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传记：一别永诀

一别永诀

如果这是生命最后的告白，那么你将向谁诉说即将而来的命劫？所有的祈望，随着他的离去，轰然倒塌，蹿起的火光，猝然灼伤了你深藏的魂灵。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成了这世间翩跹孤寂的舞者，极力伸展羽翅，裸露出苍白的梦。

若是没有他，这爱恨情殇，与你有何相干？弹指一挥间，竟已销尽了这一辈子的缘分。一身的盛名，一生的纠缠，到散场，譬如尘埃。太远了，他离你太远了，他的眉目已消失在红尘的尽头。天之外，还是天，你再也，再也触不到他温热的怀抱……

话说明诚与清照经安徽去往江西，打算在赣江旁定居。建炎三年（1129）五月，他们抵达池阳（今安徽贵池）。稍作休整，明诚便收到朝廷任命，让他立赴湖州，重新接任知州一职。如此急忙，可见宋廷确实紧缺管理地方政务的官员，再者，当时临阵弃官而逃者不在少数，就连宋高宗也抱头鼠窜，那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人生的际遇难料，明诚再次受命为官，结束了三个月的颠沛流离。依照当时的惯例，任官者需先面圣，而此时的宋高宗，刚从扬州出逃，暂居于江宁，并把“江宁”更名为“建康”。

冥冥中，明诚与这座江宁府总有着千丝万缕的缘分，起初母丧于此，他只为奔孝而来，却又在此重踏青云，跃身成了这座江南重镇的知府。再后来，荣华在这里，蒙羞在这里，而今又回到了原点，接受君主的颁任。这一路，兜兜转转，反反复复，是否就为了最后的落根？

明诚立刻收拾简单的行李，回转建康。起初出来的时候，以为再也不会回去了，所以他们夫妻二人把所有的随身物件以及收藏文物都带上。现在回头，因着时间紧迫，实在不便。于是明诚决定让清照先在池阳暂且安顿下来，待他面圣后与她一同赴湖州上任。

又因为时局混乱，皆没有一处可让人安身的地方。清照担心，自己一人暂留，身边又带着这么多珍贵的文物画籍，万一遇见兵火灾乱，或盗劫抢夺，那该怎么办？在清照的《金石录·后序》中便有写道：“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去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直至六月十三日，明诚才安顿好一切动身回建康。文中说，当时的他，已着上夏装，布衣束身，头扎纶巾，精神抖擞，目光有神。清照的记忆里，那是明诚最后美好的形象。这个模样，从此铭刻在了她的心上。纵然生生世世，沦落苍茫尘烟，散落在芸芸人世，也能一眼把他认出，也许，总有一次轮回，能一直走到最后……

清照说，明诚与她告别的时候，她高呼问道，如果池阳城失陷，或遇到紧急的情况，该怎么办？

明诚回答的是，跟着逃难的人群走吧，迫不得已的时候，就先弃沉重的包裹，再弃衣物被褥，然后弃书籍画卷，最后才考虑扔掉古董器物。但是那些宗室灵牌礼器是万万不能丢的，只能与身共存亡。

此一去，不过一个月，清照等来的却是一封病寂沉沉的家书。明诚告诉她，先前四处奔命，已是疲惫不堪，而今再一路车马劳顿，又逢气候酷热难忍，刚赶到建康，已是疟疾缠身。

清照得悉后，忧心似焚。她知道，丈夫性急，这样一发热病倒，必会服用大量降温散热的寒性药，容易引起痢疾。寒热相冲，性命可忧啊！

她匆匆连夜启程，从水路赶往建康，一日夜行三百里，只为尽快奔赴丈夫的身边，便如一只慌乱的鸟儿，硬撑着充血的目光，冲向幻想的未来。

她来了，他却已病入膏肓，药石无救了。果然如她所料，明诚服用了大量柴胡、黄芩等寒性药，引发痢疾，腹泻不止。数病齐发，命在旦夕间。

相聚短，别离长，昔日山盟亦随人去而冷却。执手偕老的传说，终抵不下你我而今的生死相隔。在这浮生盛宴散场的时候，脆弱如她，情深如她，怎么担得下这般荒凉？

冥冥中一场无意的召唤，到头来，却仅剩下黄泉路上的一枝薄颜桃花，以最美的姿势，祈求下一生，青丝结发的继续。

八月十八日，明诚已在奄奄一息间，挣扎着曲笔做绝命诗，就此而去了。

这一年，他四十九，她四十六。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一天，他身着吉服，带着红花喜轿中娇羞若兰的佳人，一步一步走向圆满的幸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红绡帐内，明月相对，共赴这烟火人间。

至今，二十八年了……

我们只是宿命掌心里的一颗棋子，所有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也都只是命运轨迹上的一道辙痕，谁也逃不过命定的安排。经年的悲伤，深深浅浅，而我们始终无能为力。

你与他二十八年的相守，早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如同对空气的需要，平时只觉寻常，却是连着生命的不可或缺。

抬头，恍然间，似看到他在碧落的笑颜，同当日一般，他是否还记得，往昔赌书泼茶寻常事？他是否也在等待，等待彼此相聚的一天？

似乎有一首曲子，说的是：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你盈盈而来，与他作别，却来不及，来不及约定，奈何桥上，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