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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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与波伏瓦》资料简介传记

萨特与波伏瓦诺贝尔文学奖的拒绝者和世界女权运动的先锋没有人妨碍我的自由,是我的生活汲干了我的自由。——萨特让·保尔·萨特196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拒绝领奖,其中一个重要理由是,拒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1980年萨特去世,法国总统只能以个人身份参加他的葬礼。...

萨特与波伏瓦

诺贝尔文学奖的拒绝者和世界女权运动的先锋

没有人妨碍我的自由,是我的生活汲干了我的自由。

——萨特

让·保尔·萨特196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拒绝领奖,其中一个重要理由是,拒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1980年萨特去世,法国总统只能以个人身份参加他的葬礼。

这在法国现当代史上是没有过的。

萨特是哲学家、文学家和驰誉世界的社会活动家,本文主要讲后二者。他的哲学很大程度上来源于马丁·海德格尔。

西蒙娜·德·波伏瓦则是法国首屈一指的女哲学家,她是萨特的终身情侣。二人都不认同婚姻制度,认为它妨碍自由,束缚人性。波伏瓦是《第二性》的作者,是世界女权运动的代表之一,是女性同性恋的狂热体验者和鼓吹者。她和她的爱侣萨特一样,致力于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探险,是理性、感性、野性杂糅互生的现代典型。萨特深度介入社会生活,坚决反抗资本主义和一切不正当的权力,他被称为“20世纪人类的良心”。

1905年,萨特生于巴黎,他一岁丧父,一只眼睛不好。这小孩生长在两个女性和外祖父之间。他的外祖父查礼是法语传播者,是法国一级教育勋章的获得者,在巴黎创办了活语言学院,学生来自很多国家。家里堆满了“砖头”,小孩子在书堆里爬来爬去,渐渐捧起了“砖头”。从此一发不可收,构筑了自己的精神大厦。后来他写《词语》,清理自己的“文学神经症”,瞄准十岁以前的印象、感觉、思绪、判断,以及数不清的白日梦。这部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显然获益于他的现象学训练。1933年他在柏林师从胡塞尔,苦心研究海德格尔。

小孩子生下来就嗅着书的气息,然后被词语吸附。而语言的抽象规定着一切具象,语言乃是照亮一切的神奇的东西。中国自古以来就受到社会各阶层广泛尊崇的书香门第,眼下受到实用主义的严重威胁。阅读变成网络流行的所谓“悦读”,许多人今天读一本书明天就想用,劣质出版物铺天盖地,真是几千年来的大笑话。

经典读物向来有矜持的特征,它的缓慢生成拒绝一切快餐式的靠近。而优秀的读者静悄悄分布在民间。他们毫不张扬,他们茁壮成长。

文化的两极分化是一种趋势吗?惰性群体之外的坚实个体如何生长?优秀的个体生命如何保持它的强度、它的扩张态势?

像萨特的《词语》,法兰西丰碑式的文学作品,浅表性生存者是难以问津的。

萨特的童年看上去是封闭的童年,他甚至惊讶于学生们的活蹦乱跳。他大抵活在户内,游走于一个又一个“砖头”中,书房黯淡的光线似乎更契合他的内心。思绪从发黄的书页间不断转移出去,远远超出了户外,超出了巴黎,超出了法兰西。每个字都是微小而强劲的弹射器,都是捉摸不定的小精灵。书房并无圈闭功能,恰恰相反,它自古以来就连接着世界的纵深,精神的广域。

活在网络中与活在词语间有天壤之别。前者唯一的特征就是收缩,让反复滋生的惰性去围剿意志力。

萨特在《词语》中写道:“还在我目不识丁的时候,我就对这些竖着的砖头深怀敬意:它们或者站得笔直,或者侧身躺着,或者像墙砖一样紧紧地挤在书架上,或者像一排巨柱那样庄严地分开排列着,我已感觉到家里的繁荣是依赖于它们的。这些砖块彼此都很相似。我在一个极小的圣殿里玩耍,我周围布满了极漂亮的古代建筑,它们看着我出生,它们也将看着我死去。我偷偷抚摸它们,以便使我的双手有幸沾上它们的灰尘。但我还不太清楚如何处置它们,我每天都在参加它们的仪式,却并不了解仪式的意义所在。外祖父平时多么笨手笨脚,连手套上的纽扣都要我母亲给他扣上,可他摆弄这些文化物品却像主祭那样灵活自如。我无数次看他心不在焉地站起来,围着他的书桌转上一圈,几大步跨过房间,还没有来得及做一下选择,就毫不犹豫地取下一本书,一边以拇指与食指翻动着书页,一边回到他的座椅上;刚刚坐下,他就一下子翻到了‘所需要的那一页’,同时发出唰的一声,就像撕破了皮鞋。有时候,我走近去观察这些盒子(精装本),它们像被剖开的牡蛎,我看到它们赤裸裸的内脏器官,也就是一些苍白而又散发着霉味的页片,它们略微有些肿胀,布满了黑色的叶脉,它们喝着墨水,发出一种蘑菇的气味……在外祖母的房间里,书是躺着的,我从未见过她有两本以上的书,因为她的书是从图书馆借来的。每逢星期五,外祖母穿戴得整整齐齐出门,她说:‘我去还书。’”

萨特

《词语》一书,宏观的把握与微观的进入并举。通篇用这种细到毫厘的描写,将整个童年还原。疏离的笔触使词语游刃有余。如此还原童年的印象,很多作家都做不到。

关于长相,萨特这么写:“人们告诉我,我长得很英俊。我相信了。有一段时间,我的右眼患了角膜翳,后来我因此而成了独眼和斜眼,但当时并没有什么。人们给我拍了许多照片,母亲还用彩色画笔给这些照片着色。我还保存了其中的一张照片:我脸色红润,金色的头发做成了一个个小圆圈,圆圆的脸蛋,眼神中流露出对现存秩序由衷的尊敬,嘴巴噘得老高,一副虚伪的、妄自尊大的模样:我知道我的价值。”

他是在童年伙伴和同学诧异的注视下,一次又一次勾勒自己的面孔,并趋于完成自画像。独眼与斜眼仿佛就是一切,就是他专属的永恒。他总是带着他的独眼东走西走,以独眼为中心的丑陋出现在大庭广众,出现在教室、操场、食堂、图书馆,也出现在没有人的角落:独眼不停地说着它独特的悄悄话。此后很长时间,萨特认为自己长得丑陋,而波伏瓦不断纠正他,让他相信他一直很英俊。

面孔自卑是怎么来的?《词语》给出了细腻的、令人信服的,对一些人来说还显得陌生的阐释。嘲笑的眼神与刺耳的语言层层叠加,生发了太多的东西。一方面词语让他妄自尊大,想入非非;另一方面,面孔日益成为问题的面孔。二者构筑了他的神经症,贯穿他一生的神经症。

萨特的青春放纵直接源于他的面孔意识,这有点像宋代的欧阳修。从照片看,萨特长得不错,他穿西装叼着烟斗沉思的照片,在我的书房一放就是二十多年。风度翩翩,讲的就是萨特这样的男人,沉思的面容即使在黑暗中也会闪闪发光。

萨特在长篇访谈《七十岁自画像》中对记者说,他习惯了女人的漂亮面孔,习惯了被她们包围。而这个习惯,也是童年的面孔自卑的持续反弹所致,尽管他已经记不清反弹的细节。他的哲学巨著《存在与虚无》,辟专章研究身体,其中包括性爱的细节。

他在《词语》中回忆道:“有一回,外祖父与亨利·柏格森同游日内瓦湖,他说:‘我那时欣喜若狂,浪波灿烂,水面闪烁,美不胜收,令人目不暇接,可是柏格森却坐在手提箱上,眼睛没有离开过他的双脚。’他从这件事中得出一个结论,诗人的沉思比哲学沉思更为可取。”

而《创化论》的作者、哲学家柏格森对萨特的吸引力,显然大于小说家或音乐家,虽然他有极高的音乐天赋。后来萨特紧盯自己的双脚的能力,恐怕不在柏格森之下。他喜欢人群,在嘈杂的咖啡馆写七百页的《存在与虚无》;与波伏瓦骑自行车漫游巴黎的郊外,穿过枫丹白露森林,把车子一扔,靠在一棵树上写另一本巨著《辩证理性批判》,看上去身子比树子还静,并且,把美艳夺目的波伏瓦处理成盲点,根本不知道她的倩影去了何处。

萨特对自然风光不敏感,对自然的沉思有限,对自然的关注度远不及海德格尔。

波伏瓦说:“萨特对裸露的岩石之类的自然物不感兴趣。”

萨特的兴趣是盯住人,各种各样的人。

中小学十一年以后,萨特考入负有盛名的巴黎高等师范学校,这个学校产生过包括雨果在内的一大批杰出人物,一些人葬在法兰西第一墓地:先贤祠。

小个头萨特带着他的独眼和无穷无尽的精力进了学校,刻苦学习的同时肆意胡闹,折腾,疯狂。小时候的安静伏下喧嚣的可能性。他出尽风头,他咄咄逼人,说刻薄话一套一套的,把别人搞得无地自容(朱光潜先生说,刻薄是文学天才的四大特征之一)。他变着法子愚弄刚进校门的新生,比如让新生竞赛捡篮球,一个个像狗一般扑向球场边的草地。他发明了“树子锁人法”,把新生的双腿盘在树干上,再按下去,使其屁股坐地,可怜的新生再也起不来。他花哨的衣服和怪异的发型惹人注目。他大把大把花钱,母亲给他的钱似乎用不完。他从不去食堂吃饭,吃馆子还叫上几个同学……

他从小就感受不到金钱的价值和分量,这导致他后来总是给侍者或司机巨额小费,引起人们的猜疑乃至愤怒,认为他故意炫富。

萨特对雷蒙·阿隆说:“要达到黑格尔的水平?当然,这个攀登既不太艰难也不太漫长,尚须加倍地努力工作。”

他描述他的生活理想:在沙滩上像猫一样在如花似玉的姑娘们中间钻来钻去。又是一位在酒吧里拿着酒杯、吸着香烟的作家。

未来法国的知名人物阿隆对他说:“怎么,我的小伙伴,半个月内你竟然写了三百五十多页?”

萨特在记事本中写道:“我知道自己是年轻的萨特,正像人们说年轻的歌德一样。”他赞赏法国作家纪德的思想:一位伟人必须保持独立自主,无拘无束。他反对一切:家庭,教会,党派,礼仪,民族主义,权威和盲从。

这个著名学府的无政府主义者,这个拒绝道德情操的达达派、野兽派,连续几天通宵读书,徘徊校园,盯着星空思考,又连续几天寻欢作乐,夜不归宿。小伙子萨特浑身是劲,他每天练哑铃,练成了标准的“肌肉男”。他是球类和田径运动的好手,虽然他个头不大,但是他跳得高,耐力好,爆发力强,他总是跑得飞快,奔跑中急转弯异常迅速。他在雷雨交加的夜晚跳进浪高一尺的塞纳河,只是为了让伙伴们亲眼看看他强劲的泳姿被闪电照亮。

他用形容词照亮事物,在图书馆大声宣布他的妙喻:“屁股是一只随身携带的坐垫。”他策划并参与巴黎高师晚会上的裸体行动,一丝不挂跳出来,当场引起公愤……

青春意味着试错吗?但究竟什么是错,这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后来萨特服用致幻剂麦司卡林,想要探索精神的极限状态下的自控力,结果半年神志不清,把西蒙娜·波伏瓦认作另一个女人西蒙娜·约利韦。

萨特十一岁就吹嘘有一个情人,这是读法国小说读出来的白日梦,他进入这个反复叠加的白日梦是如此之深,竟然在卢森堡公园的丛林里苦苦寻找他虚构的情人。他跌倒又爬起来,呼喊着杜撰的情人的芳名。后来,白日梦中的男孩早把杜撰忘了,词语却让他一次又一次神魂颠倒。想象直接进入现实,帮助他开拓了另外一个空间。

中学生萨特宣称:“征服某个女人要像征服野兽一样。”听上去像中学生海明威的语气。萨特做绮梦做了八年,十九岁,终于有了“他的少妇”。事实上他被女人征服了。这女人是个迷人的混合体:才华出众的演员,不知羞耻的妓女,不愁吃穿的富家女,自诩的尼采的学生。她喜欢在高级妓院的壁炉旁,一丝不挂接待她的崇拜者们,单手叉纤腰,朗诵尼采作品。她对尼采的崇拜与理解,她的标致面孔、披肩长发和魔鬼身材,让男人们目瞪口呆。巴黎高师的才子们,集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有人情不自禁哭起来了,恨不得扑过去吻她的脚趾头。她的裙子飘到哪儿,哪儿就有萨特、马厄和阿隆这些鬼头鬼脑的优秀学生。

窥视她已久的萨特在一个葬礼上与她面对面了。这个到处吹嘘自己是尼采的学生的女人用她漂亮的睫毛表明,她青睐这个以黑格尔和青年歌德自居的狂妄青年。

狂妄男女一拍即合。

墓地发生的爱情持续了两三年,直到这位魔鬼女郎转投大导演夏尔·迪兰的怀抱。她勾引导演成功,在法国戏剧界青云直上,她叫西蒙娜·约利韦。

墓地爱情的当天,萨特和约利韦就一起消失了。四天四夜之后,他从某个神秘而荒僻的鬼地方返回学校的“斗室”,写信对她说:“请告诉我,你喜爱萨特是否胜过女人们喜欢雪莱?”

每逢假期的头一天,萨特总是坐火车去约利韦居住的城市图鲁兹。他在她松软的床上累得筋疲力尽,一觉醒来,又浑身是劲。

约利韦为他朗读《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鼓励他用意志战胜本能。他一跃而起,随便捧起了一块“砖头”,两三分钟就把赤身走动的女演员忘得一干二净。她惹火的线条与挑逗在这时于他如浮云。

她拍拍她的小伙子说:“我的很棒的让!”

