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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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原文与赏析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秦观是北宋词坛上一位重要的作者,这一则自然是因为他的词特别具有一种婉约纤柔的特点;再则也因为这种特点,与词之性质有特别相近之处;因此当词之发展,已经在苏轼手中达到了诗化之高峰以后,秦观词的成就,就更有了一种对词之本质重新加以认定的意义。而其后较秦观...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秦观是北宋词坛上一位重要的作者,这一则自然是因为他的词特别具有一种婉约纤柔的特点;再则也因为这种特点,与词之性质有特别相近之处;因此当词之发展,已经在苏轼手中达到了诗化之高峰以后,秦观词的成就,就更有了一种对词之本质重新加以认定的意义。而其后较秦观时代稍晚的一些作者,如贺铸、周邦彦诸人,其作风乃多近于秦,而并不近于苏,所以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乃谓“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然则秦观的词在宋词发展中的重要性,也就由此可以概见一斑了。而更可注意的则是秦观词中所表现的婉约纤柔之特点,乃全出于其心中一份敏锐善感之天性的资质,所以虽然是对词之本质的回归,然而与以前五代的《花间集》和北宋初年的晏殊、欧阳修诸人的词风,则又各有不同。《花间集》中的作品大多为歌筵酒席之艳歌,其纤柔婉丽之品质,乃是与现实之女性结合有密切之关系者,而并不必为作者个人心性品质之流露,这是秦观词之所以与《花间集》中一些纤柔婉丽之作,表面上作风虽然相近,而实际上却有所不同的缘故。至于晏、欧,则又因为他们在学问事功方面各有过人的成就,因此在他们的小词中,也就隐然结合了个人的怀抱修养,而如此也就并不仅是其心性本质单纯自然之流露了,这是秦观词之所以与晏、欧的某些纤柔婉丽的小词虽看似相近,而实际上却也有所不同的缘故(关于这些词人在风格方面的细致的差别,可参看我以前在《四川大学学报》所发表的《灵谿词说》论各家词之文稿)。所以刘熙载在其《艺概·词曲概》中,乃云“秦少游词得《花间》、《尊前》遗韵,却能自出清新”。冯煦在其《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亦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这些评语都不失为对秦观词的体会有得之言。现在我们就将以这一首《画堂春》词为例证,来对秦观词的此种出于心性之本质的婉约纤柔之特点,一加赏析。

这首词是一首伤春之词,这自是一望可知的。而伤春原是自唐五代以来,词人所经常叙写的一个主题。即以《花间集》而言,如温庭筠《菩萨蛮》词的“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韦庄《谒金门》词的“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便都是写伤春之情的小词。还有晏殊《浣溪沙》词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及欧阳修《玉楼春》词的“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便也都是写伤春之情的小词。但温、韦所写的乃是以男女之相思离别为主的伤春之情,而晏、欧所写的则一则表现了圆融的观照,一则表现了豪宕的意兴,都隐然有个人的襟抱修养流露于其间(参看《四川大学学报》所刊拙著《灵谿词说》中论各家词之文稿)。可是秦观这一首小词所写的,却只是由于春归之景色所引起的一片单纯锐感的柔情。开端的“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三句,全从眼中耳中所见所闻之春归的景物写起,而且全不用重笔,写“落花”只是“铺径”,写“水”只是“平池”,写“小雨”只是“霏霏”,第三句写“杏园”虽用了“憔悴”二字,明写出春光之迟暮,然而却也并不是落花狼藉风雨摧残的重笔,而是在“憔悴”中也仍然有着含敛的意致。所以下一句虽明写出“春归”二字,但也只是一种“无奈”之情,而并没有断肠长恨的呼号。这种纤柔婉丽的风格,正是秦观词的一种特点。至于此词之下半阕,则由写景而转为写人,换头之处“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两句,情致更是柔婉动人。试想“柳外画楼”是何等精致美丽的所在,“独上”“凭栏”而更“手捻花枝”,又是何等幽微深婉的情意。如果就一般《花间》词风的作者而言,则“柳外画楼独上”的精微美丽的句子,他们或许也还写得出来,但“凭栏手捻花枝”的幽微深婉的情意,就不是一般作者所能够写得出来的了。而秦观词的佳处还不仅如此而已,他的更为难能之处,是紧接着又写了下一句的“放花无语对斜晖”,这才真是一句神来之笔。因为一般人写到对花的爱赏都只不过是“看花”、“折花”、“簪花”,甚至即使写到“葬花”,也都是把对花的爱赏之情,变成了带有某种目的性的一种理性之处理了。可是秦观这首词所写的从“手捻花枝”到“放花无语”,却是如此自然,如此无意,如此不自觉,更如此不自禁,而全出于内心中一种敏锐深微的感动。当其“捻”起花枝时,是何等爱花的深情,当其“放”下花枝时,又是何等惜花的无奈。在这种对花之多情深惜的情意之比较下,我们就可以见到一般人所常常吟咏的“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情意,是何等庸俗而且鲁莽灭裂了。所以“放花”之下,乃继之以“无语”,便正因为此种深微细致的由爱花惜花而引起的内心中的一种幽微的感动,原不是粗糙的语言所能够表达的。而又继之以“对斜晖”三个字,便更增加了一种伤春无奈之情。何则?盖此词前半阕既已经写了“落红铺径”与“无奈春归”的句子,是花既将残,春亦将尽,而今面对“斜晖”,则一日又复将终。以前欧阳修曾经写过一组调寄《定风波》的送春之词,其中有一首的开端两句,写的就是:“过尽韶华不可添,小楼红日下层檐。”其所表现的一种春去难留的悲感,是极为深切的。秦观此句之“放花无语对斜晖”,也有极深切的伤春之悲感,但却并未使用如欧阳修所用之“过尽”、“不可添”、“下层檐”等沉重的口吻,而只是极为含蓄地写了一个“放花无语”的轻微的动作和“对斜晖”的凝立的姿态,但却隐然有一缕极深幽的哀感袭人而来。所以继之以“此恨谁知”,才会使读者感到其中心之果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幽微之深恨。周济在其《宋四家词选·序论》中,即曾云:“少游最和婉醇正。”又云:“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像《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及《画堂春》这两首词,便都可以作为这些评语的印证。也许有人会以为像这些锐感多情的小词,并没有什么深远的意境可言,然而这种晶莹敏锐的善于感发的资质,却实在是一切美与善德的根源。关于此意我在《迦陵论词丛稿》的《后叙》中已曾有所论述,就不拟在此重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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