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01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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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资料简介传记

契诃夫小说巨匠,戏剧大师没有比所谓平凡的生存竞争更无聊、更缺乏诗意的了。——契诃夫契诃夫的全名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契诃夫的父亲巴维尔是等外商人,祖父伊戈尔是农奴。当时的俄罗斯,商人以财产的多少分为三等。在南俄的一个海边小县城塔甘罗格,巴维尔开了个杂货铺,品种多得令人惊叹,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他十六岁的时候还是农奴,为地主当牛做马。他的...

契诃夫

小说巨匠,戏剧大师

没有比所谓平凡的生存竞争更无聊、更缺乏诗意的了。

——契诃夫

契诃夫的全名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契诃夫的父亲巴维尔是等外商人,祖父伊戈尔是农奴。当时的俄罗斯,商人以财产的多少分为三等。在南俄的一个海边小县城塔甘罗格,巴维尔开了个杂货铺,品种多得令人惊叹,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他十六岁的时候还是农奴,为地主当牛做马。他的坚韧不拔的父亲伊戈尔,为了摆脱奴隶身份拼命干活,咬牙攒钱,攒了三千五百卢布,于1841年把全家赎买出来,进入平民阶层。

伊戈尔是这个家族的救星。

巴维尔像父亲一样苦干,节俭,起早贪黑,为杂货商人科贝林干了十三年,攒下三千卢布,终于自己做起老板来。从前他被科贝林呼来喝去,现在他在自家杂货铺走来走去,面带受人认可的小老板式的笑容。他与叶·维·莫罗佐娃结婚,有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排行老三,生于1860年1月29日。大哥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比安东大五岁。

《淡淡的幽默:回忆契诃夫》一书,我购于1991年的秋天,书名一下子就吸引了我,而现在我担心,这么有价值的书不会再重印了,人类优秀分子的生活细节正在丢失。这部近八百页的集体回忆录,头一篇是亚历山大所作《契诃夫的童年》,却跟安东的二哥尼古拉的描述相反。尼古拉大安东两岁。

孩子们要轮番守铺子,大哥守得多,像父亲一样背着手来回走,迈方步,眯眼瞧瞧街坊邻居。这使他的心理和肢体语言都靠近严肃的、脾气古怪的父亲,同时靠近家族传统。他写的回忆文章既控诉父亲,又指出安东童年不幸福,“他既不能奔跑,也不能蹦跳,更不能淘气”。

大哥“压力山大”,于是缺啥想啥,把奔跑、蹦跳和淘气视为幸福童年的标志。他是对的。但他的回忆是错的。二哥尼古拉猛烈抨击大哥的回忆录。作家的小弟米哈伊尔支持二哥,反对大哥。小弟写道:“家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人都起得很早,孩子们上学,放学,做功课;但凡有空闲,每个人都做起能够施展自己才华的事来,亚历山大制作电池,尼古拉画画,伊凡装订书籍,而未来的作家写文章……晚上父亲从店铺回来,便开始合唱,因为父亲喜欢照着乐谱唱歌,所以把孩子们也教会了。他还和尼古拉一起表演小提琴二重奏,钢琴伴奏是小妹妹玛莎。母亲总是忙忙碌碌,不是操持家务,就是用缝纫机给孩子们做衣服。”

别尔德尼科夫《契诃夫传》:“大海、码头、港口,以及离塔甘罗格三公里的那个叫卡兰京的海滨公园,都是孩子们流连忘返的地方……通向大海的一边是一望无尽的南方大草原,安东兄弟在童年就踏遍了这辽阔的地方。”

笔者尝言:一方春水池塘,大于五湖四海。

何况小时候的契诃夫拥有大海和草原。

大哥自己未能释放天性,于是认为三弟的童年不幸福。他看见的都是他想要看到的,生盲点而不自知,跟二弟、四弟的回忆发生冲突。由此可见,亲眼看见和亲身经历未必靠谱。这话题不小,留待后面写哲学家的时候详谈。

我父亲一直认为我小时候不快乐,理由是家里房子太小,吃穿简单,我也没有玩具,过年没有邻居孩子炫耀的压岁钱:从幼儿园到中学,我确实没见过一分压岁钱。物与钱在后来的放大,铸就包括父亲在内的太多人的盲点。父亲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娃娃每天疯玩八九个钟头,寒暑假,更是每天疯玩十几个钟头,天上都是脚板印,天天玩到黑摸门,草、木、花、虫、鱼、鸟,都是玩具。玩得很嗨啊,星星月亮也是具有“上手性”的玩具,夜空魅惑人啊,草垛上盯星空,盯到启明星升起。一年戏水三百次,水啊,水啊,亲爱的水,溪水,河水,浩浩岷江水。孩子们在工业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汇点上,活得天宽地阔,活得像风一样自由,每一秒钟都像晶莹的露珠:浑身上下都是兴奋点,兴奋点又不会轻易推高。

今日城市儿童,难以相提并论。以后更难了。

主动性是一切生命享受的最大前提。笔者此言,不避重复。

成群结队的孩子才是孩子。单是契诃夫一家,就有七个子女。《契诃夫传》:“这是一群身体结实、活蹦乱跳、调皮捣蛋、吵吵闹闹的孩子。”

载入全球无数选本和课本的中篇小说杰作,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契诃夫的《草原》,一般名列前茅。后者描绘的主人公、九岁的小男孩儿叶果努希卡,取自作家的童年经历。契诃夫兄弟屡去爷爷家,漫游大草原,“造访朋友和熟人的庄园”。有一次,安东跳下冰冷的小河“野浴”,顺便摸几手不肯动弹的鱼虾,结果害了一场大病,伏下身体的后患。人们把奄奄一息的小安东送到大车店,店主人殷勤好客,连续几天的细心照顾让他活了过来,使他一生难忘。

《草原》还原了一个小孩子对草原的全部印象,全部感觉。小说有几个人物,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名篇《第六病室》《没意思的故事》《老人与海》《大双心河》也几乎没有故事。

好小说总是逸出故事。单以故事吸引人的小说大抵平庸。

杂货铺老板巴维尔从实际生活出发,总结了一套奴性哲学,他写信教训儿子伊凡:“你要服从政府,尊敬师长,尊敬父母,这是每个年轻人共同的义务。只要你还受人管教,就必须按此行事。等你长大成人,言行都已成熟,那时你就可以支配别人了。绝不会是另一个样子!一切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的共同秩序皆源于此。”

逆来顺受十三年,契诃夫的父亲巴维尔才有了一个杂货铺,才结婚,才有了七个可爱的子女……就他所处的阶层而言他是对的。爱劳动,艰苦奋斗,以轻松为戒,“以自苦为极”。这是墨子的信条。可是墨子的门徒终于起来反抗,“墨侠”八方游走数百年,受到司马迁的赞美。农民苦,工匠苦,小商小贩苦,女人们更苦,另一边却是“老爷们”一代又一代的骄奢淫逸,横行霸道。

契诃夫不可能认同这个秩序。不可能。中学毕业考作文,题目叫“无领导乃最大之不幸”,契诃夫写了五个小时,最后一个交卷。他在试卷中倾泻对领导的不满。

父亲的目光囿于祖祖辈辈的卑微生活,儿子博览群书,超越了自己,也超越了商人阶层。

杂货铺养活了一大家子,家里还有钢琴,有大提琴小提琴,还请了法语教师。等外商人朝着等内奋进,有望跻身所谓中产阶层。但是问题出来了,问题在于巴维尔有音乐、绘画的天赋。他把一件件乐器往家里搬,又带着孩子们出去公演,参加教堂的唱诗班。他和大多数等外商人的行为方式不同,并未忙于教儿子学会短斤少两,克扣买主,以次充好,顺应商埠的潮流做个奸商。不合时宜的诚信在契诃夫家有了小气候,这对大作家的成长却是必不可少。

米哈伊尔回忆:“父亲常常为了音乐而忘记自己养家糊口的生计……他长期在市选举机构中任职,从不放过任何一次庆祝会,从不错过任何一次本地名流聚集的宴会,平时还喜欢高谈阔论。”

街上的铺子急需照顾怎么办呢?这位老板“打发一个儿子到店铺里去”。

遗传基因暗中助推他,隐形火箭般弹射他。不单是想要在中产阶层活出个人样,更重要的是,这个商人酷爱音乐与绘画。作家抱怨:“当时我和两个哥哥在教堂里三人合唱《改邪归正》《天使之音》的时候,大家都以感激的眼光注视我们的双亲,啧啧称羡,而我们却觉得自己是一些小苦役犯。”

小苦役犯要按时做早祷,义务打杂,敲钟,送饭,不厌其烦地唱诗。小安东跟随二哥跑掉了,跑向繁忙的码头,跑向卡兰京滨江公园,追马车奔向大草原。

海明威逃离橡树园小镇的教堂唱诗班,成为野小子和作家,与契诃夫的生存向度颇相似。两位世界级作家都不喜欢城市生活,盖因他们深深懂得什么叫自然。眼下的中国作家,大抵挤在大城市。

