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天地人的相悖谬

天地人的相悖谬

老子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道德经》第七十七章）就是说天道求平衡，犹如拉弓射箭时的要领。压低高大上，抬举低小下，咔嚓挤兑一下富裕有余者，补贴一下贫贱困难者。而人间的习惯法则很恶心，恰恰相反，是越穷越倒霉，越弱越吃亏，你的地位与财产越低下和薄弱，越会受到剥削压迫损害。

老子的这个判断相当激烈，相近于十九、二十世纪的欧洲社会革命党人言论。将三才五元统一的美梦拆穿，成为农民起义“替天行道”大旗的精神资源。

前面讲过的天地不仁、圣人不仁的说法，也是老子的惊人之论，他怀疑与斥责人间的“损不足以奉有馀”的阶级压迫剥削模式，他也不信仁义道德的酸溜溜的说教，他以天地圣人的无情性客观性法则性，来质疑自作多情并且试图将天地也多情化的儒生酸秀才们。

至于怨天、怒天、恨天的情愫，在一些文学特别是戏曲作品中多有呈现。这方面最突出的是关汉卿的名剧《窦娥冤》中，被冤枉的窦娥对于天地的控诉：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戏剧主角开骂皇天后土，义正词严、惊心动魄、痛快淋漓，古今中外，前所未有！

当然，关汉卿的极端惨痛冤案戏《窦娥冤》，其实骂的是人间，是官场，是贪赃枉法的官员，这里，天地替赃官背黑锅，也算一绝。这实际上表达了大戏剧家对于天地人三位一体的怀疑，表达了对于天地能为人间作主的怀疑，表达了对于有神论的怀疑。

对于儒家来说，天地人三才本来是一体的，是应该一体的，但是有这样的权力系统，无道、失德、逆天、寡助，孤家寡人、天怒人怨、自取灭亡，他们也正视天地人三才相悖的凶险悲惨。

从人来说，注意不要过于妄自尊大，注意万事都有自己以外的天、地、道、自然的因素加入起作用，也是很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