这是1926年,此时的海德格尔教授正在完成哲学巨著《存在与时间》,并与十七岁的汉娜·阿伦特一见钟情。

萨特同时还在追求一个杂货铺老板的女儿,并且考虑了婚姻。但对方的父母反感他抽烟的姿势,厌恶他的粉红色衬衣,还认为他有“破坏性思想”。

如果他跟杂货铺老板的女儿结婚,生活道路就改写了。

1929年,萨特在教师资格会考期间注意到另一位西蒙娜,她小他三岁。很可能他早就注意她了。公布笔试成绩的那一天,在巴黎大学门口,萨特对西蒙娜说:“你通过了!从今以后由我来掌管你!”快乐的西蒙娜眨眨眼睛,守在她左右的牛高马大的马厄,勉强露出祝贺的笑容。

在会考中名列第一的萨特,穿着他标志性的粉红衬衣冲向西蒙娜,模样活像愣头青。这一位西蒙娜,即是本文的传主之一——波伏瓦。

西蒙娜·德·波伏瓦,法国人永远的骄傲。

波伏瓦及其母亲和妹妹

波伏瓦出生在巴黎富人街区的蒙巴那斯街。外祖父是银行家。她的童年伙伴主要是男孩。在她一岁半的时候外祖父被捕了,动产和不动产大都被没收。家里的漂亮地毯、古典家具、网球拍和三响猎枪,在拍卖会上几乎是被哄抢一空。小女孩躲在人群中惊恐地张望。后来萨特影响了她,她成为共产党和无产阶级的同路人。

从富人阶层滑向平民阶层,全家告别了网球与猎枪,却一直住在巴黎的富人区。波伏瓦的一个女友的母亲说:“波伏瓦一家是另一个阶级的人。”

波伏瓦的父亲告别了贵族式的生活,告别了赛马场和巴黎社交界。她美貌出众的母亲与所有的女友断了联系。但家里的气氛是好的,父亲酷爱戏剧,经常排戏,欢声笑语不断。钢琴和小提琴声传到了这座三层小楼外,传到了著名的罗隆德咖啡馆。以大诗人阿波利奈尔为首的艺术家们常常在那儿聚会。

法国作家弗兰西斯在《西蒙娜·德·波伏瓦传》中写道:“在毕加索……凯瑟琳等人经常光顾的罗隆德咖啡馆,人们可以花二十个苏买一杯牛奶咖啡,用各种语言海阔天空聊一番。听听当地工人和画家的故事。列宁、托洛茨基……画家、建筑师、革命者,西班牙人、意大利人、智利人、印度人……都先后来到这里。”

波伏瓦每天上学都路过这个咖啡馆。从上午十点直到后半夜,咖啡馆座无虚席。她后来回忆:“他们的面孔、外形以及他们高声嚷嚷的嗓门让我着迷。”

她强调说:“我的童年非常、非常幸福。”

波伏瓦从三岁开始阅读。她热衷学习,父母就送她一台电影放映机。不过,“非常幸福”的小姑娘,性子非常倔。她母亲说:“别人碰一碰西蒙娜,她就气得脸色发青。”善于交际的父亲说:“这孩子不爱交际。”

有人以赞赏的口吻戏谑:“西蒙娜像骡子一样倔。”

低收入人家的日常生活琐事,也使父母发生激烈争吵。波伏瓦捂紧了耳朵,气得“脸色发紫,抽搐不已”。她回忆:“我陷入了创世纪之前的混沌中。”

在同一时期,萨特家里有三个女仆。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西蒙娜一家跌入困顿,几年间她像女仆一样干粗活,洗衣裳,拾煤渣,修理铁皮炉子……她又累又饿,耐心等待每一块小面包。这段漫长的时光磨炼了倔女孩的意志。意志上升,变成强力意志。整个战争期间,一千六百多个日子,这个少女没有一天中止过阅读。然而贫穷的生活并不意味着乏味。混乱中的生机勃勃向来是巴黎人的特长,强劲生发在街区、小巷、郊外。

波伏瓦有个女友叫伊丽莎白,人们叫她萨萨。萨萨一头短发,一副男孩子派头,她的自在和洒脱让西蒙娜很惊讶。萨萨翻跟斗十分在行,她动不动就劈叉,她双脚倒挂在树上,手里还拿着一本雨果的诗集。萨萨骑马、射击、打鸟、打网球都是好手,她还编印了一份油印小报到处散发。她尖酸刻薄,嘲笑包括她本人在内的所有人。她讨厌人道,认为其中有太多的虚伪,憎恨权力与资本勾结催生的犬儒主义。萨萨一个人闲溜达、哼小曲,从黄昏走到天明;她独自漫游了意大利,闻到了战争的硝烟味,还捡回一些弹片。她捧读书卷的样子像是准备吃掉书。

野丫头在任何地方看书:仰在水面上,躺在树杈间,躲在厕所里,走在香榭丽舍大街……她读过的诗集数量之多,在德西尔中学无人能比。

这个奇妙的混合体,就像让萨特着迷的西蒙娜·约利韦。她才十四岁。

萨萨消失了半个月,波伏瓦魂不守舍。小姑娘发现自己爱上了她。

波伏瓦在《回忆录》中写道:“天空的蔚蓝色黯淡无光,上课使我心烦意乱。整天索然无味,好像世界无端死了一样。萨萨回来了!千言万语涌向我嘴边,心胸一下子开朗了。陶醉在欢乐中时,我思忖:她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儿!突然间,陈规陋习、陈词滥调被抛到九霄云外。我激动得不能自持。我的身体迸发的欢娱之情,宛若瀑布般清新、强烈,我任我荡漾,我美妙地荡漾……”

萨萨比波伏瓦略大。小姑娘和小姑娘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有时候说着话气息相接,鼻头相碰……波伏瓦有句有争议的名言:“全世界所有女人都有天生的同性恋倾向。”

战争终于结束了,生活渐渐回到原来的轨道。波伏瓦在德西尔中学上学,她和少年萨特一样酷爱学习,“她的兴趣包罗万象,地图册的图片使她爱不释手,植物和昆虫同样令她心醉神迷。她如饥似渴汲取各科知识,她的幸福感却并不因此而受到丝毫影响”。

少女的哲思,在“加强型阅读”中萌芽了,她回忆:“我尽量不去想,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坐在椅子上用功学习,却听到了星球的和谐。”

思维的穿透力增长,半径日益扩大,指向宇宙的浩瀚,又回溯历史之悠远。这个漂亮的倔女孩儿,这个喜欢一个人在暴雨中散步的中学生。嗬,享受刹那间的窒息,就像萨萨!

红裙少女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间她自己的阅览室。“所有这些书都是属于我的!我发狂似的自言自语。”

波伏瓦狂读一本又一本的宗教经典,浑身布满圣诫,把欲望逐一贴上封条,接下来的时光,她却发现了“打破禁忌的快乐”。禁忌本身就是诱惑。她携带弗洛伊德的《图腾与禁忌》走进了杂树林。恣意生长的树枝摩擦着自由的少女的身体。弹性撩拨弹性。少女倒在草丛中快乐地翻滚,横竖不想起来。天光暗下来,哦,这是冥想时刻。冥想属于黄昏,属于星光的闪烁。不只是身体、身体和身体,波伏瓦想要的东西更多。她常去那个荒野树林,一晃就深入林子了,去干什么?不知道。她从来不注意杂树盛开的艳丽花朵,战栗的四肢与冥想的灵魂,看不见任何抒情兮兮的东西。

这一年她十三岁。

活泼的小姑娘预先品尝了死亡。她的灵魂悄悄背叛了上帝,抹掉了哥特式教堂的宏伟与肃穆。她失掉彼岸世界,发现自己是个孤零零的“终有一死者”。鲜花般的脸庞,雪白的手,美妙的腿,盈盈一握的细腰,刹那间变成可怕的骷髅架。

作为波伏瓦的朋友,弗兰西斯在《波伏瓦传》中这样写:“一天下午,波伏瓦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慌。死亡不再通向永生,而是通往任何一个存在的末日。她躺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嚷叫,把机织割绒地毯也抓破了。三年间,她守口如瓶,对母亲和萨萨隐瞒了她早已失去信仰的真相。”

先行到死生发了绝地反弹,而且是在花季,在豆蔻年华。灵魂自己飘向了绝境,带着身体发出的一阵阵尖叫。先行到死而反观生存,灵魂飞抵那个吞噬一切的深渊,又回到原点,于是,一切都变了。

对死亡的无休止追问,“让实存更加实存”。

世界的魔力在绝望中升起,这是后来席卷欧洲的存在主义信条。

少女发现了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的悲哀:“母亲停止了存在的展开,她遭遇了障碍和否定。”家庭主妇的生活圈子小,生存展不开,波伏瓦不要这个。

“理想使她免除了母亲的影响,同时使她可以补偿环境的平庸。”

有人当众问她以后做什么,她回答:“当一个著名作家。”

众人哄笑,她却冷冷一笑,走开了。

一位国际高尔夫球的女冠军进了德西尔中学,双腿笔直,腹肌发达,蓄短发就像萨萨,却穿着飘逸的褶皱裙子。女冠军漫游过很多地方,满脑子新鲜的东西,浑身洋溢着活力与自信,让波伏瓦突然瞥见了一种陌生的生活方式。

腹肌,运动与活力……女冠军不仅是假小子,她跟萨萨都是野丫头,她们见多识广,博览群书。“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

两个野丫头和一个西蒙娜·波伏瓦,她们一起走出了小小的安乐窝,纷纷在网球场、滑雪场和高尔夫球场一试身手。飞行,滑翔,驾驶汽车兜风。“艺术离开了博物馆,艺术走上了街头。”

维克多·玛格丽特的小说《假小子》轰动了法国。

十七岁的波伏瓦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她身穿定做的格子花呢连衣裙,轻快地跑上图书馆的楼梯,边跑边想,她将要投身于“世界的混战之中”。

萨萨死了,萨特来了。

野姑娘萨萨试图冲破包办婚姻,和她心爱的大哲学家梅洛·庞蒂生活在一起。她惨遭失败,郁郁而亡。波伏瓦连日号哭,趴在地毯上追忆她铭心刻骨的初恋。多少次,她们漫游,裸泳,手牵手攀岩,脸贴脸阅读,同居斗室,从一张小床跳到另一张小床……

波伏瓦开始写小说,主题是爱情与死亡。这个时候她遇到了一个穿粉红衬衫的小伙子,这小子到处宣称:“家庭是一张无法挣脱的网。”

波伏瓦最初听到的“野小子故事”,令她非常反感。那小子居然在巴黎高师的晚会上胡闹,堂皇的大厅里,嘉宾云集之时,每个师生都彬彬有礼,有节制地笑,压着嗓子说话,几个裸体男生却突然跳出,在耀眼的灯光下做着怪异夸张的动作。良家姑娘气愤!

不过,令她诧异的是,这几个男生都是学校出了名的高才生。

带头胡闹的人叫萨特。萨特的外祖父是著名教育家,长期充当严父的角色。萨特既是富二代又是学二代,却搞起了裸体行动,像中国古代的“竹林七贤”。

1929年的教师资格会考期间,雷蒙·阿隆把萨特介绍给波伏瓦。波伏瓦浅浅一笑,伸出手碰了碰萨特的手,瞥一眼这个肌肉男,含笑平视他的短发头顶。她比他还要高一点。她进入了并不陌生的淑女状态,以应对眼前这一位进攻性很强的独眼男生。

半个月,这一群男女天天在一起,紧张复习之余,走东家串西家。尼让有一辆敞篷汽车,他们挤在车里激烈争论。会考的题目是:《自由与偶然性》。

尼让的家里挂着巨幅列宁像。萨特请大家看电影,听音乐,喝昂贵的鸡尾酒。他在汽车里在乡间小道上放开歌喉。他抽烟的动作渐渐吸引了二十一岁的波伏瓦,他很随意地递给她一支,并用火柴为她点燃香烟。

波伏瓦酷爱抽象艺术,喜欢朦胧诗,跟传说中的野小子在一起,“她发现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一切都饶有趣味。他们连续几个小时讨论,互相都着了迷。萨特不断地告诉她,应该不惜一切代价保留自由姿态、生活热情、好奇心和写作欲望。”野小子萨特有幸成为波伏瓦第一篇小说的读者,他提的意见是小说文字量的十倍。后来他为谢奈的小说写序,序言长达数十万字,大大超过了小说。

波伏瓦通过了会考,成为法国最年轻的女教师。

萨特第一,波伏瓦第二。

她乘坐火车去了外省(巴黎之外都叫外省),萨特知道后立刻奔向了火车站。可是马厄捷足先登。马厄已经结婚了,却无法抑制从几年前就开始的对波伏瓦的痴迷。阿隆、尼让以及另一个小伙子皮埃尔也启程了,从不同方向靠拢“他们的西蒙娜”。五个“优质男”形成并不统一的雄性包围圈。

男子汉们为她明争暗斗,波伏瓦乐了。

谁不吃醋呢?萨特不吃醋。后来他针对这个现象展开心理分析。

谁吃醋呢?波伏瓦很能吃醋,她不断吃醋……

在田间,在城堡,在饭店,野小子和野丫头有说不完的话,抽象的,具象的,双方的倾诉和倾听达到了高度默契。沉默是令人感到惬意的沉默。沉默本身就是诉说,像田野的长风。“清晨,西蒙娜穿过田野去跟萨特碰头;直到古城堡的钟声响了,她才想起该吃午饭了。”

波伏瓦在她的回忆录说:“萨特吃我的表妹玛德莱娜神秘地放在弃置不用的鸽笼里的香料蜜糖面包或奶酪。”

波伏瓦与萨特在田野整整讨论了四天。昏天黑地,麦浪无边,忽晴忽雨。年轻的身体突然就互相靠近了。处女的舌头原来并不那么光滑,更不那么灵动。“你的舌头几乎是一只伸伸缩缩的癞蛤蟆”的舌头,五十年以后,萨特对波伏瓦这么开玩笑。她含笑问:“以后呢?”