大哥亚历山大的儿子,后来成为世界知名演员。米哈伊尔的儿子后来成为画家。安·巴·契诃夫就不用说了。

在农奴、庄稼汉身上长期积蓄的精神力量,集中显现于契诃夫家的年轻一代。

普希金有乳娘的爱,契诃夫有母亲的爱。二哥写道:“母亲是坚决反对奴隶制的,她给我们讲地主虐待农民的种种暴行,同时教导我们,不仅要爱护和尊重所有不如我们的人,而且要爱护一切鸟类和小兽,以及一切无自卫能力的生灵。”

《契诃夫传》:“叶甫盖尼娅·雅科夫列芙娜是一位娴静、纯朴、识字不多的妇女,她的宝贵资源是大自然赐予的。”

普希金的乳娘阿里娜不识字,《喧哗与骚动》中的唯一健全的人物、年老的女仆吉尔西不识字,鲁迅先生爱戴的“长妈妈”不识字,苏东坡一生敬爱的保姆任采莲不识字……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说明什么呢?仁慈、纯朴与文化或学历有关系吗?我是存疑的。

这些年,高学历人群中倒是常见精致的自私自利。

契诃夫在塔甘罗格古典中学读书,他在小说《套中人》里写道:“塔甘罗格中学实质上是一个特种苦役队,是一个由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课堂翻译代替棍棒的劳改营。它不是科学殿堂,而是散发着警察岗楼里那种酸臭味的教养院。”

如此尖锐的抨击,表明作家对母校深恶痛绝。契诃夫显然有激烈的一面,把学校比作苦役队、劳改营、教养院,还顺便讽刺带酸臭味的警察岗楼。

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首先要具备批判的力度。

中学生契诃夫勤跑图书馆,他在写给妹妹的信中说:“我读德语小说读得太多了。”屠格涅夫、塞万提斯、莎士比亚、雨果,他也读得如痴如醉。叔本华的著作是他需要攀登的高山,哦,还有比叔本华更深刻的尼采。尼采呼唤超人,把普通人视为粗制滥造的产物。

西方作家以及日本作家,大都受哲学家的影响。作家缺了哲思是看不远的,下笔的生动、故事的精彩如果配上短视,那么,越生动越糟糕。

少年契诃夫在剧场胡闹,出风头,颇似彼得堡皇村中学的普希金。港口城市塔甘罗格是一座有名的戏剧城,契诃夫的朋友回忆:“有多少次,我们离开剧场时都是喊哑了嗓子,拍肿了手掌,常常是观众都散了,剧场的灯也熄了,可是一小伙中学生,还在剧场大厅和廉价座位上大喊大叫。”

契诃夫是廉价座位的常客。有时静得像一棵小树,有时大呼小叫到终场。走出剧场接着闹:“每次演出结束,我们把外来的演员,特别是女演员从剧院一直送到旅馆,有时雇四轮马车,但把马卸下来,亲自拉车去送。”

学校不允许学生擅自去看戏,契诃夫乔装打扮,粘胡子,戴墨镜,拄文明杖,穿上父亲宽大的衣服。一小伙中学生提前守候在戏院门口,一开门就冲进去,在廉价座位中占个好位置。伊凡回忆:“我们不懂得什么叫话剧,什么叫歌剧或轻歌剧,反正我们对什么都感兴趣……我们从剧院出来,一路上不顾阴天下雨,道路泥泞,在大街上边走边兴高采烈回味剧中的情景。”

家里也变成了小戏场,“第二天,安东能按各个角色把一台戏剧表演一番”。

兄弟姐妹多,赏心乐事就多。

契诃夫十三岁看《美丽的叶莲娜》,从此成了戏迷,手头有点零花钱就跑戏院,冲大门,装大人,把莎士比亚、果戈理、奥斯特洛夫斯基带回家去表演。两条轨道在他脚下延伸,小说巨匠和戏剧大师都在他身上萌动。

更小的时候,大约五六岁,契诃夫装扮成小叫花子,到叔叔家倚门行乞,骗过了叔叔的眼睛,得到一枚铜板。念中学一发不可收了。课堂、食堂和家庭都是剧场。家庭戏剧要发戏票的,请来的观众要对号入座。有一次上演喜剧《马车夫》,契诃夫表演村长太太。德罗西回忆:“这个戏我们排练不下十次,你怎么也想象不出安东一亮相就逗得观众大笑的情形,他的表演真是妙不可言。”

小说、哲学、科学、戏剧和音乐,还有对海洋、草原的深切体验,对生活中各色人等的观察与沉思,所有这些,合力铸造少年契诃夫。体育活动的记载不多。这个高大而匀称的美少年也没有闹恋爱的记载。

父亲破产了,十六岁的契诃夫和哥哥弟弟妹妹们陷入窘迫。全家人搬出心爱的房子,住进草棚,因为房子被“好心人”骗走了。时在炎炎7月,棚户热得要命。

米哈伊尔写道:“我们在棚户里早早起来,然后安东就带我去买当天的食品。有一天他买了一只活鸭子,回家路上他一边走一边薅毛,薅得鸭子嘎嘎直叫。安东说:‘要让大家都知道,我们家也吃鸭子!’”

巴维尔破产的过程中来了几个“好心人”,这些人都是城里的商人,是巴维尔的朋友,他们一步步编织圈套,轻而易举就把酷爱艺术、热心市政的巴维尔装了进去,使他雪上加霜。铺子、房子都没了,还欠一屁股债。巴维尔逃债去了莫斯科,大哥二哥也走了,母亲随后带着女儿去找丈夫。

欢乐的家庭散了,兄弟们各奔东西。

突如其来的家道中落,迫使未来的作家陷入痛苦的思考。冷眼打量社会上的各种人,审视小市民,追问大大小小的商人。学校内外,契诃夫对人性的恶已有充分的掂量。他留在塔甘罗格直到念完中学。

鲁迅十三岁那一年父亲去世,家里穷了。鲁迅说:“父亲的死,让我想了很多事情。”人受刺激,就会想事情。鲁迅揭示扭曲的国民性,与契诃夫异曲同工。

大哥的专横不亚于乃父,但他到莫斯科半年后,给安东写来一封忏悔信:“那时,你第一次显示了独立的性格……为了叫你重新服我,就用一个铁盒子打你的头。你出了铺子去找父亲,我则等待挨一顿暴打。可是几个钟头以后,你大摇大摆地从咱们的铺子前走过,故意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久久目送你的背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呜呜哭了起来。”

不妥协与宽容,都是契诃夫。

安东在写给弟弟伊凡的信中说:“我不喜欢你把自己称为‘渺小而平庸的小兄弟’,你认为自己渺小吗?老弟,你知道在谁的面前自己才会显得渺小吗?在上帝面前,在美、智慧和大自然面前,而不是在人们面前。”

抵抗父兄的专横,振起小弟的自卑与自怜。年轻的契诃夫显示出人格的健全。

二哥写道:“他是一个非常出众的美男子,一个行为端正的人,一个心地善良、顾恋家眷的人。”安东的性情像他母亲。

1879年,契诃夫上了莫斯科大学,还得到一笔每月二十五卢布的奖学金。

契诃夫

契诃夫选择了医学院,五年后毕业,获得县级医生的职称。紧张的学业之余他写下大量的小说、随笔、小品文,发表于《闹钟》《蜻蜓》等杂志。后来又做过记者。他在信中说:“该睡觉了,我头顶上正在跳舞。乐队吹吹打打,正在举行婚礼。楼上住着一个小饭馆老板,他把房子租出去供人举办婚丧事,午间追荐死人,晚间举行婚礼。或者是死亡,或者是受孕。”

大学生契诃夫给各种报刊供稿,挣一点稿酬贴补家用。累坏了。

作家自嘲:“我小恙在身,瘦得像干巴蜻蜓。”

冬天冷得牙齿打战,无钱生炭火;朋友邀请他到温暖的彼得堡去,他苦于拿不出路费。不难想象作家大学时代的辛酸。全家人关注他那点微薄稿酬,维系收支平衡。“下个月我的稿费只要不足二三十卢布,我这平衡就完蛋啦。”

一件旧外套,契诃夫穿了十年。医学院毕业后,情形还是老样子,“我大量地写……一天到晚疲于奔命。至今我还没有把行医的招牌挂出去,而病还得照看不误。得得得,好冷啊”!

