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传记：若时光重来，愿与你一夜白头

若时光重来，愿与你一夜白头

身边少了一个人，仿佛连生命都变得不完整，更令她渐渐无法找回曾经的自我。再难以接受的现实，也只能一点一点地接受。原来，永恒的不只是爱情，还有离别的苦痛。

不是未曾想过，若是当初低头与命运妥协，或许能继续与明诚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可是，这样的妥协，如同鞋中的一颗沙子，每走一步都硌得生疼，如何还能若无其事地假装安然闲适？

清照自认演不出那样的无所谓，若是当初留在京城，想必每一天都要上演贤惠孝顺的戏码，这样的生活实在太累。想到这里，清照狠狠地甩了甩头，想要将这样的生活方式彻底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

父亲似乎已经适应了归隐回乡的生活，相比从前在京城为官的忙碌，此时悠闲的生活节奏让李格非渐渐有些享受。闲来无事，他时常约上三五老友去湖边钓鱼，之后便在湖边的凉亭中畅享鲜美的鱼汤与美酒，时不时又诗兴大发，创作出一些令人拍手称赞的诗句。

看着父亲似乎乐在其中的样子，清照的心情总算好过了一些。一场变故让她更加体会到亲情的珍贵，父母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只要他们高兴，自己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不过，寂寞的夜里，相思之苦还是时不时地折磨着清照，甚至让她懒得去享受人间的春色。

清照的闺房位于阁楼之上，只要打开窗户，满眼的春意便会流淌进这间小小的闺阁，和煦的春风吹拂室内，荡漾着一室的温馨。可惜，心中落寞的清照却无法敞开心扉与春色接近，她轻轻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满目的新绿出了一会儿神。最终，她抬起双手将两扇窗紧紧关上，隔绝了室外的无限春光。

外面的色彩斑斓，与清照无关，她的心是空虚的，是无法被那些开得姹紫嫣红的花儿填满的。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只有篆字盘香燃烧的纹路记录着点滴时间的流逝。又一个寂寞的白昼即将过去了，日影西斜，黄昏将至，本应无限好的夕阳，却偏偏预示着一个黑暗的夜即将来临，让人如何能愉悦得起来？

在清照的心中，有一个回不去的地方，那便是京城。仿佛一切苦痛与眷恋都留在了那里，想要割舍，却是剜心蚀骨的痛。

前一日，父亲特意为清照送来一首诗，那是南朝梁诗人何逊的一首《咏早梅》：“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应父亲知道清照喜欢梅花，总是将自己能够想起或是能够搜集到的关于梅花的诗句送给清照。这是专属于父女之间的浪漫，有些诗句清照已经读过多次，可是从父亲那里再读一次，却能体会出别样的温情。

当年，何逊在扬州为官时，曾在那里赏梅。兔园本在河南商丘，是西汉梁孝王的园名，又叫东苑。当年西汉梁孝王修建的东苑，方圆三百多里，园中大修宫室、栈道，又有天子所赐的旌旗，出入都有成千上万的随从跟随。西汉梁孝王为人豪放，招揽天下豪杰，萧山以东的当世贤士全都投奔到他的门下。

何逊觉得，梁建安郡王萧伟与西汉梁孝王刘武有许多相似之处，同样年少饱学，同样喜欢结交四方贤士豪杰，又同样喜欢园林。梁建安郡王萧伟的芳林苑，与西汉梁孝王刘武的兔园十分相似，其实，何逊在诗中所写的兔园，便是芳林苑的代称。

芳林苑中培育着各种名花异草，何逊游园时，正是冰封大地、万木萧疏之时，没有梅花预报春日的来临。百花之中，梅花开得最早，或者说开得最晚，也唯有它不怕霜雪，敢冒着严寒绽放。因此，许多文人都喜欢通过歌颂梅花来表达自己的清高。

何逊八岁能诗，二十岁左右中秀才。当时的文人对何逊大加赞赏，尤其是范云与沈约等人，更是对何逊赞不绝口。只可惜，何逊出身贫寒，仕途之路走得尤为艰难，虽然一度得到南梁武帝的赏识，最终还是遭到了疏远。

芳林苑中的梅花，令何逊那样惊喜。在季节转换之时，这些梅花开得这样醒目，只因它们对节令变化有着独特的敏感。百花未放之时，梅花已经开遍扬州，令何逊这个被皇帝遗弃的人有感落泪。不过，并非所有人见到梅花都会心生伤感，何逊知道，还有一些人钟情于梅花是因为被梅花激发起的浓厚诗性。也许，就连梅花自己也懂得花儿不会常开不败的道理，于是便在正月时节迫不及待地绽放开来。

当年的何逊，一定也如此刻的清照这般孤寂吧？被南梁武帝疏远的他，不能携伴同游，只能孤身一人游览芳林苑，借助赏梅宽慰自己的心事，在寂寞中排遣愁情。

清照读过许多何逊的诗，其中最多的便是对景物的描绘以及对离情别绪的书写。何逊喜欢写眼前所见，将景物写得极为精妙，格调既婉转又清新。何逊还能情景交融，把自己的惜别与惆怅之情写入景中，那样情真意切。

受何逊诗文风格影响最大的是唐代“诗圣”杜甫，杜甫不止一次引用何逊的佳句，甚至还曾出现过何逊的姓名。清照读过杜甫的《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在蜀州东亭看到官梅盛放的杜甫，觉得自己就像当年在扬州咏梅的何逊。在雪中送别，本就更添相思，又赶上腊梅迎春，不由得让杜甫更加想念故乡与故人。乡愁缭乱，思绪纷纷。那一棵生长在江边的梅花，渐趋吐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永远不会老去，老去的唯有看花人，已经随着岁月的轮转，鬓角催生霜华。

