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首页/人物传记/张大千《我与张大千》

张大千《我与张大千》

《灵池记》:余友蜀人张大千,画名震当世。客巴西,于庭前凿一池,旁杂植花木以为清赏。豪雨则池水盈,大旱则可见底,任之而已。大千于画为旷代奇才,生平轻财重义,视人间名利如敝屣。而挥霍之钜,傲视王侯,穷困之极,猥同乞丐。余友冯若飞以“贫无立锥,富可敌国”称之。近数年,举家远徙万里外,耗用繁剧。所奇者:其赀财之有无丰啬,一视池水之容量为准:盈必裕如,缩则见肘,枯则无...

《灵池记》:
余友蜀人张大千,画名震当世。客巴西,于庭前凿一池,旁杂植花木以为清赏。豪雨则池水盈,大旱则可见底,任之而已。大千于画为旷代奇才,生平轻财重义,视人间名利如敝屣。而挥霍之钜,傲视王侯,穷困之极,猥同乞丐。余友冯若飞以“贫无立锥,富可敌国”称之。近数年,举家远徙万里外,耗用繁剧。所奇者:其赀财之有无丰啬,一视池水之容量为准:盈必裕如,缩则见肘,枯则无隔宿之粮矣。试之尽验。大千顷飞港,见余,笑曰:“内子寄吾书,谓吾行时,仅留数十美金,今将竭,奈何?附述家中琐事,谓池水又盈。书来时,吾已汇六千美金去矣。”余谓大千曰:“然则果池之灵耶?夫高山大海之雄阔,日月云霞之辉灿,珍禽异兽之繁殖,春兰秋菊之芬芳,此宇宙万物之灵也,而胥集于君之一身,发而为绘事,则顾吴王李倒屣于前,董巨关荆执帚于后。五百年来,一人而已!天以吾中华人物之美,隐之于巴西;复以吾宗邦艺术之精,灵之于异域,盖藉一小池而显耳。夫水之盈枯何足计,钱之得失何足虑?君之心襟,有如东坡所云:明月清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君之所得于天为独厚,而天之所望于君为独殷耳。大千勉之哉!”乃相与握手大笑。客已盈室,余辞小归,灯下记之,以见余二人数十载之友情,依稀犹似抗战期间聚居青城绝顶时也。

我为什么写这篇《灵池记》?是大千当面要我写的。当大千向我摆这个故事时,我说:“这真是一个灵池呀!古时皇帝有灵台,而今你有灵池,可喜可贺!”大千掀髯一笑道:“那么,最好请你写一篇专记此事的文章,好不好?”我答应了:“我一定写。”大千道:“最好请你写一个长手卷,不过字要写大一点,因为我近年的眼力已差了。”我说:“每个字写两寸见方,够了吧?”大千呵呵道:“当然够了,不过,还要请你在卷头画一个池子,池边站一个人,这人就是我。”我说:“班门弄斧,我何敢作画?”大千握握我的手,笑道:“你画你的好了。”我说:“我就画吧!而且画你的像很容易,因为你有特征:一嘴好胡子。”隔了几天,我完成了任务,不负大千所托。大千当着许多人说:“都好都好!只是池子里面还差一点东西。”于是提笔在池子里画了几条小游鱼,这样画面便生动得多。这是一个最长的手卷,后来大千先生还请了几位好友题跋。这次他来台湾,还对我说:“等我回巴西后,就把你的《灵池记》刻石,竖在八德园内,留为永恒纪念。”至于这个灵池之所以灵,读者一读我那文章就可以知道的。


青城山上的故事


《灵池记》后,有几句:“灯下记之,以见余二人数十载之友情,依稀犹似抗战期间聚居青城绝顶时也。”所谓数十载之友情,屈指一算,也不为过分。我与大千交游较密时乃在民国二十一年到二十五六年那个阶段,距今已三十年,地点则在江南,相聚常在苏州和上海。那时大千的哥哥善子先生健存着,大千则常往来苏沪间。如众周知:张善子先生是以画虎闻名天下的。善子兄弟住在苏州辋思园,养了几条大大小小的老虎,作为写画的活标本。不但如此,而且常常牵着猛虎,招摇过市,意态自若。奇怪的是:路上行人,遥见牵虎人来,并不躲避,争相招呼;老虎也受主人调度,规行矩步,雍容儒雅。更奇怪的是:苏州的警察,也不干涉,有时反而帮助这位大画家,牵虎代劳,乐此不疲。