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传记:浮槎来去
浮槎来去
似乎是一段很久远的故事,在遥遥的时光长河里,找不到属于彼此的温暖归途。银汉迢迢,隔着一声叹息。那里经年触摸不到边际的空虚,任你千言万语,也抚慰不平心上的皱褶。
鹊桥长恨,搭不了牵牛织女的天长地久。一年一夕的相逢,是有心人因不忍而填补遗憾故作圆满,还是命运的施舍?可惜,星桥鹊驾,依然承载不起那些微薄的幸福。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行香子》
扯一段织线,绾成一出风月情浓。可惜斜月黯淡,到底为谁消瘦?她端坐于幽深的日子里,漫卷红尘,阅尽浮生,眉间落下一道道忧伤。推开轩窗,寂寂的清冷,指向秋途。一恍然,又是一年七夕时……
牵牛织女之名,最早见于《诗经·大东》,但关于七夕,关于那段传说,最早的记载当是东汉乐府《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样的爱情,其实可以很简单。不堪初离别,泪水滑过的每一天,甚是狼狈。待流年暗换了容颜,等候成了习惯,千年万年,生活可以过成没有颜色,如长时间浸泡的茶,暗淡无味,却也波澜不惊。
盈盈一水间,咫尺天涯,身不由己……
南朝梁宗懔撰写的笔记体文集《荆楚岁时记》中记载:“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
故事情节如此,竟有种“自作孽”的意味。天帝慈悲,赐予的幸福,织女不识珍惜,反倒沉溺误业。所以这人间的遭遇,不过是该有的惩罚,不值得人们记着,还千念万念的。
于是故事又发展成现在这个版本。牛郎本是贫苦的凡子,因着一场奇遇,与玉帝的第七位女儿结成连理。奈何古板淡漠的天规容不下人间最平凡的幸福,他们自然是要被拆离的。王母还用金簪凭空划出深深的天河,淹没了牛郎织女相依相守的希望,爱而不得见,比不爱更残忍。可毕竟万物有情,每年七月七日夜,四方聚来万鹊,汇成天桥,横跨银河,夫妻二人得以一见,以偿一载相思苦。《风俗通》里就有写:“织女七夕渡河,使鹊为桥,相传七日鹊首无故皆髡,因为梁以渡织女故。”
“烟霄微月淡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白居易《七夕》)
可是荒芜的心因了这希望而复活,从此忘了天地流转。等待,成了不可逆转的宿命……
许多人都写过关于牵牛织女的诗文,我却偏爱清照的此篇《行香子》。离恨也只有亲历过了,才能这般刻骨。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草丛里的蟋蟀忽缓忽急地鸣叫,惊落了树头已然泛黄的梧桐叶,不觉间,萧瑟漫上心头,蛩鸣也知秋至,一个人独守秋夜,怎耐悲凉?七夕,正是人间天上离愁最为深重的时候,云阶月地,关锁森严,分阻了天上牛郎与织女,也隔离了人间的明诚与清照。大抵天下悲欢离合皆是如此吧?生生世世难解的纠缠,到底不是谁对谁的亏欠。
分隔在两情之间,是逾越不了的深规,是渡不过的天堑。“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传说每年八月,有木筏来往海上和天河。西晋张华《博物志》卷三中这样写道:“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
银河长流不息,浮槎往来不断,思念依依不绝,却是天规难违,夫妻二人依然不得相聚。这句也点明了清照的现状,迫使他们分开的政党恶势力尚在,朝堂之上始终硝烟弥漫,枉有这一番深情,仍未知相会时。恩爱夫妻,也只能隔河而泣。层层关卡,是日夜锁在心上的煎熬。谁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才能到尽头……
杜牧《七夕》有句:“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经年别恨多。”经熬一岁的别离,该有许多话要诉与他听吧?路过一树一树的花开,看过璀璨莹莹的星子,走过烟霭纷纷的黄昏,拂过荒凉隐秘的清泪……倾泻那些堆垒在胸怀的爱与恨,还有命运强加的委屈。只是,这短短的一夜时光,怎么装得下那些朝朝暮暮的思念?岁月辛酸,在相见的一刻,哽在了心里,更是“离情别恨难穷”了。
还好,还好牛郎织女尚有一夕聚时,不然这天上人间,也太苦了。就在这刹那的抒怀后,清照一转念,还是忧心,天色阴晴难定,世事变幻莫测,“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今夜会否横出阻碍,致使他们连这短暂的相会也错过了?本已历受日日不得见的相思苦,痴痴守来的日子,却眼看着可能化为泡影。于他们来说,倒不如从没有这希望,会更仁慈一点。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清照一片关心溢于言表,只是她怜的,是天上的他们,还是人间的自己?而今局势动荡无常,一如风起云涌的天空,致双星隐没,夫妻难聚,别恨难穷,如何教她不忧心?
人生的大悲大喜,一起一落,在清照寥寥几笔中,尽诉于情。背着空空的行囊,游离在这苍茫寂寥的夜空。她多么想,多么想就这样走到他的身边,一慰这些日子的苦。
即使每一条路都是荒道,当初那段真诚的交付,在清照心中,都是值得的。纵然如今正经受煎熬,但良人可托,总有一天,能守得月明,再不分离……
有见不得苦的世人,宁愿相信渺茫的圆满,也不愿再读那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所以,只道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我们以为的一年一度,在天上不过是日日相依。“自是人间一周岁,何妨天上只黄昏。”(崔涂《七夕》)“人间刚道隔年期,想天上方才隔夜。”(严蕊《鹊桥仙·七夕》)
这般皆大欢喜的结局,在滚滚沧浪里,显得十分奢侈。生活里似乎没有太多的如意,只要轻轻燃一点火,便能把岁月里的缤纷烧成灰烬。深在相思里的人,带着“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的患得患失,坐等着鹊桥上的相会,一直等到那颗稚嫩的心渐渐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