他写信告诉朋友:“我家人口众多,所以我手头连十个卢布的闲钱也没有。我不忍心从家庭的生活费用里往外挤。”

在莫斯科,安东成了事实上的一家之主。道德形象是在日常生活中建立的,他不自私,对自己苛刻,但嘴上和书信中从不说这些。他在家里强调规则:

“不许撒谎。”“要讲道理。”“这是不对的。”“这么做有损大家。”

大哥曾经凶巴巴地反抗父亲,渐渐地,他也变得像父亲了,拿父亲的鞭子抽小弟。契诃夫冲上去夺过鞭子。兄弟们鼓起勇气站在契诃夫身后,这叫得道多助。大哥和父亲一样蔫巴了。家里终于有了新秩序。道理高于个人权威。

契诃夫写道:“父亲和母亲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亲人,他们对孩子的无限慈爱是怎么颂扬都不为过的。与此对比起来,他们那些由于生活艰难而产生的种种缺点都是不值一提的。”

父亲的蛮横他并没有忘记,他写信给大哥:“你回想一下,每当父亲只因为菜汤稍咸就暴跳如雷、痛骂母亲是蠢货的时候,我们是多么害怕和厌恶啊!”

早在塔甘罗格,中学生契诃夫致信堂兄说:“请一如既往,慈悲为怀,安慰我那位精神和肉体都完全被摧垮了的老母。”

中国民间,这叫作懂事早。

家里不缺诚信,但是缺平等,契诃夫努力再努力,抗争再抗争,重建了家庭道德。这个漫长的过程复杂而又艰难。人们对他的印象是:幽默,爱逗乐,待人很随和。然而大画家列宾看出了别样的东西:“他那种明察秋毫、毫不容情、纯粹俄罗斯式的锐利目光,比他脸上的任何表情都更为突出。”

一面是仁厚宽容,一面是刀子般锐利,毫不容情,二者合起来才是契诃夫。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战士鲁迅对亲人、对朋友、对陌生的文学青年关怀备至。我捧读厚厚的两大卷《鲁迅书信集》,真是良多感慨。

1889年,契诃夫写信给出版商、自由撰稿人苏沃林:“有一个年轻人,是农奴的儿子,开过小铺,当过歌手,上过中学和大学。他学会了巴结大官,亲吻神父的手,崇拜别人的思想,为每一块小面包而感恩戴德。多次挨过鞭打,到各家去给学生授课穿不起套鞋。打过架,斗过殴,作践过小动物,喜欢在有钱的亲戚家吃午饭,毫无必要地对上帝和人们言不由衷,弄虚作假。这样做仅仅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微不足道。请写出这个年轻人怎样从身上一滴一滴地挤出奴性,终于有一天苏醒过来,感到在自己血管中流动的不是奴性血液,而是真正的人的血液。”

那个年轻人有契诃夫的影子么?审视社会的眼光,从审视自己开始。

“一滴一滴地挤出奴性”,可见奴性深埋在毛细血管中。作家除了挤出自己的奴性,还要唤醒更多的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短篇小说《一个小公务员之死》,写十四等文官契尔维亚科夫(这个姓氏在俄语中与蝗虫、蛆虫谐音)在戏院看戏,忽然伸手强捂嘴,却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喷嚏,似乎惊吓了坐前排的将军大人。小官惶惶不可终日,越想越多,于是鼓起勇气上门去道歉,没完没了地解释,反反复复表白。被他纠缠得筋疲力尽的将军说:“您简直在开玩笑,先生!”

小公务员左想右想,想不通,他认为尊重大人物乃是社会生活的神圣准则,他想:“这怎么是开玩笑呢?这根本没有讥笑的意味,还是个将军呢,竟然不懂!”

小公务员契尔维亚科夫“认真地生气了”,而且越想越气,同时也越发惶恐了,联想前程,眼睛一黑。可怜的小官,竟然被自己在戏院打的一个喷嚏吓死了。

短篇小说《上尉的军服》,写乌尔恰夫上尉订制了一件军服,取军服时不仅不付钱,还在裁缝梅尔库洛夫的背上狠狠打了一大杖。裁缝梅尔库洛夫的妻子惊呆了,可她更为惊讶的是,丈夫挨打后脸上浮现了怡然自得的微笑,笑眯眯的眼睛里还闪动着泪花呢。

“‘一眼就看出他是真正的大老爷!’裁缝喃喃说,‘这些人待人挺客气,受过教育。想当初,我给什普采尔男爵送皮大衣去,嗬,一点不差,也就是这个地方挨了一巴掌,他抡起巴掌,啪的一响!津姆布拉托夫少尉老爷也打过我!’”

这个兴高采烈的奴才,他的奴性已经膨胀到忘我和无私的程度。老爷们简直把他打得心花怒放,让他永远铭记幸福的挨打的响声。也许是潜意识作祟:老爷不打他的时候他就没活干,没饭吃。

短篇小说《渴睡》,写十三岁的小保姆瓦尔卡哄主人的小孩儿睡觉。小保姆连日受驱使,忍气吞声,劳累不堪,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睡过觉了,她不停地唱儿歌,摇娃娃,渴睡得要命。婴儿哭闹,哭闹,哭闹;瓦尔卡想呀,想呀,想呀: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小孩儿不哭啊?愁眉苦脸、渴睡得要命的小姑娘终于露出笑容,哦,原来让婴儿不哭不闹很简单,非常简单。她把婴儿的呼吸掐断了,她在摇篮边幸福地睡着了……谁杀了婴儿?又是谁从来不把女仆当人?

小说伏下问题而已。这是我读过的关于渴睡的最好的小说。

《假面》写一个戴面具的流氓在阅览室与一群知识精英发生争吵,知识精英们怒不可遏,恨不得将流氓置于死地,然而流氓摘下面具,竟然露出了百万富翁、世袭荣誉公民巴契果罗夫先生的尊容,知识精英们的愤怒马上变成了自认有罪,一个个惊慌失措了。这群高谈普世价值的吠犬,纷纷夹起尾巴,又一齐向富翁摇尾巴……这篇小说可与鲁迅的《三闲集》并读。

《普里希别叶夫中士》写低级军官普里希别叶夫在街上发脾气,打了几个人,受审时认为自己打人有理。难道老百姓可以当众对当局出口不逊吗?这个中士向民事法官申辩:“如今这些老百姓也太放肆了,根本没把法律放在眼里,这可把我气坏了,于是我就动手了。”

他被判刑一个月,完全蒙了。“可是等他走出法庭,一眼看见农民聚在那儿聊天,就有一种已经没法克制的习惯,使得他做出立正的姿势,用沙哑而气愤的声调嚷道:‘散开,老百姓!不准成群结伙!回家去!’”

短篇小说《歌女》。

短篇小说《吻》。

短篇小说《磨坊外》。

短篇小说《变色龙》。

中篇小说《跳来跳去的女人》。

中篇小说《第六病室》。

中篇小说《神经错乱》。

中篇小说《没意思的故事》。

……

契诃夫、卡夫卡、海明威,一般认为这三个作家把中短篇小说发挥到最好水平,法国作家莫泊桑稍逊。而汉语小说的外译比较困难,没有纳入比较中。

顺便提一句,契诃夫的小说,汝龙先生的译笔称佳。这些年的翻译小说很难找到一本可读的。翻译追求速度,正在把不朽的经典变成速朽。

19世纪80年代初,契诃夫在莫斯科挂牌行医,收入不错。但还是穷,家庭开销是个无底洞。医生契诃夫快乐地写道:“啊,不久前我给一位小姐治牙,没治好却得了五卢布。给一个修道士治痢疾,治好了才得一个卢布。给一位女演员治胃病得了三卢布……真叫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当时一卢布,能买很多东西。

契诃夫偶尔上一回小酒馆,喝几杯伏特加,高兴得像小孩儿,要对朋友讲的,描述喝酒吃肉的细节,仿佛又上了一回小酒馆。如果每月的诊费和稿费有一百卢布,他自己每月只花几个卢布,大约二十分之一。那件令他出门感到寒酸的旧外套还在穿,商店前踌躇了几次,未能掏钱买新的。

契诃夫自言“小恙在身,瘦得像干巴蜻蜓”,其实那不是小恙。

长期缺营养,有时冻且饿,我们的作家身子不好。他自己也不愿意正视。

19世纪80年代中期,契诃夫给病人看病,渐渐不收钱了,他写信给医学院的教授说:“一个夏天收治了数百名患者,可只挣了一个卢布。”

后来,一个卢布也不收了。他年年给农民看病,连一戈比都不收。

高尔基在火车上遇到一位上了年纪的缫丝工人,闲聊中谈起了契诃夫,老工人顿时眼睛放光。高尔基写道:“老人愉快地笑了笑,说:‘安东·契诃夫啊!’好像有什么事让他喜出望外似的,但立刻眉头紧锁,又说,‘一个怪人!’接着用非常严肃和不赞成的口吻添加说,‘一个糊涂人!’”

高尔基笑问:“谁是糊涂人?”

