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传记：远赴寻夫

远赴寻夫

人生有情皆过往，每一段因缘，聚合有时，离散有时，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若是都要计较，倒不如当初不要相遇，不要沉恋于这顷刻的欢娱里。原来，桐花万里路，只不过芳菲一时，山水不欠，谁也不是谁的归宿。

在深爱里的人，听不进任何的劝告，遮住自己的眼睛，只管相信他说的黑与白。姹紫嫣红开遍，到头来，也只余下一个人的等待。

于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寻着各种理由去想他，仿佛斯人在前，从未曾有过别离，心里到底是空虚不安的。恰如张爱玲说的：“听到一些事，明明不相干的，也会在心中拐好几个弯想到你。”都是怀着回忆痴痴守候的可怜人，那些天长地久的谎言，只有她当了真。

并非愚钝无知，只是日子太苦，如此尚能寻得一点一滴的慰藉……

我们说说张爱玲吧。

胡兰成许给她的，只有一纸自作主张的婚书，文曰：“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们连仪式都没有，也不管这样的名分能否成为保障，便已互道了夫妻。他说，这是因为不愿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

骄傲如爱玲，聪慧如爱玲，不是看不出他的多情与凉薄。只是情之深切，已低落到了尘埃，于是，在柔软的时光里欺瞒了自己。岁月就在这般寡淡中渐而寥落，终究是怀着期盼的，等着他风月归来依然是自己的良人。选择了他，便与“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日子背道而驰了。

胡兰成与张爱玲总是有着长久的分离，他先是受日本人护荫照顾，到汉口办理《大楚报》，并欲要一番作为。期间，他与护士小周有了一段不一般的情事。可怜小周才是十几岁的花季年华便无名无分地委身于这么一个薄情的男人，可怜爱玲仍在上海守着空空的新房等着他回来……

后来，爱玲要他选择，他只道是命里注定的，连取舍都无能为力：“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与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如天命一般不可移易。”他说，与爱玲，是天上的缘分，与小周，是尘世的缘分，无法比较，也就无所谓取舍了。

人们总要找出些啼笑皆非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无辜，也总是有人相信了这些理由，心甘情愿地成全他的无辜，旁者又有什么资格非议？

后来，日本投降，胡兰成开始了狼狈逃亡的生涯，逃亡的路上，又与范秀美互生爱慕，甚至结成了夫妇之好。他说，这都是因为感激，唯有以身相许。

不禁苦笑，男人的寡义，也不过如此。倒是爱玲，为见这个心心念念的人，千里迢迢，来到他的身边。一路上，她的心里满是希冀与柔情：“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夫妻分别多时，需要积聚多少的泪水，才有勇气这样一路追随，千里寻去？款款深情，却换来了他的一句话：“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已经没有留下的借口了，这样的男人，是否真的值得？后来，爱玲寄信来，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回去？还有家吗？

清照，也是如此寻夫而去了，此时已是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八月。

也许，是思念太深，再也没有力气去承担。也许，是疑惑太重，再也没有耐性去等待。相隔山水之遥，她应是猜到郎心转淡的原因吧？所以，她只能收拾行囊，去看一眼，这个曾用全心爱过她的男人……

清照只是不愿在沉默里认了输。她挣扎着，在长久的黑暗中寻找一束光，这并不奢侈。如果不曾苦苦辗转，她怎知道，一段良辰，深深刻在了心里，再也无法离开，再也不能失去。所有的伤悲与欢喜，洒落在这片荒土里，生出了血染的花，那是由痴情化成的乐声，在心底穿过，盛烈、悲壮……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

一个人，在路上行走，总是寂寞的。在青州时，前有丈夫在旁，百般呵护，安乐美满。后有女伴作陪，互相安慰，惺惺相惜。起码在彷徨无助时，不用独自去熬。而今，长路迢迢，秋雨潇潇，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自然难抑伤怀。想念刚刚分开的姊妹们，同时也担心到了明诚所在的莱州，要面对不可想象的尴尬处境。想到这里，清照更没有因团聚在即而应有的欣悦，所以才写出了这么一首悱恻伤感的小词。

