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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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诗歌赏析

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是英国浪漫派的重要诗人、文艺理论家,他是“湖畔派”诗人之一,他与另一位“湖畔”诗人华兹华斯在1798年合作出版了《抒情歌谣集》,为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兴起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柯尔律治从小天资聪慧,性格早熟,孤独忧郁而好幻想。他博闻强记,熟读《圣经...

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

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是英国浪漫派的重要诗人、文艺理论家,他是“湖畔派”诗人之一,他与另一位“湖畔”诗人华兹华斯在1798年合作出版了《抒情歌谣集》,为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兴起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柯尔律治从小天资聪慧,性格早熟,孤独忧郁而好幻想。他博闻强记,熟读《圣经》和《天方夜谭》,而且富于口才,对事物十分敏感,常独自静观自然景色,很早便表现出不凡的诗人气质。他19 岁入剑桥大学,攻读希腊、罗马文学,受到古典文化的熏陶。

柯尔律治年轻时追求法国革命的民主思想,并曾希望将这一思想付诸实践,计划到美国去建立一个理想的乌托邦大同社会,但没有成功。

成年后的柯尔律治始终生活拮据,且受到风湿痛等多种疾病的困扰,不得不依赖鸦片等麻醉剂来缓解病痛,这给他带来终生的痛苦。

柯尔律治生前发表的诗歌作品并不很多,但风格独特,广为流传,对当时和此后的浪漫派诗人及诗歌发展都产生了相当重要的影响。他的诗歌富于奇特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来自他对东方异域文化的迷恋,也来自他对远古或中古时代浪漫传奇的缅怀。他敏感的天性使得他对内心情感有着狂热的依恋,并对客观事物有着敏锐而细致的观察,他将这些特质糅合进他富于激情的想象之中,把自然景色和意象与他对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的幻想结合在一起,形成他独特的诗歌风格。他最重要的作品《忽必烈汗》《老水手的歌》《克丽斯德蓓》等都充满了神秘莫测的气氛,是这一风格的集中体现,也代表了浪漫派神奇瑰丽的一个方面。他不仅在诗歌创作中将想象力的作用付诸实践,而且还在他的著名的理论批评著作《文学传记》中着重分析探讨了想象力的功用,认为想象力是诗歌的源泉。这一理论受到20世纪诗歌美学的重视。

他的诗歌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情感,反映出外在自然与人的内在精神之间的关系。《午夜霜》就是很好的例子。他还在诗歌中探讨自然对人的道德情操与灵魂的净化作用。这使原本平凡而普通的事物在他诗歌中透露出深刻的哲学意味和道德寓意,也使这些诗歌表现出某种哲学的智性。事实上,在诗歌创作过程中,柯尔律治一直受到德国哲学,特别是康德和莱辛哲学思想的影响。

柯尔律治的诗歌尤其重视对人的心理的挖掘,探索下意识的心理直觉,潜意识中的情感波动,这使他的诗歌充满了片断的、梦幻般的跳动与不安定的因素。而正是这种因素使得他的诗歌荡漾着活跃的创造力,近年来吸引了一批浪漫派诗歌研究者。一批柯尔律治生前尚未整理发表,且散见在他的书信和笔记中的诗歌片段被发现。一些出版公司相继将这些当时未发表的诗歌和他早年发表在报纸杂志上而未结集出版的诗歌收集起来,出版了柯尔律治的诗歌全集,将柯尔律治的诗歌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

柯尔律治的诗歌语言风格是多样化的。在《老水手的歌》中,他采用歌谣体,语言简单朴素;而在《忽必烈汗》中,诗的语言则突出地体现了音乐感、节奏感,语言的风格与诗的内容相呼应,用声音体现出梦幻和奇想中跃动的画面以及异彩纷呈的景色,使这首诗成为英国诗歌中的一朵奇葩。

忽必烈汗[1]

忽必烈汗在上都下令

造一座堂皇的安乐殿堂:

这地方有圣河亚佛流奔,

穿过深不可测的洞门,

直流入不见阳光的海洋;

有这么十英里肥沃的土壤,

四周给围上楼塔和城墙;

花园处处,溪河在蜿蜒闪耀,

树枝上鲜花盛开,一片芬芳;

连片的森林,跟山峦同样古老,

围住了洒满阳光的青青草场。

但是,啊!那深沉而奇异的巨壑

沿青山斜裂,横过伞盖的柏树!

野蛮的地方!既神圣而又着了魔——

好像有女人在衰落的月色里出没,

为她的魔鬼情郎而凄声号哭!

巨壑下,不绝的喧嚣在沸腾汹涌,

像大地在喘息,快速而强烈地悸动,

巨壑里,不时迸出股猛烈的地泉;

在它那时断时续的涌迸之间,

巨大的石块飞跃着像反跳的冰雹,

或者像打稻人连枷下一撮撮新稻;

从这些舞蹈的岩石中,时时刻刻

不绝地迸发出那条神圣的溪河。

迷乱地移动着,蜿蜒了五英里地方,

那神圣的溪河流过了峡谷和森林,

于是到达了深不可测的洞门,

喧嚣着沉入没有生命的海洋;

从那喧嚣中忽必烈远远地听到

祖先的喊声预告着战争的凶兆!

安乐宫殿的依稀倒影

宛在水波的中央漂动;

这儿能听见和谐的音韵

来自那地泉和那岩洞。

这是个奇迹呀,算得是稀有的技巧,

阳光灿烂的安乐宫和雪窟冰窖!

有一回我在幻象中见到

一位手拿扬琴的姑娘:

那是个阿比西尼亚[2]少女,

在她的琴上她奏出乐曲,

歌唱着阿伯若山岗。

如果我心中能再现

她的音乐和歌唱,

我将被引入深切的欢忭,

能用音乐高朗又久长

在空中建造那安乐宫廷,

那日照的宫廷,那雪窖冰窟!

