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双头莲 呈范至能待制·华鬓星星》原文与赏析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
这首词作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时年52岁。范成大,字至能,号石湖居士。他和尤袤、陆游、杨万里共称“南宋四大诗人”,也称“南宋四大家”,和陆游原在杭州为同事、朋友。这时范任成都帅(知成都府、四川制置使),陆游成为他的幕僚(制置使司参议官)。《宋史·陆游传》:“范成大帅蜀,游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在这一时期,二人诗词酬唱较多,这首《双头莲》就是其中之一。
陆游一生大量的诗作,多为积极向上的、富有战斗气息的作品,这首词何以写得这样消沉呢?这是冷酷的社会现实和他追求的理想日益矛盾的反映。陆游志在收复中原,统一南北。并希望赵氏王朝能励精图治、国富兵强。这本是他的家学影响,也就是说继承了王安石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宋元学案》把他列入“临川学派”,和“濂、洛”不同)。但他在四川,政治上屡次遭受朝廷小人的打击和压抑,在五年多的时间里,虽然也有官职(州通判和帅司幕僚),实际上处于投闲置散地位,不可能有所建立。而范氏此时帅蜀,官位已高,他深知朝廷意在苟安,不敢有所论谏。二人之间,只存在官场上的周旋敷衍,谈不上推心置腹,共济时艰。所以这首词并不止是向范氏发泄牢骚,而是含有政治表态的深刻意义。
开头三句,“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首先就提出“壮志”的问题,而今已成虚空幻影。着一“惊”字,点出对现实的失望和内心的痛苦。瞧瞧自己,鬓添白发;看看当前,触目惊心;想想将来,也不过寄生天地之间,有何志趣可言?这和他诗作名篇《书愤》“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同样,开头就否定了自己的壮志和壮气。拨弦定调,统摄全篇。所以“惊”字为句眼。下承三句:“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以害病的千里马自喻,形象而贴切。豪气消尽,着“暗里”一词,更见炼字之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兼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意思,这就加强了感叹身世的深度。“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由“壮志成虚”,转为思念家乡,不是题旨的游离,而是聊以自宽的推宕之语,并和结尾相呼应,具见针线绵密。“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旧社”,指绍兴末在杭州与诸友的文酒之会。“俊游”,指当时共游的才俊之士,成大即其中之一。用疑问句式表达,“现在谁还记得这些文采风流的往事呢”?不但旧友凋零可叹,而病骥的“萧条”也更可知。
过片,“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锦里繁华”和“官闲昼永”为对比,只有掩起柴门,以睡眠为事。这和苏东坡的“平生睡足是黄州”的贬谪生活有什么不同呢?“志士凄凉闲处老”,不能不让人想到作者这一诗句了。“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睡眠之外,惟有独饮消愁。满腔心事,又将付托给什么人呢?实际上,他在四川,也有“酒徒诗社尽豪英”的知己,但也多是沉沦在社会上的闲官或布衣,他们同样受不到朝廷的重视。“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这和上片的“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相照应。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掉转笔锋,把整顿山河的“壮志”,缩小为远客思乡的感情,笔势亦跌宕生姿。“楚柁吴樯”,源于杜诗,以喻东逝的归舟。歇拍“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是借用晋代张翰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鲙的故事,表示归心的迫切。但又没有张翰的“此身为我有”的自由,孤怀怅惘,含义更深一层。
这首词明标“呈范至能待制”,对当时秩高禄厚的范氏,似也有暗施针砭之意。范氏不是当年“青门俊游”之一吗?为什么而今竟不能“付与心事”呢?范氏深于此道,当然能参透其中消息,但他是无能为力的。
此作虽然着重抒写消沉抑郁的情怀,可是低吟感慨,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也具有厌弃世俗、洁身高蹈的超爽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