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传记：热闹的地方最寂寞

热闹的地方最寂寞

近日的天气总算好了一些，清照也终于打起精神走出房门。前几日，她收到友人的邀约，与几名姐妹一同到友人家中小聚。这是清照平日里最大的休闲活动，之前明诚没有做官时，清照也会偶尔出门与姐妹们聚一聚。

清照的个性比一般女子开朗，因此姐妹们也更喜欢与她来往，再加上清照的才华，她们对清照的喜爱当中更多了几分欣赏。她们得知清照此时孤身一人，便总是想办法邀清照出来，逗她开心。只可惜，清照虽然人在这里，心却不知早已飞向何处。

与姐妹们聊天时，她总是走神，往往是话题已经换了几个，她还停留在之前的谈话当中。看到她这个样子，姐妹们只能无奈地摇头。她们知道，只要一日不能与明诚团聚，清照的忧愁便一日无法散去。

为了分散清照的愁绪，姐妹们出主意让清照作词一首，再由她们当中擅长音律之人谱曲吟唱，也算是今日相聚的一项游戏。

清照没有拒绝，写词对她来说只是小事一桩，稍稍思虑一会儿，便吟出一阕《点绛唇》：“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听着清照吟诵这样的词句，几位姐妹只能摇头叹息。她们本想以玩乐的方式消解她的忧愁，却不想就连词句中都饱含忧伤。这样伤感的词，也没有谱曲的必要了，反复吟唱这样的词句，只会让那忧愁更甚。

清照早已被思念套上了枷锁，能够将锁解开的钥匙，握在明诚手里。不知明诚是否能感应到那来自远方的浓浓思念，也许他对清照是牵挂的，只是碍于公务无法脱身。又或许，没有清照的日子，反而令他觉得更自在，因此独自在外逍遥，不愿身边再有牵绊。

一切只是猜测，明诚在那段日子里究竟做了些什么，早已无从考证。然而清照却将一切的孤单寂寥都留在词中，留给后人去体会寂寞深闺中的无限春愁。

对酒当歌，又是否能获得真正的欢乐？清照曾以为，美酒是用来助兴的，不知从何时起，却变成了用它来浇愁。酒落愁肠，麻痹了神经，的确能够获得刹那的快乐。可是当酒兴之后呢？愁绪却加倍翻涌而来，最终只能是愁上加愁。

在好友的家中，清照消磨了整整一日的时光。天气还有些微寒，友人在房中生起火炉，升腾着的火焰立刻送来了徐徐热浪，清照觉得周身渐渐暖了起来，可唯有心口的一块地方，却似乎怎样都捂不热。

她的脸有些微微泛红，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炉火的暖。酒意袭来，清照的双眼有些朦胧，她微眯着双眼，看着眼前的炉火一点点模糊成一片光亮，觉得周身的暖意仿佛是明诚温暖的怀抱，让她想就这样依偎在那暖意中沉沉睡去。

仿佛已经许久未曾睡得这样踏实了，一觉醒来，天已泛白，阵阵清脆的鸟鸣从窗外传来。清照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陌生，仔细回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不是自己的卧房。原来，她就这样在姐妹家中睡了一夜。自从明诚走后，她几乎从未有过整夜成眠的时候。看来，姐妹的陪伴，的确能排遣一些心中的寂寞。

秋天的清晨，空气冰凉如水，已经有了些许寒意。清照再三谢过好友的照顾，这才朝着家的方向慢慢踱步。她的衣衫穿得有些薄了，纤弱的身躯抵挡不住深秋的寒风。昨夜的酒意让她的头此刻有些疼，她索性就那样让风吹着自己，希望冷风能够让头脑清醒一些。

其实，清照并不愿回到那个空旷的家中，但是除了回家，她无处可去。在宅院门口站了许久，清照才有些不情愿地推开大门，走入庭院当中。她那纤瘦的身躯就伫立在空阶之上，斜倚着栏杆，久久不愿回房。

算算日子，重阳节又快到了，这种寥落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清照手托香腮，倚靠在栏杆上细数着回忆。她忽然想起，那一年元祐祸起，自己随父亲离开京城归宁回乡，便是第一次与明诚分离。那一年的重阳节，清照也没能与明诚一起度过，当时对明诚的思念，与现在一样浓烈，十几年过去了，清照对于明诚的情感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越发浓烈。