波伏瓦恋着她的表兄雅克,一表人才的雅克,玉树临风的雅克,然而萨特一出现,她爱慕了三年的“英俊雅克”荡然无存。萨特强势进军占领了她的灵魂。这个野小子不可抗拒。每天从清早到夜晚,十几个钟头面对面,没有一个暗示或勾引的眼神。一起远足散步,并无暗中试探性的相挨相擦或手指触碰,她自然而然挽起了他的胳膊。远比爱情更广阔的世界,倒是轻而易举成就了爱情。

“20世纪最奇特的爱情故事开始了。”

外省田野之爱,形成了它强有力的开端。马厄、尼让、皮埃尔冲进了金麦田,波伏瓦俏丽的背影一动不动。马厄黯然神伤。尼让耸耸肩膀说,他们几个加起来磁力也不够。

萨特名言:“男人的友谊以世界为背景,而男女之情让世界消失。”

心心相印的萨特与波伏瓦,携手创造了一个世界。

波伏瓦写道:“萨特正好满足了我十五年来的心愿:他是个双重性格的人,在他身上,我重新发现了我所有的愿景和怪癖,都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只有同他在一起,我才可能永远承受一切甘苦。”

波伏瓦回溯到她始于六岁的心愿。后来她写下大量回忆录,比如《一个循规蹈矩的少女的回忆》《年富力强》。

我在《品中国文人》中写曹雪芹的时候,领悟了普鲁斯特的话:“唯有失而复得的乐园才是真实的乐园。”过了一天,并不意味着你已经拥有了这一天。不是这样的,常识在这里失败。词语不仅挽留过去的时光,它重构时光。不回首,不追忆,不反思,经历过的东西一定是处于晦暗状态,它们只不过表面上属于你。记忆像池塘里的水草越拽越多。唯有词语,才能够照亮深水区,才有可能把握住自己的过去。为何要把握?生存是朝着未来的。

海德格尔说:“返回历史是为了获得一段助跑,以跃入当下。”

萨特操着海德格尔的口吻向世界宣布:“人是人的未来。”

所谓人的展开状态,必须建立在理解过去的坚实的基础上。比“抓紧当下”更要紧的是:把握过去。否则就没有未来。纯粹的当下就是失掉当下。欧洲卓越的思想家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美国式的实用主义展开批判。

实用主义让现实位移,让人日趋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鼠目寸光此之谓也。

二十一岁的波伏瓦打开了属于她的宝藏:萨特生命中的每一分钟都在强劲展开,他连做梦都在思考,他甚至做爱都在锻炼身体和意志力。萨特就是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男人。波伏瓦完全着迷了,入魔了,燃烧了,甜蜜的倦怠,与一次次的从头再来,哦,她要跟上他的身心节奏。哦,她多么幸福。他甚至痴迷她的鼻孔……

“只要不失去这种来之不易的幸福,西蒙娜·波伏瓦就无所希冀了。”西蒙娜少女时代的一切梦想,连同她五花八门的怪癖,都在萨特身边落到了实处。相爱的男女远不只在床笫之间,尽管床笫也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出发点。

萨特管她叫“海狸”,这个亲昵的绰号叫了半个世纪。“激动的海狸喜欢为萨特表演喜剧……他们天生喜爱游戏,尽情玩乐。”

在海岛旅行的途中,波伏瓦晕船,吐得翻江倒海,萨特一面替她擦拭,收拾呕吐物,一面说她意志力不够。她半信半疑。几天后萨特肾绞痛,疼得满头是汗,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据阿隆讲,萨特十来岁就这样了。忍受着剧痛的萨特对惊讶不已的医生说:“痛苦,它只是一个词罢了!”

他在《词语》中写道:“妈妈说过,人是做不到百分之百的痛苦的。”任何身心之痛都有它的间隙,都会能量衰减。巨大的痛苦只是意味着:它会反复发作。

饱尝了身体盛宴的哲学青年萨特,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从一极摆到了另外一极。他整天捧着哲学大部头,那副尊容酷似《市场街的斯宾诺莎》里的菲谢尔森博士。过一阵他又像柏拉图,大谈斯多葛学派的禁欲主义……波伏瓦听着走神了。她那不听使唤的纤手伸出去,轻抚萨特的肌肉。肌肉没反应,眼睛倒是闪闪发光。康德没结婚,尼采解除婚约。斯宾诺莎禁欲终身,柏拉图是嘴上恋爱的行家里手。而哲学女青年尝到了几乎致命的甜头:“交媾是一件极为快活的事。”而她的萨特,她的雄性十足的他呀,竟然待在另一极优哉游哉。萨特显然忽视了她的肉体吁请。

田野之恋约半年后,二十五岁的萨特审视一切欲望。他尝试从一小块面包打发一天。他盘腿坐床,进入冥想状态,看上去像个瑜伽修炼者。冬季只穿一件单衣。俯卧撑一做三百次。手倒立贴墙壁五个小时,“倒立想哲学”……

精神以何种方式指挥身体,这是萨特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他手握他的现实,而波伏瓦任凭她浑身的线条挤进地铁,陌生男女的触碰令她战栗不已。她贴紧一个丰满的少妇,少妇回应她……她垂下美丽的头,地铁车厢的图案仿佛画满她的欲望。她不敢抬头,抬头便是那个少妇温润的嘴唇。

萨特却依然大谈斯多葛,兴致勃勃讲起她十八岁的体验:在卢森堡公园的铁椅上,她神情专注,思考时间的流逝。哲学青年赞赏说:“海狸也变成了时间,跟盯紧自己双脚的柏格森一模一样。”

《波伏瓦传》说:“西蒙娜潜心思索的能力是如此之大,仿佛她变成了沙漠、天空和树林。”

其实很多儿童有这种幻化的能力,我自己念小学时一直有个冲动:想变成离我最近的那张脸。我带着困惑凑近同学的鼻子,生气地想:我离他如此之近,为什么我不能是他呢?

一般说来,儿童自由的心灵,少年时代就趋于板结,青年就大抵固化了,中年活得千人一面……

在卡鲁塞尔公园的长凳上,萨特要跟波伏瓦签一个两年期的爱情协议。他决定了,两年后要去日本待三年。高调追求自由的波伏瓦,惶恐不安地望着她的“唯一”,这个“唯一”脑子里的自由强度,大大超出了她的心理预期。

爱情协议签还是不签呢?波伏瓦犹豫了。良家少女还在她的骨子里。自由,何谓自由?不羁的自由的风,让她在公园的长凳上透不过气来。两年以后再签两年吗?这个魅惑力十足的男人将去日本,一去三年。他吐个唾沫都是钉。

此刻,优秀的女人意识到什么叫优秀男人。他在爱情的甜蜜中把自己抛向了不确定。这是尼采式的疯狂吗?这是法国式的唐璜吗?

他还抽烟傻笑呢,等她签字。哦,真想用签字的右手给他一耳光!

签了,她要保卫她的自尊。热恋交给了白纸黑字的不确定。但是她红着脸反对他的柏拉图,指桑骂槐痛斥斯多葛主义。她要她的浑身是劲的小伙子。

1930年秋,小伙子回来了,两情欢娱的时光却并未抛开柏拉图。

“他交欢也看书,看他的古希腊。”很多年以后,波伏瓦咂着唇舌、看似埋怨地深情回忆。肉体享受的巅峰时刻看哲学。床笫间温香软玉之际,做精神实验吗?他成功了,他晃晃悠悠,看上去尚未调动他全部的意志力。这叫游刃有余。

哦,这个傻瓜。五十岁的西蒙娜·波伏瓦闭目含笑。

萨特与波伏瓦分别在两个城市的中学教书。萨特服兵役,做了一名气象兵。二人每天写长信,思想激烈对撞,极少情意绵绵,轻而易举地排斥抒情兮兮的、缠绵伤感的倾诉。让英国维多利亚式的爱见鬼去吧!

持久的爱情必须在爱情之外谋求支撑。这一点,二人早已心领神会。

有一次久别重逢,萨特冲上了她的渡轮,颤抖的双手抓住她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我……我发现了一个新概念!”她微笑着摇摇头,拥抱屈居其次了。

萨特说过不止一百次:“海狸的笑容太美啦。”接受赞美的花朵更娇艳。

他们不断分开又重逢,想方设法在巴黎聚首。

嗬,巴黎!先锋画家,古典音乐家,时装模特,工人,演员,记者,酒鬼,赌徒,真贵族和冒牌的城堡主人,吊诡的银行家,美国华尔街来的金融诱骗专家,形形色色的流氓、妓女和嫖客。20世纪30年代,巴黎的酒吧、沙龙、咖啡馆,极尽光怪陆离。

斯坦因女士的超级沙龙聚集着“迷惘的一代”,庞德夫妇、海明威、毕加索、马蒂斯……

鼎鼎大名的布勒东、阿拉贡、毕加索加入了法国共产党,信仰终身不变。富家子弟尼让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他向萨特讲马克思主义。萨特读《资本论》,发现自己不大能看懂,这使他产生了“阅读焦虑”。波伏瓦的外祖父曾经是个银行家,几乎一夜破产,大大小小的储户们号哭无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十亿马克买不到一块面包。谁在制造通货膨胀?

资本逻辑深不可测的鲸吞力,由伟大的人类智者马克思揭示出来。20世纪70年代,萨特断言:“目前还没有一种思想学说,能达到与马克思主义对话的水平。”

列宁的一句话震撼世界:“全世界无产者和被压迫民族联合起来!”

大资本家已经联合起来了,资本无国界。跨国资本近乎本能地谋求强强结合。票子谋求枪杆子,为什么?资本是一只永远寻求庇护的小鸟。这是它固有的特性。坚船利炮支撑它的栖息地,它的殖民地。英国人就是这么干的。美国人同时打造庞大的航母编队和金融帝国,二者互相支撑,强势推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以自由者自居的年轻的萨特,努力寻找自己的历史坐标。

萨特要反抗,但是怎么反抗?

“严谨的工作之余是一连串的赏心乐事。”萨特随口一说,朋友们迅速拿去变成自己的信条。尼让有敞篷汽车,阿隆家有汽车、豪宅……萨特得了一笔十万法郎的遗产,一年花个精光——携波伏瓦漫游,饱尝异国情调。美酒美食也尝个够,底线是绝不浪费,严格遵循法兰西的好传统。餐厅舔盘子不丢人,剩菜不打包才是丢人现眼。

十万法郎是一般法国人三年的收入。萨特不存钱,不买房子。他与波伏瓦按照协议不同居,各住各的老宅,有时候半夜告别,穿过夜幕中的街道。每一条小街都是沉思之路,香烟接着香烟。波伏瓦爱抽英国香烟。

波伏瓦

在国外旅行,波伏瓦贪婪地亲近自然,紧紧抱着一棵树,暴雨中胡乱亲吻岩石。萨特喜欢紧盯自己的脚,忽而仰天大笑,他正在写第一本哲学小书《自我的超越性》。他的海狸是一个相当感性的女郎,像一幅画、一支歌,一个瞬间的感受,都能让她泪如雨下。萨特说:“亲爱的,你是一个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萨特本人何尝不是呢?他念小学就养成了踮脚走路的习惯,把自己想象成小个头的拿破仑,借拿破仑克服他的身高不足造成的心理缺陷。念大学,他双手斜插衣兜走路的姿势、激情演讲的手势,又像列宁同志。总之,自我超越的起点是活成他所仰慕的人。

优秀的人要不断丢失自我,靠近更优秀、更强有力的人。

这山要望那山高啊,必须是这样!这是人文领域的奥林匹克精神。

欲望因为萨特持续发力向高峰挺进,波伏瓦却徘徊于感性的低谷,失落于肉身享受的迷茫。纵情之后,总是有一股发自肌肤的无聊、空虚。空虚飘向了生活,空虚填满了世界……

精神的高地呼唤能够倾听的女人,也许她是法国最具潜质的女人,而她的肉身生发着排斥力。曼妙身材挤进嘈杂的舞厅,跳起了蒙面舞,跟一个浑身曲线的金发女郎鬼鬼祟祟溜进密室……

人们问她父亲,西蒙娜整天忙什么呢?父亲说:“她在外面花天酒地。”

中学教师波伏瓦意识到自己正在浪费光阴。哲思平衡绮思,理性驾驭感性,可是如何去驾驭呢?她憋了三个月,萨特严厉批评她,她一下子哭起来……

亲爱的攀登者不时拽她一把,但不会停下来照料她,更不会跟她下山去。

1931年,另一位西蒙娜频频出现在巴黎,如花似玉的面容还加上著名演员的光环。她的巨幅画像被张贴在剧院门口、地铁入口、有轨电车的车窗上。

西蒙娜·约利韦!她在巴黎最受欢迎的剧院演莎士比亚的戏!她写小说,她懂哲学和时装设计,她同时跟戏子、妓女、贵族和巴黎的知识精英打成一片。奇妙的混合尤物,疯疯癫癫的女人,她公然宣称:她的放荡是向撒旦致敬!她让大学教授们相信,尼采半夜来找过她,指点她的思想迷津。大导演夏尔·迪兰像是吃了她的迷魂药,连她醉醺醺上舞台、裙子撩在头上爬出观众的视线也原谅了。

约利韦几番邀请萨特看她的演出,去她的寓所,波伏瓦很不安。事实上萨特对迪兰的工作更感兴趣,对导演技巧做了研究。

“萨特喜欢待在后台,喜欢幕后笼罩着的紧张气氛、歇斯底里的发作、喋喋不休的争吵以及彼此亲昵的表示、相互间强烈的感情。”

舞台上的秩序与幕后的混乱生机紧密相连。萨特喜欢这个。

二十三岁的波伏瓦嫉妒二十九的约利韦,后者与萨特几年前的风流故事尽人皆知。她来找萨特,显然不只请他看戏。她和萨特长时间讨论尼采,讨论戏剧理论,而波伏瓦怀疑还有别的。凭借良好的直觉,约利韦预言萨特将是未来的大人物,死后可能安葬在先贤祠。萨特对此只是耸耸肩膀而已。他回到波伏瓦身边大谈约利韦,鼓励波伏瓦要有约利韦的生活激情。

一个是普通的中学教师,另一个是名扬法兰西的大演员。

《波伏瓦传》称:“约利韦想重新点燃她和萨特的爱情火焰,邀请萨特去她家,给他讲戏子们如何风流。她崇拜萨特的才华。”

陷入嫉妒的波伏瓦通宵不能眠。西蒙娜试图鄙视另一个西蒙娜,她登上她一夜间竖起来的道德高地,以获取鄙视的权利,却发现有点困难。那个道德原是被她亲手击碎的道德,现在她又拼拼凑凑。弱者才需要道德吗?她在日记中写道:“我不能对我思考的事有把握了,甚至连思考的把握都没有了。”

萨特、迪兰、马厄这些人都喜欢约利韦。嗬,岂止是喜欢,波伏瓦怀疑萨特与约利韦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去了加布利尔街,她要会一会那个名演员或戏子,或疯子,或自吹的尼采学生。

《波伏瓦传》描述:“约利韦一身戏装等波伏瓦光临……约利韦宛如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约利韦绘声绘色向波伏瓦讲日本的古典戏剧:能乐。波伏瓦立刻联想萨特将去日本待三年。“约利韦阐述了自己对戏剧的看法,自信而又简明地发挥了夏尔·迪兰的戏剧观点。”

波伏瓦是冲着一个妖艳惑众的女人去的,却发现不是那回事。这女人不寻常。五六个钟头一晃而过,波伏瓦深夜才告辞。她在街上走来走去,“竟然一次又一次返回约利韦的家门,望着窗口的灯光发呆……约利韦,这个外省知名药剂师的女儿,自愿脱离了资产阶级的生活,她在巴黎独自奋斗,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波伏瓦彻夜徘徊的地方,后来是著名的夏尔·迪兰广场。

嫉妒中的女人想多了。她是双重嫉妒:约利韦征服了巴黎,又再次征服了萨特。而阿隆证实,自从萨特有了波伏瓦,他所有的朋友都被降到次要的地位。

萨特不断鼓励她,滔滔不绝讲了一大堆,集中到一个点上:波伏瓦不能失去自信。她有家庭惨败的经历,如果跌回那个自卑深渊将会很麻烦,她将活成一堆乱麻。既然她拒绝做家庭妇女,她就得努力找到自己的前进方向。

