬州,矮矮的胖胖的,笃实忠厚;套一句老话,便是“人如其文”。1923年初秋,某一晚,朱师和俞平伯师在秦淮河荡过一回船,后来,他们各自写了一篇诗样的游记。他在末一节上说:
“……河上的夜色更浓了;……我们默默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
我以为这一段话,正可作他那首长诗《毁灭》的注解,朱俞两师都富有诗人的性格和气氛,用温暖的情绪注入了一切对象中去,一切对象都变得非常可爱的了。俞平伯师的游记中,有着这几句话:“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样淡的倩笑。”我们读了他们两人的诗文,自有这样的感想。不过平伯师的诗文每流于“腻”,不若朱师的清隽。朱师的秀逸风格,在《背影》及《欧游杂记》中一直保留着。那篇记叙小品《背影》,选在中学国文教本里,早为年轻人所熟读,不待我再来说了。有一回,几个国文教师在一处闲谈,忽然谈到有些美术性小品,在教者觉得颇够味,可是学生们的反应,却很冷淡;即如周作人的谈茶,便是一例。朱师的《背影》,中年人和青年人一样地感到兴趣,就因为朱师的风格是淡远的,而情怀则是温暖的,也为青年人所能体会得的。
朱师在《欧游杂记》序文中说:“书中各篇以记述景物为主,极少说到自己的地方……记述时可也费一些心在文字上:觉得‘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难。显示景物间的关系,短不了这三样句法;可是老用这一套,谁耐烦!再说这三种句子,都显示静态,也够沉闷的。于是想方法省略那三个讨厌的字……再有,不从景物自身而从游人说……若能将静的变为动的,那当然更乐意……”匠心之处,甘苦自知,值得我们注意的。
朱师一生,一直是新诗的爱好者,批评者。(他曾编选前十年的新诗,我已说过了。)他相信:“文艺的欣赏和了解是分不开的;了解几分,也就欣赏几分,或不欣赏几分;而了解得从分析意义下手,意义是很复杂的。朱子说:‘晓得文义是一重,识得意思好处是一重’。他将意义分出‘文义’和‘意思’两层来,但也只说得个大概;其实还可细分。朱子的话,原就解诗而论,诗是最经济的语言‘晓得文义’,有时也不易,‘识得意思好处’,再要难些。分析一首诗的意义,得一层层挨着剥起去,一个不小心,便斗不拢来,甚至于驴头不对马嘴。”他是一个真正懂得新诗意境的人。
朱师又指出新诗不妨分为自由诗、格律诗和象征诗三种;这三派,一派比一派强,是在进步着的。他指出启蒙期诗人,“……白话的传统太贫乏,旧诗的传统太顽固,自由诗派的语言大抵熟套多而创作少,境界也只是男女和愁叹,差不多千篇一律;咏男女自然和旧诗不同,可是大家都泛泛着笔,也就成了套子……格律诗派的爱情诗,不是纪实的而是理想的爱情诗,至少在中国诗里是新的;他们的奇丽的譬喻——即是不全是新创的——也增富了我们的语言……再进一步,便到了象征诗派。象征诗派要表现的是些微妙的情境,比喻是他们的生命;但是‘远取譬’而不是‘近取譬’。”自从朱师的《新诗新话》出来,不独对于新诗的领会,有了一把钥匙,即新诗的前程,也有了指引的记程碑了。
我说过:朱自清师家世绍兴,生长在扬州。当年,易君左兄写了一篇《闲话扬州》,引起了满城风雨,终于不了了之。我呢,也曾在林语堂先生主编的《人间世》上,写了一篇《说扬州》。朱师也写了一篇《说扬州》。他写给陶亢德先生的信中说:“久未能多作稿,歉甚。兹写上《说扬州》一篇,乃见聚仁文而想起者也。”他在文中又说:“聚仁先生的《说扬州》,比那本有名的书有味多了。不过那本书将扬州说得太坏,曹先生未免说得太好,也不是说得太好,他没有去过那里,所说的只是从诗赋中历史上得来的印象。这些,自然也是扬州的一面,不过已经过去,现在的扬州,却不能再给我们那么美感。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现在盐务也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没落的小城。可是一般人还是忘其所以,他们要气派,自以为是,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一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从前扬州人把外面的人叫做“扬盘”,后来,上海人又把扬州人看作是“洋盘”了。)
朱师接着提到两件小事:“许多人想到扬州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长到这么大,从来不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也许那时女人很少出街吧!不过从前所谓‘出女人’,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那个‘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苹果的‘出’字一样。《陶庵梦忆》中有‘扬州瘦马’一节就记的这件事;但我已毫无所知了。另有许多人想,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这个保你没错儿。北京人寻常提到江苏菜,总想着是甜甜的腻腻的。现在有了淮扬菜,才知道江苏也有不甜的;但还以为油重和清淡的山东菜不同。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扬州菜若是让盐商家的厨子做起来,虽不到山东菜的清淡,却也滋润、利落、决不腻嘴腻舌。不但味道鲜美,颜色也清丽悦目。”朱师的文字,也正是如此。
抗日战争发生以后,我便投入了淞沪战线,作战地记者,开头那几年,一直周游东南沿海各地。朱师从北平随着清华大学迁移到西南大后方,参加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我和他一直没取得音讯上的联系。1943年,我从赣州把《大江南线》(战地通信集)寄给他。随即接到了朱师的来信,信中说:
聚仁兄:
多年不见,也没通信。抗战以来,常在报上读到您的通讯。您似乎走了不少地方。这其间,一定冒了许多险,吃了许多苦,但一定也增长了许多阅历。最值得钦佩的,是这种事业,直接帮助了抗战。
去年,在成都接到了您的《大江南线》。那篇引论极有趣味(即指《新闻文艺论》),我在成都讲演一回《文学与新闻》,曾经引用您的意见。(我们也曾选用了这一篇作教材。)不过我觉得您将“艺术笔触”看得似乎太轻些。新闻事业的发达,现在已见端倪;只看成都燕大招生,投考新闻系的特别多,就可知道了。新闻写作的讨论,该能引起青年们的注意。我近年来写文字,总劝青年人不必只在文学创作的圈子里转,他们可以转到新闻的写作方面去。这样办,成就的也许更多些。
近年来,虽然报纸的篇幅缩减了,但还有不少的写得好的通讯记载。我常想搜集这类材料选择一下,出一选集,也许可以表彰那些写作的记者,并可作学习记者的镜子。但自己读的报刊太少,到现在止积下的材料还有限得很。再说,我对于新闻学还是门外汉,恐怕自己的判断也靠不住。我想,这种工作,也许有别人会去做的。《正气日报》,不知是不是你教送的,这个报编排得不错,印刷也清楚。谢谢您,谢谢报馆。您近来身体好?这里只是物价高,别的都还好。

