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原文与赏析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善写离情别绪,这首《满庭芳》更是名噪一时,于元丰年间已“盛行于淮楚”一带(见叶梦得《避暑录话》),致有杭城歌妓琴操改韵之说(见吴曾《能改斋漫录》),虽是赞扬琴操的才思敏捷,却也说明了此词传唱之广、影响之深。词写与情侣告别场景,类乎柳永笔法,可与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一阕对读。
词从绘景开笔。“山抹”一联以其对仗工稳、下字精炼、绘景贴切而盛传都下。据说东坡曾戏呼以“山抹微云君”,更曰:“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其婿范温赴宴,竟以“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而自抬声价,闻者无不绝倒。我们且看作家的艺术手段:远山淡云,衰草接天,乃城郊深秋之景。今于“山”“云”之间下一“抹”字,直如丹青高手挥舒妙笔,将那一缕柔薄飘浮的白云轻轻抹于山腰之间,何等的清淡高远!“草”“天”相接,一派萧瑟苍茫,着一“粘”字,何等的形象真切!这两句是极目所见,下一句是侧耳所闻,谯楼上呜咽凄清的画角声时断时续,又平添出不少悲凉气氛。三句绘景固妙,其作用尤在为惜别伤怀作有力的渲染与烘托。起式与柳词略同。以下由远而近,由景物而人事,引出饯别场景,“暂停”两句亦即柳词“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句意。“暂停”,言留别时间短促。“聊共”,足见对饮无绪,一杯离酒在手,顿觉无限“旧事”涌上心头。
“蓬莱”,指会稽龙山下的蓬莱阁。据《艺苑雌黄》载:“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秦观《别程公辟给事》诗中有句云:“买舟江上辞公去,回首蓬莱梦寐中。”亦可资参证。其时当在元丰二年(1079),则少游三十一岁仍为一介布衣,怀才不遇,心绪难免抑郁寡欢。由此可知,“蓬莱旧事”主要指往昔情事,但也不无一定身世之感。临别怀昔,有“多少蓬莱旧事”萦绕胸际啊!但词人不忍直赋其事,才触即转,用“空回首”三字一笔荡开,又以“烟霭纷纷”句轻轻拢住。“烟霭纷纷”紧承“空”字,亦景亦情,虚实兼顾。无限“蓬莱旧事”竟如眼前弥漫于水面的烟雾一般,既分明在目,却又纷乱而不可理,迷茫而不可追,这正是秦词之委婉含蓄处。往事已然纷乱迷茫,不堪回首,那么,别后前程又将如何?词人仍不用实笔,而是借景传意,透过淡烟薄雾,推出又一画境:“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这三句被友人晁补之称为“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见《苕溪渔隐丛话》),即谓其自然清丽,形象鲜明,雅俗共赏。其实,诗本自炀帝断句:“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不过经词人用长短句式一错落,并衬之以“斜阳外”,于是不仅尽得“词味”,而且将自然实景变作虚实相间、迷离惝恍之境了。求诸内涵,则于秋意萧瑟外,不无天涯沦落、前途未卜的身世之感寄寓其中(有人以为马致远的令曲《天净沙·秋思》即由此脱胎)。此种情境与柳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相类,皆临别展念未来,而又借景寓情。
换头直以情起,“销魂”用江淹“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别赋》)意,点出伤离题旨。“香囊”两句回应上片“暂停征棹”,言临别情意。古时男子有系香囊的风习,如繁钦《定情诗》:“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上句写男方暗解香囊以赠。古时用锦带制成菱形连环回文结,以示同心恩爱,梁武帝《有所思》:“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林逋《相思令》:“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下句谓女方轻轻拆开罗带同心结,以示从今两别。此处“轻”字兼含“轻轻”和“轻易”两义。相见时难别却易,别时容易见时难,这其中自有种种难言之隐。词人此时已过而立之年,然犹一介布衣,所以下句“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化用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也是心有灵犀,兼指爱情、仕途两不如意的。周济慧眼独具,指出“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宋四家词选》)。正因为今后相见无期,所以临别纵然泪湿襟袖,也不过是“空惹啼痕”而已。一个“空”字,增添无限酸辛。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下片自“销魂”以下,或直赋情事,或坦陈胸臆,一气贯穿,颇有畅酣之势,至“伤情处”稍作顿挫,束住上文,唤起煞拍两句,以景结情。这样既见文势起伏变化,又使结尾有含蓄不尽之意。“高城”两句,细加品味,当是征棹开发,人已两别,为词人在逐渐远去的舟船上回望高城的情景,表现出依依不舍的感情。时已黄昏,极目望去,高城渐隐,唯见一片灯火闪烁而已。所谓“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欧阳詹《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情在景中,意在言外,令人怅然不已。
善于将事、情、景三者融汇一气,是该词艺术表现上的一大特色。全词叙事仅两处:“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和“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却是作品抒情的基础,即所谓即事抒情。词的上片以写景为主,景中寓情;下片以抒情为主,情中有景。景色从微云度山写入,继之以斜阳归鸦,收之以灯火黄昏,时间逐步推移,景色渐次昏暝,人事则由停棹饯饮,到赠囊话别,到舟发人远,脉络清晰,层次井然。而融贯全词的则是“黯然销魂”的无限伤离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