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洞仙歌·余七岁时》原文与赏析
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 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这首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时作者四十七岁,在黄州任上。词作附有一篇小序,九十三个字,比词作稍长。序文,叙述作者填写此词之缘由,谓此词乃为补足蜀主孟昶所作《洞仙歌令》之佚文而作。序文所说,虽属于往事,但文中突出交代九十老尼朱氏记词经历,谓“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其中已带有流年暗中偷换的人生感慨。序文告诉读者:此词并非一般娱戏文字,而是一篇自所得意的有为之作。词的上片描绘美人的姿质及情态。“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谓其肌肤若冰雪。“水殿风来暗香满”,为美人所处的环境。水殿,是指筑在摩诃池上的宫殿,点明了美人的身分。清风与荷花香,对美人所在环境进一步加以渲染。三句所写,环境与人物都甚美好,虽未曾涂脂抹粉,但人们诵此,“自觉口吻俱香”(沈祥龙《论词随笔》)。接着,词作借“明月窥人”,描绘美人欹枕时的娇羞情态。绣帘被清风吹开,月光照见了美人。这里,作者将明月拟人化,谓“一点明月”,说其高远,谓“窥”,似乎是偷眼相看,正反衬出美人的羞怯意态,而欹枕未寝、钗横鬓乱,则正面体现美人的娇容。这是上片,在静态中进行描绘。下片写美人的行动及其心理,在动态中进行描绘。“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三句为换头,起承上启下的作用。“起来”承接“欹枕”,“素手”关照“冰肌玉骨”,“携”即转入表现两人的行动和心理。庭院无声,夜深人静,两人注视着星空的变化。这里,既描绘了人物的行动,又体现了人物的心理。接着,侧重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两人在殿中,看着疏星渡河汉,时间悄悄流逝,不知不觉中,发现月光已淡,玉绳星也已偏西。其时,殿中美人既希望秋天早日到来,又害怕时间过得太快,年华似水,不知不觉地消逝。“但屈指”、“又不道”,正尖锐地体现了这一矛盾状态。这是下片,将美人的内心世界揭示得颇为充分。
这首词说花蕊夫人故事,仅开头二句为蜀主词句,后皆苏轼续之,全词“豪华婉逸,如出一手”(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四),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创造力。但是,苏轼补足此词,用意不仅在于还历史真而目,更主要的是借题发挥,用以抒发内心感慨。如上所说,苏轼在序文中已经透露了这一消息,当他进行词境再创造时,这一用意就显得更加突出。此词十分注重时间推移。词中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似乎全部围绕着时间的推移而进行。“时见疏星渡河汉”。“时见”二字,谓其经常察看。“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自问自答,对于时间推移无比关心。主人公害怕年老色衰,但流年暗中偷换,却不以人们的主观意愿为转移。结处着一“偷”字,带有无限怨恨之意。这里,寄寓着作者深切的同情。所以,我认为:苏轼写花蕊夫人的故事是有所寄托的。
续成这首词,苏轼自己感到很得意。苏轼的成功之处,除了续补之后,全词“如出一手”之外,还在于创作了一篇很好的序文。这篇序文,处处与词的内容相关照,但又不与词的内容重复。二者互为补充,相得益彰,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因为这篇序文,词中所写的内容更加充实,而且,也因为这篇序文,使得苏轼的著作权不至为他人篡夺,苏轼的艺术成就也不至被贬低。后世读者,或以为蜀主传有全词,苏词乃隐括蜀主之词而成(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或以为苏轼此词未免有点金之憾(朱彝尊《词综》卷二),或以为苏轼之续补反为蛇足(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云云。有此序文,则足以廓清事实,让人们得知苏轼续成此词的来龙去脉。因此,序文比词作文字稍长,乃是十分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