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7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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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祭十二郎文》原文、赏析、解读

祭十二郎文【题解】十二郎名老成,是韩愈的二哥韩介的次子。韩愈的大哥韩会没有儿子,便以十二郎为嗣子。韩愈三岁丧父,由大哥韩会和大嫂郑氏抚养长大,从小就和老成生活在一起,两人感情深厚。后来韩愈的大哥、大嫂、二哥以及二哥的长子百川相继去世,只剩下韩愈和老成。韩愈又因长期官游在外,叔侄俩异地难聚正当韩愈做了监察御史,情况好转,筹划与侄儿久相共处时,突然传来十二郎去世...

祭十二郎文

【题解】

十二郎名老成,是韩愈的二哥韩介的次子。韩愈的大哥韩会没有儿子,便以十二郎为嗣子。韩愈三岁丧父,由大哥韩会和大嫂郑氏抚养长大,从小就和老成生活在一起,两人感情深厚。后来韩愈的大哥、大嫂、二哥以及二哥的长子百川相继去世,只剩下韩愈和老成。韩愈又因长期官游在外,叔侄俩异地难聚正当韩愈做了监察御史,情况好转,筹划与侄儿久相共处时,突然传来十二郎去世的噩耗。韩愈悲痛万分,写下了这篇凄楚动人的祭文。

文章诉说幼年相依、形单影只的孤苦,成长后几经离合、不能相顾的缺憾,未老先衰的感慨,生离死别的痛苦,以及对死者身后事务的安排等,表达了作者深挚的骨肉之情和对宦海浮沉的人生感叹。文章用纯净的散文语言自由表达,洋洋千言,抒写尽致。叙事和抒情紧密结合,融而为一,情注笔端,情至笔随,字字句句皆从肺腑中自然流出,如泣如诉,感人至深。

【原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1],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2],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3]。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4]!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以为可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5],耿兰之报[6],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7],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致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8],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9],然后惟其所愿。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10],窆不临其穴[11]。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12],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13]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小叔叔韩愈听到你去世消息的第七天,才能忍痛含悲向你倾诉衷肠,派建中从远道送来时鲜祭品,祭告十二郎的灵魂。

唉!我从小成为孤儿,等到长大,早不记得父亲的样子,只有依靠兄嫂抚养。哥哥中年死于南方任所,我和你还小,跟随嫂嫂把哥哥的灵柩送回河阳安葬后来又和你一块儿到江南谋生,虽然孤苦伶仃,但没有分离过一天。我上边有三个哥哥,都不幸早亡。作为祖先的后代,在孙子辈中只有你一人,在儿子辈中只有我一人,两代都是一个人,形影如此孤单!嫂嫂曾一手抚摸着你、一手指着我说:“韩家两代,只有你们两个了。”你当时还很小,当然不会记得。我当时虽能记得,可并不能体会嫂嫂的话有多么悲哀啊。

我十九岁时,初次来到京城。此后第四年,回去看望了你。又过了四年我去河阳扫墓,碰上你送嫂嫂的灵柩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看望我,只住了一年,要回去接家眷。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汴州你没来成。这一年,我在徐州协理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出发,我又离职,结果你又没来成。我考虑你随我去东边,东边也是客居,不可能长久住下去。考虑作长远打算,还不如回西边,打算安好家后接你来。唉!谁想到你会这么突然地离开我而去世呢!我和你都还年轻,以为虽暂时分别,终归要长久在一起的,所以我才离开你而去京城谋生,以便求得微薄的俸禄。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即使是让我做高官领厚禄,我也不会离开你一天而去就职!

去年,孟东野去你那边,我写了信带给你,信中说:“我不到四十岁,却视力模糊,头发花白,牙齿松动。想起父辈与兄长,都是身强体壮就过早地去世,像我这样衰弱的人,还能活多久呢?我不能到你那里去,你又不肯到我这里来,担心早晚有一天我会死去,你就要长怀无穷的悲哀了。”谁能想到今日却是年少的死了而年长的活着,强壮的夭亡而病弱的生存着。唉!这是现实呢,还是梦呢?还是消息不真实呢?如果这是真的,我哥哥有高尚的德行,而他儿子怎么会短命呢?你纯真聪明,却不能承受他的德泽吗?年轻强壮的早逝,年长衰弱的反而健在,这是不能让人相信的啊!这是做梦,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吧!那么东野的信、耿兰的丧报,为何又明明在我身边呢?唉!可能是真实的了!我哥哥有高尚的德行而他儿子短命了啊!你有纯真聪明的品质,适于操持家业,如今却不能蒙受先人的德泽了!所以说天命确实难以估测,而神意确实难以明白啊!所谓理不能推究,而寿命也不能知晓啊!

虽是这样,我从今年以来,斑白的头发有的变成全白了,松动的牙齿有的脱落了,毛发气血一天天枯衰,神志精神一天天减退,还能有多久就随你死去呢!死后若有知觉,那么现在的分离又能有几天呢?若无知觉,悲痛也就不会有多久,而没有悲痛的时间就没有尽头了啊!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轻而强壮的不能保全,像这样的小孩子,还能希望他们长大成人吗?唉!真是悲哀啊!唉!真是悲哀啊!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脚气病,而且越来越厉害了。”我回信说:“这种病是江南人经常得的。”并没有为此担心。唉!难道你竟是因此病而丧命的吗?还是有别的病导致这样的呢?你的来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信上说,你是六月二日死的;耿兰报丧时没有说你死的日期。可能是东野派去的人没有向家人问明死期;至于耿兰的丧报,是不懂得应该说清死期。东野写信的时候,大概才问使者,使者就胡乱说了一个你死的日期来应付罢了。是这样,还是不是这样?

现在我派建中来祭奠你,吊慰你的遗孤和你的乳母。他们如果有吃的可以待到三年丧满,丧满后再将他们接来;如果不能到丧满,就马上接他们来。其余的奴婢,都让他们为你守丧。等到我有能力为你改葬,一定要把你安葬在祖坟墓地才算了却我的心意。唉!你生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期,你活着我不能照管你和你共同居住,你死后我又不能抚你遗体致哀,你入殓时不能挨着你的灵柩,你安葬时不能亲临你的墓穴。我的行为有负于神灵,因而使你夭亡;我不孝不慈,不能与你互相照顾着生活,伴守以待终。我们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活着的时候你的身影不同我的形体相依随,死了以后你的魂灵又不与我的梦境相亲近,这都是我造成的,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那苍茫无边的天啊,我的悲痛哪有尽头!

从今以后,我对人世再没有什么留恋了!我打算在伊水、颍水之畔买几顷地以度余年。教养我的儿子与你的儿子,希望他们长大成人;教养我的女儿与你的女儿,等待她们出嫁。不过如此罢了。唉!话有说完的时候,而情思不能终结你知道吗?还是不知道呢?唉!伤心啊!希望你的灵魂来享用这些祭品啊!


【注释】

[1] 季父:最小的叔父。

[2] 建中:韩愈派往祭十二郎的家人。

[3] 孥(nú):妻子儿女的统称。

[4] 遽(jù):突然。

[5] 东野:孟东野。

[6] 耿兰:人名,十二郎的仆人。

[7] 比:近来。

[8] 终丧:服满父母去世后的三年之丧。

[9] 兆:墓地。

[10] 敛:通“殓”,把尸体装入棺材。

[11] 窆(biǎn):下葬,安葬。

[12] 伊、颍:指伊水和颍水。

[13] 尚飨:希望死者能享用祭品。飨,通“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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