这一次再读何逊的《咏早梅》，清照的视线久久停留在“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这句上面。这句诗引出了两个典故，都是清照早就熟知的。只不过当初她尚未经历过人世的变故，虽曾为之感怀，却终究无法感同身受。

“朝洒长门泣”，说的是汉武帝刘彻的第一任皇后陈阿娇，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年幼的刘彻甚至曾说过：“如果能娶到阿娇做妻子，应该修建一座金屋让她住。”所谓“金屋藏娇”的典故，便是由此而生。

只可惜，爱得太深，有时候也成为一种错误，错就错在陈阿娇爱上的是天子，一个注定无法被她独享的丈夫。于是，陈阿娇开始嫉妒那些从自己身边夺走汉武帝的女子，又没能在享受宠爱的年纪里生下一男半女，最终让汉武帝对她的爱一点点地消逝。

曾经的恩爱让汉武帝对陈阿娇保持着最基本的礼遇，然而，当年轻貌美的卫子夫进入后宫，得到汉武帝的宠幸，陈阿娇再也忍不住了。她从卫子夫的脸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同样的貌美，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无所畏惧，陈阿娇为此几次寻死，只想让汉武帝重回自己的身边，可惜引来的是汉武帝更加的不满。

陈阿娇就这样被汉武帝渐渐冷落，卫子夫的宠爱却一日胜过一日。卫子夫为汉武帝接连生下三个公主，而陈阿娇曾经陪伴汉武帝十余年，膝下却依然空虚。这个可怜的女子，竟然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巫蛊之术上，她想要通过巫术杀死那些夺走汉武帝的女子，并重新夺回汉武帝对她的爱。

因为巫蛊之事东窗事发，愤怒不已的汉武帝废除了陈阿娇的皇后身份，令她退居长门宫中，孤独终老。最终，陈阿娇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终究没有夺回汉武帝的爱。这样的痴情女子令清照唏嘘，她无法想象，有朝一日如果明诚爱上了别的女子，自己是否会像陈阿娇一样做出决绝而又惨烈的行为。

那“夕驻临邛杯”的卓文君呢？一名出生于临邛县巨富人家的女子，自幼便享受着千顷良田、华堂绮院、高车驷马的优渥生活，又天生姿容姣美，精通音律，文采出众。上天仿佛将最好的一切都赠予了她，却偏偏吝惜女子最期盼的爱情。

十六岁出嫁的卓文君，短短几年之后便成为寡妇。当仪表堂堂的司马相如来到临邛，卓文君以为爱情再度降临，因为一曲《凤求凰》，卓文君将司马相如深深地装在了心里，却只敢从门缝中偷看他弹琴的身影，生怕自己配不上他。

卓文君鼓足勇气，向司马相如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并乘夜出逃与司马相如私奔。然而，等待卓文君的，是司马相如的家徒四壁，穷困潦倒的司马相如就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又如何供养这位养尊处优的才女？于是，卓文君劝说司马相如与自己一同返回临邛，两人当掉全部家当，开了一家小酒馆，才女卓文君就这样成了一名在垆前卖酒的女子。

父亲卓王孙实在看不下去，为女儿过这样的生活而心疼。虽然还在为女儿与司马相如私奔的事情气愤，却终究还是看中司马相如的才华，拿出许多财物，资助卓文君夫妻回到成都买田置地，过起富足的生活。

本以为只有贫贱夫妻才有悲哀，却没想到富足的生活也有数不尽的苦痛。因为一篇《子虚赋》，司马相如受到汉武帝的赏识，衣锦还乡，风光无限。此时的司马相如，却犯下了大多负心男子的通病，他忘却了卓文君与自己的患难与共，看上了一位茂陵女子，打算纳她为妾。

自从司马相如入朝为官，卓文君便与夫君远隔千里。得知夫君即将纳妾，卓文君心中抑郁焦急，又无力阻止，只得写下一首《白头吟》寄给夫君。

清照能将那首字字泣血的《白头吟》倒背如流：“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清照觉得，那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分明说的就是她自己。她与卓文君的际遇何其相似，同样出身富贵人家，同样才华横溢，姿容姣美，又同样遇上了一心人，想要和他携手白头，却中途遭遇变故，不得不分离。清照庆幸自己与明诚的分离不是因为明诚爱上了别人，却不知多年以后她与明诚的人生轨迹，同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经历几乎如出一辙。

一首《白头吟》，并没能让司马相如回心转意，他写下一封回信，只有短短十三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聪明如卓文君，怎能看不出这些数字中唯独少了一个“亿”？那便说明，夫君对自己早已没有“忆”。曾经的过往，原来能这样轻易被忘却，心寒彻骨的卓文君咬紧牙关将夫君写下的每个字各添一句，写下一首《怨郎诗》：“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道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诗的后面，卓文君又附上一封《诀别书》送与司马相如，算是对这段夫妻之情最后的诀别：“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该是怎样的伤，能让卓文君写下这痛彻心扉的“与君长诀”四个字？好在，司马相如看到卓文君的来信之后，惊叹妻子的才华横溢，并勾起了他对往日夫妻情深的回忆。万般羞愧之下，司马相如再不提纳妾之事，与卓文君安居林泉，白首相携。

这便是清照期盼的爱情最美好的结局，只可惜，时间会苍老一切，岁月会让娇嫩的心长满老茧。那纯粹的爱情呢？也会蒙上厚厚的尘埃，遮掩当初的誓言，让人忘记那共同品尝过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