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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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追忆朱自清》

我家世代书香门第,原籍广东,但从高祖起就迁到四川了。我父亲排行第二,名叫陈正新。我母亲生了12个孩子,仅靠父亲教些散馆及在估衣铺工作的收入来维持,生活是很清苦的。当时四川女孩子念书的很少,而我家比较开明,不仅男孩子能念书,女孩子也都读书识字。我出生于1903年5月,在兄妹中排行最小。我从小是三姐教识字,八岁进私塾。长大一些了,父亲就不让出去念书了。那时,我哥...

我家世代书香门第,原籍广东,但从高祖起就迁到四川了。我父亲排行第二,名叫陈正新。我母亲生了12个孩子,仅靠父亲教些散馆及在估衣铺工作的收入来维持,生活是很清苦的。当时四川女孩子念书的很少,而我家比较开明,不仅男孩子能念书,女孩子也都读书识字。我出生于1903年5月,在兄妹中排行最小。我从小是三姐教识字,八岁进私塾。长大一些了,父亲就不让出去念书了。那时,我哥哥们常把买到的《小说月报》、《东方杂志》等带回家,我便也在读书中得到长进了。我16岁时母亲病逝,一百天后,父亲由于忧伤与贫困也去世了。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一生好义,肯帮助人,从不趋炎附势,这种洁身自好、清高的思想对我影响很大。

父母病逝后,我便考入了四川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开始了离开家庭独立学习的生活。在省一女师我学习了数学、物理、化学,也学习了《左传》、《礼记》、《易经》及古诗词。学校浓厚的学习风气,严格的学习要求,打下了我坚实的学习基础。当时我受新思潮影响,认为女子要独立生活,不要依附男子。于是从一女师毕业后,我便与廖书筠等三个女同学离开成都到青岛去报考电话局女司机(女接线员)。在那儿工作了一年多,觉得还应该再学习,于是到北京考取了艺术学院。从此我开始了“工笔画”的学习生活。

在艺术学院,我曾受教于齐白石、萧子泉、寿石公等先生。学习了哲学、美术史、古文、昆曲等课程,并接触了进步学生,参加了一些进步活动,还拜见了革命前辈李大钊先生。

经过四年的学习生活,我这样一个从小受封建教育,又在时代的洪流中接受新思潮洗礼的女学生,怀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从艺术学院毕业了。我先在第二救济院工作,强烈的正义感使我憎恨那校长克扣孤儿口粮的卑劣行为,因此,便辞去了这一工作。而后便一边教一个姓沈的太太学画,一边到我的老师浦熙元那儿学习昆曲。

我与佩弦的相识是在1931年。那时,因为我常到浦熙元老师那儿去参加“曲会”,老师看到我一天天长大了,北京也没亲人,便很关心我的婚事。他就与当时清华大学中文系导师叶公超谈起我,并请他帮忙。这一年4月的一天,浦老师带我们几个女同学到一个馆子去吃饭,安排了我与佩弦的见面。陪坐的还有两位清华大学教授。那天佩弦穿一件米黄色的绸大褂。他身材不高,白白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挺文雅正气,但脚上却穿着一双老式的“双梁鞋”,又显得有些土气。席间我们很少讲话。回到宿合,我的同学廖书筠就笑着说:“哎呀,穿一双‘双梁鞋’,土气得很,要我才不要呢!”当时我却并不以为然。我认为在那纷乱的旧社会,一个女子要想保持住自己的人格尊严,建立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并不容易,我不仰慕俊美的外表、华丽的服饰,更不追求金钱及生活的享受,我要找一个朴实、正派、可靠的人。为这我曾坚决拒绝了一个气味不投而家中很有钱的人的追求。佩弦是个做学问的人,他写的文章我读过一些,我很喜欢。他的诗歌与散文所表现的深沉细腻的感情,所描绘的一幅幅恬静、色彩柔和的画面,以及那甜美的语言,都使我很受感动,我很敬佩他。以后他给我来信我也回信,于是我们便交往了。