谁听见乐音就见到这宫廷,

他们全都喊:当心!当心!

他飘动的头发,他闪光的眼睛!

组成个圆圈,围绕他三箍,

闭上你两眼,虔敬而畏惧,

因为他一直吃着蜜露,

一直饮着天堂的仙乳。

实际的时间和想象的时间——一个寓言

在山顶,在无限广阔的峰峦之巅

(总在仙境吧,究竟在哪儿,不知道),

像鸵鸟,张开它们的翅膀当风帆,

两个孩子在永不休止地赛跑,

是可爱的姊弟,正飞奔向前!

姊姊在前头,远远地领先;

可是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瞧后面,

瞧着、倾听着后面的弟弟追上来:

因为那弟弟呀,唉!是个盲孩!

他举步均匀,跑过崎岖和平坦,

不知道自己是落后还是占先。

有点儿稚气,可是挺自然

假如我是披羽毛的小鸟,

长着两只小小的翅膀,

亲爱的,我就飞到你那儿!

不过这想法只能是徒劳,

我还是留在这儿。

可睡着了,我就飞到你那儿:

睡着了,我总是跟你在一块儿!

世界,全是一个人的。

可接着醒了,我在哪儿?

完全,完全孤零零的。

帝王下令,也留不住睡意,

所以我爱没天亮就醒;

这样,睡意尽管去,

天还暗呢,一个人把眼睛轻闭,

好梦啊照样继续。

荒野里的男孩

树叶缠绕,把他裹起来,

那树叶是他唯一的衣衫——

他正在采果子,可爱的男孩,

在荒野地里,在月光下面。

月亮皎洁,空气流畅;

一株株高树上,矮树上,许多

果子和花儿一起生长,

那颜色多么美丽,柔和!

花果在朦胧的大气中悬挂,

彩色斑斓,像一幅图画!

人们都说,在这样的天气里,

夜晚比白天更可爱,更惬意。

是谁欺骗了漂亮的男孩,

让他在这里徘徊游荡,

独自在夜里,一个小男孩,

在这荒凉寂静的地带——

他没有朋友和妈妈在身旁?

(屠笛、屠岸译)

能激动人们魂魄的一切——

一切思想、热情、欢乐,

全部都只是爱的使者,

饲养着爱的圣火。

我常在醒着的梦幻之中

重新度过那快乐的时光,

那时我卧在半山的路边,

那座荒废的塔旁。

偷偷地照着这景色的月光,

已跟傍晚的微晖交晕;

她也在,我的希望、欢乐,

我的琴维芙,爱人!

她倚在那个武装的男子——

那武装骑士的塑像身旁;

她站在晚霞渐隐的余晖中,

倾听着我的歌唱。

她自己不大有悲哀忧伤,

琴维芙,我的希望!欢欣!

我唱起能使她悲哀的歌曲,

她就爱我最深。

我奏出缠绵悱恻的乐调;

我唱出古代动人的故事——

那古老粗朴的歌曲,最适合

这荒凉苍莽的废址。

她听着,眼睛不敢抬起,

满脸羞怯,一阵潮红,

因为她清楚我不会看别的,

只凝视她的面孔。

我唱着告诉她:一位骑士,

他的盾牌上刻着火炬;

他向“倾国的美人”求婚,

已花了十年工夫。

告诉她:他如何憔悴——啊!

那深沉、低诉、请求的语气,

我用来歌唱别人的爱情的,

解释了我自己的心意。

她听着,眼睛不敢抬起,

满脸羞怯,一阵潮红,

她原谅我了,虽然我过分

痴痴地看她的面孔。

但等我唱到:那美人的冷酷

使勇敢而痴情的骑士疯癫,

他不息地穿越山间的树林,

不论在黑夜,在白天。

有的时候从荒野的洞窟里,

有的时候从幽暗的树荫中,

有的时候又突如其来地

从洒满阳光的绿茵中——

出现了一位光辉的美天使,

来凝视这位骑士的脸庞;

然而这悲惨不幸的骑士啊,

他明白那正是魔王!

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事:

他扑向一帮歹毒的暴徒,

把“倾国的美人”从一种比死

更坏的凌辱中救出。

她哭着,抱着他的膝盖,

看护他——已经没有用处;

她始终努力着想赎回那使他

发狂的傲慢冷酷。

她在山洞中细心照料他;

骑士的癫病终于消失,

他躺在林中枯黄的落叶上,

不久就要去世。

他临终的遗言——但我一唱到

那全首歌谣中最哀婉的一段,

我喉音颤抖,琴声终止,

她的心因同情而纷乱!

灵魂中、感官上的一切激动

使我无邪的琴维芙震颤;

包括这音乐,这悲伤的故事,

这多彩而温馨的傍晚。

还有希望,和点燃希望的

胆怯,那分不清楚的一团,

还有那长久压抑着,压抑又

长久珍爱的心愿!

她因同情和喜悦而哭泣,

因爱情和处女的娇羞而红脸;

我听见她吐出我的名字,

像梦中轻声的喃喃。

她胸脯起伏着——她走开一步,

像觉察我在注意她而躲开——

随后她带着羞怯的眼光

突然扑向我,哭起来。

她两只手臂轻轻地围着我,

她给我一个温柔的拥抱;

她仰起头来,眼睛向上,

凝视着我的面貌。

这儿有一点爱,有一点怕,

还有一点是带羞的方法——

使我与其看见,不如感到

她心房因激动而扩大。

我给她抚慰,她渐渐平静了,

以处女的骄傲表白了爱情;

我于是赢得了琴维芙,我的

新娘啊,光艳照人。

回答一个孩子的问话

你可知道鸟儿在说什么?麻雀,白鸽,

红雀和鸫鸟在说:“我爱,我爱!”