经济独立,这点很重要。她是马赛蒙格朗中学的哲学教师,收入丰厚。

《波伏瓦传》说:“哲学教师资格证被看成是最难取得的,哲学教师成了贵族阶级。”

浪漫的法兰西何以浪漫?它有强大的哲思支撑。哲思笼罩着校园,飘向了市井,缠绕着死亡,流布于未来……

波伏瓦在马赛狂读哲学、心理学和文学,深入富人区和贫民窟,去码头看工人们“永远背负沉重的货物”,不禁流下伤心的眼泪。她独闯红灯区,透过虚掩的房门观察横七竖八的妓女。她夹着网球拍、穿着白色网球裙走进课堂,引起校方的不满。“凡是跟她接触过的人,都被她引诱去打网球。”

波伏瓦发明了“拦车搭乘”,后来被收入法国词典。她徒步旅行,或是拽上萨特去西班牙、意大利。一周两次远足,假期和节日,每天远足四十公里。穿上布鞋或球鞋,换上旧裙子,带一个装着书、水果、酒瓶、火腿肠和奶油蛋糕的布包。她独自登山,穿过六十公里的峡谷,用萨特送她的短剑开路。翻越圣·维克多山,她跟狂风暴雨搏斗到天黑。荒山野岭一团漆黑,她爬到树上睡觉,一觉醒来,满目霞光,令她狂喜。

波伏瓦说:“每一次远足都像艺术品一样值得玩味。”

一个人的全世界。在感觉层面是这样的,走得恍兮惚兮,仿佛走进了混沌初开。重要的是随身携带书卷,不断把思绪弹向地平线或白云端。唱歌,躺下来看天遐想。跟蚊虫斗争。自由的身子享受着自由的风。当波伏瓦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就尝到了树林与草地的无限乐趣。毫无目的性。人在旷野人中就舒服,思绪飘忽不定,情绪永远饱满:难以名状的饱满。心花怒放地翻滚,要张开嘴巴啃青草。

绵绵不绝的内驱力从何而来?年轻的波伏瓦搞不清楚。

自由自在的状态,看上去没理由,那些看不懂的“庸常人”一致认为她疯了。

试问路上的漂亮姑娘想要什么?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原野的风,海湾的风,山谷的风。她带动了马赛的教师群体,不久又带动了鲁昂的教师群体,哦,不只是教师。

鲁昂距巴黎一百四十多公里,波伏瓦步行到巴黎跟萨特聚首。烈日下长长的公路,无边的寂静,偶尔才看见一辆车风驰般驶过。她饿了,馋了,狂吞美食,狂饮美酒,享受啊!多少次走得筋疲力尽了,她躺在路边的草丛中,幸福地闭上眼睛。

幸福从哪儿来?从不羁的风中来。

人类祖先的丛林野性何止百万年,而文明不过几千年,工业文明不过二百年。野性基因占据压倒性优势。

从少女时代到白发苍苍,西蒙娜·德·波伏瓦远足十万里。

法国人从19世纪延续到21世纪的“周末生活三大板块”,户外运动排第一。

中国古代诗人,为什么留下那么多经典的诗篇?因为他们总是在路上。陆游称“一官万里”,李白“仗剑出川”。苏轼陆路出蜀赴汴京,“沿途阅县三十六”。道路的有限畅通维系了生活意蕴的无限生成。所谓“隔山不同音,过河不同俗”。

而波伏瓦呢?“她身上带着粗毛线衣,毯子,闹钟,她避开村庄和大道,到处漫游。倦意袭来时,她便睡在发出干草香的谷仓里。清晨,她买一块面包,把酒壶灌满,然后健步出发,穿越一个又一个牧场。有时候裹在毛毯里过夜,那荒野的寂静使她恐慌。拂晓时,陶醉在晨风中的波伏瓦,又迎着朝阳动身上路了。她感到她的血管、肺部和肌肉中都充满了芬芳的气息。”

感觉的丰富性乃是一切生活质量的前提。

念初中和高中时,我们要下乡支农,割完生产队的麦子才回到城里,七八天的集体劳动和集体生活,艳阳高照挥舞银镰,大口喝老鹰茶,爽得要窒息。吃个鸡蛋就回味无穷。黄昏时分扑腾小溪,奔腾辽阔的野地,夜里,躺在大队晒坝的草垛上数星星,吹口哨,狂摆龙门阵……哦,真是百年如昨天。

百年如昨,才叫生活。

唯有体验才能通向体验。唯有深谙户外的人才对宅着活、坐着活、圈着活不屑一顾。万物欣欣向荣,靠瘾头打发时光的人哪里懂得?

当年我斜挎军绿色挎包,手提高压汽枪站在公路上,沥青的气味儿总是让我意乱神迷,拖拉机的声音倒是唤起宁静。“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呀,随风起伏的金麦田呀,野兔出没的荆棘丛呀,风声、鸟声、水声、雨声呀,哦,我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每一秒钟都像露珠般晶莹闪亮,充盈了张力。

我的美妙的沥青气味,通向了西蒙娜·波伏瓦,通向酷爱户外的任何人。

1933年,波伏瓦在鲁昂的德贞中学,萨特在德国师从胡塞尔,苦修现象学,苦读胡塞尔《逻辑研究》、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二十八岁的哲学青年通宵达旦,做的读书笔记堆成了几座小山,抽烟徘徊古城弗莱堡,拿着红酒杯溜达在柏林的夜晚。

《海德格尔传》中提到:“萨特对当时纳粹德国的狂热气氛毫无感觉。”

萨特却对一个“月亮女神”有感觉,他写信给波伏瓦,详细描述那位月亮女神的“生存激情”。正在对几个学生大谈尼采的波伏瓦,看信时变了脸色。萨特在尼采的故乡想干什么?她请假去了德国,火车飞快,心跳似乎与车轮比速度。她想象萨特已经移情别恋了,只剩下对她的尊重。

见面后才松了一口气。从萨特的眼神中她看出来了,萨特还是她的萨特。久别重逢胜新婚,他们游览了柏林,如饥似渴探寻德意志的伟大传统。天天如胶似漆,讨论胡塞尔、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

男女激情,不能淹没追问事物的激情,后者更持久,更广阔,更深入,反而使前者受益,使前者牢不可破。

所谓法国式的浪漫,一定要看支撑浪漫的那些东西,那些靠艰苦努力争来的坚实基础。如果浪漫仅仅是浪漫本身,那么,它就从它自身脱落,沦为轻薄、轻佻、嬉皮笑脸、朝三暮四。一味追求娱乐,娱乐直接是空虚、无厘头、平均化的,“在一般营养液中蠕动着的带一点人味的东西”。

回到巴黎的萨特面目一新,跟朋友们讨论现象学,一个个激动得脸色发白。

“居然有一种哲学,可以对杯子或勺子展开一整套的哲学思考。”

萨特说:“现象学重新把人浸泡在世界之中。”关于这种浸泡方式,《〈存在与时间〉读本》有较为通俗的阐释。

萨特在巴黎街头咖啡馆盯着过往的那些晃来晃去的不同肤色的面孔思考,在卢森堡公园盯着栗树的树根沉思。小说《恶心》在酝酿中。

人是什么?人是自由。自由是什么?萨特构思多卷本长篇小说《自由之路》,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写作越往后,这个问题变得越复杂……小说出色地运用了现象学和精神分析学,反复拷问人这个社会生活中的多面体。他同时尝试戏剧写作。

哲学,小说,戏剧,装备精良的萨特在三大领域开始了他的强行军。

萨特强壮的体魄用来做什么?用来探索人类的精神之路。

强壮当然也献给他亲爱的海狸。巴黎,鲁昂,两个背包客从日出走到日落。他们不止一次穿过著名的枫丹白露森林;不止五十次高山滑雪,从山顶上飞身而下。波伏瓦直到五十多岁依然活跃在雪山,直到七十多岁还在远足旷野,日行三十余里。

“无限风光在险峰。”精神的险峰和身体的险峰,波伏瓦携手心爱者步步向上。波伏瓦“生活在路上”的旅行方式带动成千上万的法国人。

从1929年到1936年,八年的炽热爱情,伏着难以测量的后劲。

什么七年之痒,那是扯淡。心心相印的男女,白首双星何难?

萨特去日本的计划往后推迟了。岛国日本陷入侵略野心……

有个叫奥尔迦的俄罗斯小姑娘,十五岁,来鲁昂学医,兼修哲学。这个金发小姑娘像萨萨的翻版,像约利韦的雏形。奥尔迦是普希金的狂热崇拜者,她含泪亲吻三大卷《普希金诗集》的每一页。她跳舞跳到昏倒在地。她蔑视一切束缚。《波伏瓦传》说:“波伏瓦始终给予疯狂高度的评价,她在奥尔迦身上发现了她和萨特看得高于一切的美德:真实。”

小姑娘对大姑娘的依恋与日俱增,师生一桌吃饭一床睡觉。

《波伏瓦回忆录》称:“奥尔迦像着了魔似的……她的动作、她的一颦一笑、她的语言有某种狂热极端的东西,把我征服了。”

女性之间不设防,无禁忌。朝夕相处,亲密无间,有些事一步就到位了,有些事忽然就发生了。雷鸣电闪的夜晚,小姑娘吓得尖叫,她推开房门冲向波伏瓦的房间时,波伏瓦也跳下床冲向她。摸黑紧紧拥抱,过道上喃喃安慰,穿门风掀起了睡袍,肌肤如玉,那就不只是拥抱了。

波伏瓦移居鲁昂的小绵羊饭店,她喜欢那里的杂乱无章。“墙纸积一点尘垢,让她感到愉快。隔壁住着一个军人,每次他跟老婆同房,都要按时揍她一顿。这使波伏瓦想到她的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婶婶,每天晚上,这位婶婶叫丈夫鞭打自己,发出一阵阵满足的叹息和呻吟。”

波伏瓦没有受虐癖和虐待癖,她与她的小姑娘之间也不会出现极端的身体状态,不过,她理解这个。法国人的浪漫常常与痛苦相连。比如情侣们要制造分离,然后在锥心的苦恋中写情书。

波伏瓦的激情在可控的范围内,萨特就不同了。他在巴黎尝试致幻剂麦司卡林,开始了长达半年的恐怖幻觉,无数爬行飞行的虫子、巨大的章鱼每天跟他生活在一起,陪他洗漱,吃饭,睡觉。朋友们陪他去威尼斯,“一只大龙虾整夜随着他穿过水城的大街小巷”。

一旦独处,萨特就深陷在莫名的苦恼中。忧郁症来了。人们让他远离刀子和绳子。但萨特后来说,即使在情绪最糟糕的时候,他也没有闪过一丝自杀的念头。精神的极端状态持续了这么久,他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要活下去。他最大限度调动了意志力,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意志变成尼采式的强力意志。

哲学促使他搞试验,哲学又帮助他走出陷阱。

面色苍白的萨特被送到了鲁昂,住进小绵羊饭店,由波伏瓦精心照料,安排他的每一分钟。奥尔迦做她的帮手。巴黎的萨萨、迪兰、约利韦、尼让、阿隆、皮埃尔等,吵吵嚷嚷地来了,住几天又一哄而去。

独自在咖啡厅里写作的波伏瓦

“约利韦教小姑娘奥尔迦跳起大狐步舞。”

席终人散,萨特更忧郁。全世界大大小小的虫子都来饭店找他,它们显然熟悉每一个房间与阳台,酒杯,烟缸,汤碗,永远有虫子……萨特无路可逃。

然而两桩奇迹发生了,只要奥尔迦在萨特身边,他的症状就会减轻;波伏瓦拽萨特去野地漫游,风餐露宿,放声歌唱,他的症状同样会减轻。

“奥尔迦浑身充满了斯拉夫人气息,连她长长的金发末梢都是斯拉夫人的。她慷慨大方,十分有主见,漂亮,冲动,狂热,酷爱阅读,喜欢纯粹的梦想。她成了萨特精神错乱的解药和活生生的万灵药。”

萨特离不开这两个人了。“三重奏”的生活拉开了序幕,在鲁昂,在巴黎,在国外的旅途中,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同时爱着另外两个。俄罗斯小姑娘既深爱又扑朔迷离,她捉迷藏,在两个老师之间跳来跳去,刺激他们的嫉妒心。好像更爱这个,好像更爱那个。十五六岁的疯狂少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明天要玩哪一出。

三重奏生活的主题是爱与被爱,诱惑与被诱惑。每一个人既是中心又是边缘。

萨特不再精神错乱了,却又患上了恋爱神经症。他敏感于一些从来不敏感的细节,比如金发小姑娘何时在何地,他追逐金发红裙不断晃动的背影、侧影。波伏瓦比他更苦,尽管她是双性恋者,但异性恋的占比要大一些。她眼睁睁看着萨特与奥尔迦关上了房门……

她写道:“如果我把三重奏看作一件持续若干年的事,我会感到恐怖的。”

这是在1936年和1937年。波伏瓦快满三十岁了。

1985年,波伏瓦对她的传记作家说:“如果萨特、奥尔迦和我不曾有过十分幸福的时刻,三重奏就不会延续这么久。三重奏……它只是有些复杂。”

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萨特追求绝对自由。自由从灵魂启程,自由也从肉体出发。各种尝试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的,连上帝也不能干预。奇装异服,裸体行动……探索之路无禁区。痛苦来了就迎着痛苦,沮丧就守着沮丧。一个中国式的教师或知识分子会追问:痛苦后的欢愉支撑、纷乱后的明晰支撑、疯狂后的冷峻支撑,还是拨乱反正后的伦理道德支撑?

中国漫长的农耕文明构筑了家庭伦理,确立了利他主义。中国传统文化,这个是核心。“仁者,人也。”孔子强调:“仁者爱人。”仁义道德不是孔孟的发明,它的雄厚基础在民间,它是人际交往永恒的黏合剂。务农,做工,经商,须臾不可缺。所谓雄厚基础,盖指此也。包括老子庄子在内的春秋圣人们,把黏合剂加以提纯,用词语加以推广,“货卖帝王家”,货卖权力金字塔的塔尖。

西方式的城邦文明是以个体为中心的。个体追求更强的个体,向城邦汇聚。

近现代的西方战乱不休,人们发现,“文明像无边海浪中的小木筏,人类待在木筏上,挨过一些时光而已”。海浪迟早会击碎木筏。摇摇晃晃的木筏上有波德莱尔、卡夫卡、萨特、海明威、毕加索等人的面孔。海明威1926年在巴黎出版《太阳照常升起》,斯坦因女士宣布:“你们全是迷惘的一代!”

