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传记：失尽遗珍

失尽遗珍

从明诚离世后，清照强抑着丧夫之痛，只身颠沛流离，拖着病躯，几个月来为追及帝踪而历尽艰辛，海路陆路相继而行，不辞劳苦，难道仅仅为了找到弟弟李迒，以求一安身之所吗？

那一股支撑她坚强地面对苦难的力量，并不是缘于此，而是因为一件关于“玉壶颁金”的无妄之灾。这在清照的《金石录·后序》有着详细的记载：“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

在先前明诚病危的时候，有一个名为张飞卿的学士，携带一把玉制的壶器前来探望，并让明诚鉴定真伪。明诚鉴出这个壶并不是真的玉制，而是珉质的，不过貌像玉而已。随后，张飞卿便把这个珉壶带走了。明诚去世后，传闻张飞卿叛国投金，并把这个壶献给了金人。这事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散播谣言，说是明诚托张飞卿把壶送给金人的，有意叛宋的其实是明诚。

这样的谣言，在乱世里，就像瘟疫一样，一下子在朝中传开了，更有人在秘密调查此事，上书弹劾，甚至无中生有。清照得悉后十分惶恐失措，生者无所惧，而死者的名声才是最为重要的。可是她没有办法开口辩护，一个妇道人家，稍有失策不仅无法还丈夫清白，还会引火焚身。

思量良久，清照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把家里的大部分文物古籍进献给宋廷。如此一来，可表明自己与丈夫的忠心。而且世道混乱，再如何用心，她一个弱女子也实在无法保证文物的周全，与其让这些珍爱之物销毁于战祸，不如交给朝廷，只当是转托，也算是对故去丈夫的一个交代吧！

所以这一路的追奔，除了为了投靠弟弟李迒外，主要还是为了赶上朝廷，以献珍物。清照后来来到越州时，宋高宗已去到明州。时局动乱未知，清照不敢再耽误，便把手上的青铜器、手抄本等文物一并寄予明州附近的剡州（今浙江嵊州市），打算由此转至正在明州的宋廷。

天不遂人愿，厄运相随，任谁也无法摆脱。“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金石录·后序》）清照岂料，在这批文物到达剡州时，当地发生了暴乱，官军在平定叛乱的兵卒时，把这些文物全数拿走了。听闻文物后来落入一位李姓的将军家里，可惜李将军病故之后，便已无从得知其下落了。本连遭劫难剩存下来的珍物，此时又失去了十之五六。

想来而今的清照，眼中已流不出泪水来了。所幸“玉壶颁金”的事情后来不了了之，乱世之中，谁有那么多的心思去管别人的事情，何况是一个已作古的人。

只是经此数劫，明诚生前的心血去已多数，天意难测，可怜了这悲痛难绝的未亡人。且看清照的一阕《好事近》：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釭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好事近》

这是明诚故后一个春色深浓的日子。“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一场风雨匆匆，抖落一段风月情事，折损了守望在枝头的红颜。满阶落红堆积，遍地拥簇。她在深闺隔帘望去，满眼红白花色，仿似宿命里的颜色，风吹落了她的生命，却吹不散她的意蕴。

短短数语，尽诉她对纷乱落红的怜惜之情。若见风雨电闪，若闻花枝凄惶，由此及身，她想起而今自己孤身寡居，飘落在外，不禁涕零。

“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紧接着前文的意脉，在这些落花中，清照独独看到了海棠。她说，她记得，海棠开后，便已春尽。海棠本有“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的称誉，《群芳谱·海棠》里也道：“其株然出尘，俯视众芳，有超群绝类之势，而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绰约如处女，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比。”而今零落成尘，怎不叫人伤怀？

春残花落，又一季欢喜骤成过去。风过枝梢，便有落花拂满一袖。无凭凄凉，是一个怀念的时节。极致的凄美，与相思之绪纠结在一起，悲伤无处安放……

清照当也还记得，那一年尚是懵懂，强作愁语的美好年华，雨疏风骤，枝头上的海棠已是绿肥红瘦，这些个悲春伤花的句子，却不及而今的让人心里生生发疼。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釭暗明灭。”明知饮酒不能消愁，却也别无他法，酒阑歌罢，繁华过尽，却要独尝这深深的寂寞，如眼前的空樽般，失落了的，何止是一场盛筵，或是锦簇芳华？

青釭，指的是夜里的油灯，微弱的亮光，忽明忽暗，更显得长夜漫漫，无边无际的孤独感湮没了她，无可逃脱。李白有阕《夜坐吟》就有句：“冬夜夜寒觉夜长，沉吟久坐坐北堂。冰合井泉月入闺，青缸凝明照悲啼。”

“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灯黯花落，惨淡难当，恍惚间，似梦非梦。远处传来声声杜鹃啼鸣，似乎在催促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魂梦幽怨，凄苦难堪，让人闻之感伤。

爱是一种幻觉，是直到荼蘼，也不愿意承认的虚妄。流年似水，错过了灼灼韶光。一个人的坚持，在突然的失神中，忘记了理由。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日，能经得起如此的虚耗。所有月盈月缺花开花落的故事，都在空洞的等待中，渐而苍白……

可是，厄难并没有由此远她而去，后来，她又遭遇了一次打击，这在《金石录·后序》也详尽地记录了下来：

唯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劳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邪！

1131年，宋改年号为绍兴，清照就租住在越州的一个钟姓的平民家中，这时候，她手头上只剩下书画砚墨五七筐，更不忍心随意放置在别处，就藏在了卧榻之下，万分小心，只恐再遭不测。

谁料到，一个夜晚，趁着清照不在屋里，恶贼挖开了卧室的墙角，从洞口进来，偷走了清照藏在床下的五筐字画。清照回来看到后，悲愤难平，马上发出消息要悬赏赎买这些被盗走的东西。

仅过了两天，邻里有个叫钟复皓的男子，拿来十八轴字画请赏。清照才知道，原来盗贼不远，是身边的人有心谋财，难怪他可以一下子就找到字画的藏匿之处。可惜的是，纵然她想尽了办法求之，也只能收回这么多，其余的已不知所向。后来她才知道，剩余的字画是被福建路转运判官吴说以廉价全数购买了。

所谓“岿然独存”的文物字画，已经失去了十之七八，所余都是残破零碎不完整的书册，还有几种普通的书帖。明诚所珍爱的，也只有这些了，自此后，清照更像爱护自己头与眼睛一样爱惜着它们。有时静下来细想，竟觉得自己十分的愚痴！

经此之后，清照郁愤难解，病来如山倒，竟一时昏迷过去，挣扎在病榻上，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