老人说:“契诃夫呗!有一次他来给老太婆,我那个妻子看病,治好了。后来我生病了,他又来给我医治,我给他钱,他不要。我说:‘亲爱的,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将来靠什么过活?你到什么地方去,万一别人不让你做事,你可怎么办?你两手空空,到哪儿去安身?’他笑了笑,再没有别的了。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是人家把我赶走,那我就娶一个女老板。’我说:‘如果你没有地方安身,谁会嫁给你?’他又笑了,好像谈的不是他似的。”

契诃夫对家人好,慢慢就对外人好,尤其对穷人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种博爱是发自内心的,毫不张扬的。精打细算的杂货铺老板的儿子,看病却不收钱,年复一年做义诊,而且有求必应,再远的路也要赶去,再冷的暴雪天也要出门。

由于作品持续畅销,契诃夫一家子的生活慢慢好起来了,在莫斯科有了像样的房子,在相对温暖的梅利霍沃有了乡间别墅。

契诃夫的性情,很大程度上来自他母亲。

俄罗斯功勋艺术家塔季扬娜追忆:“我从未看见安东的妈妈闲着,她总是在缝纫,剪裁,煮、烤一些东西。她睡得比谁都晚,起得比谁都早……她睡觉前总要跑到我房间里来,把一个鸡肉馅饼或别的东西放到床边的小圆桌上,用悦耳的吐气音说:‘孩子,你快饿了吧?’我呢,我喜欢坐在她房间听她回忆往事,其中大部分是关于‘安托沙’(契诃夫的小名)的。她告诉我,当安托沙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就说:‘妈妈,从今天起,我要自己给玛莎付学费了!’”

这位辛劳一辈子的母亲说:“安托沙的头一件事,就是一切自己付钱,挣钱来养活大家。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神也在这样说:‘妈妈,以后我自己来付钱。’”

塔季扬娜动情地写道:“她对我说的时候,自己的眼睛也炯炯发光,脸上堆满笑容,这使契诃夫式的微笑变得多么魅人!她这样的微笑传给了安东,传给了玛莎。我从未见过兄妹之间有像安东和玛莎那样的手足情。”

哥哥挣钱为妹妹付学费,挣钱为妈妈,为哥哥弟弟。美丽的玛莎“有一切权利享受个人幸福,但她拒绝了一切人”,她照顾忙碌的、身子不大好的哥哥,一生不嫁人,婉拒了众多追求者,这些人从莫斯科或彼得堡追到乡下,其中有富家美男子斯马金。后来她把全部精力献给雅尔塔的契诃夫纪念馆。

孟子说:“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契诃夫与母亲,后排为玛丽雅(左)和克尼碧尔

塔季扬娜写道:“在梅利霍沃,生活过得安宁而恬静。安东把写作和处理事务后的空闲时间都消磨在花园里了。他说:‘乡下一切都好,不但好,甚至可以说好极了。我一文钱都没有,但我是这样看的:腰缠万贯的人不能算富足,只有当下有办法生活在自然所赐予的绚丽多姿的环境中的人,才称得上富足。’”

契诃夫讲得多好。中国的富二代听听才好。

19世纪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契诃夫在莫斯科、彼得堡和梅利霍沃的乡间别墅三边住。二十五岁以后,他已经声誉鹊起。一些重要作品是在乡下写完的,比如话剧《海鸥》《伊凡诺夫》,小说《农民》《第六病室》《跳来跳去的女人》。来访者不少。风景画家列维坦来了就不走。契诃夫写作,栽花,沿着一望无边的麦田远足,野浴,野餐,野渡。

诸般美好与恬静,不是一般有钱人所能想象的。

工作有意义,连农民都掏钱买他的书。当然啦,工作也挣钱,他能够带领全家去乡间别墅。梅利霍沃的庄园占地一百六十亩,大半是森林。

塔季扬娜记下许多细节:“我很少遇到过像安东那样爱花和了解花的男人。我记得,当他出国的时候,不知怎么我想让他带些花,于是就送他一束淡紫色的风信子和柠檬色的郁金香。在他送给我的一个剧本上,写着这样诙谐的题词:‘赠给我心灵中的郁金香,我胸怀里的风信子,亲爱的塔·利’……在话剧《海鸥》中,宁娜说的是:‘那犹如娇艳淡雅的花儿的情怀。’”

少女塔季扬娜深爱着大她十六岁的安东,但是安东避开她。“安东是在我为他的邻居的女儿施行洗礼之后,才叫我教亲的。他对我说,他是故意和我一起去给孩子施洗礼的,要不然,我准得迫使他和我结婚(教亲之间禁止结婚)……他总是不断地嘲弄我,但是他的嘲弄是那么和善,我总是打心眼里笑出来。我知道,安东对谁有好感才嘲弄谁。他嘲笑得比我多的,似乎只有莉卡一人。他认识的一个新闻记者外表丑陋,他就吓唬我,要把我嫁给那个记者。”

莉卡·米济诺娃是一位具有非凡姿色的中学女教师。

塔季扬娜写道:“关于医学,契诃夫开玩笑说,那是他的合法妻子,而文学是他的情人。他一来到梅利霍沃,他的医生名声就传遍了全区。说来真是巧合,我在基辅中学毕业后,就回故乡莫斯科去。我过去的奶妈住在离车站不远的村子里,我去看望她。她得了病,病得不轻,我非常不安,便问她这里有没有医生。她说:‘别担心,亲爱的,我们这儿的医生,就是在莫斯科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他住在离这儿六俄里的地方,叫安东·巴甫洛维奇,他真是好心人哪,好心人哪,连药品也是他亲自送我的!’在梅利霍沃,安东花了很多时间为病人免费看病。有一天晚上,我们刚刚准备到茶室里去喝茶,安东已经从什么地方回来,这次他是出夜诊。但又有病人家属来请医生,他急忙喝口茶就走了。有时天气恶劣,门外凄风苦雨,连树子都冻坏了,可他穿上外套就走了。安东的妈妈惊慌不安地喊道:‘安托沙,你到哪儿去?等风雨停了再走吧!’尽管这样,安东还是一边走一边回答:‘痢疾可不能等人啊,妈妈!’”

契诃夫从来不说医德高尚、助人为乐这类词。他厌恶一切形式的唱高调。

契诃夫冒着坏天气去看病人,没人说得清有多少次。药品、医用器械,连同高明的医术,全是无偿付出。健康也付出去了。

作家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平时也不知谨慎,他却听不得病人呻吟。

塔季扬娜回忆:“他闭门写作,工作得累了,便心情舒畅地走出房间,照例和每个人开玩笑。他喜欢用我围在脖子上的貂皮来逗狗,狗发疯似的叫着,围着他跳……后来契诃夫出售了梅利霍沃的庄园,举家迁往更温暖的雅尔塔,我的心仿佛撕成了碎片。”

这些细节表明,契诃夫与塔季扬娜很亲近,却止于亲近。

契诃夫身子不大好。他避开一个又一个追求者。他不想拖累姑娘们。

1890年,契诃夫到西伯利亚的苦役营萨哈林去,严寒中奔波了两个多月,踏遍那座“戴镣铐的海岛”。作家这么说:“应该去看看苦役犯,一定要亲自去,要研究。对那个把成千上万人流放到那里,并为此花费了数百万卢布的社会来说,是不能不研究萨哈林的。”

西伯利亚之行,作家付出了高昂的身体代价。

契诃夫用卡片登记了上万名苦役犯。几年后他的《萨哈林岛旅行记》一书出版,震惊了社会。政府迫于舆论压力,在岛上建了孤儿院和学校,鞭刑也废除了。

契诃夫当选谢尔普霍夫县卫生委员会委员。当霍乱流行时,他负责主持防疫站,归他管理的地区有二十五个村、四个工厂和一个修道院。所有事务都由他一人处理。

契诃夫说:“我不怀疑行医对我的文学活动有巨大的影响。”

病人来自社会各阶层。作家给成千上万的患者看病,得以了解他们的身体、心思和生存状态。这使他的小说中出现大量类型化人物。

他说:“天才们从来不去打仗,在歌德身上就是一个自然科学家和一个诗人的奇妙结合。”

19世纪的作家大抵天真,尽管他们用显微镜瞄准了人性中的各种丑陋。20世纪的西方文学则以荒诞亮相,以异化登场。

悲悯是契诃夫小说的主调。他在妓女身上发现美德,在窃贼的生活中找到纯朴,对可笑乃至可恨的小人物倾注怜悯。活动变人形。生活的重压使人们面目全非。不可饶恕的是那些压迫者,那是一小撮制造了无数底层悲剧的掠食禽兽。

作家满怀期待地预言:“三百年以后,人类就会过上愉快的生活了。”

作家把目光投向22世纪。也许他不相信三百年内人类会有大的转机。他克己,不自私,诚恳帮助别人,尤其帮助穷人,以自身的善良和正义推己及人,唤醒世人的良知。

契诃夫致信友人说:“亲爱的大尉,对您那封悲观的信我迟迟未能奉复,请见谅,因为我忙得不可开交,累得像一条死狗。现在我来作复。是的,生活有时确实令人非常讨厌和憎恶……一切不幸皆在于您总是易受到个别现象和个别人物的影响。您完全不会或不想客观地概括事物。神经质,神经质,还是神经质!”