那时我正住在中南海,佩弦常常进城来看我。我们共同游览瀛台、居仁堂、怀仁堂;有时共同漫步在波光潋滟的中南海边,有时清晨去钓鱼。一次我居然钓到一条半尺长的鱼,还请佩弦喝了鱼汤。佩弦是个不苟言笑,做文章非常认真的人,他常常把他的文章读给我听,有时为了一个字仔细推敲,征求我的意见。我逐渐体味到他写文章真是严谨认真呀!一次佩弦拿来一篇清华学生考试的词句古奥的文章让我读,我还真读好了句读呢。我心里很得意,佩弦也很高兴。我们的恋爱生活没有卿卿我我的缠绵,但都是倾心相待。佩弦话虽不多,却使我感到很诚恳,实实在在地关心我。

当我知道佩弦在扬州老家还有6个孩子的时候,心里也有过矛盾和斗争。我那时才24岁,一下子要成为6个孩子的妈妈,真不可想象!一时我很苦恼。要好的朋友劝我说:“佩弦是个正派人,文章又写得好,就是交个朋友也是有益的。”是的,我与他的感情也已经很深了。像他这样一个专心做学问又很有才华的人,应该有个人帮助他,与他在一起是会和睦和幸福的。而6个孩子又怎么办呢?想到6个失去母爱的孩子是多么不幸而又可怜!谁来照顾他们呢?我怎能嫌弃这无辜的孩子们呢?于是我觉得做些牺牲是值得的。1931年我便与佩弦订婚了。

一个月后,佩弦便到欧洲去游学了,他要去考察欧洲的文学、戏剧、诗歌,以便更好地提倡新文学。在国外,他仍很关心国家的事情,尤其是“九·一八”事变后,他终日忧心忡忡,在给我的信中一再写到自己焦虑的心情。他听到有人说中国没希望了就很愤慨。他认为中国只是政府不行,只要有好的政府,让有能力的人秉政,中国就会好起来。

1932年7月,佩弦由威尼斯回国,我到上海去接他。那时北京结婚还要坐花车,穿披纱礼服,礼节很多,而上海比较开明,于是我们就决定在上海结婚。我们用当时上海最新式的简便方法举行了结婚典礼:事先发个结婚帖子。8月4日那天,请了文艺界的一些人士,我记得有茅盾、叶圣陶、丰子恺等人,在一个广东饭馆聚会了一次。饭罢,我与佩弦便回到了旅馆。我们没有那罗曼蒂克的浪漫史,我们就是这样朴素而又真诚地相爱并结婚了。

佩弦是个非常勤奋的人。我们度蜜月时,他带着旅途回来的疲倦,就开始了紧张的写作生活。为了他能安安静静地写,我们特意住在普陀一个小寺院里。此后,我们共同生活的17年的时间里,佩弦从没放松过一分一秒。他的作息时间是安排得很严格的,早晨起床作早操,用冷水擦澡,洗脸,漱口时就把书放在洗脸架上看,然后喝一杯牛奶就到图书馆去。中午回家吃饭,饭后看报。图书馆一开门便又去了。吃罢晚饭,还要去图书馆,直到闭馆才回家。进家门便又摆上东西写,一直到11点休息。除了生病,我从未见他11点前睡过。我常劝他中午休息一会儿,他也不听。他一辈子吃饭都是大口大口地很快地吃,深怕耽误时间。时间对他比什么都宝贵,正如他自己所写的“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他真是抓紧匆匆来去的分分秒秒地读呀,写呀!连每天我们说话的时间都很少。刚结婚的时候我觉得有些苦恼,但渐渐看到他对事业的热爱,看到他不断发表作品,想到他对学生、对文学的贡献,常常为他的精神所感动,我想我应该支持他,我也要为他事业的成功付出代价,所以我便把家务事都承担起来,让佩弦更好地去研究学问。

