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诗歌赏析

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

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是20世纪的重要诗人、文艺批评家和剧作家。他的作品对20世纪20年代之后的英美诗歌、戏剧和文艺批评产生了重大影响，开创了现代主义文学和文艺美学的先河。

艾略特生于美国的密苏里州，曾在哈佛大学和英国牛津大学就读，并在牛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1914年，他结识了诗人庞德，得到后者的鼓励，开始诗歌创作。次年，他定居英国，此后他入英国国籍并加入了英国国教。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曾在学校任教并做过银行职员。此时，他发表了重要诗作《阿尔弗雷德·普鲁弗罗克的情歌》（1915）。他在作品中通过一个中年知识分子的内心独白，运用现代日常生活中的多种意象与古典意象的叠加，表现了现代知识分子彷徨、苦闷而空虚的心态，具有可触的现实感和深刻的寓意。1917年之后，他参与编辑《自我主义者》杂志。1922年，他创办刊物《标准》。是年，他在该刊物上发表代表作《荒原》（1922），将整个现代西方社会描绘成一片精神的荒漠，预示了人类文明在进入20世纪之时所遇到的全面危机。作品将西方传统和文明置于现代的精神世界中，把古老的神话、传说、宗教与现代心理学、人类学和哲学观念并置或糅合起来，通过声音、联想以及不和谐的意象碎片，拼贴出一幅现代工业文明的混乱图景。该作品建立了他作为20世纪迷惘的一代代表作家的地位，开拓了20世纪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的发展方向。从这时起他被视为英美现代主义文化的权威。

1925年，艾略特担任费伯-费伯出版社总编辑，他推出了一批新人新作，对开拓现代主义文学起到很大作用。20年代中后期，他的诗作更加富于深意，展示了他对人生、哲学、传统、宗教等的思考，从文化与心理的角度揭示现代人复杂的精神世界，如《空心人》（1925）、《灰星期三》（1930）等。直至30年代后期他创作《四个四重奏》（1935—1942），他的诗歌创作达到了顶峰。30年代至50年代，他以极大的热情创作诗剧并试图复兴17世纪英国诗剧的繁荣。虽然他的诗剧作品在当时也一度被搬上舞台，但除《大教堂谋杀案》（1935）等少数作品外，其他诗剧已被人遗忘。

作为文艺批评家，艾略特的地位似乎更加重要，影响更加深入和广泛。尽管他的诗歌和美学理论开创了现代主义的文艺观，但令人深思的是：他的落脚点却是英国16世纪和17世纪的玄学派诗歌和新古典主义戏剧。他提出诗歌要避免“感觉的分离”，要注重“客观关联物”的作用，要提倡“非个人化”而返归传统，并创新传统等主张。重要的理论作品有《圣木：关于诗歌与批评的论文集》（1920）、《诗歌之用与批评之用》（1933）、《诗歌与戏剧》（1951）、《论诗人与诗歌》（1957）等。他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将文艺美学带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阿尔弗雷德·普鲁弗罗克的情歌^[1]

假如我想到我在跟一个

能回到阳间去的人答话，

那么火焰就不会再闪动。

但既然（只要我所闻是真）

从来就没人从此地生还，

我就回答你而不怕蒙恶名。^[2]

那么，我们走吧，你和我一起，

乘着黄昏正伸展向无际，

像病人被乙醚麻醉在手术台上；

我们走吧，穿过几条凄清冷落的街巷，

走过夜夜不安的便宜过夜栈房，

有人窃窃私语的僻静地方，

走过满地牡蛎壳粉，木屑地板的饭馆，

街道相连，像单调乏味的论辩

带有阴险的用心

他以为但丁也不可能回到阳间，所以这样说。

把你引向一个压倒一切的大难题……

哎，不要问，“是什么问题？”