冬天,他们沉默了——风刮得厉害;

风说啥,我不知道,可风在高歌。

绿叶,鲜花,晴朗暖和的天气,

歌唱,爱情——一切都重回大地。

而云雀啊,洋溢着爱,充满了喜欢,

他下面是绿野,上面是蓝天,

于是他唱啊,唱啊,他永远唱不败:

“我爱我的爱,哎,我的爱把我爱!”

午夜霜

寒霜履行着它的秘密使命,

不借助半丝风力。小枭的叫声

很尖厉——听,又来了!跟上次一样。

我住的村舍[3]里,大家全都安睡了,

把我留给了寂寞,寂寞,适宜于

更深的沉思:只是,在我的身旁,

我的婴儿[4]在襁褓里安然酣睡着。

真安静!安静到这样,竟然能干扰、

能打断我的冥想,由于那奇怪的、

极度的岑寂。大海,山岳,树木,

人烟稠密的村庄!海岳,森林,

人世间无穷无尽的纷纭扰攘,

梦一样悄无声息!淡蓝的轻焰

倚着将尽的炉火,一动也不动;

只有那飘在炉栅上面的淡烟[5]

仍然袅动着,是唯一不知安静的。

无声的宇宙间,只有它在运动,而我

依然清醒,它恰好与我相伴,

也许在暗地里与我交流感情,

闲游的精灵按照自己的心态

解释淡烟的飘动和奇形怪状,

到处寻觅自己的回声和映象,

凭遐想而逸兴遄飞。

可是啊!多少次

我在学校里,总是深信不疑,

有预感,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门栅,

等待那翩然而至的“来客”!多少次,

尽管睁着眼,我已经入梦,梦见

可爱的故乡[6],古老教堂的塔楼,

教堂的钟声,穷人唯一的音乐,

在熙熙攘攘的赶集日,从早敲到晚,

悠扬动听,萦绕我心头,打动我,

一种销魂的喜悦,落上我耳膜,

绝似清晰的嗓音预告着未来!

我这样凝视着,直到梦的慰藉

哄我入睡,而睡眠又延长了梦境!

第二天上午我依然神思恍惚,

又怕见严峻导师[7]的脸色,我眼睛

做学习样子,盯住晃动的课本;

只要教室门打开,我抓住机会

匆忙瞥一眼,我的心猛然跳起来,

因为我渴望看到“来客”的面貌,

老乡,大妈,或更加亲爱的姐姐——

我的玩伴儿,我俩穿一样的衣服[8]

亲爱的宝宝,睡在我身旁襁褓里,

呼吸声安恬,在这片深沉的宁静中

听得见,填补了我冥思遐想中

四散的空隙和片刻停顿的间歇!

宝宝多漂亮!他使我心灵震颤,

充盈着温柔的喜悦,这样看着你,

想你将学到多么不同的知识,

在多么不同的场合!而我是成长在

大城市,被关进了幽暗的修道院[9],除了

天空和星星,见不到慈颜和笑容。

而你啊,宝宝!你将如一朵轻风

漫游过湖泊和沙岸,飘在古老的

崇山峻岭下,托起汹涌的云浪,

任滔滔云海变形为湖泊和沙岸,

或悬崖峭壁;于是你将会看见

美好的景象,会听见明晰的声音,

这些都源自上帝永恒的语言,

上帝在永恒之上,教化万物,

他在万物中,万物在他的心中。

宇宙的导师!他将铸你的灵魂,

给你以恩赐,也让你提出请求。

于是所有的季节对你都美好,

无论是夏季,大地上郁郁葱葱,

或者换一个季节,红胸鸟歌唱,

在苔痕斑斑的苹果树秃枝上栖息,

周围是积雪,附近的屋檐在阳光下

解冻,冒水汽;无论是疾风暂歇,

这时才听见檐水一声声滴落,

或者严霜的秘密使命把檐水

挂起来,成为一条条无言的冰柱,

向着宁静的月亮宁静地闪光。

老水手的歌[10]

第一部

那是个年老的水手,他见到

三人来,把一人拦住。

“你胡子花白,眼放异彩,

你拦我,是什么缘故?

有一位老水手,遇到三位应邀赴婚宴的男士,他拦住了其中的一位。

“那边新郎家,大门敞开,

我是他家的亲戚,

客人都来了,筵席摆开了,

欢闹声正在响起。”

他的手皮包骨,把贺客抓住,

“从前有条船……”他开口;

“别抓我,松开,白胡子无赖!”

老水手只好松手。

他目光如炬,把贺客摄住——

那贺客僵立如柱,

如三岁小孩,听他道来,

老水手这才满足。

贺喜的宾客被这位老水手的眼睛镇住,不由自主地听他讲故事。

新郎的贺客,石头上坐着,

只能听,没法选择;

这水手老汉,便继续开言,

眼珠子闪着光泽。

“船听到欢呼,从港口驶出,

我们愉快地启程,

驶过教堂,驶出山岗,

驶过灯塔的尖顶。[11]

“太阳来临,冉冉上升,

跃自大海的左方!