自从那一次在友人家中醉酒睡去，清照开始习惯在每夜睡前饮一些酒，希望借着酒意能让自己睡得安稳一些，只可惜，却从未有过真正的安眠。

重阳节是饮菊花酒的时候，此时，清照的手边便是一壶菊花酒。最近几日的天气，有些阴晴不定，瑟瑟秋风吹落了庭院中的树叶，幽幽绿草也不知何时变得枯黄。落叶铺满了庭院，走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音回荡在庭院上空，听上去有些凄凉。

清照不明白，为何一切景物都变得不如当初美好了。从前每当季节变换，清照便忍不住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感受每一个季节交替时花草树木与山川河流的细微变化，每一点变化都能令她雀跃不已，哪怕是每年都看，也仿佛永远都看不够。

此时不要说到郊外去游玩，就连庭院中的菊花，清照都无力欣赏。纤瘦的菊花花瓣，此刻正呈现出金黄的色泽，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清照，九月初九就快到了。

这一年的重阳节，清照过得格外冷清。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过重阳节，邻人们的庭院中从一早便传来欢声笑语，那是全家团圆时刻才有的喜悦。那笑声传入清照的房中，将她衬托得更加寂寥。

天刚蒙蒙亮时，清照就听到庭院外的热闹声，人们在呼朋引伴地朝山上走去，他们要去山顶插茱萸，在山上一同赏菊，之后再下山饮上一壶菊花酒。这才是重阳节应该有的样子，团圆又热闹。

清照忽然有些想家，那个家不是青州的家，而是远在章丘的娘家，那里有她的父母和弟弟，有她最亲近，也最疼爱她的人。原来，纵然在青州居住了十年，青州还是没让清照有家的感觉。尤其是现在孤身一人，她甚至觉得这里根本就是异乡，自己不过是一名过客。

是啊！有明诚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若是明诚愿意带她走，无论天涯海角，她也是跟定了他的。可是，究竟何时明诚才会来接她，哪怕是只有一封书信邀她前去，她也会立刻收拾行装，独自奔赴他在的地方。

想到收拾行装，清照有些失笑。其实，哪里有什么值得收拾的东西？隐居十年，清照从未给自己买过华丽的衣饰，她的衣柜里，几乎没有一件新衣服，有几件旧衫甚至已经洗得有些褪色了。妆盒里面都是日常的胭脂香粉，金银首饰大多变卖，换来了一些珍贵的藏品。若是独自远行，清照的行囊想必很轻，唯独需要她花费心思收拾的，是她与明诚多年来收藏的金石、书画、古董。

一阵凉意袭来，清照从衣柜中找出一件稍厚的衣衫披在身上。别人都去登山、赏菊、饮酒，自己虽懒得出门，但重阳节饮酒的风俗还是不能辜负的。于是，清照找出一坛自家酿的酒，那是去年她与明诚亲手所酿，用厚厚的黄泥封口，埋在庭院中的桂花树下，想来今年已经酿好了吧。

那是一坛绿蚁酒，酿好的酒上面会漂浮着一层绿色的泡沫，不仔细看，就如同漂浮着一层绿色的蚂蚁，于是才有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文雅一些的人，喜欢将这酒称作碧蚁或是浮蚁。“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句白居易的诗作，清照自幼就会吟诵。

只可惜，酿酒的时候还是两人同在，喝酒的时候就只剩清照一人，这样的酒喝来，就只剩酸涩的味道。

从正午到黄昏，清照一直在桌边自斟自饮。庭院中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晚风吹起落叶，伴随着瑟瑟风声，让清照觉得有些害怕。

虽然喝了半日的酒，清照却并没有醉，只是有些许的头晕。一阵冷风吹得她头脑更加清醒，惆怅的往事一瞬间又袭上心头，一阵恓惶之感。漫长的夜晚即将来临，这是清照每天最不愿迎来的时刻。无法成眠的黑夜，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月亮透过纱窗在房中撒下皎洁的月光，光线笼罩之下却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

静谧的夜晚，放大了外界所有的声音。邻家女子竟然也没有入睡，反而在夜晚时分忙着拆洗衣服，阵阵砧捣之声传到清照耳中，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子夜歌》中曾写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诗中的女子在月明夜晚捣衣，心中怀念着远征的丈夫。也许正是从那时起，捣衣声便成了女子思念丈夫的体现，这样的声音在如此孤寂的夜晚传来，怎能不让清照的心头一阵阵抽痛？

捣衣的声音彻底赶走了清照的睡意，时间已是深夜，窗外的蟋蟀正发出尖而长的叫声。这样的夜晚，就连忧愁都变得更加绵长，沙漏的声音格外清晰，一点一滴地随时间流走，她多希望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让这漫长的黑夜快些过去。能迎来她与明诚团聚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