我们走，我们去访问。

房间里女士们来来往往，

谈论着米开朗基罗^[3]巨匠。

黄色雾在窗玻璃上蹭它的背，

黄色烟在窗玻璃上蹭它的嘴，

把舌头舔进黄昏的角落，

徘徊在即将干涸的池塘边，

让落自烟囱的煤灰落上它的背，

它溜过露台，突然一跃，

看到这正是温馨的十月之夜，

便蜷伏在房子附近，沉沉入睡。

确实地，会有时间

让沿街滑行的黄色烟

在窗玻璃上蹭它的背；

会有时间，会有时间

准备一副脸去会见你要会见的那些脸；

会有时间去谋杀，去创造，

有时间让逐日劳动的胼手胝足^[4]

拿起一个问题再放进你的盘子里；

有时间给你，有时间给我，

有时间迟疑不决一百遍，

看见一百种幻象和幻象的变易，

然后吃吐司，用茶点。

在房间里女士们来来往往，

谈论着米开朗基罗巨匠。

确实地，还会有时间

提疑问：“我敢不敢？”“我敢不敢？”

有时间转过身，下楼梯，

露一块秃顶在我头发的中间——

（她们会说：“他头发怎么越来越稀！”）

我的晨燕尾服，领子顶下巴，笔挺，

我的领带精致而文雅，用一只简朴的别针固定——

（她们会说：“他的胳膊、腿怎么那么细！”）

我敢不敢

把这个宇宙搅乱？

一分钟内有时间

做决定，改决定，一分钟内再倒转。

我已经熟悉了她们，熟悉了她们全部——

熟悉了一个个黄昏，上午和下午，

我已用咖啡勺量走了我的寸寸生命，

我熟悉远处房间里传来的音乐声底层

有说话声越来越微弱直到消失。

我怎能擅自行事？^[5]

我已经熟悉了那些眼睛，熟悉了眼睛全部——

那眼睛用一个公式化词语把你固定住，

当我被公式化了，在一只图钉上挣扎爬行，

当我被钉住，在墙上蠕动，

这时候我该怎样开始

吐出我日常生活方式的全部烟蒂？

我怎能擅自行事？

我已经熟悉了那些胳臂，熟悉了胳臂全部——

那些戴着镯子的胳臂，光洁，袒露

（只是在灯光下显出淡褐色茸毛一层！）

是否那来自衣裙的香水气息

促使我这样地转向离题？

那些胳臂或倚着桌面，或裹着披巾。

此刻我该不该擅自行事？

叫我怎样开始？

……

我可否说，黄昏时我走过狭窄的街道

见到烟斗里烟雾升起

来自身穿衬衫，倚向窗外的孤独的男人们？

我本该是一对带毛的蟹螯^[6]

飞快地掠过静寂的海的底层。

……

下午，晚上，睡得如此安宁！

让细长的手指轻轻抚遍，

睡了……累了……或者它^[7]装病，

伸展着躺在地板上，在你我身边。

在用过茶点、冰糕之后，我是否

应该有力量把此刻逼向紧急关头？

但是，尽管我哭着斋戒过，哭着祈祷过，

尽管我见过我的头（有点儿秃）放在木盘里端进来，

我不是先知^[8]——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见过我的伟大时刻的闪现，

我还见过永恒的“步行者”^[9]拿着我的外衣，窃笑，

总之，我感到害怕。

说到头来，究竟值不值，

当饮料、果酱、茶点已用过，

在杯盘之间，有人谈论你我之时，

究竟值不值用一个微笑

把这件事情咬掉，

把宇宙挤压成一只球^[10]

让它滚向一个压倒一切的大问题，

说：“我是拉撒路^[11]，从死者那里

我回来告诉你们一切，我要告诉你们一切——”

要是一个人，一面把枕头放在她头下，

一面说：“这根本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的，根本不是。”

说到头来，究竟值不值，

究竟值不值在几次日落以后，

几次走过庭院、水洒街道以后，

几次读小说、喝茶、长裙拖过地板以后——

这些，还有许多许多事？——

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决不可能！

但似乎有魔灯把神经变成图样投到幕上；

究竟值不值

要是一个人，放下枕头或抛开披巾，

转身向窗子，这样讲：

“不是的，根本不是，

这根本不是我的意思。”