菲茨杰拉德在纽约宣称:“所有的上帝都统统死光,所有的仗都已统统打完,所有的信念都已统统完蛋。”

赶走了上帝的萨特在木筏上剧烈颠簸,要命的是他意识到了这种颠簸,却还主动去谋求这种颠簸。

萨特和波伏瓦以及巴黎的朋友们,对自己,对他人,展开无休止的精神分析,累得心力交瘁。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分成了几个学派,岔道丛生,迷雾重重。

巴黎花天酒地,“一连串的赏心乐事”,却伴随着知识分子痛苦的思考。尼让万分钦佩地说:“萨特每天都在思考。”

痛苦的深度决定了思考的强度。萨特思考的面容颇似同一时期的鲁迅。19世纪30年代鲁迅在上海大陆新村九号,日子非常舒服,却守着伟大思想家宿命般的孤独。常常半夜三更一个人喝酒,抽大量的香烟……

鲁昂小绵羊饭店,复杂的三重奏持续了很长时间,不同的房间形成相似的人性试验室。外面的人又陆续跑进来,包括后来奥尔迦爱上的哲学教师、著名作家兼街头歌唱者苏俄罗,包括奥尔迦的妹妹万达。

波伏瓦到巴黎的莫里哀中学执教,三重奏的喜剧、闹剧又搬到巴黎上演。三股自由之风劲吹,不仅产生强对流,它还产生乱流。每一股风都炫耀自己是“主风”,它制造卑躬屈膝的“奴风”。

小姑娘就像小魔女。大姑娘在得到了的同时又在失去。

波伏瓦抱怨说:“这一切都是萨特设计的。”

三个双重性格的人,其中两位女性又是双性恋。每日变化多端。看上去都幸福,看上去试验成功了,“这种成功蔑视所有的心理学、所有的内心分析”。

波伏瓦在《年富力强》中写道:“三重奏早就开始了。”

她承认了它的复杂,它带给她的种种隐忍的不愉快。自从二十一岁她和萨特在一起,影影绰绰的、预演式的三重奏,让她再三跌入嫉妒的深渊。她身不由己,亢奋不已,独自去找西蒙娜·约利韦,又徘徊于约利韦的窗下。她请假跑到柏林去,想会一会“月亮女神”玛丽……而此间万达又挤进来,打破了看似和谐的三人舞。

这个女孩儿远不止漂亮,她才艺非凡,是天生的戏剧演员。她跟正在写先锋话剧《间隔》的萨特从早晨谈到天黑……波伏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找不到一块宁静的港湾。相比邮轮般的萨特,她是一条受到社会、学校更多质疑的小船。

逆水行舟吧,逆风挺进吧。一有空她就只身远足,一抬腿就是三四十公里。萨特喊道:“海狸,十公里,十公里!”她根本不管他那充满爱的嚷嚷。

萨特不是手握自由吗?波伏瓦的手掌心也写着相同的字眼。

可是中年波伏瓦在追忆中瞥见了真相,她在《年富力强》中写道:“萨特和奥尔迦轮番对我进行了威胁。”她的语气中流露出某种妥协,“爱情在很多男人的生活中只是一种占有,而在女人那里,它就是生活本身。对于女人来说,爱情就是侍奉主人,完全牺牲自己的利益。”

年轻是女人的资本,奥尔迦肆意挥霍。少女万达紧跟姐姐。

萨特还爱她吗?这是波伏瓦问了自己千百次的问题。类似的问题,萨特自问过吗?波伏瓦没把握。她写剧本《女客》,试图描摹捉摸不定的三重奏。剧本写得很好,受到夏尔·迪兰和戏剧明星约利韦的赞赏。这个戏要搬上舞台。

弗洛伊德说:“艺术是被压抑的欲望的满足与升华。”

波伏瓦升华了,却又跌入到欲望的深谷中。“爱欲”是她最为关切的东西,当初在公园的长凳上,男女双双信誓旦旦,签署了爱情协议,如今过了九年,他们的爱情基础还在吗?她写道:“我知道是什么在统治萨特,我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遇到麻烦,对他来说最棘手的事情是认识世界、表达世界。在这一点我和他心心相印。”

穿过了狂风暴雨的波伏瓦才看清这一点。而狂风让她一次又一次窒息。

波伏瓦暴走旷野,也是为了驱赶内心的暴风雨。她苦苦支撑,她一个人到处流浪。公路上挥动纤手,拦车搭乘,卡车司机却要强暴她,她咬伤对方跳车逃走,差半寸撞上另一辆疾驶而来的卡车。野地的苍茫暮色中,觉得全世界的男人都像那个卡车司机,她踉踉跄跄,披头散发,自污花容,快要崩溃了。

当年的那个良家少女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她哭喊,周遭荒无人烟……

这是1937年,波伏瓦大病一场,命悬一线。

后来她和萨特分析说:这叫存在的疾病。

生存展不开,未来被堵住了。对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来说,最要命的是情路受阻。传统的法兰西女人并不是疯女人。她,西蒙娜·波伏瓦,想要一块港湾,她真想啊,让所有扑打小船的海浪都见鬼去吧!

病床上她觉得自己奄奄一息了,她沉沉睡去,虚弱地醒来,看见那个总是拿烟斗的男人,手持便盆进进出出,紫红衬衣的袖子挽得高高的。他面带微笑,哼着小曲,表明她的病情已有好转……哦,这傻瓜!波伏瓦轻轻骂了一句。

她患病期间,他寸步不离。八天八夜他几乎不合眼。他守着他最亲爱的海狸。

说明什么呢?说明不需要说明了。

波伏瓦穿越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越过阿尔卑斯山,还想徒步西藏高原。她是法兰西优秀女人,她要把野性、感性、理性尝个饱。浪漫是在不浪漫的地方留下痕迹,自由是在荆棘丛中开辟的自由。突破禁区,把禁区看个究竟。

巴黎莫里哀中学的课堂上,她是另一副形象:“波伏瓦快步跨进教室,登上讲台,她穿一件淡紫色衬衣,发型是最新的冠冕式。她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孩子般的气色和神态,蓝眼睛炯炯有神。”

穿粉红衬衫的萨特来学校找她,粉红与紫色的身影穿过运动场,消失在她的单间宿舍。一对男女在门窗紧闭的室内纵情欢笑,门外竖起了十几只耳朵。

波伏瓦的父亲对校方说:“如果她怀了野种,就叫她打掉!”

一个学生评价:“我们的哲学教师既典雅又疯狂,既庄重又野性。”

波伏瓦发表《致海狸的信》,厚厚的一大本,全是萨特写给她的情书,其中不乏性爱的细节,深描长达几个小时的两情欢愉。那些无休止的爱抚,亲吻,呓语……即使是在浪漫巴黎,也引发了轩然大波。连朋友们都不理解,为何这么干?波伏瓦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她与萨特两个人之间的透明性要向世界推广吗?她向包围着萨特的姑娘们宣誓她的领地吗?

《致海狸的信》卖得不错,连杂货铺老板也买来送人。

一个从波兰来的女生依恋波伏瓦,在衣饰和发型上都模仿老师。老师渐渐有回应,于是互相依恋,进而热恋。波伏瓦被女生的家长指控为引诱者。校方愤怒。

谁引诱谁呢?这是一个问题。少女的身体何尝不是充满了诡计?这种诡计先于意识。那位波兰女生五十年后深情回忆:“我们一起远足五天之后,羞怯地互相靠近,我们进了一家旅馆……”

1943年又发生这种事,波伏瓦被学校开除,失掉了饭碗。而萨特在他的学校尽可以任性,胡闹。有个女大学生痴迷萨特,萨特这么描写:“这姑娘纯粹就是一团火,她用电动吸尘器的力量吮吸我的舌头。”

男性作家们写爱和性爱形成了传统,而女性作家一直遮遮掩掩,很少有人直接进入这个禁区。波伏瓦为此十分气愤。她要的是单刀直入。

“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被塑造出来的。”

《第二性》的作者波伏瓦,要挑战几百年来的秩序。萨特鼓励她,和她一起探讨。萨特说:“海狸有女人的面容和男人的思考力。”

20世纪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女哲学家,却只有汉娜·阿伦特和波伏瓦,而她们两位,分别是海德格尔与萨特的终身情侣,她们自身发光,头上却始终罩着哲学大师的光环。她们脱离光区的努力又使她们弹回光区。

波伏瓦在受伤中成长。她的幸福是争来的。她拒绝生孩子。

萨特喜欢孩子,他母亲也很想有个孙子,但他尊重波伏瓦的选择。他从未考虑让别的女人为他生孩子。

他们俩在巴黎的生活圈子是个温暖的大家庭,尼让、阿隆、庞蒂、作家博斯特,俄法混血的奥尔迦、万达、夏尔·迪兰和约利韦……花园咖啡馆,穹顶咖啡馆,世袭贵族雷莫尔夫人的海滨别墅,古城堡和各式饭店,都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萨特家的老宅位于波拿巴特街42号,宽敞的房子经常聚会,美食美酒美声,激烈的谈论、粗话脏话与优雅的举止、精致的面孔融为一体。

萨特弹钢琴非常出色,他在《七十岁自画像》中谈到:“我八九岁开始学钢琴,先是演奏轻歌剧的乐谱,后来我跟母亲一起四手演奏,比如弹门德尔松的曲子。后来逐渐过渡到比较难的曲子,贝多芬,舒曼,然后是巴赫……贝多芬的几个奏鸣曲太难了,我只能弹一部分。我演奏舒曼、莫扎特,还有歌剧和轻喜剧的曲调,边弹边唱。我二十二岁在巴黎高师还教过钢琴课呢。”

欧洲人的音乐素养是遍及全社会的,在血液中传承。文学,音乐,美术,在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街头巷尾随处可见。

而眼下中国的各类乐器培训,跟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大抵脱节。圈闭式的、空间狭小的钢筋水泥,有一种滋生无聊的“微波辐射”,这种微波辐射抵消乐器之为乐器,尤其是中外古典乐器。关起门来吹笛子,弄洞箫,或是拉提琴,弹钢琴,恐怕连自己也觉得有毛病。

先有生活方式,然后才有音乐。

音乐是呼唤倾听的音乐。

何谓倾听?倾听是生活方式形成的心理积淀。

大地百花盛开,水泥开什么花?

生活赏心悦目,战争的恶魔突然出现在法国的上空。1939年,萨特与波伏瓦在雷莫尔夫人的海滨别墅写作、阅读,游泳后夹着香烟眺望大海,品尝葡萄酒。小姑娘万达在他们中间,她学习戏剧的劲头很高。早晨和上午是萨特写作的时光,中午、晚上,大伙儿一起听唱片,弹钢琴。万达拉着萨特去海边散步……

然而一纸命令下来,三十四岁的萨特要服兵役。他做了一名气象兵。他一直不相信德国与法国会开战。可是第二年,纳粹德国进攻法兰西,攻破号称固若金汤的马其诺防线。高卢雄鸡一败涂地。德国军队开进了巴黎。希特勒在埃菲尔铁塔下耀武扬威……

萨特做了俘虏,在集中营里过了九个月。阿隆受伤了,尼让战死了,博斯特生死未卜。

波伏瓦忧心如焚。萨特音讯全无。他死了吗?巴黎食品、衣物短缺,冻饿交加的波伏瓦顶着寒风,到处打听消息。平生头一次她感到致命的恐怖。她牵挂萨特超过任何亲人。这是始料未及的。她和萨特的母亲抱头哭泣。

死亡恐惧划出思念的深度。原来这个男人真是她的另一半。他不是她丈夫,不是“孩子他爹”,十余年来他几乎不停地拈花惹草,惹她生气、猜疑、嫉妒、愤怒,表面上她还得装作无所谓。可是一旦想到这个世界没有萨特了,她受不了,她的世界会垮掉。她发疯般在巴黎乱窜,找熟人,去报社和电台,一天又一天。她凄凄惶惶待在地铁口、火车站。从旁走过的男人们没人看她一眼。她太脏了,蓬头垢面,吞吃发霉的面包。漂亮女人波伏瓦仿佛一去不返。

在匆匆忙忙的寻觅中,在希望与绝望的反复纠缠中,波伏瓦瞥见了天地间她唯一的爱人,她的灵魂,她的心肝,她的五脏六腑,哦,她生命中的全部。

之前波伏瓦与小说家博斯特已经越过了友谊的界线,虽然时间短。在紧要关头,在尖利的防空警报声中,她发现自己满脑子全是萨特,萨特。

就是萨特点燃了她的妒火,她不得已,才把妒火变成情火。她蓄意制造的情火却未能烧到萨特身上,三个人骑自行车漫游郊野,萨特在河边坐下来就写书,下笔飞快,连头都不抬,直到波伏瓦和博斯特走到他跟前……

“萨特在哪里?被俘了?阵亡了?波伏瓦的全部生活被打乱了。她的反应是极度的忧惧,简直歇斯底里。她一直扛着一只沉重的箱子,里边塞满了萨特的书信。”其他人的信件她顾不上了。

波伏瓦写道:“对我来说,这是战争期间最可怕的。”

“我从未想到会落到如此惨的地步。当我回到空空如也的街道,想到萨特正在被活活饿死。”

在苦苦等待中,她徒步走遍了整个巴黎。

7月,萨特终于来信了:“亲爱的,我当了俘虏但还不是很不幸。我希望月底前能回来。”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萨特又来信了:“总之,我的被俘只不过是过帐篷生活。”

“亲爱的,只要我们俩都在,我们就能活下去。”

“我开始写一部哲学论著:《存在与虚无》。”

“我几乎每天读海德格尔……”

“亲爱的,你是我的全部生命。”

法国作家贝尔多勒在《萨特传》中写道:“寒冷,虱子,污垢,臭味儿,这些都不重要。萨特满足于污垢与衣冠不整,他在俘虏集中营根本不操心自己的心理条件。命令,侮辱,踢屁股,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到他。萨特完全很幸福。他带着哲学家的蔑视看待虱子污垢一类的玩意儿,超脱了一切。”

他写信对海狸说,他不烦恼,很开心,没有一分钟沮丧。他在读海德格尔,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自由。他是最能自持、自控力最好的人。

这位哲学家晚年说,他对斯多葛学派的禁欲主义很有好感。长期的、近乎癫狂的身体试验,却又能心如止水,在异常恶劣的环境中高端运思,潜心阅读和写作,文思泉涌。这种个体生命的强度,叫人叹为观止。西方也不多见。

这一年萨特三十五岁。他在集中营也给母亲和万达写长信,许多长信……

波伏瓦不断寄去食物和书籍。她告诉他,她正在咖啡馆写一本叫《精神至上》的小说,修改剧本《女客》。她计划好了,要到集中营去看望他。他复信阻止她:“我们随时都可能转移。”

他又说:“亲爱的,不要再胡思乱想我不再爱你……我从未像现在这么爱你。亲爱的,要有信心和耐心。”

“我在这里生活很有趣,正是因为有了你我才这样生活。我们从未分开过。”