当时，清照在奔赴莱州的途中，经过山东昌乐县，逢雨夜宿驿馆，回想起青州临行时与众姊妹依依话别的情境，百般感受漫上心头，理不清，道不尽。

都说，只有女子，才懂得女子心中莫名的苦，在孤寂苍白的岁月里，给予彼此慰藉，而且，不必有移情背叛的担心。而清照的此番离别，是下定了心要跟随在丈夫身旁，悲喜与共，贫贵共担，再不分开。这一别，怕是与姊妹们相会之日遥遥无期了。“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她追寻爱情而去，也还是放不下女伴间拳拳的情谊。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湿了罗衣，化了脂粉。火烫的泪里，皆是真诚的留恋，也是无言的呼唤，回响在丛山间，不需要回答。只想用一声的叹息，换取永远的不忘。即使没有重逢的一天，也还能记得，在纷繁的世界里，曾相互陪伴，有着一刻的宁静，这是多么温暖的片段。

贴心的姊妹们，一直都在她身边，看着她与明诚一同为收集整理金石书画而忙碌着，也看着他们夫妇同心、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的幸福日子，然后看着明诚为登仕程而舍下了她，看着她一天一天为盼君归而落寞憔悴的样子。在最艰难的时候，还好有她们，而今互别，心中不免是难过的。

她们为清照饯行，办了酒宴，聚在一起，其实也只是想让离别少一点凄楚。我们仿佛看到筵席上，她们在劝酒道别，把眼泪融在辛辣的酒里，一并倒入口中。谁在反复吟唱着《阳关曲》，本只有三叠的曲子，因被别绪堵了心怀，生生乱了章法。纵是唱了千千遍，也无法减缓时间的脚步，让分别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人道山长山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行行重行行，清照已经独自走远，回忆抛在身后，再也触摸不到。我能看见她眼中的迷惘，像一匹迷了途的马，咬着牙，在荒野里胡乱奔跑，却仍然找不到方向。她在想，这般的孤注一掷，也许还能换回新生，总比留在思念里面不得安稳要好。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这一个雨夜，清照也许就是这种心情吧？夜宿在途中的孤馆，风尘仆仆，凄苦冷清。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扰人心绪，更添悲凉。是思念太重，所以，这雨啊，落入红尘，终成了深处的一场劫灰。

倚着窗听雨，如丝如缕，是无法断绝的愁绪。想起这世间无可奈何的种种，其实只是宿命里留在掌心的一盘棋局，以为一直握在手中，原来早早已经被安排好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此句是呼应了上阕“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的句子，又深化了当时依依惜别的心情。

突然想起，那一日在饯行的酒宴上，大家都因为伤离别而乱了方寸，心绪如麻，唯有饮尽杯杯酒，忘了酒盏的深浅，无以计量，似醉不醉，更难以遣愁。这样的细节描写，恍若让词里的人物跃于纸上，情思悠远，细腻柔婉。

她似在与姊妹们对话，又似在自语：“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她安慰着自己，莱州虽远，也没有蓬莱仙境那么不可到达，纵是千里之遥亦是能书信托寄，鸿雁传信，音讯不绝，就是不见面，也不会断了交情。

词篇写至此处而止，似乎沉重的格调一下子变得轻松。黄墨谷先生在《重辑李清照集》中赞评此词道：“《蝶恋花》（泪湿罗衣脂粉满）是一首开阖纵横的小令，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到了她的笔下变成‘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的激情，极夸张，却极亲切真挚。通首写惜别心情是一层比一层深入，但煞拍‘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出人意外地而作宽解语，能放能淡。所谓善言情者不尽情。令词能够运用这种变幻莫测的笔法是很不容易的。”

只是，果真能放能淡？言尽此而意不尽，她的心情并未舒展起来。既然“东莱不似蓬莱远”，何以明诚不回来，哪怕只有一朝的相聚，她也不至于如此惶恐不安，他怎么就不回来？清照最不愿意相信的，是那个曾经这么相爱的人，已是身在蓬莱的“武陵人”了……

从未曾想过，有一天，她清淡的心也开始有了嗔怨，开始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思念，开始寻找一个妥善的交代。

谁甘心一直沉溺在悲伤里，谁不愿意给自己找一个洋溢着阳光的春日，只是在孤独里走失了太久，渐渐忘了，自己曾经也快乐过。往日的恩情被岁月的尘埃覆盖了，再见，已是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