它光芒万丈,向着右方,

它落入大海汪洋。[12]

老水手讲道,船扬帆向南驶去,风向好,天气也好,船驶到赤道。

“太阳一天比一天升高,

正午直照桅杆顶——”[13]

客人被缠住,捶胸又顿足,

他听到弦管高鸣。

新娘已经步入了大厅,

姣美得像朵红玫瑰;

在她的前面,把头儿频点,

走来了吟唱的歌队。

贺喜的嘉宾听见了婚礼的音乐,但是老水手继续讲故事。

贺喜的嘉宾顿足捶胸,

不能选择只能听;

于是老水手继续开口,

睁着贼亮的眼睛。

“暴风雨突然降临到海上,

无比专横,猖狂:

它举起遮天的羽翼进击,

把我们赶向南方。

船被一股暴风吹向南极。

“桅杆弓背,船头进水,

像背后有人吼,伸拳头,

总是在敌人的阴影下面,

只好低着头向前,

帆船快快逃,狂风呼呼叫,

我们向南方奔窜。

“这会儿来了浓雾大雪,

天气变得彻骨寒;[14]

浮冰过船旁,高过桅樯,

像翡翠,碧绿晶蓝。

“冰山上积雪,夹缝中穿越,

送一片凄切的寒光;

这里没人影,也不见兽踪——

只有那冰雪茫茫。

冰天雪地,有一种可怕的声音,见不到任何生物。

“这儿是冰山,那儿是冰山,

四周全都是冰山;

冰爆裂咆哮,冰怒吼长嚎,

轰隆声使人昏眩!

“一只信天翁,出现在海空,

飞来了,穿过了浓雾,

像是来了个基督的使者,

一只奇妙的海鸟,名叫信天翁,穿过雪雾飞来,受到兴高采烈的欢迎和款待。

凭上帝我们欢呼。

“它吃着从未吃过的食物,

它绕船翱翔飞舞,

冰山爆裂如阵雷急切;

舵手领我们冲过去!

看,很清楚,信天翁是一只带来好兆头的鸟。船穿过雾和浮冰驶回北方时,信天翁跟着船走。

“南来的好风在船后吹送,[15]

信天翁与船同在,

每天每日它游戏、吃食,

水手们一叫就来。

“雾里云里,桅上帆上,

它随船栖止了九夜,

整夜整晚,白雾弥漫,

苍白的月光明灭。”

“愿上帝救你,老水手!别再让

魔鬼们祸害你这样凶!——

你变了,咋回事?”我用弓矢

一下子射杀了信天翁。

老水手极不友好地射杀了这只带来吉祥的圣鸟。

第二部

太阳来临,冉冉上升,

跃自大海的右方,

在雾里隐藏,向着左方,

它落入大海汪洋。

南来的好风仍然在吹送,

不再有好鸟同在,

没有鸟为游戏,吃食,听水手

呼叫一声就飞来。

我做的事情实在可憎,

给大家带来灾害:

大家都相信,我杀的飞禽

曾把好风引过来。

他们说道,孬种啊!杀了鸟

不再有好风吹过来。

船上老水手的伙伴们大叫,抗议他杀死这只带来好运的鸟。

不再暗又红,光灿太阳升,

像抬起上帝的头颅;

大家又说道,我杀的那鸟

曾带来海上的大雾。

大家改口说,我干得不错,

但是,当大雾消去后,他们又说老水手做得对,这样,他们就同样有罪。

那鸟曾带来大雾。[16]

好风轻刮,白沫开花,

轻舟破浪向前闯;

开天辟地,我们首次

突进这沉寂的海洋。

好风继续吹;船进入太平洋,向北行驶,直达赤道。

风停止吹刮,帆落船不发,

气氛愁惨凄清:

我们找话说,只为了打破

海上的静寂无声!

船突然停止不动。

天气酷热,天空黄铜色,

正午的太阳红似血,

在天空高悬,正对着桅杆,[17]

大小不超过满月。

一日又一日,一天又一天,

我们被卡住,不出气,不动弹;

静止如一条画船

泊在彩画的海面。

水啊,水,到处是水,

甲板被浸得皱缩;

水啊,水,到处是水,

这水一口也不能喝。

为信天翁复仇的报应开始。

基督啊,大海本身在腐烂!

如此骇人的景观!

多少黏滑的爬虫伸爪

爬行在黏滑的海面。

时远时近,成簇成群,

黑夜里鬼火流彩;

海水似女巫烧的油,

碧绿,晶蓝,惨白。

有人确信在梦里见到

给我们灾害的精怪——

下深海里紧追着我们,

从雾乡雪国赶来。[18]

滴水不进喉,我们的舌头

一个精怪跟随着他们;他不是鬼魂也不是天使,而是这个星球上的无形居民之一;关于这些居民,可以向犹太族学者约瑟夫斯以及那位柏拉图信徒、君士坦丁堡人迈克尔·普塞勒斯请教。那些无形居民为数甚多,在任何地带、任何环境里都有他们,至少一位。

全都枯萎到根部:

我们没法子说话,好似

喉咙被煤灰卡住。

啊!不得了!全船老少

注视我,目光那么凶!

在我的胸口,十字架撤走,

挂上已死的白头翁。

同船的伙伴们,在极度痛苦中,想把全部罪责让老水手来承担,于是他们把已死的海鸟挂在他的脖子上,作为有罪的标志。

第三部

沉闷的日子真难挨。每个人

老水手见到远方有一个迹象。

口干舌燥,眼发呆。

焦灼的等待!日子难挨!

眼睛已累坏,直发呆,

向西方瞥一眼,我忽然发现

天边有东西飘来。

起初那是个小斑点,

然后像一团烟霭;

它移动,移动,终于让我

把它的形体看出来。

斑点,烟,形体,我看见!

它挨近,继续挨近:

它似乎一心要躲避水妖,

便猛窜,打旋,转身。

喉头似火烧,嘴唇枯焦,

不能笑,也不能号啕;

极度干渴,人人哑默!

我咬破手臂,把血吮吸,

我大叫:一条船!船一条!

那迹象挨近了些,他觉得像是一条船;于是他用高昂的代价赎回了他被干渴封锁了的说话能力。

喉头似火烧,嘴唇枯焦,

大家张大嘴,听我嚷:

好啊好!他们高兴得咧嘴笑,

一听说船来了就呼吸舒畅,

好像在痛饮琼浆。

欢乐的瞬间。

瞧啊瞧!(我喊道)她不再转身!

来这里给我们送好运;

没有风吹,没有潮推,

她昂首前进身骨挺!