波伏瓦放心了。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在图书馆读黑格尔,沉浸于海德格尔的著作,特别是《存在与时间》。

1941年3月的一天晚上,波伏瓦回家时,发现了他写的一张条子:“我在三剑客咖啡馆。”她转身出门,朝盖特街的三剑客咖啡馆快步跑去,轻快轻盈,春风扬起她的头发。一条街又一条街,下雨了,哦,雨中巴黎。

“巴黎使萨特惊讶。在集中营里他曾经发誓不屈服,而巴黎的妥协气氛在他看来是太浓了。为什么波伏瓦会同意在证明自己既不是犹太人又不是共济会员的声明书上签字?他急于行动起来,接触抵抗运动的同志。”

收集情报,散发传单,联系其他抵抗组织。在一个秘密地点,“社会主义与自由”组织宣告成立。“从夏天起,波伏瓦和萨特动身去和隐蔽在自由区的作家进行接触。他们骑自行车穿行城市,晚上支起帐篷睡在田野或树林里。”

两个白天的抵抗战士,一对夜里的恩爱情侣。

三十六岁的萨特和三十三岁的波伏瓦,在田野的夜风中长时间温存,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在外省乡下那个开端性的四天四夜。这一年劫后重逢,重启美妙开端。夏夜沉醉,肌肤波澜,晓风残月。呢喃复呢喃。帐篷是个好地方,直通星星月亮。灵魂与肉体牢牢相吸。双方有掀开皮肉直接亲昵的趋势。

男欢女爱的帐篷变成了书房和工作室。晨光中萨特写他的《存在与虚无》,夕阳西下,他又写短篇小说《墙》,写揭露资产阶级生活的《一个工厂主的童年》。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思绪和朝阳一并升起。

波伏瓦悄然漫步杂树林子。“由萨特陪伴骑自行车,波伏瓦感到很幸福。”

两个分不开的自由人。雨腻云香,阴阳互抱。双子星座相得益彰。汉娜·阿伦特孜孜不倦地追求“爱情的连续性”,西蒙娜·波伏瓦同样如此。

战争时期的爱情,田野帐篷千般滋味。“萨特依然醉心于波伏瓦的美妙鼻孔。”

他们拜访了即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纪德,拜访了后来的法国文化部长马尔罗。“马尔罗对萨特说,他看不到知识分子介入现实的可行办法。对于他来说,要么去打仗,要么就保持沉默。”

萨特在巴黎研究自制炸弹,他想单枪匹马炸毁德国人的军车。他半夜悄悄上街,大衣领子竖起,样子很神秘。

“波伏瓦对与占领者合作深恶痛绝。”她写小说《他人的血》。文学是一种抵抗方式。

抵抗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波伏瓦想方设法搞食物,捋衣挽袖下厨房,洗衣裳,修炉子,搬运煤炭……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她干过这些,现在重操旧业,飞快摆弄锅碗瓢勺,干完了家务就靠窗写书。动与静在刹那间。

在莫里哀中学,她的学生娜塔丽酷似另一个奥尔迦。娜塔丽也是俄罗斯女孩,她想学哲学,父母却让她学化学。“在课堂上她打断别人的话,反驳别人。她穿着长长的裙子,穿着大皮鞋,她的与众不同让波伏瓦很吃惊。”

谈话,理解,深入交流,一起漫步街头或是下厨做饭,或是去花神咖啡馆闲聊。哲学教师波伏瓦,一直保持和她的学生零距离接触的习惯。这个习惯却有风险。在马赛,在鲁昂,在巴黎,男生恋着她的几乎为零,因为她的性格、做派像男人,思考力胜过男人。女生就不同了。有个女学生为了她终身不嫁……

奥尔迦、娜塔丽都是火焰般的俄罗斯小姑娘,她们内在与外在的疯狂,跟波伏瓦契合得如同榫卯。

“娜塔丽吹嘘她十四岁时,曾与一个女友一起抢劫过商店……说她父母逼她学化学,气得她暴跳如雷,把所有试管都砸了。波伏瓦深表同情。她为娜塔丽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多,而娜塔丽还嫌不够。”

有法国学者指出:波伏瓦特别喜欢俄罗斯姑娘。激情如火,意志坚定,是波伏瓦和她的姑娘们共同的特征。

这些女学生主动靠近她们的老师,穿裙子蓄短发的作家老师,凝神思索的哲学老师,远足五十公里的野性老师,运动场上神采飞扬的漂亮老师。

双方恋上了。恋上就没有双方了。这简直无可救药。“又是一次羞怯的互相靠近。”萨特在外地写信,劝波伏瓦不要玩火,“尽管娜塔丽以匈牙利轻骑兵的方式爱你,这个故事仍然让我感到好笑……你的和蔼可亲是多么可笑”。

娜塔丽的母亲指控波伏瓦引诱未成年少女。“这一指控很严重,教了十二年书的波伏瓦被学校开除了。她也不能到别的学校教书,从此失去了薪金。”

好在萨特挣钱多,他的电影剧本《破釜沉舟》、话剧《苍蝇》卖了好价钱。后来他的剧本《弗洛伊德》卖了两千五百万旧法郎。他为电台写广播剧本,收入甚丰。短篇小说集《墙》成为畅销书。《一个工厂主的童年》好评如潮,小说以层层剖析的方式,把剥削者的萌芽状态写得入木三分。

《存在与虚无》也出版了,这部哲学巨著“题献给海狸”。《墙》题献给奥尔迦。他把工作之余的时间分给母亲、波伏瓦和万达。

战争结束了,巴黎解放了。法兰西沸腾了。波伏瓦的小说《他人的血》狂销法国,仅两年,重版三十多次。她一举成名,和萨特一样享有巨大的声誉。

胜利的沸腾之后却是沉寂,是漫长而痛苦的反思。战争让数以亿计的人失去生命,超过十亿人失去亲人。仅仅二十多年间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人类文明是一种假象吗?精密技术更多的是用来杀伤吗?核弹迟早会毁掉人类吗?技术与资本联手将制造什么样的世界图景、自然图景、生活图景?

原子弹在日本广岛、长崎摧毁数十万生命后,爱因斯坦那张痛苦的照片,给人类的未来打上了百年问号。小说《蝇王》写一群儿童在岛上互相残杀,连刚刚经历了残酷战争的船长也背过脸去……

《存在与虚无》风靡欧洲。存在是什么?存在是虚无。虚无是生长一切的虚无。混沌一直是混沌。邪恶一直是邪恶,它凭借现代技术的力量疯长。冷兵器杀人有限,原子弹足以毁掉世界。文明是助长了还是削弱了人的动物本能?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孟子追问:“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萨特的话剧《间隔》在各地上演,剧中的一句台词迅速传播:“他人就是地狱。”后来萨特解释说:“‘他人就是地狱’始终被人们误解……我要说的是:如果我们同他人的关系被绞杀,被污化,那么他人只能是地狱。”

萨特创办了《现代》杂志,他在创刊号上撰文说:“战争结束了,但和平还没有开始!战争的结束只意味着这场战争的结束。”

法国作家高宣扬在《萨特传》中表示:“萨特预见了冷战的可能性。”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分出了东、西方阵营。萨特说:“不是社会主义就是野蛮!”

苏联有苏联的问题。一些知识分子想在苏美之外开辟第三条道路。

1945年,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发表,随之而来的是奔赴各地演讲。大厅里里外外挤满了听众,动辄数千人,有些人当场昏死过去。萨特低沉、沙哑的嗓音吐出的每个字仿佛都意味着拯救。“一个人不是别的,只是自我设计,只存在于自我实现的过程中。除了全部行动,除了生命,他就什么也不是。”

“萨特自己用行动剔除了存在主义的虚无化,使他的哲学重新被赋予积极的、创造性的意义。”

何谓行动?词语就是行动,文学就是行动。萨特发表理论文章《什么是文学》,引起广泛争论。这位熟悉象牙塔的哲学家提倡“介入文学”,介入到社会生活当中去。《魔鬼与上帝》《毕恭毕敬的妓女》《肮脏的手》《苍蝇》,萨特的一系列戏剧堪称他的介入文学的代表作。四卷本小说《自由之路》,试图在极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找到自由之路。个体的自由,群体的自由。

存在主义电影、戏剧,存在主义咖啡馆,存在主义裤子、鞋子和帽子席卷欧洲多国。存在主义小吃摆上了街头,存在主义发型受到青年人狂热追捧。存在主义地窖,存在主义女演员,存在主义奶酪和泡菜……

欧洲冷静的哲学家们对这种街头哲学、咖啡馆哲学保持沉默。

在《七十岁自画像》中,萨特对记者谈到自己有流传价值的著作,未提《存在与虚无》。而在20世纪中叶,连巴黎小商贩也竞相购买这本晦涩的、重达一公斤的哲学书。老师们、作家们、学者们更是言必谈萨特,当然还要谈波伏瓦。

1949年,波伏瓦的《第二性》问世,陆续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单是在英语国家就卖了几百万本。赞赏她的人和骂她的人几乎一样多。

“女人,这个陌生人。”

波伏瓦的断言击中了所有人。她的言下之意是,天下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处境。唯有想要改变习以为常的处境,才能看见这个处境。这里有波伏瓦的现象学式的目光。她和萨特一样酷爱《存在与时间》。

“在男人嘴里,说出‘母的’形容词是一种侮辱。相反,如果有人说他是‘公的’,他会神气十足。”

报纸的评论文章指出:“一个女人号召妇女们争取自由。西蒙娜·波伏瓦,无疑是出现在男人历史中的第一位女哲学家。”男人历史,这几个字却值得玩味。

波伏瓦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萨特的历史。家道中落之后,她从六岁起就建立了自我意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四年间她跌入困顿。她有了宗教信仰,又亲手打破这种信仰。十三岁,她的上帝死了,彼岸世界消失了,强烈的死亡意识使她在地毯上打滚,尖叫,坚硬指甲撕碎了韧性极好的地毯线。她冲进小树林。她狂读男人们留下来的经典。十八岁,她坐在公园长凳上思考时间的流逝,“海狸自己也变成了时间”。二十一岁她认识了萨特,当时她凭借直觉判断,这个男人从此以后不会离开她了。可是在热恋状态,在风景如画的卡鲁塞尔公园,她违心签署了所谓的爱情协议,为期只有两年,这意味着二十三岁以后她可能失掉初恋。

萨特冲向自由的狂野形象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大环境所致。达达主义,野兽派,超现实主义,黑色幽默,卓别林电影,迷惘的一代……人类文明不过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块小木筏。萨特待在上面摇晃,自身难保却又推波助澜。他喜欢上了这种摇晃,他拉着波伏瓦一同摇晃。他享受颠簸因为他是男人!三个三重奏。嗬,恐怕不止三个。波伏瓦受伤再受伤恰好因为她是女人!她恐慌,她窒息,她驾车狂奔。她一个人远足四十公里,远足五十公里,她,波伏瓦,小时候出了名的倔驴,她要逆水行舟逆风千里!

良家少女在禁忌中长大,打破禁忌很难很吃力。她先要瞄准打破的对象。而男人们不存在男女禁忌的问题,尤其是法国男人。波伏瓦迫不得已自毁良家女子的形象,铆足劲发掘自己的同性恋。女人们联合起来,女人们的身体也要联合,要融合!哦,她的一个又一个俄罗斯小姑娘,妩媚与柔软结成了统一战线。后来她有了法国作家博斯特,有了美国左翼小说家阿格林……

几十年来多少事,波伏瓦是被动的。她主动出击的原动力也叫被动。

波伏瓦首先发现自己是第二性。

谁是第一性呢?这个不言而喻。

她强势,萨特更强。然而萨特的强并不是冲着她来的,他的强是冲着自由去的。“萨特要理解世界并表达世界。”这一点她和他深度契合。

相爱到了最深处,根基坚实不可动摇。她病倒了,肺部持续充血,他八天不合眼寸步不离。他关进了纳粹集中营,她几度歇斯底里,踉踉跄跄到处找他,扛在肩上的大箱子只装着他的信件。其他人,包括同性恋人与异性情人的信件不知扔哪儿去了。战争的惶恐中她清晰看见了她生命里永远的唯一。他们俩同时看出了这个唯一。

生生死死的爱,却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

如果没有强大的思考力,萨特将活成一堆乱麻。理不清头绪的人往往会拒斥头绪,于是活向纨绔,泼皮,痞子,瘪三,流氓,恶棍,酒鬼或吸毒者……

波伏瓦与萨特都把头绪理清了。

她的另一本力作《一代名流》,获法国最高文学奖——龚古尔文学奖。这部书却与《第二性》遭遇相同的命运,就是被罗马教廷列为禁书。时在1955年。而禁书在地下被人们疯传、摘抄。一朝解禁,海量重印……

1955年,萨特携波伏瓦应邀访问中国,为期两个月,登上了雄伟的天安门城楼,还去了上海、沈阳和广州。由柳鸣九主编的、1981年出版的《萨特研究》,选用了他们在天安门城楼上的照片,萨特伸手指点,四十八岁的波伏瓦侧影美丽。这本书销量很大,它的红色封面至今让我们感到亲切。为了这次访问,萨特和波伏瓦阅读了大量有关中国的书籍。西方人的出行有个好习惯,先要研究他们的旅游目的地,探索历史与现实。然后更多的是用眼睛看,用脚步丈量,用脑子思索,用心去感受差异性。可以预期的是,未来中国人的出境游,至少一部分人会摆脱简单的购、照、吃模式,带上相关书卷和对异邦的强烈好奇心。

萨特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我对新中国的观感》,盛赞:“在中国,最直接的现实是未来。”萨特亲眼看到了“一个伟大的民族为了建立一个更人道和更公正的社会制度而努力”。萨特回法国后,在《法兰西观察家》杂志撰文写道:“毛泽东允诺说:中国要在五十年内盛开出一种崭新文化的花朵。”

《现代》杂志发表了萨特的另一篇文章《中国今昔》。

波伏瓦花六个月时间写下《长征》一书,她激动地说:“在中国,人们刚刚摆脱了牛马不如的困境,正在为建设一个真正的人的世界做着艰苦斗争。”

《波伏瓦传》中写道:“这次中国之行把她过去判断事物的标准一扫而光,许多事实,例如城市、村庄、家庭、工作、文化等,在一种与法国文明迥然不同的文明底下,具有了新的意义。她对周围世界的看法也因此而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新中国的男女平等让波伏瓦感慨万千。在法国,她看不到这种平等。萨特同意她的看法。看来经济发达与平等不能挂钩。美国男人的家庭暴力非常普遍。

这一对欧洲著名情侣从沈阳去了莫斯科,受到热情款待。“莫斯科的富足景象使波伏瓦眼花缭乱。”

