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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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留得诗情在人间——回忆父亲俞平伯》

1990年10月15日,父亲在家中病榻上安然辞世。自从半年前他再次患脑血栓半昏迷地躺倒以来,每天我都要去看望他,在他床边唤一声“爸爸”。他那瘦削的面容,无神的眼睛虽然使我心痛,但他毕竟顽强地活着,给我以安慰和期望。如今他竟和我永别了,将无限哀思留在我心中。我反复翻阅着父亲给我的零星诗稿,这些大都是他晚年随手写在一些废旧纸上的。它们是我十分珍爱的遗物。父亲一生...

1990年10月15日,父亲在家中病榻上安然辞世。自从半年前他再次患脑血栓半昏迷地躺倒以来,每天我都要去看望他,在他床边唤一声“爸爸”。他那瘦削的面容,无神的眼睛虽然使我心痛,但他毕竟顽强地活着,给我以安慰和期望。如今他竟和我永别了,将无限哀思留在我心中。
我反复翻阅着父亲给我的零星诗稿,这些大都是他晚年随手写在一些废旧纸上的。它们是我十分珍爱的遗物。父亲一生都离不开诗,从青年到老年,无论顺境或逆境,他都习惯以诗抒发情怀。早在1918年,他就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新诗,活跃于当时的新诗坛。1922年出版了第一部新诗集《冬夜》,从而被社会确认了他早期白话诗的作用。1924年出版了又一本新诗集《西还》,收集了他作于国外的新诗。1925年出版回忆他童年生活的小诗集《忆》。他虽精于旧体诗词,但感于当时的新潮,竟成为白话诗运动的一员闯将。他主张做诗要自由和真实,老老实实地说自己的话。朱自清评他的新诗《冬夜》“凝炼、幽深、绵密”,有“不可把捉的风韵”。可惜他的新诗创作从20年代中便没有发展下去,此后他写的都是旧体诗,然而,他自己说过所写的旧体诗,实是由他的新体诗过渡而来的,写作手法有些仍沿着写新体诗的路子。他的旧体诗见于前不久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俞平伯旧体诗钞》。晚年所发表的诗篇不多,除散见了报刊者外,新加坡朋友周颖南印制了他的长诗《重圆花烛歌》和题咏。这首诗为纪念结婚60周年所作,却注入了毕生的浓挚感情。晚年有些小诗清新纯朴。如今父亲虽死,但诗情长在,仍旧继续散发它的芳香。
1969年,在“文化大革命”狂风暴雨中,父亲在挨过批斗、扫地等惩罚之后被下放到河南息县东岳集劳动。尽管如此,他的精神并没有被摧毁,仍能以诗人的感情体验农村生活,赞赏农村的美景和农民的朴实,写下息县东岳诗。其中一首小诗是:


樱子黄先赤 红桃间绿桃
塘春嬉扁嘴 延颈白鹅高


“黄”、“赤”、“红”、“绿”,多么多彩绚丽,鸭之嬉游,鹅之延颈多么生机盎然。他说此诗第三句是关键所在。扁嘴是鸭子的别称。有了这句增添了诗味和文气,否则这诗就太“白”了。
1971年,父亲从河南回到北京,住进了建外永安南里寓所。家中书籍什物早已荡然无存。有一天,他的朋友邵怀民送来一小枝长春藤。他很高兴,有小诗纪事:
   远西蔓草阿哀凡(IVY) 畴昔分根几处栽
   道似明珠还合浦 柔青浓碧喜春来

原来这种长春藤是美国的一种绿叶植物,英文名IVY。父亲“文革”前原住老君堂寓所时,堂妹俞锡璇曾送过他一枝。后来枝叶长得十分茂盛,他分赠给一些友人(其中包括邵怀民)。如今邵又送回给他,还题以小签曰:“珠还合浦”。父亲对此离合之迹,有无之常,颇有感怀。秋肃曾经,春温犹在,父亲的坦荡胸襟,由此可见。那几年,父亲生活平静,闲时在家打打桥牌,唱唱昆曲,附近的小饭铺也不时出现他的身影。1975年因患脑血栓而半身不遂,他仍然在屋内扶着墙坚持自己走路,坚持练习写字,有时也写点小诗。他赠给母亲的一首咏小石榴诗作于1975年:


去年曾咏红芳句 今岁冬寒尚有花
漫与金英同夕秀 不将迟暮苦咨嗟


此诗有注:“去年9月16日赠内诗咏小石榴,有云‘盆栽无碍秋风冷’,及今岁斯辰以有病未所赋也。迄今十月既望,晨窗见榴花犹含一蕊,遂续成一绝。”父亲与母亲的爱情,嬿婉濡沫,从未消减。这首诗喻之以红蕊金英,秋冬同秀,何须有迟暮之叹!
1976年粉碎“四人帮”以后,家中多了些欢乐气氛。朋友有赠,父亲往往答之以诗。有答谢谢兴荛赠瓶供芍药诗:


清润花容玉不如 香传衣袂客来初
识君雅步殷勤意 慰我层楼寂寞居


又有《陈从周绘水仙花见惠答赋》诗:


厦门远寄水仙来 其奈春来不肯开
画里凌波伴拳石 天涯芳草感同侪


父亲一向热爱生活。那时政治清明,父亲有晚晴之感,故而将友情、花与画,都化作无限诗情了。因父亲是着名文学家、诗人,慕名索题者不少。他虽不喜欢这类应酬,但有时也高兴满足来者的要求。1980年,有位姓魏的同志以一幅赵丹作画、白杨作书、红楼梦咏菊诗的诗画索题,父亲有兴味地为他题诗云:


觅句婵娟影 秋花晚艳同
明星留彩笔 芳袭画图中


这首诗颇有情趣,《红楼梦》之咏菊、二明星的书与画,全巧妙地组合在这二十个字中了。人、花、书、画、芬芳袭人。那位同志得此佳制,自然满意而去。提起这首诗还有一事值得一提。此诗初稿后二句原为“留珍艺苑笔,人在画诗中”。父亲已将初稿用功笔写好准备送出,但他反复推敲觉得这两句写得不够好,又重新修改,直至满意才罢。父亲对索题之类的事,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一旦答应下来就认真对待,从来不敷衍。
父亲重友情。对早年挚友朱自清怀念很深。1978年9月,他写了一首情真意切怀念亡友的诗。此诗前他写道:“闻清华大学为纪念朱佩弦兄于荷塘东侧新葺一方亭,即以兄名题之,余未获往瞻。悲故人之早逝,喜奕世之名垂,赋以小诗识吾感怀,不尽百一也。”
   西园裙屐几回经 荷叶如云草色青
   忆昔偕行悲断柱(三一八时韦杰三同学纪念石碣)
   何期今赋自清亭

此诗从写景中见浓至的感情,写出水木清华二人旧游之处。荷叶如盖,使人联想起倾盖之交,草色青青,使人联想起友情之重。后来自清亭未建改为坐像,父亲在行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前往瞻仰,满足了他的一桩心事。他还嘱我要好好保存这首诗。
父亲晚年最好的朋友是叶圣陶、顾颉刚、章元善、王伯祥四位老伯,人称“五老”。诗是他们来往的重要内容之一。叶老伯在《俞平伯旧体诗钞》序中说:“在我和平伯六十多年交往中,最宝贵的是在写作中沟通思想,我们每有所得,彼此商量是常事。”1974年底,叶老伯写了一首怀念朱自清的《兰陵王》词,请父亲帮助推敲。两人频繁书信来往,又两次面谈,互相研讨。“五老”中父亲年纪最小,也走在最后,想起来令人不胜悲慨。
1982年母亲去世,父亲失去了终生伴侣和知音,生活更加寂寞了。他有《壬戌续潘岳诗》两首,写哀痛思念之情,并把诗寄给叶老伯。


庶几有时哀 庄缶犹可击
待我余年尽 与君同寂灭


其二:


逝者固不复 而亦不可分
斯须立斜影 归去日已曛


叶圣陶答赋云:


我尝叹孤往 兄言与同寂
以证不可分 料知无戚戚


他们只得如此地以“不可分”的诗句,表示至爱无生死,互相慰藉。
经历了半生的严霜烈日,终于盼来了春风。1986年在社会科学院为庆祝俞平伯从事学术活动65周年纪念会上,胡绳院长讲话中说明1954年对《红楼梦》研究的批判是不公正的,时隔已有30多年。春风吹来,大地复苏。30多年不谈《红楼梦》的他,又振奋精神,以轮椅代步,飞往香港主持了三联书店和中国文化促进中心举办的《红楼梦》学术讲座,发表了《索隐派与自传说闲评》,畅谈红楼,一时轰动港城,成为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高潮。
在病逝的半年多前,他写下了绝笔:“一瞑不复秋,黄昏齐至京。身后事在亚运会后。”事实果真这样,10月7日亚运会闭幕,他的病情就急转直下,8天后与世长辞,没有活过秋天。父亲一向对生死看得开,认为人死是最后的解脱。但他果真有点什么灵感能预知自己的死期吗?这是个不解之谜。
人生能有几个活到百岁的,父亲活了91岁,可以无憾。他一生在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方面的成就,赢得了国内外的声誉,将长留人间。他“三代文章,半生风雨”(我爱人易礼容挽岳父的挽联),豁达刚正,俯仰无愧。我始终认为父亲是生活中的强者。时代前进,他跟着前进。无端受挫,他默默承受;母亲去世,他把悲哀埋藏在心底;病痛缠身,他从容地等待着最后一息。他的精神鼓励我继续前行,他的诗情永远铭刻在我心上。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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