恐怖随之而来。因为,没有风,没有潮,船能来吗?

西边的海浪如熊熊火光,

白昼的路程快走完!

红亮巨大的太阳

落在西边的海浪上面;

突然那奇怪的形体

闯进了我们和太阳之间。

太阳一下子蒙上条栏,

(愿天上圣母赐爱!)

像隔着地狱的铁栅,太阳

火热的圆脸露出来。

他看见的似乎只是船的残骸。

啊哟!(我的心猛跳,我想)

她越来越近,这么快!

那可是她的帆,在夕阳下面,

像薄纱,不停地溢彩?

栅栏,太阳从后面露脸的,

那船的肋条,看上去像是夕阳面庞上的一条条栅栏。

船残骸的甲板上只有“鬼女子”和她的伙伴“死”,别无他人。

是不是那船的肋骨?

船上可只有那一位“女子”?

是否有两位?另一位是“死”?

“死”的可是那女子的伴侣?

她嘴唇猩红,她形骸放纵,

像这样的船,就有这样的船员!

她头发黄似纯金,

她皮肤苍白如患麻风,

她就是梦魇之魔“死中生”[19]

能使人血液冷凝。

光秃的船身向我们靠近,

那两位[20]掷骰在船上,

“这牌局定了!我赢了!我赢了!”

[21]说着,吹口哨三响。

“死”和“死中生”掷骰子赌船员的命运。赌老水手时,“死中生”赢。

残阳入海;群星奔出来,

太阳的庭院里不存在暮光。

黑夜只一步就来到;

海面上飕飕的一声去远,

鬼船箭一般飞掉。

我们听着又侧眼觑看,

月亮上升时。

“恐惧”在心头把血液吸干,

仿佛从杯中抿酒!

星光暗淡,夜气如盖。

灯下舵手的面容惨白,

露水沿帆篷滴漏——

一弯新月从东方上升,

一颗光灿的明星

在新月弯钩里逗留。

月行星赶[22],船上的海员

一个赶一个。

来不及呻吟呼救,

一个个疼痛得扭曲面孔,

用眼睛把我诅咒。

船上整整两百个活人

老水手的船友都倒下死去。

(没听到呻吟和叹息)

扑通扑通,跌得沉重,

一个个倒下,断了气。

他们的灵魂从肉体逃亡——

“死中生”开始对老水手施加影响。

飞向地狱或天堂!

一个个灵魂,飞过我身旁,

像我的弓矢飕飕响!

第四部

“我怕你呀,我怕你,老水手!

贺喜的宾客害怕对他说话的是鬼。

我怕你两手皮包骨!

你呀,细高个,面黄肌瘦,

像肋条撑起的沙土。

“我怕你,怕你亮的眼神,

你两手黧黑,皮包骨。”

别怕,别怕,贺喜的嘉宾,

我并没倒下死去。

老水手向客人保证自己是个活人,并继续讲述他可怕的悔罪故事。

孤独啊孤独,极度孤独,

大海茫茫,广又阔!

没一位天神向我垂顾,

哀怜我灵魂受折磨。

多少汉子啊,仪表堂堂!

他瞧不起那些安静的海上的生物。

全死了,躺在甲板上;

几千几万条黏滑的爬虫

却活着,我也这样。

我两眼注视腐烂的海面,

他妒羡那些活物,而这么多人已经死了,僵卧着。

我又把目光移挪;

我两眼注视腐烂的甲板,

甲板上死者偃卧。

我仰望苍昊,一心想祈祷;

但祷词还没出声,

便听见一声邪恶的咒语,

我立即心灰意冷。

我闭下眼帘,不敢睁眼,

眼球跳动似脉搏;

因天空和大海,大海和天空

把我的倦眼压得沉重,

我脚旁有死者偃卧。

死者肢体上冷汗蒸馏,

尸体不腐烂不发臭:

他们临终时瞪着我,那神态

在他们脸上长留。

但是诅咒还留在死者的眼睛里,对他仍然起作用。

孤儿的诅咒能够把亡灵

从天堂送入地狱;

但是啊!比这要更加可怕,

是死者眼里的咒语!

七夜加七昼,身受那诅咒,

我求死却不能死去。

月亮移动,登上天穹,

他极度孤独,又动弹不得,因而非常向往漫游的月亮,以及暂时逗留又继续行进的星星;漫无边际的蓝色天空属于它们,成为它们休憩的地方、它们的故乡和它们的自然家园。它们不用通报就进入天空,就像理所当然受欢迎的主人,它们抵达时天上洋溢着宁静的欢乐。

从不在中途稍停:

她只是悄悄地攀上天梯,

伴着一两颗明星。

月光像洒下四月的寒霜,

嘲弄酷热的大洋;

笼罩着巨大船影的海上,

海水着了魔,烧火涛火浪——

烧万顷骇人的血浆!

海面上巨大的船影之外,

我见到无数水蛇:

水蛇游动时,踪迹发亮,

水蛇竖立时,鬼怪的幽光

破裂成灰絮撒播。

靠着月光,他见到上帝创造的生灵在宁静的大海中。

海面上巨大的船影之内,

我见到水蛇的盛装:

碧蓝,晶绿,羽绒般乌黑,

水蛇蜿蜒地游移,一路上

金色的火焰闪光。

幸福的生灵啊!水蛇的美姿

没口舌能够道出;

它们的美姿和它们的快乐。

我心中涌出股爱的泉水,

我不知不觉为水蛇祝福:

他衷心地为它们祝福。

准是慈悲的天神怜悯我,

我不知不觉为水蛇祝福。

与此同时,我可以祈祷;

符咒开始失效。

突然那已死的信天翁

从我的胸前自动往下掉,

铅块般沉入海中。

第五部

啊,睡眠!温馨,香甜

从南极到北极,人人爱!