1955年6月,在赫尔辛基举办的世界和平大会上,萨特发言:“世界上只有一个阵营,也就是美国人及其盟友的阵营,他们想发动战争,通过恐怖来统治世界。”

萨特指出:“如果人民的力量还没有让阵营分崩离析,和平共处就没有真正存在。我了解苏联和人民民主的和平意愿:如果人们可以指责其政治制度的严苛和不近人情,首先那也是冷战造成的。这些受到包围威胁的国家,对内和对外如果不强硬的话,那就不能进行防御。”

一针见血。

“萨特持续的反美主义”令艾森豪威尔感到难受,他恳请萨特在发言的时候不要用太大的火力攻击美国。萨特根本不予理睬。

夏天,萨特与女演员米雪尔·维昂漫游意大利。他和米雪尔相识于1952年。

“萨特是反殖民主义者,1956年,他参加了反对阿尔及利亚战争的会议。他解释了殖民体制导致的掠夺,以及阿尔及利亚社会整体的悲惨和文化沦陷。他揭露了‘新殖民主义’谎言,这种谎言认为,还是会有好的殖民者和殖民统治。阿尔及利亚人的反抗是正确的,必然的,法国对他们的战争很残酷。”

波伏瓦写道:“阿拉伯人不想要我们,我们就应该离开。他们有理由恨我们。”

在《年富力强》中,波伏瓦写道:“对于我们来说,马克思主义不仅仅是一种哲学,也是我们思想观念的气候,是滋养我们观念的环境,是黑格尔所谓客观精神的真正运动。我们在其中看到了左派的文化利好。更好的是:自从资产阶级思想死亡以来,只有它还是文化,因为只有它才可以让大家理解人物、事件和作品。”

波伏瓦告诉人们,只有马克思主义是真理,而各种各样的资产阶级思想则是谬误。

“自1956年起,美国在波伏瓦眼里仅仅是一个消费社会了,她认为,美国年轻人之所以吸毒和使用暴力,是因为他们得不到自由,只好换一种方式,采取无政府主义的愚蠢反抗。她的黑人朋友、作家理查德·怀特成了反共分子,她再也没有同他来往。”

“波伏瓦对美国失去了幻想,认为美国就是种族主义、资本主义和因循守旧。她对欧洲也失去了幻想,因为欧洲已经进入了一个充满了压迫、暴力和侵略的时期。”

价值观的长期共生,赞赏、向往与反抗的志同道合,使萨特与波伏瓦结成了精神共同体、命运共同体。他们渐渐走出了个人主义,否定了绝对自由。

此间,波伏瓦完成了回忆录巨著《一个循规蹈矩的少女的回忆》。这部书一出版,就成了许多国家的畅销书。

《波伏瓦传》称赞:“这部新型传记所表现出来的真诚,完全可以和卢梭的《忏悔录》相媲美。”

20世纪50年代,是欧洲知识分子急剧分化的年代。萨特有了很多左派朋友,另一些朋友则与他分道扬镳,比如阿尔贝·加缪。加缪小萨特八岁,是20世纪法国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局外人》《鼠疫》《西西弗斯的神话》等作品,使他进入法兰西不朽人物的行列。他揭示世界的荒诞,并反抗这种荒诞。

加缪名言:“荒诞不在人,不在世界,而在于两者之间的关系。”

法国被占领期间,加缪是坚定的抵抗者。他主动拜访萨特,并与萨特、波伏瓦保持了多年友谊。直到1952年,友谊产生裂痕。加缪出版了《反抗者》一书,他提倡反抗,却反对革命。

高宣扬在《萨特传》中谈道:“加缪试图向读者指出:在荒诞的环境中唯一的出路是反抗。反抗是人对超限度发展的某种事物所做的反应,是人的本质之一。但加缪区分了反抗和革命的不同意义……他认为反抗的精神必须符合古希腊文明的基本原则,即讲究协和、平衡。因此,加缪把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论同宣扬天上乐园的存在的宗教教义一样,都看作是‘欺人的空洞说教’。”

萨特出于友情没有反驳加缪。

《反抗者》问世近一年,青年作家尚松发表文章批评加缪。加缪反击尚松,矛头指向萨特。一场举世瞩目的激烈论战不可避免。萨特的长文《答加缪书》,也是一封绝交书。道不同,要反目。

萨特表面上不温不火地写道:“如果实行您的原则,越南人民是被殖民化的,因而是奴隶;但他们是共产党人,因而又是暴君。您谴责欧洲的无产者,因为他们没有表示反对苏联人……在这种情况下,我看您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到世外桃源。相反,我认为:帮助那边的奴隶的唯一途径是站在这里的奴隶一边。”

萨特与加缪

萨特说:“人是自由的……但今天,我们的自由仅仅是选择了为自由而斗争的自由。这种说法的奇特性,恰恰表现了我们的历史命运的奇特性。”

“如果您的书只是表明了您在哲学上是个外行呢?”

“您痛恨思想的艰深,您匆匆宣布没有什么可理解的,以便事先逃避人家指责您没有读懂。”

国际、国内的形势异常复杂,人性的表演善恶纷呈,泥沙俱下,对作家是个考验。对作家、艺术家来说,哲学的引领必不可少。思维圈子小了,目力不能穿透迷雾,下笔越生动越糟糕,描写越逼真越失真。

波伏瓦在《年富力强》中指出:“加缪对苦难很敏感,但他把苦难归咎于自然界。相反地,萨特从1940年以来就开始抛弃唯心主义,从他原来的个人主义中挣脱出来,在历史中生活着,靠拢马克思主义……在两个集团之间,中间路线既然行不通,萨特就靠近苏联;而加缪恰好恨苏联,尽管他并不喜欢美国,但他实际上站在美国一边。”

加缪比萨特早几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60年1月他死于车祸。萨特很痛心,追思不已,整天谈的全是加缪。波伏瓦痛感生命的无常,才华横溢的加缪突然就不存在了,死亡拿走一切。加缪才四十七岁。泪流满面的波伏瓦通宵徘徊在巴黎。

“所有的争吵都烟消云散了,她忘记了使他们关系破裂的一切。加缪死了,她失去了一位朋友,失去了1945年的同志,失去了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友谊、热爱荣誉、正处在希望之年的年轻作家。”

各报的头版头条都刊登着加缪的照片,波伏瓦望着照片,眼睛都快哭瞎了。

法国文化部长马尔罗在悼词中说:“二十多年来,阿尔贝·加缪的作品一直没有离开过对正义的思考。让我们对这个使法兰西不朽的人表示敬意。”

萨特发表文章称赞加缪:“他逆历史而动,是这种悠久的道德主义传统在本世纪的继承人,他的作品也许是法国文学中最具有独创性的组成部分。虽然他那固执、狭隘、纯粹、刻板以及感情用事的人道主义,很难战胜当今世界众多的丑陋现象,但在反对不择手段的权变家以及实用主义对金钱的崇拜上,他那顽强的拒绝态度,反而对我们时代的道德行为的存在做了重新肯定。”

萨特在《七十岁自画像》中回忆:“一开始,加缪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大作家,他是个活宝,我们在一块儿很开心。他讲话不避粗野的字眼,我也和他那样,我们讲了很多关于女人的下流话,他妻子和西蒙娜·波伏瓦装出很反感的样子……实际上他有一面是阿尔及尔的小流氓,很无赖,很逗乐。”

把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还原为小流氓,唯有洞察生存的全部脉络方能一眼看清,信手拈来。这也不叫撕去伪装,只是去掉多余的光环。《词语》的作者剖析自己的文学神经症毫不留情。大作家的血脉中流淌着复杂性,宏大庄严却并不排斥小流氓。

1956年秋,苏联人的坦克开进了匈牙利首都,法国左派知识分子为之震惊。萨特立刻表示抗议,并辞去法苏友好协会副主席的职务。用坦克来输出革命,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他发表声明说:“我整个地和毫无保留地谴责苏联的侵略,苏联人民对此毫无责任,我要谴责的是现存的苏联政府。”

从1956年到1959年,萨特接二连三地推出重磅文章,发表谈话,谴责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战争。1961年,他和一百二十个知识分子联名写信给法国政府,抗议法国军队在阿尔及利亚的残酷镇压。右派青年和老兵们上街游行,举着“枪毙萨特”的标语。但戴高乐总统对警方说:“我们不要去捉伏尔泰。”

伏尔泰是法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启蒙运动思想家。

萨特的寓所三次被炸,包括波拿巴大街42号的老宅。塑性炸药炸飞了他的手稿。“房子上面的两层被揭掉了,楼梯悬在了空中,房门被炸飞了。西蒙娜·波伏瓦写给萨特的信件也全都化为乌有了。”

波伏瓦也接到一个匿名电话称晚上将送她上西天。

论战、游行、逃命和受恐吓,使波伏瓦伤心绝望,她对萨特说:“我已经恨够了,也反抗够了,我服输了,不想干了。如果我们必须再活二十年,那么就尽量活得快乐一点。”

萨特不服输,他拼命工作,连续工作了二十八个小时,稍事休息又干了十二个小时。1962年他五十七岁,几乎连续工作四十个小时。每天高强度工作十几个小时是常态。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更消耗体能,况且他患有高血压,但少年时代打下的底子一生受用。波伏瓦又带动他,让他对远足旷野产生了兴趣,成了滑雪的好手,还学会了驾驶汽车,但巴黎的朋友们坚决阻止他开车,因为他们认为萨特脑子里转的东西太多了,他开车会乱转。

萨特曾经两次与海明威见面,互相钦佩。海明威驾驶跑车、驾驶快艇和小型飞机,使萨特印象深刻。二人的酒量差不多,喜欢喝白酒,对葡萄酒兴趣不大。

有一天傍晚,萨特与阿拉贡在一家街头咖啡馆谈话,吸引了大量记者。超现实主义诗人、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阿拉贡比萨特大七岁。他抽烟,坐姿闲适,一个多小时不说话。萨特尊敬他,等他开启谈话的内容。记者们耐心等待。大师的沉默可不是寻常人的沉默。哲学家福柯跟朋友们一起喝咖啡,几个小时一同沉默。据福柯讲,阿尔及利亚人有这种在沉默中交流的能力。

巴黎街头华灯初上,阿拉贡终于开口:“萨特,你今年多大了?”

“今年我五十七岁了。”

阿拉贡面无表情,继续抽他的苏联香烟,过了一会儿又说:“哦,五十七岁了。五十七岁……生活刚好开始。”

街头咖啡馆的谈话就此结束。巴黎各报的头版刊登了两位大师的照片和谈话。看似简单的对话流传到21世纪……

首先是生命的强度,其次才是生命的长度。

赢得生命的强度厚度饱满度,却是太多人的嘴上功夫。没办法,只能是嘴上功夫。

波伏瓦美人迟暮了,她从一些人眼中发现了这种迟暮。倾心于她的朗兹曼不再约她远足或漫游。她开车去了意大利,一口气登上三千米的阿尔卑斯山。她反复折腾身体,检测它是否依然强劲。“波伏瓦直到累得筋疲力尽,随便找个谷仓便睡。”

她想干什么?她要挑战身体的自然规律。这种规律是可以挑战的,规律只是个大趋势,其中有很大的努力空间。有些人三十来岁暮气沉沉,有些人六七十岁朝气蓬勃。

互联网时代,人的主动性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而主动性乃是一切生命享受的最大前提。活着要像撵山狗,不能变成圈养鸡。

“凡是接触波伏瓦的人都会发现,她肤色娇嫩,体态轻盈健美,始终保持弹性的活力,而所有这些都是她经常背着旅行包翻山越岭、长途跋涉的结果。虽然她已经五十二岁了,但她那独特的魅力依然非常动人。”

当她还是个姑娘家的时候她就出发了,当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就活向灵与肉的可能性。只要和萨特在一起,二人几乎从不分开睡觉。

萨特在《七十岁自画像》中透露:“我和波伏瓦只有一天晚上分开睡觉。”

偶尔,这对情侣争吵得厉害,没过多久又和好如初。夫妻吵架不过夜。有时吵吵闹闹夫妻情感更好,为什么?吵闹也是一种交流方式。对于有教养、洞察了人性的夫妇来说,情绪激烈的吵架交流,胜过平日里的庸常沟通。情绪一上来,很多话脱口而出,话赶话说个痛快,话赶话妙语如珠……

“我和波伏瓦互相批评。我们甚至互相辱骂,不过我知道,最后还是她有理。”

夫妻温文尔雅,一般都是假象,用温文尔雅掩饰与之相反的那些东西。街上手挽手,回家背靠背。人前秀恩爱,人后连吵架的兴趣都失掉了。这种现象不少。夫妻未到中年,就开始敏感对方的毛病。尖酸挑剔、唠叨抱怨、无端指责拉开了长剧的序幕。所谓长相厮守只不过是长期纠缠而已。萨特与波伏瓦示范性地打碎了这个格局。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秀恩爱,从来不缺自我更新。自我更新无止境,生存的强劲展开直指坟墓。

海明威说:“我绝不会在公园的长凳上打发暮年的时光。”当这头雄狮浑身是病不能再享受生活的时候,他把双筒猎枪的枪口插入自己的嘴,用脚趾头扣动扳机。

波伏瓦在她的新作《一次非常甜蜜的死亡》中,引用托马斯的三句诗作为卷首语:“不要老老实实地走向死亡,迟暮者应当在日落之际奋起反抗,疯狂啊疯狂,疯狂地抵抗死亡之光。”

疯狂的抵抗者需要全副武装,需要装备精良。

报刊文章描述波伏瓦:“她充满活力,有一个令人愉快的嘶哑的嗓音。她喜欢旅行和讨论,一天走四十公里,如果讨论使她感兴趣,她可以谈论四十个小时。”

波伏瓦说:“世界潮流构成了我的生活。”

谈论一切的前提是关注一切。她埋头写作,上街游行,和人关起门来聚谈三天,背起旅行包出发。偶尔也光顾巴黎时装店,不辜负她的好身材。

萨特和博斯特计划出远门不带一法郎,漫游,乞讨,醉卧街头,还要撬门入室拿走别人的钱。萨特写万余字的文章试图证明:巴黎街头酒鬼的生活,胜过爱丽舍宫的主人。

自由意味着不断地逸出自己,抵抗形形色色的生存固化。

笔者重复:生命是要讲强度的,生存要讲密度。

萨特和波伏瓦几乎每年都去莫斯科,参加各种活动,痛饮伏特加,跟爱伦堡等一大批苏联作家交朋友。几年间,这对著名作家兼情侣应邀去波兰、以色列、日本、巴西。受古巴政府邀请,萨特、毕加索等法国名流访问古巴,会见卡斯特罗。萨特和波伏瓦在哈瓦那,被人群、鲜花、欢呼声以及大群记者包围了。

