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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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传记:子虚为友

子虚为友终于,清照抵达了莱州,再见那个在心里念了千万次的人。纵然是心有准备,却依然难抑心中悲戚。这时的明诚,不但纳了妾,还蓄养了歌妓。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样的,有哪个女子愿意看到他的心里还有其他人的位置?她只有怔怔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仿佛她这个正室夫人才是硬闯进来的外人,突然出现,搅乱了别人本该声色其乐的生活。一场流云散雾,成了不得已的苟延残喘。...

子虚为友

终于,清照抵达了莱州,再见那个在心里念了千万次的人。纵然是心有准备,却依然难抑心中悲戚。这时的明诚,不但纳了妾,还蓄养了歌妓。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样的,有哪个女子愿意看到他的心里还有其他人的位置?她只有怔怔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仿佛她这个正室夫人才是硬闯进来的外人,突然出现,搅乱了别人本该声色其乐的生活。

一场流云散雾,成了不得已的苟延残喘。不久前,她还在说:“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原来,人分明在,只是再找不到熟悉的气息。爱分明也还在,何以变得无迹可寻?清朗的明月落入了水里,映照出她憔悴的模样,一切分明,她也已经不再年轻。

仓皇失措,她心里盈盈的满是眼泪,在背后无数次的恳求:明诚,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远……却在他的面前,保持着淡漠的表情。也许她已经失去了所有,起码,还能留着傲骨,证明自己并没有输了全局。

相比之下,清照于张爱玲,还是稍好的。明诚心里毕竟有情,而且他也不似胡兰成那般的厚颜寡义,不会说出“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的话。太久未见,我相信,明诚对妻子的到来还是高兴的。只是,妾侍歌妓伺候身旁,他分不了心去顾及妻子的感受。

他把她安置在一间没有怎么收拾的屋子里,便安心地忙他的公务,或者周旋在声色犬马的欢娱之中。清照的这首诗就是写于此时: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竟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吾乃得知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感怀》

这首《感怀》还有一篇短小的前序:“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

明诚虽近在咫尺,却已不再如当时相守青州的日子那样恩爱无间了。她的孤单落寞,与他的莺歌燕舞,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显凄凉。独坐一室,眼前所见都陌生得让她彷徨忧恐。她与明诚的一切,是属于青州的,而这里,她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此番寻夫而来,反倒,是她唐突了……

正当清照百无聊赖之际,看到几案上放着一本《礼韵》,于是信手翻开,想着翻到哪页就以那一页的字作为韵脚作诗。偶得一个“子”字,所以以“子”为韵写得这首《感怀》。

这间房子里,窗户破旧,连几案上也蒙了灰尘,似乎已是年久无人打理。空空的屋子,连一本可赖以解闷遣愁的书册都没有。冷清寂寥的地方,连人也渐渐心寒下来。这样的环境,让清照想起三国时兵败的袁术。

袁术,字公路。建安二年,他在扬州称帝,后来为吕布、曹操等人所破,走投无路,便投奔雷薄而去,却为雷薄所拒,留驻了三天,士众绝粮,于是退兵到了江亭。当时袁术令军中随厨起锅做饭,得报军中已经只有麦屑三十斛。袁术想要点蜜浆解渴,又被告知找不到蜜了。袁术心里悲凉,想起当初自己辉煌的时候,风雨可得,现在连果腹都成了问题。他大叫一声:“袁术至于此乎!”然后呕血一斗而亡。

清照引此典故,借此表达自己凄凉的境况,寒窗败几,良人不在,身边连熟悉的书籍都没有,都是可怜人啊!

“青州从事孔方兄”,青州从事,指的是美酒,语出刘义庆《世说新语·术解》:“桓公有主簿善别酒,有酒则令先尝,好者谓‘青州从事’,恶者谓‘平原督邮’。”孔方兄,指的是金钱财富。

清照想说的是,人们终生奔波劳碌,营营役役,为的不过是美酒与财势,沉溺于其中,早已身不由己。这样为了烦琐的俗尘之事而耗尽一辈子的心力,甚至舍下了许多珍贵的人和物,是否真的值得?人不过赤身而来,也不会带走任何东西,匆匆的数十年,荣华皆虚无。何不“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让自己脱身于杂碎的人事,好好享受一下这难得的生命。

只是,她可以清净无为,可以安逸悠闲,明诚却不行。这声色权力就如一味毒药,没有的时候尚能安然度日,只要有一天尝过了一点,便再也不能自已,只能为了追逐这些而活着。明诚已经中了毒,不再是当时惹得她“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清俊少年郎,不再是让她“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的有情人,不是那个与她赌书泼茶的恩爱夫君,不是那个与她共研金石书画的同道人……

清照苦笑道:“静中吾乃得知交,乌有先生子虚子。”她自嘲说,她并不是孤独无伴的,就在这空无一物的陌生府邸里,她还有两个知交好友,一个是乌有先生,一个是子虚子……子虚乌有,就如那天荒地老的爱情,不过是镜花水月,是缱绻红尘里不真实的一个影子。煎熬里的幽默,往往会让人更加不忍!