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描绘了一群向上的男女,比如,艾丽丝是一位“始终向上指着的姑娘”。这是狄更斯所向往的,也是19世纪的经典画面。

雨果、福楼拜、左拉、哈代、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大师的涌现犹如雨后春笋,构成声势浩大的文学启蒙运动。到20世纪,卡夫卡发现人是地洞中永远不安的老鼠,人是挣扎着要去赶火车推销产品的甲壳虫。异化无处不在。人可以什么都是,人唯独不能是人。波德莱尔写下《恶之花》。加缪、福克纳、海明威分别揭示人类生活的荒诞、虚无、残酷。菲茨杰拉德宣称:“所有的上帝都死光光,所有的道德都死光光。”

到新千年,物理学家霍金表示忧虑:自私与贪婪是人类最难克服的东西。

自私、贪婪,更威胁着人类家园。2017年5月5日《参考消息》通栏大标题:霍金警告人类须在百年内逃离地球。

今日反观19世纪,会清晰地看见文学艺术巨匠们艰苦卓绝的道德努力。

《跳来跳去的女人》给作家惹了麻烦,麻烦从列维坦四十几岁的情妇,延伸到莫斯科香车宝马的太太们。有些女人五十岁还在跳来跳去,看上去要准备跳进棺材。法国女人跳得更厉害。跳法因人而异,但背后的东西相似:贫乏、虚荣,荒谬乃至龌龊。“表面安逸动人,实质丑陋不堪。”

作家笔下那个无休止追逐名士的女人奥尔迦,只有二十岁,却惹恼了担心在画家身边待不长的中年贵妇,这贵妇叫库夫申尼科娃。小说在莫斯科发表,社交圈忙忙碌碌的贵妇们,发现自己就是跳来跳去的女人,于是一个个柳眉倒竖,对作家群起而攻之。契诃夫的另一个朋友,胖子演员连斯基,坚称自己是小说中那个时常出入沙龙的胖演员的原型。连斯基宣布:全家人与契诃夫一家绝交。

作家写道:“全莫斯科都起来指控我诽谤,而主要证据表面相似:太太画画,丈夫是医生,而太太和一位画家生活在一起。”

画家是谁呢?列维坦认定是列维坦。列维坦先生勃然大怒,闹着要跟契诃夫拿枪决斗。决斗被劝止了,但两个老朋友几年不见面。

列维坦

事情发生在1892年春,有些事却要追溯到两年前:19岁的莉卡出现在大作家和大画家之间。

塔季扬娜写道:“莉卡是一位姿色非凡的少女,真像俄罗斯童话中的天鹅王后。浅灰色卷发,两道细眉之下是一双灰色的美丽眸子,罕见的柔媚、无法形容的天生丽质,与毫无矫饰并略带庄重的天真纯朴相得益彰,使她尤为魅人。她似乎不仅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当别人提起时还感到难为情,甚至感到委屈。不过,无论莉卡怎样尽力避免,也阻止不了人们在街头回头张望她,在剧院目不转睛地盯视她。”

莉卡像《战争与和平》中的少女娜达莎,天真活泼,无拘无束。莉卡又像普希金的妻子、莫斯科第一美女冈察洛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女性之美像是自然奇观的一部分,神秘,不可捉摸。人们描画不出,只好诉诸一些大词,例如艳光四射,仪态万方,倾城倾国。那镭射却不可把握。

契诃夫1889年在妹妹的小圈子中认识了中学教师莉卡,十年后,莉卡从巴黎寄给契诃夫一张她的小照,照片后面抄录了一首诗:“我今后的日子不论光明还是阴郁,即使我生命垂危,即将死去,可我直到黄泉地府,我只知道,思想、感情、歌声和我的无穷精力,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照片背后还有一行小字:“这些话我本来能在八年前写出来,可我现在才写。即使再过十年我还要这样写。”

契诃夫与莉卡发生了什么故事?故事一言难尽。一个莉卡与俄罗斯文学与绘画的三大杰作的关系,更叫人玩味。

作家蒲宁写道:“对于俄国知识妇女来说,再也没有比男人身上的天才更能令她为之倾倒的了。契诃夫是能够令人神魂颠倒的,他非常了解女性心理,能敏锐而强烈地感受到女性特点。钟情于他的女性很多,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与女人娓娓而谈,打动她们的心,与她们灵犀相通。”

契诃夫二十几岁名扬俄罗斯,又获得国家科学院设立的文学最高奖:普希金奖。天才作家横空出世。巨大的才华,巨大的仁慈,巨大的韧性又加上巨大的自信,使他原本就有的轻松幽默的性格发挥到极致。

莉卡魅人,契诃夫魅人。两个魅人男女互相靠近会发生什么呢?

作家的妹妹玛丽娅的小圈子,姑娘们无一例外都是契诃夫的崇拜者,仿佛他是个磁石,磁场看不见。悄悄爱上他并羞于表达的人有多少,作家根本不知道。这也颇似莉卡对男人们的吸引。

活泼而娇柔的群落,洋溢着契诃夫的气息,闪耀着天才男子的光环。莉卡置身其中。年龄比她更小的塔季扬娜,早就对作家散发她的心香。

莉卡精通几国语言,有极好的音乐天赋。

1891年初,莉卡造访契诃夫在阿列克辛的庄园,小住数日后告辞。二人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通信。5月,契诃夫迁居别墅,邀请莉卡去“闻闻花香,钓钓鱼,散散步和吵一吵、闹一闹”。这个夏天,莉卡在契诃夫家住了多久,史料记载模糊。此前,二人的关系“已经发展得相当密切了”。

1890年,莉卡在图书馆为契诃夫做珍本图书的摘录。二人出双入对。莉卡于1891年1月9日发出的第一封信表明,她已进入狂恋状态,异常激动,语无伦次。早晨写信“满纸泪痕”,她点火把它烧了,却把烧信一事告诉了契诃夫。

作家回信谈了许多,末尾开玩笑:“您要去阿留申岛,她要去澳大利亚,你们把地球上的好地方都占了。再见吧,摧残我心灵的凶手!您的著名作家。”

当时,契诃夫的一个女友要去澳大利亚。

莉卡写信向契诃夫暗示,鼎鼎大名的画家列维坦迷恋她。她在第二封信中称:“告诉您吧,如果列维坦多少有点像您,那我也会留他吃晚饭的!”

青春炫目的俏姑娘,同时拥有半打追求者才好呢!莉卡的这种心理模式起于何时,她自己也说不清。今日爱上契诃夫,说不定明天就去见列维坦。有魅力的男人还会出现第三个。妙女郎的情火苗一经点燃就乱窜,没个稳固方向。

背后的原因何在?她的第一封信写得吞吞吐吐,第二封信宣称列维坦追求她、希望与她共进晚餐。契诃夫研究者写道:“莉卡耍一个小手腕儿,激起对方的嫉妒心。”

契诃夫接到莉卡的第二封信,过了一周才回复。称她“可敬的莉季娅”,与第一封回信的亲昵称谓大不相同。契诃夫在复信末尾说:“对不起,信写得如此潦草;本人心情激动,战战兢兢,唯恐我们的通信为上流社会知晓。”

作家嫉妒了么?很有可能。这个嫉妒的男人却跟自己的妒火拉开距离。

作家心情复杂,除了嫉妒还有别的,他担心美艳夺目的莉卡会成为列维坦的猎艳对象。二十岁的姑娘涉世太浅。列维坦和契诃夫是同龄人,长期与法医的妻子、中年妇女库夫申尼科娃生活在一起。有一次他突然跪倒在契诃夫的妹妹玛丽娅脚下,请求玛丽娅嫁给他。玛丽娅征求哥哥的意见,契诃夫说:“列维坦喜欢巴尔扎克式的女人。”意思是上了年纪的女人。

契诃夫不想看到一场怪异的三人舞,而这场三人舞在列维坦的乡间寓所上演了。契诃夫频频给莉卡写信,收不到回信。他提心吊胆,脑子里满是想象的画面。

这是1891年的夏天,作家在莫斯科。列维坦来信了,得意扬扬地说:“我在地球上这最令人神往的一隅给你写信,在这里,大到空气,小到每一根蛛丝都浸透了莉卡的气息。”

作家正茫然,画家又来信了:“我昨天给库夫申尼科娃和莉卡朗读你的小说《幸福》,她俩听了欣喜若狂。你瞧我的心胸是多么宽阔,竟给莉卡读你的小说!此乃真正美德之所在也!”