“波伏瓦感到,一个新型的社会正在她的眼皮底下诞生,这是一个真正的、自由的、尽责的社会。”

这对情侣的所有作品都被翻译到苏联、日本。在国外,他们常常应读者要求,在对方的作品扉页签上自己的名字。

萨特和波伏瓦在巴西纵横驰骋了一万两千公里。在里约热内卢,到处贴着他们携手远足的照片。

“《第二性》所开的道路不可阻挡地通向了全世界,人们越来越多地要求波伏瓦谈论妇女问题。”

波伏瓦向媒体滔滔不绝地谈论妇女问题,萨特却又出了问题。“萨特激起了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巴西姑娘的疯狂爱情。”婚车等着他,他临阵逃走了,波伏瓦写信给友人说:“萨特这个疯子,如果拒绝结婚就会被人开枪打死。”

他回到巴黎,把这件事告诉米雪尔·维昂,如同告诉波伏瓦、万达。从大学时代起,他一直和他的透明性生活在一起,而这种透明性让倔驴般的波伏瓦受尽折磨。戏剧演员米雪尔是天性温柔的女人,小萨特十六岁,她跟丈夫离婚,与萨特相处甚洽,几年间二人漫游过很多地方。

“米雪尔·维昂在咖啡馆流着泪,坐等萨特与万达分别后到咖啡馆来。”

事实上,波伏瓦经历的类似场景要多得多,多得她不好意思维护她自己的透明性。她的透明度不如萨特,差很多。三十年来种种隐忍的辛酸故事,她讲不细的,一语带过,而雄性不减当年的萨特把他的所有体验和盘托出。

第一性有生理基础。波伏瓦到处宣称第二性是文化的产物。她纵然保持了肌肤弹性,却在别人眼里看见了自己美人迟暮。于是她生活在不甘心之中,她的步态、语调和表情都呈现出不甘心。幸好她是波伏瓦,法兰西最具名望的女人之一,她攀登险峰的每一步都被她的灵魂伴侣看透,萨特能闻到波伏瓦的骨头散发的香味儿,他爱她爱到骨子里,于是他那千万次的抚摸与亲吻才像头一次,才让她感到心灵和身体的双重熨帖。平生得一知己足矣。

波伏瓦坐在咖啡馆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等待萨特,抬眼看看川流不息的人群,埋头写她的书。她百炼成钢。

哦,她的每一个毛孔都需要他。双子星互相旋转,旋转到死。

在《七十岁自画像》中萨特说:“我可以在我的思想尚未固定的时候,向西蒙娜·波伏瓦表述它。我还没有写《存在与虚无》,就向她阐述了这本书的基本观点……后来,我所有作品的想法还在形成过程中,都对她阐述过。”

记者问:“因为她的哲学知识达到与你相同的水平?”

萨特答:“不仅因为这个。还因为唯有她对于我自己、对于我想做的事的认识达到与我同等的水平。她是我最理想的对话者,人们从未有过的对话者。这是个独一无二的恩赐。”

记者又问:“可以说你们互相签发出版许可证。”

萨特说:“的确如此。”

1964年,萨特因《词语》一书获诺贝尔文学奖,当时他正与波伏瓦在巴黎的一家餐馆吃饭,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他当即签署声明,拒绝这一奖项。他说:“我的拒绝并不是什么仓促的突然行动,我一向拒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目前文化战线上存在的唯一斗争,是为东、西方两种文化的和平共处而奋斗……诺贝尔奖奖金本身并不是西方集团的奖金,但现在人为地成了这样一种奖金……客观上成为一种保留给西方作家和东方叛逆的荣誉。”

萨特写道:“如果我接受了诺贝尔奖,或许就给收买了。”

萨特与波伏瓦在他们最爱的花神咖啡馆

萨特的声明刊载于《世界报》。一时舆论大哗。这不仅在法国,在全世界也是唯一的一次。有人撰文称:萨特生气了,因为加缪先于他得到这个奖。又有人说他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波伏瓦嫉妒了……和往常一样,对萨特的任何攻击都会牵涉到波伏瓦。

哲学家马塞尔的结论是:“这个被获奖资格评定委员会捧上天的人,乃是西方的掘墓人!”

瑞典皇家科学院那么多的奖金不去拿,萨特也感到遗憾。无数的穷人给他写信,讲述贫困的细节,让他伤心。他动情地说:“一部《词语》或是《恶心》,抵不上送给工人的一双鞋子。”

萨特去餐厅、咖啡馆,总是给侍者过多小费,有时候让一同去的朋友难堪,他照样给。他随身携带上百万的旧法郎,大约七倍于普通人的月薪,人们不理解。他记不清自己挣了多少钱,他只花掉了其中一小部分。朋友们一直帮他花钱。

他对记者说:“如果说我喜欢身上带许多钱,这在某种意义上与我对待其他东西的方式是一样的:我喜欢周围有我的家具,喜欢穿日常衣服,几乎老穿同一件衣服,喜欢带着我的眼镜、打火机、烟盒……除去旅行,我花在自己身上的钱相当有限。”

大多数时光他和波伏瓦一同旅行,其次分别与奥尔迦、万达、米雪尔同游。总是两个人,旅途中很少三重奏。他不喜欢与男性结伴。

萨特在《七十岁自画像》中说:“我和女人的关系一直很好。与一个女人的关系,要比与一个男人的关系来得丰富。首先是语汇,不是语言……人们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便把他们自己整个儿都交出来了。”

他还说:“女人身上自发的东西多。她们标签少。”

男人们更多地卷入社会生活,异化、固化的发生率高。女性离质朴比较近,她们往往从自身处境出发,没有那么多自我标榜的东西。但女性易犯的毛病恰恰也由于自身处境,短视,抱怨,唠叨,虚荣。而波伏瓦身上几乎没有这类毛病。她挣钱非常多,但一直保持节俭的习惯,保持低沸点的欣悦。

萨特说:“海狸用一件东西要用到不能用为止。”

这是内心强大的女人的特征,这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精神贵族。

记者问萨特:“认识你的人一般都认为你的主要优点之一,是没有自我陶醉感。”

萨特答道:“我想我没有自我陶醉心理是一件好事,我的行为确实像一个没有这种心理的人……比如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在谈论某些与我有关的事情,我本可以自我陶醉,但实际上我想的是怎样尽可能好地回答你的问题。”

没有自我陶醉,这个心理源于何处?也许源于他的死亡意识。先行到死而反观生存,切断了通向自我陶醉的那条路。努力工作,享受生活,同时又意识到这一切没什么了不起。思维半径越大,穿透力越强,越能建立有限意识和卑微意识,划掉了妄自尊大,抹去了沾沾自喜。

罗素说:“凡是意识不到人在宇宙中所处的渺小位置的人,都不是优秀的人。”

1965年,九十四岁的伯特兰·罗素组建罗素国际法庭,审判美国人血洗越南的滔天罪行。萨特出任第一任法庭主席。罗素法庭的开庭费尽周折,戴高乐迫于美国政府的压力,不允许在法国开庭,萨特针锋相对地回应:“那我们就在公海的船上开庭!”

1967年,罗素法庭第一次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开庭,萨特致开幕词,他说:“局势的发展,要求我们把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时所建立的纽伦堡战犯审判法庭变成一个常设机构,以便随时把维护和平、反对战争的斗争进行下去。但现在证明,由于社会的非正义力量的猖獗,无论官方,还是非官方,都无力建设这样的机构。这是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讽刺。”

罗素法庭判处美国犯了种族灭绝罪。萨特在《现代》杂志撰文《种族灭绝者》。

六十多岁的萨特,每天高强度工作十小时以上。大量服用兴奋药片科里特拉纳(一种苯丙胺类药片)。他写《辩证理性批判》就开始服用了。有时一天吞下二十片。

波伏瓦说:“萨特与时间、死亡作筋疲力尽的赛跑。”

萨特称:“好身体用来干什么?用来写《辩证理性批判》这类书……苯丙胺使我的思维和写作十分敏捷,至少是正常速度的三倍。”

1971年萨特出版了研究福楼拜,长达两千多页的《家庭中的白痴》。

《圣徒谢奈》是20世纪20年代初,萨特应出版社的请求,为作家谢奈的作品集写的一篇序言,序言长达几十万字,它的影响力在其后的六七十年代达到高潮。谢奈是萨特和波伏瓦的朋友,是个典型的无赖,这个无赖却有考叶维式的面孔。他向波伏瓦借钱从来不还。他出尔反尔,冷酷无情,反复无常……

“谢奈毫不掩饰他对这个社会的极度绝望,因此,他无视一切道德,他搞鸡奸,偷盗,干尽人间所痛斥的恶事;他无法无天,向社会和道德挑战,而与此同时,又常常发表令人信服的深刻哲学思想。”

萨特宣称:“谢奈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位英雄。”

他解释说:“谢奈是在极端不利的社会环境下敢于并成功地做出了人家对付他而做的事情,这叫‘反其道而行之’。”

谢奈把自己变身为恶,而萨特称他“圣徒”。既然正义不足以抗衡不义,既然善的力量不足以对付恶,那就以恶报恶,把恶的深渊测出来。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达达派,野兽派,荒诞派,号叫派,黑色幽默,垮掉的一代,迷惘的一代,所有这些都写进了文学史和艺术史,融入西方社会的文化传承。历史是一台巨型搅拌机。

萨特跟阿隆论战,跟纪德论战,跟福柯论战,跟新崛起的结构主义大师施特劳斯论战……他试图把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同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他屡屡上街游行,亲自叫卖《人民事业报》,为底层呐喊,为保护法国左派而与政府抗争。他与福柯深入矿区,为悲惨的煤矿工人奔走呼号……

萨特说:“我有一个敌人:资产阶级读者。我是为他而写作的。”

1965年,萨特正式把阿莱特收为养女。阿莱特是一个女大学生,美丽,聪明,善解人意。1957年她到巴黎来找萨特,学哲学,兼做萨特的生活秘书。《波伏瓦传》中写道:“五十五岁的萨特倾心于十七岁的阿莱特。”阿莱特在萨特身边待了二十三年,直到萨特去世。

而波伏瓦与小她三十五岁的西尔维也形影不离,她们畅游了美国和欧洲。

波伏瓦撰文称:“与社会非常和谐的人没有爱情。”换言之,爱情意味着反抗束缚。这种束缚也包括金钱对爱情的绑架。

波伏瓦写道:“我和一些妇女一直保持着深厚友谊,这些友情充满爱抚和温馨……女人不应当再单一地被男人的欲望所制约。当今任何一个女人都或多或少有同性恋倾向,女人比男人更能激起人的情欲。她们更娇丽,更温柔,她们的皮肤让人看起来更舒服。”

波伏瓦说:“1962年我曾经错误地认为,我的生活中不会再发生什么重要的事了,但想不到好运又从天降,落到我的头上。”她是指西尔维。她说:“我与她息息相通,情投意合。她融入了我的生活,就像我融入她的生活一样。我们读同样的书,一起去看戏,一起远行……”

西尔维与波伏瓦相亲相爱二十余年,直到波伏瓦去世。

波伏瓦的最后一本书《了结一切》题献给西尔维。

1975年,记者在访谈结束时问萨特:“总之,迄今为止,生活对于你是美好的?”

萨特感慨道:“总的说来是好的。我看不出我有什么要责怪它的地方。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同时它又让我认识到这一切没多大意思。不过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最后这番声明看破一切的调子引起哈哈大笑,谈话就此结束。

萨特补充说:“应当保持笑的能力。你要加上:‘伴随着笑声’。”

五十年来高强度的工作,使萨特付出了健康的代价,铁打的身体交给数千万字的作品和无数的介入,行动,反抗。这个男人生命中的一秒钟,胜过常人的几分钟。哦,或许远远不止。他进入法兰西不朽人物的行列。

1980年他接受采访说:“我们不是完整的人。我们正在为确立人的关系和人的定义而努力挣扎……我们处在前期,我们应该是人或者我们的后来者应该是人,我们正趋向这个目标。我们把人道主义作为我们身上最好的东西来体验,就是说把它作为我们为超过我们自己,为抵达人的圈子而做的努力。这样,我们就能通过我们最好的行为来预告人的出现。”

这一年4月15日,让·保尔·萨特去世,享年七十五岁。

消息一传出,法国各界强烈震动。许多国家的报刊、电视台第一时间发布新闻,萨特的大幅照片让不同国度和肤色的人久久凝视。法国总统德斯坦说:“萨特去世,就好像我们这个时代陨落了一颗明亮的智慧之星那样。”

法国总理巴尔说:“萨特是当今时代最伟大的哲学家。”

“无论是德斯坦,还是巴尔,都曾经受到萨特生前激烈的、无情的、不停的批评,然而,萨特的这些对手们,都不得不承认萨特伟大的哲学贡献和历史功绩。”

法国著名哲学家、社会学家爱德加·莫林说:“萨特毕生的探索是为了保护受压迫的人,与特权阶级无关;是为了求得团结,没有妄自尊大的孤独;是为了寻找历史的现身说法,没有抽象的理念;是为了采取有效的行动,没有滔滔不绝的宣言。唯其如此,他在漫长的道路上看到了革命思想的全部问题和变化。”

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认为:“人们感到,萨特比其他任何思想家都更全面地代表了欧洲的知识分子。”

至少六万人自发参加了萨特的葬礼,其中包括法国总统德斯坦。“灵车到达蒙巴那斯公墓时,公墓内外早已是人山人海。如此感人的场面乃是上世纪的伟大作家维克多·雨果逝世以来从未有过的。”

法国评论家德尔贝斯写道:“本世纪没有任何一个法国知识分子,任何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萨特拒绝加入这个行列),产生过像萨特那样深刻、久远和广大的影响。”

萨特被誉为“20世纪人类的良心”。

“萨特弥留之际,他抓住波伏瓦的手臂,嗫嚅道:‘我非常爱你,我的小海狸。’……波伏瓦俯身亲吻他的嘴唇,半个多世纪亲吻过千万次的嘴唇。当晚9点,萨特与世长辞。波伏瓦后来回忆:‘我钻进被单躺在他身边,护士拦着我,说:别这样,当心溃疡!我在萨特旁边躺了下来。5点钟护士们来了,她们把床单和罩布盖在萨特身上,把他抬走了。’”

从晚上9点到次日凌晨5点,波伏瓦在萨特的遗体旁躺了八个小时。她想些什么呢?这个与她同床共枕的、不再张开口的男人曾经说过:“我们互相理解。除波伏瓦以外,我从未对任何人谈论过我的思想。使我和波伏瓦联系在一起的、唯一的关系,是最美好、最高尚的关系。”

萨特患病的两三年间,波伏瓦事无巨细地操劳,她的身子也拖垮了。

1986年4月,西蒙娜·德·波伏瓦去世,享年七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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