清照的字里行间,分明有怨,这不是当时独守深院的闺怨,而是确确实实的怪责。这样的怨出自清泊灵慧的她手中,实在是让人生怜。她没有为生活穷困而怨过,当时“食无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日子一样过得幸福安和。她甚至没有为明诚的远去求仕而怨过,只是日复一日地等待,因为心中有爱,所以还是有希望。

而今,她却在心里埋下深深的怨,这真的只是明诚蓄养小妾和歌妓所致吗?

这个要从宋代兴盛的养优蓄妓之风说起。宋朝各帝王都鼓励妓乐的政策,倡导大臣们蓄妓,并看成是消弭祸患的手段。宋太祖便曾说:“人生驹过隙尔,不如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宋代缙绅士大夫家中几乎都有家妓,北宋仁宗朝宰相韩琦“在相府时,家有女乐二十余辈”(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八);神宗时宰相韩绛有“家妓十余人”(赵德麟《侯鲭录》卷四);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也是“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宋史·文天祥传》);一代文豪欧阳修“有歌妓八九姝”(《韵语阳秋》);苏轼“有歌舞妓数人”(《轩渠录》)……

宋代文人笔下有许多的诗词作品都写了与歌妓舞女的交往,而宋词也常是词人流连歌筵酒席间所成,或受歌妓所请,或者为佳人所作,例如“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宋祁《玉楼春》);“绣帘高卷倾城出,灯前潋滟横波绿。皓齿发清歌,清辞入翠娥”(苏轼《菩萨蛮》);“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鹤冲天》)……

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明诚既为官,自然是不能免俗的,也会纳妾养妓。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写明诚去世时“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分香卖履”意出曹操的《遗令》:“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就是说家里的财物可分给各夫人和侍妾,让她们以后自食其力。清照说明诚去世的时候没有把家财分给侍妾,也表明了明诚生前确实纳了妾。

那个时代里的女子,对于丈夫纳妾蓄妓,纵然再不愿意,也不敢有其他的想法,唯有遵从才是贤德的表现。明诚这些年来对她的情意,清照该是知道的。即使他纳了妾,且随社会之风养了妓,也不至于让清照对他突然失去了信心。夫妻恩爱就在眼前,她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会焦虑,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强烈的孤单感?

我想,主要原因,是明诚与清照结婚二十年了,却一直无后。

南宋翟耆年在《籀史》里提到明诚的收藏丰富,却没有子嗣可以继承:“无子能保其遗余,每为之叹息也。”明诚卒于1129年,而这本《籀史》写于1142年,其时明诚已经去世,可见书中说他无子,应该是事实。当时清照还在世,更不可能造谣。而在南宋洪适《隶释》中也提到“赵君无嗣”。

封建宗制下,“无后为大”的观念深入人心,即使是目不识丁的愚妇,或娇横无理的刁妇,只要能生出一儿,地位都明显不同。相反,在这个家族、父权、男权本位主义的封建思想为主的年代,妇若犯七出之一,便可休妻。关于这个“七出”,据《大戴礼记·本命》载:“妇有七出,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看似多么不公平的制度,却也确实体现着传统道德的要求,其中“无子”排七出第二,也可见那时的人们对继承子嗣有多么重视。

即使是才冠古今的词女清照,也无法逃出时代的桎梏。她一直没有为明诚生育儿女,成了她最重的心结,自然,也是明诚的心结。难怪她会表现出这么强烈的焦虑与孤寂感。只是我们再回头想想,明诚纳了妾,也还是未有生养,这个矛盾若是全归咎于清照,实在也是不公平。可惜,在当时,不管问题出现在哪里,只要无嗣,便也只能是女子的错。

抬头看天,耀眼的阳光,似在嘲笑命运中无可奈何的人们。珍重在心里的一切,原来,在岁月的洪流里,不过轻若尘烟。那么,你还要继续死死地握着,等待海枯石烂的一天,来证明永恒吗?

再见时,沧海变成桑田。昨日的离人,已然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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