婚后,我们回扬州去看望了父母孩子。佩弦对扬州很有感情,那里的一山一水他都热爱,尤其留恋扬州的瘦西湖。他曾带我和孩子们一起去逛瘦西湖、平山堂。那天佩弦很高兴,津津有味地给我们介绍湖山及各处的风景,说得是那么生动,使人觉得真像是在诗画中一样。看到他那么高的兴致,我不禁笑着说:“我看过一篇叫《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文章,把那儿写得那么美,其实不过是一湾臭水。真是文人哪,死人都说得活!”佩弦说:“喂!不要当面骂人呀!”我们都开心地笑了。佩弦对扬州的一切都感到亲切。连扬州的饭食都非常喜爱,尤喜扬州的荤菜“狮子头”。在扬州我还与佩弦一起到他前妻的坟上去扫坟。我感到佩弦的感情是那么深沉、那么炽烈,他是一个很富于感情的人。

返回清华大学后,我们住在北院九号。那时清华大学规定教授太太不能在清华工作,主要是禁止家属参预学校的事,我便想去城里教书。但是当时由于教育经费都被挪用了,各个学校都发不出薪水。“女子文理学院”倒还发些钱,但我挣的钱连应酬都不够,无奈只好不工作了。

佩弦这时担任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工作很忙,一边担任教学工作,讲授三门课程,一边从事写作。为了探索新文学的道路,使新文学大众化,他还深入到下层老百姓中间,了解大众要求,学习民间语言。有一次他带我一起到劈柴胡同的茶社去听刘宝全的京韵大鼓。那天我们听了刘宝全唱的《西厢记》,还买了《刘唐下书》的唱片。佩弦还常常自己去听。他是想从民间文学中吸取些经验,研究新诗大众化问题。佩弦就是这样,千方百计地为提倡新文学而努力着。

婚后第二年,我们便把两个孩子从扬州接到北京来了。对孩子的教育问题便成为家庭中的一件大事。事先佩弦便与我商量好,对孩子的教育要双方取齐,就是有不同的看法也不要当着孩子说,要事后再商量。这一条约束使我们避免了一些矛盾,并使家庭一直很和睦。

那时我们的生活很俭朴。佩弦的收入要寄一半给扬州,我们留用一半。所以每逢给孩子们交学费时,都要借一个月的薪水。佩弦待人很宽厚,每次让当差交信时,如里边有私人信件,都要给当差一些钱。他对人也很谦和,平时在路上遇到清华的工友他都打招呼。工友帮他做了什么事,他都很客气地说“劳驾!谢谢!”他认为一个人有志持志,有力持力,用脑用体各有贡献,没有一点儿教授的架子。所以清华的老工友都说:“朱先生可好啦!”他在家里与孩子们相处也没有尊长的架子,有时让孩子倒杯水都说:“劳驾!”后来还是我讲:“让孩子们做事不要这样说,显得都没有父子感情了。”这样他才慢慢改了。

佩弦是个感情内向的人,平日话不多,但内心是很热的。他不仅牵挂着自己的妻子儿女,而且时时关心着国家的命运,关心他的学生。1935年冬天,北京爆发了有名的“一二·九”运动。他认定学生的行动是爱国的、正义的。他便同学生一道进城参加了游行。当听说许多学生在城里受伤时,他深感反动政府的残酷,很难过。

后来,佩弦还到百灵庙去慰问抗日部队,途中,认识了后来成为党的负责干部的一位共产党员,回来便对我说:“看来,这个青年人可能是共产党员。他很有见解,中国要强起来,还要依靠这样的青年;要这样,才是真有作为的青年。”佩弦从这位青年的身上看到了中国的希望,我们也正是怀着这种希望,度过了8年艰苦的抗战生活的。

共同的生活,使我深深地感到佩弦的爱是广博的,他爱自己的事业,为此他一生精雕细刻,锲而不舍;他爱自己的故乡,无论走多远都怀念着它;他爱自己的亲人,是那样质朴、挚诚;他爱自己的学生,为他们的安危焦虑不安。他的感情像一池深深的潭水,沉静而深邃。

(1987年)

(节选自《追忆朱自清》中《婚事·家庭生活》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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