愿圣母玛利亚受尽颂赞!

她从天堂里派遣睡眠

潜入我灵魂中来。

甲板上那些水桶空空的,

托圣母玛利亚的福,老水手在雨中恢复了活力。

搁在那里很久了。

我梦见桶里盛满了露水,

醒来,天在下雨了。

我嘴唇湿润,喉咙凉爽,

我的衣服全湿透;

肯定我是在梦里醉了,

醒来我还要喝个够。

我慢慢挪动,但四肢空灵;

身体轻盈——我思忖

自己已经在睡梦中死去,

是个幸福的灵魂。

随即我听到狂风怒号,

他听见声音,他看见天空上和大气中有奇异的景象和骚动。

风没向船身靠拢,

只是呼啸的风声摇晃着

那又薄又破的帆篷。

高空里突然爆发出生气!

千百面火旗放异彩,

是闪电匆忙地来来去去!

惨白的星星进进出出,

在其间跳起舞来。

刮来的狂风吼声更大,

船帆如莎草哀鸣,

大雨从乌云中倾盆而下,

月亮向乌云挨近。

浓密的乌云裂开,月亮

依然在乌云的旁边,

像高山瀑布向下直冲,

闪电扑地,没一丝隙缝,

像大河湍急倒悬。

高呼的狂风没吹到船篷,

船员们的尸体受到力量的驱使,船向前行驶。

这船却开始航行!

电光闪过去,月光射下来,

死者们发出呻吟。

他们呻吟,活动,起身,

不说话,不转动眼睛;

即使在梦里,这事也稀奇,

能看见死人们起身。

舵手掌舵,船只航行;

海上没一丝轻风;

水手们像往常干活一样,

拉起船上的缆绳,

他们举手臂如举起工具——

我们是一群幽灵。

我旁边是我侄儿的尸身,

他跟我膝头碰膝头;

我们俩同拉一根绳,

可是他始终不开口。

“我见你就感到害怕,老水手!”

但那力量不是来自这些人的灵魂,也不是来自大地或空中的魔鬼,而是来自天国的一群天使般的仙灵,由守护的天神召唤、派遣下凡。

不用怕,贺喜的嘉宾!

痛苦的灵魂们已经逃逸,

并没有重新返回尸体,

这里是仙灵们附身。[23]

天亮了,他们放下手中活,

聚集在桅杆周围;

口中吐出甜美的歌曲,

歌声向远方飘飞。

飘荡,飘荡,甜美悠扬,

一声声直达朝阳,

歌声又慢慢回到船上,

交错着齐唱和独唱。

一会儿有声音来自天庭,

我听见云雀歌吟;

一会儿全是小鸟儿飞来,

仿佛要让这天空和大海

充满了甜美的啭鸣!

这回像整个乐队合奏,

这回像怨笛独鸣;

这回啊,仿佛是天使唱歌,

整个天界在静听。

歌停了;帆篷直到午时

还发出悦耳的声音,

像在绿叶繁茂的六月

幽谷里溪水低吟,

仿佛整夜为酣睡的林木

唱出安恬的歌声。

上午,我们静静地航行,

海上没一丝微风;

航船缓慢地向前滑行,

水下有魔力驱动。

龙骨下面九的深处,

有一个精怪潜行在水中,

来自迷雾和冰雪的国度,

来自南极的孤独的精怪,遵照那一群仙灵的命令,把船推动,尽可能远送到赤道,仍然试图复仇。

就是他把船推送。[24]

帆篷到午时不再出声,

船也就停住不动。

太阳,正对着桅杆尖顶,[25]

把船钉牢在海面,

但稍过片刻船重新启动,

动作短促而艰难——

向后向前,船身动一半,

动作短促而艰难。

突然,像烈马撒蹄狂奔,

这只船向前猛冲:

一下子血液涌进我脑门,

我倒下,昏迷不醒。[26]

我在昏迷中躺了多久,

我不知道,说不清;

但在我恢复生命之前,

我的灵魂清楚地听见

南极精怪的魔鬼伙伴,即空间的无形居民,参与了他为海鸟被杀而复仇的事;他们中间有两位在说话,一个对另一个说,老水手长时间沉痛的忏悔,已被南极精怪接受,南极精怪已返回南方。

空中有两个声音。[27]

一个说:“是他吗?是这个汉子?

凭基督名义,请你说分明,

是他用弓矢残酷地杀死

那善良无辜的信天翁?

“在那迷雾和冰雪的国度

有一个精怪栖止,

他爱那只鸟,鸟爱那汉子,

汉子却把鸟射死。”

另一个声音比较温和,

蜜露般轻声低语:

“杀鸟的汉子已经忏悔,

忏悔将长久继续。”

第六部

第一个声音:

“告诉我,告诉我,你再说说,

请你轻声地回答我——

是什么伟力使这船飞驶?

大海又做了什么?”

第二个声音:

“大海像仆人面对主人,

风平浪静好驯良,

大海睁开明亮的大眼睛

静静地望着月亮——

“大海想知道,怎样做才好,

福与祸,凭月亮指引,[28]

你瞧!月亮俯视着海洋,

显示出一片好心。”

第一个声音:

“没海风吹来,没海浪澎湃,

船怎么开得这样快?”

第二个声音:

“船的前头,空气被劈开,

后头,空气合拢来。

老水手已处于昏迷状态。因为仙灵的力量推动着船向北行驶,快得使凡人无法忍受。

“飞啊,兄弟!飞高些,高些!