我那时服务江苏省政府,省府主席是陈果夫先生,教育厅长是周佛海,我有好几次邀同佛海游苏州,访大千昆仲,另一目的是看看老虎和看看画老虎。善子先生曾为我画了三幅虎,可惜现在一幅都没有保存。那时还有一位名画家陶冷月也住在苏州。远在民国十七年我参加北伐主持军中政治工作时,驰骋苏北鲁南战场,冷月是我们军政治部的艺术科长,所以我们是老同工,他与张氏兄弟也友善。我曾同冷月盾鼻从军过徐州,有“短衣匹马古彭城,燕子楼头泪如雨!”之句。后来苏州相晤,又有句云:“燕子楼头当日事,短衣匹马又天涯!”不禁感慨系之。如今善子早已作古,冷月不知踪迹,惟余大千与我尚存,但都已垂垂老了。
《灵池记》中所说青城山聚首,也有可记的故事。对日抗战时期,我住四川成都两年。由于避免敌机滥炸而疏散,我奉老母和一家,由成都的茶店子搬到灌县的中兴场,再搬上青城山。在这里,介绍先父实甫公宿青城绝顶的遗作和我的敬步原韵,先父遗作是:“昔宿青城顶,岷山此最幽。天离几寸地,人在半空楼。红叶比花艳,白云如水流。四时春气好,只带一分秋。”我的和作是:“昔宿青城顶,人称天下幽。点红双妇髻,万翠一僧楼。远黛清如洗,斜阳醉欲流。乾坤离乱里,独拥古岷秋。”民国四十二年九月,于右任老人亲写此两诗赠我,并跋云:“爱读易氏父子宿顶诗,写寄君左老弟”,那时我还在香港。这一幅是右老遗作中的精品,如今高悬我的北投郊居,和大千先生为我所画的《双溪书屋图》并列。右老仙逝已三年余,一念即泫然。在拙着《君左诗选》里有一首咏青城山的长歌,其中一段是:“忽然一峰峙面前,小亭一座峰之巅,行经岭脊尽空悬,无华山苍龙岭之险峻,有泰山黑龙潭之鲜妍:此乃青城第一峰之绝顶,上清宫名天下传,借问住何人?画家张大千。五云缥缈神仙眷,却与城中通电线,亲种红梅二百株,时听黄鹂三两啭。主贤来嘉客,市远惊美膳,围炉消春寒,掌灯拂晚霰,历历从头话劫灰,殷殷相约观开堰。”在这几句诗里,也可以看出张大千先生的逸兴豪情,绝对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他那时一家住在青城山第一峰绝顶的上清宫,有三个太太,都很美慧而贤淑,相处融洽。他的三太太生得白白高高肥肥的,秀发披肩,便是他画美人的模特儿。原来张大千笔下的美人全是杨贵妃的典型,也就是他的三太太典型。他画美女的作风是来自唐人,唐人因受杨贵妃所谓“肥环”的影响,所以美人画得总是肥肥的,张大千也不例外。大千在峰顶筑了一座小亭,坐小亭中,正面对另一座高峰;云蒸霞拥和雪封的赵公山。由小亭迤逦而下,沿山坡小径遍种红梅二百株,这是大千的杰作。我初次上青城觅移家住屋,即访候大千,那晚就睡在他家,他亲自烧菜,入晚和我摆龙门阵,谈起他少年时被匪绑架的惊险故事。不久,我一家也搬进上清宫了,与大千一家为邻。大千住青城山三年,我只住半年多就搬下了山。在这半年期间,得以从容而消闲的和他一家来往,常常摆龙门阵,一摆就是几小时。有时同下山到灌县附近游玩,曾同去看有名的都江堰放水,遍历伏龙观、二王庙诸胜迹。一次,我们两家下山同过大索桥。这索桥,是灌县一座伟大的建筑物,完全用竹片、木柱、木板、粗绳所系成,横接两岸,长达三里,在桥上走,飘飘荡荡,如驾云雾,桥下就是奔腾澎湃的岷江,视之目眩。我们两家度桥,拉拉扯扯,惊惧的神情,如果拍映电影,似乎不太好看。大千先生虽是四川人,但对于走过这样长而高悬的大索桥,也有戒心。我们走过一次,下次就免了。这次大千来台湾,见了我的太太,还笑嘻嘻的说:“你还记得我们两家同度索桥的情形吗?呵呵呵。”即此一点,也可见他记忆力之强。
住青城山期间最值得纪念的一件事,有章回小说式的题目为证:“一气隐无踪,云山日落;千峰寻不见,灯火宵明。”一天下午,大千先生尚未回家,等到日暮,消息杳然。因为他在山上游赏,照例是清晨或上午,断没有从下午到黄昏还不回家的。张家三位太太非常焦急,来同我家商量,我劝她们不要担心,可能应山僧之约,受樵夫之请,前往闲话桑麻一番也未可知,不料等到二更时分,还未回来,连我们都急起来了。
