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7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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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传记:憔悴东篱

憔悴东篱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她心里最简单的愿望,却还是不抵世相的无情。从当年初见时的惊喜,到二十年的离离合合,再到而今的背离,恍若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原来不过是刹那的光阴。《仁王经》里有道:“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一句话,读来触目惊心。莫非,如此匆匆,便已过了一生?那么,那个已经约定了前世今生的人,在哪?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

憔悴东篱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是她心里最简单的愿望,却还是不抵世相的无情。从当年初见时的惊喜,到二十年的离离合合,再到而今的背离,恍若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原来不过是刹那的光阴。《仁王经》里有道:“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一句话,读来触目惊心。莫非,如此匆匆,便已过了一生?

那么,那个已经约定了前世今生的人,在哪?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醾。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多丽》

这首词在《乐府雅词》中题为“咏白菊”,似在写白菊的高洁,实在写自己的境况。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秋深夜寒,小楼上帘幕低垂,还是抵不住阴寒透骨。漫漫长夜,风雨潇潇,定会揉损院中琼肌玉骨的白菊。天空有如打开了一个缺口,将所有的愤怒和抑郁都倾泻下来,可怜了满院的白菊,受到狂风骤雨的蹂躏,必是憔悴折损了不少。

首句渲染了一种凄清的气氛,也表达了清照对美好事物被摧残的同情,对无情“风雨”的憎恶,同是对自己未知命运的担心。她用了“恨”“无情”“揉损”等字眼,也分明把一份“怨”写在了词面上。

前面的这句就像是一个引子,下面连续用典,先是反衬,再用正比,最后直抒胸臆。

“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我们来说说这几个典故吧。

关于“贵妃醉脸”,据唐代李浚《松窗杂录》记载,暮春时节的一日,唐玄宗与杨玉环设宴赏牡丹,听到有人吟牡丹诗:“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玄宗大喜,一问才知诗出中书舍人李正封之手,便笑着对身旁的杨贵妃道:“汝镜台前,宜饮以一紫金盏酒,则正封之诗见矣。”意思是,杨贵妃醉酒后的情态更显娇媚,就像是李正封诗中的牡丹那般富丽,国色天香。

关于“孙寿愁眉”,孙寿是东汉权臣梁冀的妻子,一双巧手善妆,描出纤细愁眉,可显妖媚姿容。《后汉书·梁冀传》中说:“妻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

关于“韩令偷香”,韩令,即韩寿,东晋人。《晋书·贾充传》里写道,韩寿本来是贾充的属官,生得俊朗,被贾充的女儿贾午所喜。后来韩寿逾墙与贾午私会,贾午以晋武帝御赐给贾充的奇香赠予韩寿,因为香气弥漫难散,被贾充发现了。无奈之下,贾充只有把女儿嫁与了韩寿。

关于“徐娘傅粉”,徐娘,指的是梁元帝的妃子徐昭佩,《南史·梁元帝徐妃传》:“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徐娘是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却因放荡善妒,与梁元帝不和。梁元帝是独眼,徐娘便用白粉遮住半边脸,作半面妆以嘲笑他。后来,半老的徐娘又与朝臣季江私通,季江曾说:“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徐娘半老”的词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清照用这四个典故,来反衬出白菊的清雅美好,纵是贵妃醉后的娇颜、孙寿手描的愁眉、韩令所得的奇香、徐娘多情的巧妆,也不能与白菊相提并论,借此表达了清照轻视鄙俗、不同流俗的志趣。

“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醾。”此处用的是正比,屈原、陶渊明的高风,正与白菊的风韵相宜。清风拂起,暗香微送,芬芳怡人,不逊于酴醾花,这便是白菊天然雕琢的高雅之美。

下阕依然用典,直抒己怀。

关于“汉皋解佩”, 汉皋,指水边之地,《太平御览》引《列仙传》云:“郑交甫将往楚,道之汉皋台下,有二女,佩两珠,大如荆鸡卵。交甫与之言,曰:‘欲子之佩。’二女解与之。既行返顾,二女不见,佩亦失矣。”郑交甫索玉佩以与两位女子交好,结果空无所得,落得个茫然怅惘。这里指的是男子有了外遇,贪欲所致,最后只能一无所有。

关于“纨扇题诗”,则是指班婕妤的故事。她才貌兼得,圣眷正浓,又是后宫妇德的典范。后宫三千,他独宠她一人,一次,他为了能与她共游,特制了一辆可乘两人的辇车,班婕妤却婉言拒绝了:“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她说,圣主身边都是贤臣,若只是贪恋女色,携女同游,便与亡国之君无异了。她这么识大体,让汉成帝和王太后格外欣赏。而且,她敢这样上谏,也可见她在汉成帝心中的地位之重。

后来,汉成帝移恋赵氏飞燕、合德姐妹,开始对班婕妤渐渐疏离。班婕妤识得人心不再,心灰意冷,自请往长信宫侍奉王太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深宫寂寂,她想起过往圣恩,对比而今的凄冷,于是藉团扇以作《怨歌行》:“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她以团扇自比,当日受宠,他恨不得执她的手一辈子与她相濡以沫,揽尽天地精华,双手供在她的面前。可是,时过一季,他便对另外的女子说出同样的山盟。人心易变,恩情中绝,她只如秋扇,被弃于箧笥里,不再被启封。

婕妤之悲,是清照此刻的伤……

“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无多时?”白菊受风雨摧残,纵是如何爱惜,都无法让它在这浑浊的人间再多留一刻。既然一切都是命定,谁可以逆改?总有那么多的无力感,即使百般的不舍,留不住的,亦已失去了。

清代况周颐在《珠花簃词话》中说:“‘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无多时’三句最佳,所谓传神阿堵,一笔凌空,通篇具话。”

末句“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是呼应前面的“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依然指的是屈原和陶渊明。“泽畔”出自屈原《渔父》中的“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东篱”出自陶渊明《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句为反语,意思是,若是境况好,又何须这样的怀念屈原、陶渊明?若是夫妻恩爱如初,又何须填此咏菊的词,叹这婕妤之伤呢?

清照在其《词论》中提倡作词需“重典故实”,她的创作里用典较多,而此篇中引用的数量为最。若只泛泛读来,似乎词篇仅仅是把典故生硬堆砌而成,但是细品下来,却能感觉到清照这样一连串急促的诉说,层层深入,是要宣泄心里抑压已久的郁结。况周颐也说:“许多字面,却不嫌堆垛,赖有清气流行耳。”

她怜的,不仅是菊,更多的是她自己……

记起有一句歌词:“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记得要忘记。”一直以为,词唱得太假,若是从没有遇见,便不会一厢情愿地为明天作好设想。没有希望,日子尚能过得波澜不惊。而今,一句“空欢喜”,唱得苍凉,唱得落寞,还有什么度量去感激?真正能忘记的,不需这般刻意提醒,还是会丢在流光里。不能忘记的,那是已经铭刻在了心上。记得忘记,岂是这样的轻易?

你我皆是凡人,吃五谷杂粮,亦有爱恨情仇。除非,你已不在浮尘之内,可洞悉一切世事人心,忘却身前身后事,修炼至一副没有表情的空皮囊。

我们不可以,清照也不可以。既然不可以,又何必强求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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