否则我们会误事;

一旦老水手噩梦得缓解,

这船将徐徐行驶。”

我醒来,我们继续航行,

超自然的快速移动已经推迟;老水手醒过来,他开始重新忏悔。

似乎遇到了好天气:

在夜里,月亮高挂,夜很静,

死者们站立在一起。

海员们全都站在甲板上,

像尸骸集中在鬼殿:

眼睛都呆滞,向我注视,

月光下荧荧闪闪。

他们死时的诅咒、痛苦

还没有解除、消亡,

我不能回避他们的盯视,

也不能祷告上苍。

魔法终于被消解,再一次

诅咒终于通过赎罪而消解。

我见到碧蓝的海洋,

我放长视线,却很难再见

曾经见过的风光——

好比一个人,独行在野径,

心惊胆战,不停留,

回头望一眼,连忙向前走,

从此再不敢回头;

他心里明白,可怕的魔怪

紧跟在他的身后。

接着一股风吹到我身边,

这股风无声又无息,

似乎并不曾吹过海面,

没波纹,也没涟漪。

风掀起我头发,拂弄我面颊,

像春风吹过草莱——

奇怪地交融着我的惊恐,

又像欢迎的抚爱。

这船飞快地、飞快地航行,

同时却走得平稳,

这风轻轻地、轻轻地吹拂——

仅仅吹向我一人。

啊,欢乐的梦啊!眼前

老水手见到了故乡。

真的就是那灯塔?

真的就是那山岗?那教堂?

真是我故乡,啊?

船到港口,绕过沙洲,

我带着哭泣祈祷——

上帝啊,让我苏醒吧!要不,

就让我永远睡觉。

海港明净得像镜子一样,

这样地柔滑,平坦!

一片月光,洒向海港,

月影荡漾在水面。

山崖和崖上矗立的教堂

凭月色闪闪生辉;

风信鸡安静,沉稳,不摇晃,

沐浴着月光如水。

静静的月光把港口照亮,

呈现出银白一片,

突然间,深红的形影憧憧

在港口水上出现。[29]

仙灵们离开了死者们的躯体。

一个个深红的形影出现,

显出他们原有的光辉形象。

跟船头距离不远;

我转而把目光投向甲板——

见到什么呀?我的天!

尸体一个个平躺,僵卧,

我凭十字架起誓!

每一个尸体旁边都站着

一位光辉的天使。

是一队天使,在挥手不止:

一派天国的景象!

每一位天使是毫光一支,

把信号发到地上。

这一队天使,在挥手不止,

他们都不声不响——

不开口;但是啊!这片哑默

像音乐渗入我心脏。

我很快听见划桨的声音,

听见领航人欢叫;

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

见一条小船驶到。

领航人带他的助手一道

飞快地驶来了,上帝!

船上的死者们不能毁掉

我心中涌出的欢喜。

我看见小船上还有一个人,

那是善良的隐士!

我听见他正在高声吟唱

他写于林中的颂诗。

他将赦免我灵魂的罪孽,

洗净信天翁的血渍。

第七部

善良的隐士居住在林中,

山林倾斜到海边。

他高声吟唱,嗓音优美,

每逢水手们从远方回归,

他喜欢跟他们聊天。

山林隐士。

他早晨、中午、傍晚都祈祷,

在圆形垫子上跪拜,

垫子是老橡树留下的残桩,

上面有青苔覆盖。

小划艇近了,我听见说话声:

“真是的,事情挺蹊跷!

那么些明亮的灯光哪去了?

哪去了,刚才的信号?”

“蹊跷!”隐士也这么说,“他们

小划艇令人惊奇地靠近船。

不理睬我们的呼叫!

船板翘了!瞧啊,那些帆

变得又破又薄!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破帆,

简直像——满目萧条。

“我的林子里黄叶一片片

尸骸般浮在溪水上,这时,

常春藤枝条被大雪压倒,

猫头鹰俯身向恶狼干叫,

把狼的幼崽吞吃。”

“上帝呀!这光景魔鬼般恐怖——

(领航人回话)我害怕!”

隐士却情绪昂奋,大呼:

“往前划!只管往前划!”

小船驶向前,挨近大船,

我不动也不说话;

小船一贴近大船船身,

有响声突然迸发。

声音从水底轰隆隆响起,

大得越来越吓人:

响声叩大船,震裂海湾;

大船像铅块下沉。

船突然下沉。

可怕的轰隆震撼海空,

震得我不省人事,

我像七昼夜淹入水中

漂浮起来的尸体;

但很快我发现自己,像做梦,

躺在领航人小船里。

老水手被救上领航人的小船。

大船沉没,卷起大旋涡,

小船打转又打转;

四周复归于寂静,只有

山间的回响不断。

我刚一开口——领航人立即

尖叫一声便昏倒;

虔诚的隐士两眼朝天,

坐着向上苍祈祷。

我拿起桨来;领航人之子

便吓得魂不守舍,

高声傻笑,不停地傻笑,

两眼转动着惶惑,

“哈哈!”他叫,“我亲眼见到

鬼也会划桨操作。”

如今,回到了祖国,稳稳地

我脚踏家乡的土地!

隐士蹒跚地走下小船,

几乎已不能站立。

“帮我赎罪吧,圣徒!”我恳求。

隐士在额前画十字,

他道:“快说,我要你快说,

你是什么人,你是?”

老水手诚心恳求隐士帮助他赎罪;老水手必须终生忏悔。

顿时我浑身上下承受着

阵阵剧烈的痛苦,

使我不得不把故事讲述,

然后痛苦才解除。

从此以后,没准啥时候,

那痛苦会再度袭来;

解法是重述那可怕的故事,

任心火烧透胸怀。

在他整个后半生中,一种剧烈的痛苦不时地迫使他从一处浪游到另一处。

我流浪,像夜,从一地到一地,

我有了开口的奇招;

我一旦见到人神色别样,

会马上明白他该听我讲,

便给他讲故事劝导。[30]

新郎家传出一阵阵喧闹!