于是合两家男女大小,除我的老母未参加外,连同上清宫的道士们,还有一个小道士又是我的书僮的万喜生,等到三更时分实在不能再等了,每人举起一条大火把,去探我们这位大画家的下落,而把他抢救回来。可是青城山千峰万岭,悬崖削壁,幽壑深洞,诚如陆放翁所咏“山如翠浪尽东倾”,整个山势是斜陡的,叫我们何处去寻?何处去找?经过几乎通夜的搜索,几十条火把照处满山通红,青色的丛林都变成了紫色,依然不见踪影。且幸时节是初夏,清寒不重,人人抖擞精神,翻山越岭,涉涧跨溪,披云拂露,穿岩入洞,直到天已大亮,天呀!好容易才在山腰一个小峰的洞内,也就是在有名的天师洞附近幽岩中,发现了这位大师闭目趺坐,好似达摩面壁,眼观鼻,鼻观心,在那里修养呢。我们一大群人真是欢喜欲狂,立时由三位太太把他拖出洞来,然后他张目一看,却镇定而悠闲的说:“做啥子这样大惊小怪呀?”然后像抬菩萨一般,用一顶山轿把他抬回上清宫了。事后,我也不好怎样向他挖树盘根的追问,直到今天我还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演出这样的惊险而富有传奇性的一幕。也有人说是由于和哪一位太太口角了几句,于是一气冲走,这就“清官难断家务事”了。不过平心一想:张大千是一代奇人,大家认为非常稀奇的事,可能他认为平凡已极。家里住得太腻了,跑到洞里面静坐一两天,不是很平凡吗?那末,大家真是大惊小怪了。齐白石与溥心畲
现在,我摆大千先生的龙门阵又要换一个方向。我们知道:大千先生的哥哥善子先生已去世了,但是他现在还拥有两个最亲爱的弟弟:一是异姓的爱弟高岭梅先生,一是同姓的爱弟张目寒先生,说一句玩笑话,这是我们大师身边的左丞右相,哼哈二大将。岭梅和目寒与大千的友谊亲情,渊源太深,可以振人心而风万世。
13年前,大千先生从东京来香港,就住在“四弟”岭梅家里,不久又要回美国去。他从前住香港时用的一个厨子,经他介绍,也快飞美。他就要这厨师特地弄几样可口的菜,亮亮本领,约几位老朋友吃吃,欣赏欣赏,批评批评。
这天正是民国四十四年,即公元1955年元旦。岭梅的客厅里和卧房里,挂满了大千的名画,和他自己的摄影杰作。文艺的气氛已经不凡了,加上红灯照耀,圣诞点缀辉煌,像我这样在乱离中飘泊的人,也嗅到几分新春气息。加上岭梅是一位拥有“一打”儿女的“多子老太爷”,夫人又贤慧,融融泄泄,满室氤氲。那一双孪生女孩子,多么可爱,打扮得像洋娃娃一般。好一个幸福的家庭!
吃菜、看画、聊天,是当晚三大主题。壁上高悬的那一巨幅荷花,是大千在抗战胜利后在上海展出的精品。那时我也在上海,看了他这幅大画,就好像自己变成了大荷叶间一滴小露珠,旁边有一个人钉着我,意思是鼓励我买,我哪里买得起呢。后来经友介绍此人,才知他是一个书画经纪人,特别是张大千画的掮客。他坦率的告诉我:他左手买进,右手卖出,一转手便获一倍以上的利润。他就靠买卖张大千画发大财。
那次大千画展,照例是“满堂红”。不久在原地址,我又看到齐白石的画展。齐璜老人不该号“白石”,竟是“满堂白”。齐白石的画不能说坏,为什么卖不出呢?则因此老作风,豪放粗犷,色彩单纯,不易为一般人欣赏。张爰的画则轻灵细致,色彩绚丽,最受大众的欢迎,有钱的人,不惜重金,争相抢购;无钱的人,当裤子也愿买一小幅。
事隔数年,这次乙未元夜,我同大千谈起那次画展。大千笑指那幅大荷花说:“岭梅还是出钱买来的呢。”岭梅知道大千的穷,买大千的画;大千知道岭梅的穷,送岭梅的画;他两人的友谊永恒结在道义和情感上面,视金钱如粪土。
岭梅一把拉着我走进他的卧室。我问:“看小娃娃吗?”岭梅说:“不,你送我的那幅紫金山图,我已配着镜框挂起来了。”大千和诸位朋友闻言,也都跟进来。“夫子门前卖孝经”,我的画还能见张大千吗?实在禁不起他们的过奖。我说:“我这幅画,只能因为岭梅兄是南京人,所以画了紫金山和鸡鸣寺送他,画要不得,最要得的是镜框啊。”