弟 朱自清覆


当时,我也回了一信,如次:
佩弦我师:
“战争”把师友们的音信都隔绝了,我也是跟着战局的演变,流转往来,靡有定所。假使,我们这样的工作也算对国家民族有点贡献,也就引以自慰了。“战争”似乎还会延长下去,一般的生活情况,我们在前方的,或许比在大后方的好一点。我曾到过最前线,那儿的老百姓照样地耕作,生活也过得不错,自然也有很紧张的恐怖场面。
经过了这样剧烈复杂的变化,我们的生活经验比先前丰富得多了。我们的时代,远比杜甫、白居易伟大得多。照理说,写作的视野广大起来了。可以产生以新作风写新题材的作品了。据我所看见的作品,十有八九,还是写他个人的乱离中遭遇,掺上了悲观消极的个人情调。简直找不出一点大时代的气息。而所谓“离乱”,也还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的老调子,近于“无病呻吟”,使人十分失望。我师劝青年人转向新闻写作方面去,那是不错的;至少可以扩大他们的写作范围,养成观察社会动态的能力。不过,就报刊所见的特写文字看来,还是凭着个人想象之处太多,对于搜集资料,加以剪裁的能力太差了。好似王尔德说了“文学创作便是说谎”的话,他们就不妨运用自己的想象力,至于“真实不真实”,不在他们着力之中了。我以为新闻文艺,还得把“真实性”摆在主要地位,少用个人主观的推想,先把所报导的题材弄正确来,再动笔,最为妥当,我师以为如何?
说到新闻文艺作品的选辑,由商务印书馆编刊的《战时国文读本》、《抗战特辑》来看,兼收并蓄,本无不可。可是,既不求新闻的真实,又不求文字的通顺,那就太差劲了。盖编者见闻有限,又缺乏史学的修养,粗制滥造,太不够水准了。我师鉴别力过人,能继《中国新文学大系》之后,别编一选集,足以嘉惠后学,待之待之。


抗战胜利,联合大学复员回到了北平,朱师仍在清华大学任教。内战既起,穷教书匠的生活,比抗战后期还更困难。出版业几乎束手待尽,复业了的良友图书公司,谈不上续编《新文学大系》二集。朱师所说的报告文学选,也就成为虚话。那时,我在上海赶写《中国抗战画史》(由舒宗侨兄配图片,近年,海外有了三种翻印本),出版之初,邮请朱师教正。他来信指示如次:
……来信和大着《中国抗战画史》都收到了,且喜且感谢!大着从“日本社会文化与民族性”说起,使读者对我们的抗战有个完全的了解。这种眼光值得钦佩!书中取材翔实,图片更可珍贵!这些材料的搜集,编排,一定费了两位编者,特别是你,很大的心力,印刷的也很美好。我早就想我们该有这么一部画史,现在居然看到了,真是高兴,真是感谢!祝好!

朱自清谨启

1947年6月21日


其明年,朱师便在北平逝世了。

(1983年)


曹聚仁(1900—1972年),浙江浦江人。毕业于浙江省立一师,曾任上海复旦大学教授,后主编《太白》、《芒种》等杂志,均获得鲁迅支持。抗战时期,任中央社战地特派员,曾采访淞沪战役、台儿庄战役。1950年移居香港,历任香港《循环日报》、《正午报》主笔。着作约70余种3000万字,有《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我与我的世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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