贺喜的宾客齐到;

新娘和伴娘同声歌唱,

园亭外歌声缭绕:

听啊!晚钟悠悠地敲响,

嘱咐我别忘了晚祷。

嘉宾啊!我这把老骨头曾经

浪游过无边的大海:

海上是那么寥寂,连上帝

也不会在那里徘徊。

我感到,要是和各位友好

一起上教堂去祈祷,

这要远胜过婚礼的盛筵,

远胜那美味佳肴!

和大家一同走进教堂,

和大家一同祈福,

快活的少女和少男,老人,

幼儿,好朋友,一齐俯身

崇拜伟大的天父!

再见了,再见!贺喜的贵客!

请听我一言相告:

只有爱人类,又爱鸟,爱兽,

祝祷才会有灵效。

他现身说法,劝导人们热爱并尊重上帝所创造和热爱的一切生灵。

真心热爱大小生灵吧,

然后祈福才得福;

因为上帝爱一切生灵,

原是他创造了万物。

老水手两眼炯炯有光焰,

年迈人胡子花白,

他走了;那位贺喜的宾客

也离开新郎的门宅。

他去了,有些失魂落魄,

像被人一棍子打昏;

第二天起来他换骨脱胎,

变得更沉郁、更聪明。[31]

【注释】

[1]据作者自述,1797年夏天,柯尔律治因健康不佳而隐居在一个农庄里。一天,由于身体不适,服用了镇静剂后,他便在椅子上睡着了。入睡前他正在阅读游记编纂家塞缪尔·坡恰斯的著作《坡恰斯旅程》中的这些字句:“忽必烈汗在这里下令建造一座皇宫,以及一座宏丽的花园,于是用围墙把十英里肥沃的土地围了起来。”诗人酣睡了大约三个小时。据说,在沉睡之中,他极其明晰地确信自己能创作至少二百至三百行诗,而奇怪的是这种“创作”,竟是各种情境和意象具体地出现在他面前,同时出现相应的文字表述,而不需要诗人作任何主观的努力。醒后,他对梦中的一切有异常明确的记忆,于是拿起纸来奋笔疾书——正在此时,有个人因事来访,写作被打断一小时以上。当诗人回到房里后,他大为吃惊而又懊丧地发现,他虽然对于整个幻象还留有一些模糊而暗淡的记忆,但是,除了八至十行诗和一些零散的意象之外,其他一切都像溪水面上的影像遇到一块投石一样,统统消失了。而他已经写下的那一部分共五十四行,则成为未完成的诗作。诗中充满浪漫的幻觉和想象,风格奇谲而宏丽,在幻影景物的华彩之中隐含着一种不祥之兆。而诗中的首韵(alliteration)、脚韵(rime)、元音韵(assonance),被组合得极其巧妙,从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音乐效果。这首诗因其奇想和韵律成为英国文学史上的名作之一。可惜,这首诗的色彩、格调,特别是它的乐感,虽然译者十分努力,却难以在译文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2]阿比西尼亚,非洲国家,即现今的埃塞俄比亚。

[3]柯尔律治的村舍,在奈塞·斯托威。

[4]柯尔律治的儿子哈特利,后来也成为诗人。

[5]作者自注:“在这座王国的全部领域内,这些淡烟名叫‘来客’,想来,是某些不速之客即将来临的预兆。”

[6]柯尔律治的诞生地是德文郡的奥特里·圣玛利镇。他9 岁开始到伦敦上学。

[7]指柯尔律治求学的伦敦基督慈幼学校的詹姆士·鲍依尔先生。

[8]当年柯尔律治和他的姐姐安都穿着幼儿服。

[9]指基督慈幼学校。

[10]这首诗作于1797年冬至次年春,发表于1798年9月出版的作者与华兹华斯合著的《抒情歌谣集》中。1815—1816年,作者又为此诗加了58 条旁注,这种旁注在英国诗歌中极为罕见。

[11]船从英国出发。

[12]表明船在大西洋上向南行驶。

[13]船到达赤道。

[14]船越过南极圈,进入南寒带。

[15]船离开南极,掉头北返。

[16]信天翁被杀的次日,大雾消散,阳光朗照。别的水手们认为,大雾是信天翁带来的,杀了信天翁,才有了晴朗的天气。

[17]船只又到达赤道。

[18]雾乡雪国指南极。“给我们灾害”指信天翁被杀后船员们受到痛苦的磨难,是南极精怪的作为,意在为信天翁复仇。

[19]“女子”头发黄似纯金喻“生”,皮肤苍白如患麻风喻“死”,所以是“死中生”。

[20]指“死”和那“女子”即梦魇之魔“死中生”。

[21]指“死中生”。“死”与“死中生”赌掷骰子。赌其他船员的命运时“死”赢了;赌老水手的命运时,“死中生”赢了,其他船员都得死,老水手则死里逃生。

[22]船员们迷信星在月侧是不祥之兆。

[23]一群仙灵附在已死的船员身上,驾船绕过南美洲合恩角,回到大西洋。

[24]“天亮了,他们放下手中活”之后,仙灵们吩咐南极精怪在水下推送这艘船。

[25]船到达大西洋上的赤道,南极精怪不再推送,船顿时停住。

[26]南极精怪已返回南极。一群仙灵驱船北驶,由于船行太快,人不能忍受,老水手因而昏厥。

[27]老水手在昏迷中听见两个小精灵在谈话,这两个小精灵是南极精怪的伙伴。

[28]凭月亮指引,是说海上有风无风,潮涨潮落,都由月亮主宰。“福”指风平浪静,“祸”指风浪险恶。

[29]仙灵们离开船员的尸身,纷纷显出他们的本相。

[30]故事开头,老水手遇见三人,却只拦住一人。其原因到此点明。

[31]“变得更沉郁、更聪明”这行原文“A sadder and a wiser man”成为英文成语,意思是:吃过苦头而学乖了的人或经过痛苦的磨炼而变得更智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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