列维坦的两封信,显然要刺激契诃夫。他做到了。作家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令人窒息的三人舞每时每刻都在跳。

《跳来跳去的女人》动笔了。

一个青春盲动的弱女子付出了一切,最后发现,她唯一的收获是空虚。而小说暗示的中年妇女库夫申尼科娃,则是意志坚定,目标明确,抓紧年轻的著名画家不松手。一场三人舞跳下来,只有莉卡受伤。巴尔扎克式的女人应对这类事游刃有余,毋宁说,她还觉得好玩,刺激,玩出了新鲜感,她又是胜利的一方,有资格对败在她手下的妙龄美女品头论足。嗬,四十多岁战胜了二十岁……

1891年秋,正迈向世界级画家的列维坦,在乡下完成了风景画杰作《池沼》和其他作品。契诃夫研究者格罗斯曼教授写道:“列维坦的这些画作都与他对那位灰眼睛、金头发姑娘的迷恋紧密相关。”

次年春,列维坦把乡间新作《秋》赠给莉卡。架上油画的芳香却让莉卡闻一闻就想吐。

迷恋产生风景画杰作《池沼》。

嫉妒、担忧、厌恶,催生名篇《跳来跳去的女人》。

画完了,写完了,与作品紧密相关的莉卡受伤没完。她在乡下写信给契诃夫,措辞与她的教养大相径庭,乃至出粗口,又连篇累牍抱怨身体不舒服。显然状态不佳,她弄不过那个大她二十三岁的女人。她原本想让契诃夫陷入嫉妒,没料到自己一步步踏入列维坦的陷阱。纵然青春意味着试错,但她未免错得太离谱。

1891年6月,莉卡离开列维坦的庄园奔向契诃夫。她写信再次抱怨身体不佳,作家复信说:“亲爱的莉卡,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明天我们就见面了……吻你一千次。你是一位多么漂亮的美人啊!”

莉卡奔向莫斯科、彼得堡和契诃夫在梅利霍沃的乡间别墅,情绪渐好,身体渐佳。《跳来跳去的女人》发表了,列维坦大怒,那位中年女士、沙龙的女主人镇定自若,依然把画家抓在手中。二人宣布跟契诃夫绝交。

莉卡跑契诃夫的家倒是跑得更勤。她迈出决定性的一步:和契诃夫一起长途旅行,从莫斯科走到克里米亚半岛,走到高加索。她精心设计了双人游的路线,为了保密,不惊动莫斯科,有些路段她和契诃夫分开走。

莉卡告诉亲人,她要和“一位太太”到南方旅行。她又通过担任交通官员的父亲张罗火车票。她大费脑筋,充满了甜蜜的旅行期待,这次为期数月的南方之行将是她和契诃夫的蜜月之旅。

然而,事与愿违。莫斯科发生了霍乱。莉卡再三写信催促,而契诃夫已经投身到艰苦的防疫工作中,劝莉卡暂缓张罗火车票。

莉卡勃然变色,给契诃夫发了一封怒不可遏的信,劈头就说:“你总有借口!”保卫生命与投身爱情,哪一边更重要呢?作家别无选择。面对女友的盛怒,他复信说:“高贵的、可敬的莉卡!我一收到你的信,说我对自己写下的信件不负任何责任,我真松了一口气。现在我毫无惧意地给你写长信,不必担心哪位大婶看过之后,硬逼我娶个像您这样的凶神恶煞做媳妇。从我这方面来说,也急于让你放心,你的信在我眼里只是香花。请转告史诺凯里堡男爵、大表哥和那些龙骑兵军官,我不会成为他们的障碍。我们契诃夫家的人与他们那些人正好相反,是不会妨碍年轻姑娘的生活的。这是我们的原则。因此,您是自由的。”

莉卡玩老一套,在信中提到男爵和龙骑兵军官,以刺激契诃夫。作家心平气和地开玩笑:“您梦见那位黑眼睛、充满非洲式欲望的列维坦了吗?您是否继续收到那位七十高龄的情敌的来信,并假仁假义给他回信?”

接下来他话锋一转,严肃批评:“莉卡,您心中有一条大鳄鱼!”

作家正色写道:“实际上,我的所作所为幸亏总是听从理智的劝告。”

谁听从非理性的煽动呢?当然是情绪和念头都反复无常的莉卡。末尾,作家这么写:“离我远点,远点吧!或者相反。莉卡,事已至此,反正都一样,您就让我由于嗅着您的馨香而晕头转向吧,帮我把您套在我脖子上的绞索勒紧好了。”

莉卡迅速回信:“我是多么想勒紧那根绳索啊!勒得更紧一些,更紧一些!可是我力不从心啊!”

1892年的夏秋,莉卡在莫斯科,契诃夫在梅利霍沃的庄园。两地书飞来飞去,作家越来越严厉了:“莉卡,你把剧本交给那个德国女士去翻译了吗?我早料到有这种事发生。你根本没必要从事正规劳动,因为你这个疾病缠身的人,不是心绪不佳,就是大哭大闹……祝你健康,金发女郎!下一次不要因为偷懒惹我生气了,也不要再为自己辩解。无论什么辩白,我一概不予理会,也不理解。”

莉卡通晓几国语言,母语又出色,本来可以做个收入稳定的好翻译,也受人尊重,可是放纵的生活把她的工作毁了。10月8日,她写信给契诃夫:“我过着放荡的生活,快来帮我结束这种生活吧,越快越好,快来拯救我吧!别了,米济诺娃。哦,这一切是多么肮脏和丑恶啊!”

莉卡信中的语气、句子,和《跳来跳去的女人》中的对话,以及话剧《海鸥》的台词惊人相似。年末,作家在彼得堡写信:“你写信说已经戒掉了烟酒,可事实上你仍在吸烟,仍在喝酒。”

莉卡在莫斯科的放纵跟契诃夫有关吗?估计有的。一些研究者认为,她从1889年起就害着单相思。契诃夫喜欢她,非常珍惜她,保护她,引导她,但并未考虑婚姻问题。此间他对婚姻抱着否定态度。再者,作家凭借良好的直觉看见莉卡的青春盲动。莉卡跟列维坦闹了一场短暂恋爱,很受伤,契诃夫又无意立即向她敞开怀抱,不重视她精心安排的南方之旅,于是她跑到首都去放浪。

放浪给作家看吗?自甘堕落吗?歇斯底里吗?自损健康吗?跳来跳去吗?总之,大把青春握在手,莉卡无所谓。

莉卡到契诃夫的庄园安静了一阵子,故态复萌,事无巨细地指责契诃夫。仿佛她所有的对生活的抱怨都要向作家倾泻。作家一如既往地宽容,开玩笑,她更来劲,无端生闷气,指责没完没了。抱怨越多在乎越多,古往今来的女人大约都这样。庄园每天都有客人来,客人走了,把莉卡的状态传向四方。金发女郎不在乎。

有一张三人合影挂在庄园的墙上,作家身边分别是塔季扬娜和雅沃尔斯卡娅,后者是来自莫斯科的著名女演员,“有一双美人鱼般勾魂摄魄的眼睛,一头金发,一张稍大而美丽的、玉齿闪烁的嘴。她活泼好动,有火一般的热情”。

这位大嘴美人公开追求契诃夫,从莫斯科追到庄园,她住下来就不肯离开,连演出都宁愿耽搁,把催她动身的电报撕给众人看。

在莫斯科剧院彩排时,每当安东出现在舞台,她就奔向作家,单膝跪地凝望他,用台词表达她的炽热爱情:“我的唯一的、伟大的、奇妙的!”

这位话剧兼歌剧名伶,把她和契诃夫的关系大肆传播,两个首都传得沸沸扬扬。而在庄园,她委托莉卡传话,说契诃夫非常可爱,今生非嫁他不可。庄园那么多姑娘,她单单挑选莉卡传递她的心愿。恋爱中的女人诡计多。

莉卡想把契诃夫据为己有,看来不那么容易。莫斯科的家,梅利霍沃的庄园,姑娘们围绕在契诃夫身边。塔季扬娜写道:“我们会娱乐,喝上几口香槟酒,唱茨冈(吉普赛)歌曲,会卖弄一下风情,我们也会谈论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她们把契诃夫比作海军大臣阿维兰,姑娘们则是舰队成员。

莉卡·米济诺娃面临这局面。她生得太好,莫斯科招惹她的男人太多。她钟情的作家又对婚姻抱着审慎态度。她活得混乱,而安静的作家正好是她的一服良药。她跟列维坦闹恋爱,等于一团火扑向另一团火。她烧得心如死灰,而画家的非洲式欲望还是那么强,转而瞄准其他女郎。那双猎艳手,依然是出色的丹青手。恋爱的结束往往伴随杰作的诞生,包括他送给莉卡的那幅《秋》。

1893年春夏,莉卡待在梅利霍沃。她努力。作家也在努力,要让混乱的金发女郎活得明白一些,用脑袋想问题,而不是一味拿身体去冒险。有一些下午或是黄昏,作家与她对坐在庄园浓浓的树荫下,两三个钟头不说一句话。

沉默有意味。安静是契诃夫随身携带的情绪,只要有他在场,莫斯科艺术剧院吵吵嚷嚷的演员们也会安静下来。他的安静是自内而发的,充盈了浑身的体细胞,一举手一投足,一个微笑或眼神,总是让他周围的人受到感染。