于是我们回到客厅里,谈画、看画。大千拿出一幅新近在日本收买的元人画山水巨幅,是至正九年方方壶所作,化了六千美元的代价。大千很高兴的说:“这幅画正是用一枝烂笔涂成的,多么神韵!”高悬室中,逼近细看,果然鬼画桃符一样,这里一堆黑芝麻,那里一团乱头发;稍远了望,则烟云万态,宝光内涵,峰峦千重,层次显映。大家都想看看大千新购入的另一幅精品宋徽宗的竹禽图卷,化了一万美金在东京搜到的。原来这幅稀世之珍,大千不愿轻易出示,他请他的朋友一位名鉴赏家专为此画写了一文,指定在我当时在香港主编的一个刊物上登出后,才公开给朋友看,以昭郑重。只因那篇文章尚未登出,所以当晚大家无缘见到宋徽宗。
大千坐在红沙发上,开始摆龙门阵了。他健谈,谈到与他齐名的当代大画家齐白石、溥心畲。谈到往年他在北平时,齐白石对他曾经发生过一次很有趣的误会。大千知道齐白石的性格和脾气,谁也知道这位老木匠是一钱如命的。大千本来是好意,替朋友买白石老人几张画,约好了去看画;不料白石老人一言不发,却由姨太太扶起,拿出一张大白帖似的长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大字:“告张大千,我的画不是给尔等后生小子批评的,休来缠我!”大千惊奇之下,知是误会,便将重价买画的诚意相告,白石老人才转怒为喜;起初说没有画,接着由姨太太捧出来了。大千向我们插句话说:“白石老人的画,擅长芭蕉下面一仙鹤,此外是仿吴缶老‘昌硕’的紫荆和红桃。那次代友购入的也是这样的几张,价钱远出白石老人定价以上,所以这老头儿非常高兴。”过几天,齐白石一定要请张大千吃饭,表示谢意。齐白石请客,这是破天荒的盛事。大千说不必,齐白石说一定要请,而且,因为大千是四川人,一定要请到中央公园内四川馆儿的长美轩,这番盛情,大千不便坚辞。吃过长美轩,付完账,堂倌逡巡不去,大有讨小账之意;白石老人怒着,用纯粹湘潭口音厉声道:“你这伢仔俄斯还要小费啰!”一边摸出了几个钱,手战抖着,余怒未已,那位如夫人一把将钱拿下摆在桌上,拥着老头儿去了,老头儿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笑问大千:“有人说:请白石老人画虾子,一只虾子要若干代价,照只计算。一次,有人请他多画一只虾子,这只虾子便走了样,毫无生气,那人有点奇怪。白石老人说:‘你要添的这只虾子是不在价钱以内的。所以替你画一只死虾子。’”大千一笑说:“这当然是过分的形容了。”
然后大千又谈到溥心畲的风趣,说:“这位大画家可了不起,他有着全套做和尚的本领,虽然他不是一个和尚。心畲往年寄寓北平戒坛寺,凡遇寺中做斋打醮念经拜佛,只要缺和尚的时候他随时去补充,克尽厥职,受着方丈的倚畀和嘉奖。”大千又说到溥心畲一些更有趣的故事,例如:溥心畲是旗人,旗人的男子也扑粉的,和女人一样。心畲执教南京中大艺术系,三点钟连堂的课,只教了一点钟。这是什么道理呢?原来这位大画家积习难除,当堂洗脸敷粉,头一点钟,面盆放在讲堂上,他慢吞吞的盥洗敷粉,敷完了,点点头,下课。学生上了一小时的课,看了两小时的化妆术,落得两便。大千还说了一个笑话:从前他和溥心畲照了一张像,他是黑面大胡,溥则白脸光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溥心畲是他的太太呢。但是,大千接着伤感的说:“近年我在台北看见他(指溥氏),便憔悴多了!”
摆完大艺术家的小故事,朋友到齐,是开饭的时候了。张大千远来,我们不请他吃饭,他倒请我们,似乎宾主倒置,实则并不尽然:第一、因为大千有一个好厨师,而我们没有,这个厨师又是大千亲自指点的,而我们无法指点这次约宴,是看这厨师的表演,我们想请也请不上;第二、齐白石请客是天下奇闻,张大千不请客也是天下奇闻。大千好吃,好朋友,更好请朋友同吃,我们何必让张大千先生制造天下奇闻呢?