……

不！我不是王子哈姆雷特，注定不是；

我是个宫廷侍臣^[12]，只能做这些事：

给巡游^[13]壮壮场面，开演一场戏，

给王子出主意，无疑，是一件好使的工具，

恭恭敬敬，很高兴能给人派上用场，

有算计，一丝不苟，小心翼翼；

满口唱高调，却有点愚钝；

有时候，确实，近乎可笑，

有时候，差不多是个丑角。

我老了……我老了……

我要翻卷起我的裤脚。^[14]

要不要把我的头发向后分开？^[15]我敢吃桃子吗？

我要穿上白色法兰绒裤子，在海滨步行，

我听到了美人鱼在唱歌，彼此呼应。

我不认为她们会唱给我听。

我见到了她们骑着波涛驰向大海，

梳理着被风吹回的波涛的白鬃，

当大风把海水吹得黑里夹白。

我们曾在大海的内室里盘桓，

海女儿给我们戴上红棕色海藻的花环，

等到被人间的噪音唤醒，我们就淹死。

早晨在窗前

她们在地下室厨房里碰响早餐盘子，

沿着行人踩踏的街道边，

我知道许多女仆潮湿的灵魂

在地下室采光井门边沮丧地萌茁。

阴郁的雾浪从街底把几个

扭曲的面孔给我掷上来，

从一个裙子带泥的路人身上

撕下一道无目的的微笑在空中摆动

又沿着一排排屋顶的平行线消去。

【注释】

[1]诗题暗示“情歌”的浪漫意味与阿尔弗雷德·普鲁弗罗克这个平凡乏味姓名之间含有讽刺意味的对照。诗名“情歌”，而整首诗除有一些“情”的暗示外没有涉及爱情，这也是作者的一种寓意。

[2]这一段原为意大利文，引自但丁《神曲·地狱篇》第27章。但丁在地狱里问基多·达·蒙特凡尔特洛伯爵（1223—1298）是何许人，基多就回答这样的话（即这段引文）。基多犯了阴谋欺诈罪而被烈火包围，所以他的话只能通过火焰的闪动而说出来。他以为但丁也不可能回到阳间，所以这样说。

[3]米开朗基罗（1475—1564），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雕塑家、建筑家、诗人，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巨人，艺术卓绝，人格超群。作者让社交场上的女士们谈论米开朗基罗具讽刺意味。

[4]公元前8世纪希腊诗人有诗《逐日劳动》（亦译作《工作与时日》），歌颂农事劳动，介绍农作知识。这里，作者把“逐日劳动的胼手胝足”与毫无意义的社交动作联系起来。

[5]可能指提出那个将搅乱宇宙的压倒一切的大问题。

[6]“我”但愿是一只海底的蟹。蟹的行动象征无聊和变老。参阅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对波乐纽斯说的“疯”话：“先生，你自己也会长到我这样年纪的，只要你能像一只螃蟹一样地越走越倒退回去。”（第二幕，第二场）

[7]这里的“它”是一只贪睡的猫。

[8]《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四章：加利利的希律王娶其兄弟腓力之妻希罗底，遭施洗者约翰反对。约翰被民众视为先知。希罗底唆使女儿莎乐美通过希律杀死约翰，把他的头放在盘子里端进来，女儿把它给了母亲。王尔德曾据此写成独幕剧《莎乐美》。

[9]“步行者”指死亡或命运。

[10]参阅马弗尔诗《致怕羞的情人》：“让我们把自己拥有的一切甜蜜／和一切力量都碾进一只球里／然后，通过生命的重重铁门／再奋力一搏，攫取我们的欢欣。”

[11]《圣经》里有两个名叫拉撒路的人。《新约·约翰福音》十一章：马利亚和马大的兄弟拉撒路，死了四天后，耶稣使他复活。《新约·路加福音》十六章：有一个财主，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同时有一个讨饭的拉撤路，浑身生疮。他们死后，财主被打入地狱受苦，乞丐升到天堂享受盛筵。

[12]宫廷侍臣可能指《哈姆雷特》中的御前大臣波乐纽斯。

[13]巡游指英国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时期君主或贵族的正式出巡，当时的戏剧舞台上常有这种“巡游”场面出现。

[14]20世纪初，卷裤脚和梳分头是时髦。

[15]20世纪初，卷裤脚和梳分头是时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