当某个朋友烦躁不安时,会有人建议说:到安东身边去待几天吧。

树荫下的对视,沉默中的交流。花开鸟鸣,云飞云停,晚霞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池塘。自然之美在作家心中早已扎下根来,哦,那要追溯到两三岁在故乡的光景。港口,海洋,草原……而莉卡在莫斯科长大,父亲是官员。男人们形成她的包围圈,那是她冲不破的雄性樊笼,又是她跃跃欲试要跳进去的陷阱。

1893年她二十三岁。

生命冲动意味着:冲力来自何处,她或他是不清楚的。

玛丽娅写道:“莉卡毫无主见,思想混乱。”

作家与金发女郎长坐夏日的树荫,远足秋天的湖畔,温柔地望着她。她垂下长长的睫毛。“由于隐秘的期待而睫毛颤动。”

格罗斯曼教授写道:“1893年12月,莉卡放弃了与雅沃尔斯卡娅毫无希望的竞争,开始了和……”

莉卡开始了新一轮的混乱,她和契诃夫的好朋友波塔片科好上了,或者说,接受了对方赠送了五十次的玫瑰花。波塔片科在作家群中以音乐天赋著称,他邀请莉卡同唱柴可夫斯基的歌曲,连其他庄园的人都跑来听。但是这个优质男人有老婆,而且老婆厉害。

契诃夫为这桩恋情忧心忡忡。安静下来的莉卡回莫斯科就不安静了。波塔片科信誓旦旦,要为她抛弃妻子儿女。她相信了,由于幸福而泪流满面。而契诃夫在乡间小路上皱紧眉头,浮想联翩。

次年春,热恋中的男女动身去法国。波塔片科的妻子旋即追到巴黎,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婚姻保卫战。又是一场三人舞,男主角则由名画家变成名作家。

契诃夫在梅利霍沃想:莉卡受伤是肯定的,只是伤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

契诃夫太了解波塔片科和他的悍老婆。可有什么办法呢?两三年间,契诃夫眼睁睁看着他的金发女郎往火坑跳,嗬,莉卡本人就是一团火。火焰般的女人两次跳进了火坑。

作家是在1892年春,花一万三千卢布买下梅利霍沃的庄园的。这是一笔分期支付的巨款。包括父母在内的全家人迁往新庄园。迁居时,契诃夫医生带了大批药品和器材,自然全是免费的。盖房子精打细算,看病患不计成本。他写书挣钱不少,但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庄园每天都有客人来,有时一来好几个,一住好多天。契诃夫常说要停止行医了,因为要写的东西一层层堆在脑子里。

写作有可观的收入,行医耗费大把银子。写作构建俄罗斯的灵魂,行医面对一个个具体的患者。两边他都放不下。

《契诃夫传》:“在梅利霍沃,从一开始过的就不是悠闲的别墅生活,而是辛勤劳碌的日子。流淌在契诃夫家族血管中的农民血液立刻又显现出来,每个人都各尽其职。”

当年的杂货铺老板巴维尔,现在对农民很苛刻,人五人六的样子,那种暴发户似的“东家”派头,让契诃夫非常懊恼,毫不留情地加以遏制。慢慢地,巴维尔对农民的态度转变了。这位父亲更善于循规蹈矩,服从“上级”。

契诃夫早就是家庭规则的制定者。讲道理,挣钱多,操心广,使他的家庭地位不可动摇。

小弟米哈伊尔写道:“安东对一切都感兴趣,什么栽葱种蒜啦,什么白嘴鸦和白头翁飞来啦,什么播种苜蓿草啦,什么雌鹅孵出黄嘟嘟、白绒绒的小鹅啦。安东总是一大清早、不到四点钟就起床,喝完咖啡就到花园里去,久久地观察每一棵果树,每一丛灌木。有时蹲在树干旁久久地出神。”

作家说:“为了思考和写作,只好到花园里除那些可怜的小草,它们本来对谁也没有妨碍。”

劳心者深知劳动的乐趣:思绪总是自动飘,灵感一来便捉住。钓鱼,散步,除草,侍弄花枝,盯着浩瀚的星空发愣,都是作家思考的好时光。热烈谈话时,作家也在思索,“眼睛里露出漠然的神情,这对谈话对方可有点失礼……有时他回到书房,过一会儿再出来”。

1892年7月,作家写道:“我们的樱桃多得很,醋栗没人去收。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富有过呢。我在树底下吃樱桃,觉得奇怪,竟然没有人来卡着我的脖子赶我走。小时候,我每天都因为偷吃草莓被人揪耳朵。”

作家在书信中又说:“我栽了六十棵樱桃树和八十棵苹果树,新挖了一个池塘,开春就会灌满水,足有一俄丈深。”

天天动手更动脑,时时活跃体细胞。从凌晨四点起床到晚上十点就寝,每天十几个钟头的劳心劳力,亿万细胞舒展。

“充满劳绩,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莫斯科的贵族们哪有这种生活品质。彼得堡的有钱人哪有这种生存境界。

次年8月,作家写信说:“由于讨厌的霍乱,总的说来夏天过得并不愉快。我又在做防疫站的医生,对霍乱进行跟踪追击。为门诊患者看病,走访居民点,走遍酒吧、妓院。”

9月,他致信大哥亚历山大:“早起接待病人。到目前为止我已经看了六百八十名。寒冷,潮湿。囊空如洗。”担当繁重的社会责任,自己掏腰包。写作计划一推再推,而动笔就是钱啊。他免费收治的患者累计达数万人。

秋天,作家写道:“我在地方自治局任职,出席保健委员会的会议,视察各个工厂,这些都是我喜欢干的事情。大家把我看作自己人,路过梅利霍沃的时候,都在我这里过夜。”

契诃夫接待新老朋友,永远是高高兴兴的。

这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的生存姿态。永远朝着更高的境界。

契诃夫又是非常务实的一个人。二十年行医,使他冷静客观。作家手术刀般的笔锋,解剖社会就像外科医生解剖病人。法国作家福楼拜也是这样。

仁厚的心肠,冷峻的目光。

人类杰出人物,值得我们细看。

莉卡又来了,她带来了波塔片科,爱情使她眉飞色舞。

契诃夫无言以对。

喜剧后面是闹剧,闹剧后面是悲剧。告诫没用。这一次莉卡的情火烧得更旺,燕子般掠过庄园新挖的池塘,她要契诃夫祝福她。

作家心想:烧就烧吧,反正是要烧的。

莉卡怀孕了,莉卡生下了一个玲珑可爱的女儿。大美女对怀中的小美人儿百般疼爱,身为父亲的波塔片科却开始冷漠。莉卡迁怒于波塔片科的妻子,恶言恶语泼向对方。她坚信自己正在坚守真正的爱情。

闹。从一个地方闹到另一个地方,两个年龄悬殊的女人都跳得很高,凶相对凶相。乌眼鸡。细眉如刀。莉卡向契诃夫诉苦:“他的夫人想把孩子从我身边夺走,咳,多么丑恶的女人!我是多么可怜他,多么痛苦地爱着他呀!”

然而,可怜复可爱的波塔片科躲了,变脸比翻书还快。由于大人们反复折腾,再三胡闹,两岁多的女儿生病夭折了。莉卡哭天抢地……

契诃夫动笔写话剧《海鸥》,严格审视爱情。

此间,他的目光除了冷峻还是冷峻。非冷峻不足以抵达爱情。

作家与医生合而为一,把剧中人物的灵魂挖出来摆到阳光下,抛到戏台上。

1894年9月,契诃夫在意大利写信给莉卡:“我身体不太好,几乎不停地咳嗽。我就像错失你一样失掉了健康。”

莉卡的信追随契诃夫的行踪,维也纳、威尼斯、米兰、巴黎……她求救于契诃夫,老调重弹指责他:“一切罪过都在于你!”