满满一圆桌,桌上一块圆玻璃板,活溜溜的转,放着菜随各人方便取用。据大千说:“这是于右老三十年前发明的轻便吃法。”当晚的菜,名目并不多,但样样精致。每上一样菜,大千必介绍一番,而且说出烧法及其特点。例如樟茶鸭,九龙竹林小餐曾以此菜标榜,并取名为“大千鸭”。大千的厨子曾将这种鸭子介绍给新加坡菜馆,不料反应很坏,南洋人士看见鸭子的颜色褐黯,便说不新鲜,吃了会肚痛,而这样名菜必须火力醇厚,而又恰到好处,鸭肉才香,鸭皮才脆。又如一种肝块,我不知叫做什么名堂,只觉吃起来落口消融,我问大千是不是用豆腐制的?因为大千以善制各色豆腐闻名,大千摇头说:“没有用一点豆腐,纯用鸡肝细磨凝成。”可惜的是有两样名菜:炒鳝鱼和烧鳗鱼,我不吃这些东西(像蛇的东西我都不吃),大千当众称赞不绝,我只好心领承教。最后一道甜菜是枣泥羹,大千吃了两碗,据他说:“在南美吃不到枣子,所以回香港多吃点。”至于头菜的鱼翅,我曾做过谭畏公座上客,曾经沧海难为水了。蜜饯火方火功到家,但略嫌咸一点,我也吃了不少。
于是在席间便由饮食谈到旅美生活。据大千说:“在美国的中国馆子吃中国菜,千万不要在纽约华盛顿那些大餐馆,吃来吃去只是骗外国人的杂碎,倒不如就三藩市唐人街的广东小馆子,吃点粤菜,还有些真正广东风味呢,价钱也便宜。”我偶然问他为什么从阿根廷搬到巴西呢?他说:“这很简单。阿根廷的生活水准比香港低五分之二,巴西又比阿根廷低五分之二。比如说:我在九龙亚皆老街住的房子每月房租三百美金,现在住巴西的房子是等于香港的旧楼的八大间,有花园、有球场,月租不过相当港币四百元。
于是又有一个朋友笑问:“大千先生,你在东西两半球飞来飞去,如入无人之境,大家觉得是一个奇迹!我现在要考你一下,可以吗?”大千笑道:“可以可以。考啥子,就答啥子。”那个朋友问:“你在阿根廷说的是西班牙语吧?在巴西说的是葡萄牙语吧?还有,在纽约说的是英语吧?”大千一个大哈哈道:“啥子语都不是。我说的是一口道地四川话。”再问: “那么,谁替你翻译呢?”答:“我那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就可胜任愉快了。有一次,火车还为我特别停一分钟呢。”又问:“那么,你也穿西装?”大千把长袍一抖,指着说:“走遍天涯都是这长袍呀。”又问:“上下飞机轮船,手续可麻烦吧?你又没有携带男随员女秘书,怎样方便?”大千一笑说:“有啥子不方便?上上下下以前,我写好了中国文,交给那办事员或空中小姐代办也就完了,并不麻烦,也从无困难。”那个发问的朋友只得五体投地的佩服,说:“这恐怕是外国人震于你的大名,所以对你特别优待,给你许多便利,别人出入国境是多么啰唆啊。”大千说:“不瞒各位,我的几只猴子,几钵梅花和芍药,也都很顺利的签证入境呢。海关打开我的一百多件行李箱,看见坛坛罐罐(指绘画颜料等)一大堆,还以为我是中国旧式走江湖的卖药郎中……”说到这里,把那花白胡子一掀,笑道:“我这个样子还不像土医生吗?”


(1968年)
(选入本书时有所删节)


易君左(1898—1972年),湖南汉寿人。父易顺鼎。1916—1918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习政治经济学。1918年9月,入北京大学法科政治门。1922年秋,在安徽法政大学任教,与郁达夫同事。1923年在上海泰东书局任编辑,又与郁达夫同事。抗战时,任四川《国民日报》社社长,曾与张大千在青城山为邻。后又助于右任、卢前编《民族诗坛》,倡导“新体诗”运动。1949年后,任香港浸会学院教授兼中文系主任。1967年赴台湾,任台湾中华学术院诗学研究所委员、中华诗学社社长,主持《中华诗学》月刊。
着有《中国政治史》、《杜甫今论》、《中国社会史》、《中国文学史》、《闲话扬州》、《西子湖畔》、《摩天集》、《中兴集》、《君左诗选》等。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