莉卡强烈要求契诃夫到瑞士跟她见面。而作家去了莫斯科,担任地方法官陪审员。作家同时被任命为塔列日地区乡村学校的督学。契诃夫显然不只属于他亲爱的金发女郎。在梅利霍沃、塔列日等地,他捐建学校,捐建了一所又一所。

他致信友人:“我又在兴建学校了……哪怕去寻死,也得需要两千五百卢布。”

莉卡的生活让作家想了很多很多。

中篇小说《三年》,写爱情的萌发和枯萎。

短篇小说《太太》《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写没有爱情的夫妻生活。

作家的弟弟米哈伊尔,正与一位伯爵小姐陷入情网,正式订了婚。可是伯爵小姐回莫斯科就失去音信。挠心抓肺的米哈伊尔冲到莫斯科,正好碰上他的意中人跟一个金矿老板举行婚礼。

契诃夫写道:“米沙失魂落魄而归,缠着要我读伯爵小姐写给他的那些山盟海誓的情书,叫我解释这一心理课题。还是让鬼去解释吧!一个臭娘们儿不等穿坏一双鞋,就能撒五次谎。这大概是莎士比亚说的吧。”

1896年11月,话剧《海鸥》在彼得堡大剧院首演后,莉卡迅速写信给契诃夫,末尾署名:“被您两度抛弃的米济诺娃。”

而契诃夫曾经对她说:“我敢打赌,有朝一日你会变成一个能喊能叫的、尖嗓子的凶婆娘。”

作家并不想把莉卡视为他的作品的生活原型,但忧思深矣,作家抬眼看见未来的几百年,看见不同国度的成千上万的莉卡。

“金发女郎的奥秘是:既妩媚动人,又怪癖乖戾;既引人好感,又令人厌恶。”

这个关于女人的悖论如何解决呢?一万年都是难题。

作家开药方:“要从小教育小女孩认识到,男人首先不是情人,不是未婚夫,而是与她亲近的、完全平等的人。”

契诃夫控制他和莉卡之间的感情。但列维坦和波塔片科都不会,前者只看重情欲和灵感喷发的契机,波塔片科的能耐是:把谎言变成诺言。然而,他不能承担自己的选择,他是懦夫,是个意志薄弱者。这位著名作家曾经把契诃夫拉去玩轮盘赌,契诃夫赢了一笔钱,马上意识到贪欲是个黑洞,从此不再玩。波塔片科一头栽进轮盘赌,输了几十回,眼睛都输红了,裤子都输进当铺……

《契诃夫传》:“契诃夫具有强大的意志力,他很少求助于它。”

问题在于:具有自控力的优秀人物永远是少数。少数人夹在多数人中间怎么办?优秀者反思再反思,影响的还是少数人。剧作家契诃夫想通过戏台向大众阐释灵魂,还原生活的本相,拷问邪恶的世相,而观众走出戏院又回归大众……

放眼一百年,契诃夫戏剧对塑造俄罗斯精神的贡献殊难估量。少数人可以是“关键少数”。经典何以称经典?就是因为它永远击败多数。文化财富的累积严格服从残酷的淘汰制。一个李太白,让无数小诗人永无出头之日。

契诃夫在写作、生活、爱情与友情当中建立了平衡,很微妙的平衡。“契诃夫式的微笑”源于这种平衡。但这种微笑生发的概率太低,人类的绝大多数不可能建立这种平衡,不可能拥有契诃夫式的迷人微笑。凡事先考虑他人,其次才考虑自己。

《庄子》有云:“至人无己。”

孟子却说:圣人五百年才出一个。

《海鸥》在彼得堡首演失败,几经修改后,在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获得巨大成功。这是一种全新的话剧,但熟谙莎士比亚、果戈理、易卜生的莫斯科观众很快适应了它。莫斯科艺术剧院院长兼导演、演员康斯坦丁写道:“演出结束后,门口聚集了大量观众,我手撑雨伞刚刚走到台阶上,就有人抓住了我,是一些中学生。我的一条腿被抬了起来。由于他们拖着我往前疯跑,我的另一条腿只能一步步往前猛跳。那把伞早已不知去向了,瓢泼大雨淋在我身上。大家都在高喊‘乌拉’。妻子跟在我后面奔跑,担心我被弄成残废。”

《海鸥》在雅尔塔的演出同样大获成功。轰动的场面从首都蔓延到其他城市,包括外省的小剧场。各地报刊的赞词异口同声:“轰动的,辉煌的,巨大的。”

莉卡正在巴黎学声乐,向媒体骄傲宣称:“话剧《海鸥》取材于我的生活。”

康斯坦丁写道:“使安东为难的是,必须应观众的要求登台,每天要接受他们的欢呼。安东躲到后台,从一个化妆室走到另一个化妆室,尽情享受舞台生活的乐趣。”有一天晚上演出结束,作家上台谢幕十多次。

话剧《凡尼亚舅舅》《三姊妹》相继在两个首都吸引了大批观众。20世纪初,《樱桃园》再创辉煌,尽管它的首演和《海鸥》一样不成功。巴黎和伦敦纷纷上演契诃夫的戏。后来在纽约百老汇,契诃夫戏剧是经典剧目。

一百多年来,契诃夫的作品成为全人类的精神财富。

中短篇小说巨匠,俄罗斯戏剧的奠基者,民族精神的探险者。“无限风光在险峰。”

契诃夫一直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未能如愿。鲁迅也这样。

契诃夫(中坐者)同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员们研究剧本《海鸥》

1899年,契诃夫卖掉梅利霍沃的庄园,举家迁往相对暖和的海滨城市雅尔塔。多少人为之心碎。作家身体不好,各地的人感到不安,他的家人、朋友、读者、观众,他救治过的病人,他捐赠的学校的师生,他牵挂的家乡父老。

作家写作二十五周年,莫斯科艺术剧院为他举行隆重的纪念仪式。作家几乎不停地咳嗽,参与者心情沉重。有些男人也跑出门去偷偷哭泣。

雅尔塔的冬天,作家有时候难受得不能工作,长时间坐在火炉旁。朋友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抬起头,扶一扶夹鼻眼镜说:“没事,我很好。”

他勉强直一会儿脖子,头又慢慢垂下去了。若非特别难受,他不会是这个样子。熬着,坐在来访者的面前。

有时候母亲惊慌不已:“安托沙又咳嗽了一宿……”

这就是病中的契诃夫。他的若干日记、书信,笔者不忍摘录。

在剧院看彩排,他穿一件薄大衣坐在风口,几个钟头一动不动。人们劝不动他。他和晚年患病的鲁迅先生一样倔。康斯坦丁感慨:“一个健康的人感到自己精神饱满,心情愉快,这是自然而正常的。但是,一个病人,明知自己就要被死神夺去生命(契诃夫可是医生啊!),而他仍然会欢声笑语,内心充满光辉,为后代积累文化财富,这样的乐观精神和生命力是无与伦比的,至高无上的。”

是的,无与伦比的。静悄悄的高风亮节。静悄悄的病痛,不呻吟,不诉苦。不叫别人担心他。哦,这让我想起我的妈妈,弥留之际强忍巨大的疼痛,咬紧牙默不作声,不让我们担心……眼泪啊眼泪啊,妈妈的儿子多少次泪飞如雨。

19世纪90年代后期,契诃夫的身体时好时歹。病中的欢声笑语吸引着老人、小孩和姑娘们。病体稍稍见好,便是魅力四射。高尔基到雅尔塔来做客,列维坦、波塔片科也来了,“渡尽劫波兄弟在”。

列维坦的巡回画展,契诃夫抱病出席并撰写画评。他在巴黎写道:“与此地的风景画家相比,列维坦简直是无冕之王!”

波塔片科为契诃夫作品的版权奔走,立下功劳。

除了那些形形色色的压迫者和帮凶,这世上的坏人本不多。

是的,坏人本不多。然而,不多的坏人总是能量大。

病毒繁殖力强,癌细胞有惊人的增长速度。

托尔斯泰却说高尔基是坏人。什么缘故呢?因为高尔基爱戴契诃夫甚于爱戴托尔斯泰。年近八旬的老作家,越来越孩子气。一日黄昏,炉火旁的契诃夫对朋友讲:“托尔斯泰有一次对我说,高尔基是个坏人,我说:‘高尔基是个好人。’他却说:‘不,不,我知道他,他生一个扁鼻子,只有倒霉的人和坏人才生这样的鼻子。连女人也不喜欢他!而女人像狗一样,嗅得出谁是好人。’”

契诃夫笑道:“这老头儿嫉妒,这是多么奇怪啊!”

托尔斯泰、高尔基与契诃夫

1899年10月,《凡尼亚舅舅》在莫斯科首演后,待在雅尔塔的契诃夫给一位名叫奥尔迦·克尼佩尔的女演员写信:“27日晚上开始收到纷纷发来的电报,当时我已就寝。又打来电话,我每次被叫醒,都摸着黑,光着脚去接电话,冻得要命。然后刚一睡着,铃声又响起来。”

年轻漂亮、演技非凡的奥尔迦致信契诃夫:“自您走后,我是多么悲哀啊,心情是那么沉重。如果不是维什涅夫斯基送我,我会失声痛哭的。只要没入睡,神魂便追随在您左右。您身体好吗?您冻着没有?您每天都吃午饭吗?饮食要多加强营养,要安心睡觉……”

俄罗斯人有岩浆般的激情,见面要拥抱,要亲吻嘴唇,分别后要强烈思念。托尔斯泰当着高尔基的面,盛赞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宝贝儿》,激动得泪流满面,这位名满世界的大师,盖过帝王与总统的星球巨人,半点都不端架子。

高尔基回忆:“那一天,契诃夫发着高烧,他坐在那儿,低着头,两颊出现红晕,仔细地揩拭那副夹鼻眼镜。他沉默了好久,最后叹口气说:小说有印错的地方呢。”

高尔基写道:“回忆这样一个人是有益的,这会使你立刻恢复起勇气来生活。”

如果人类在将来某一天忘记了契诃夫、托尔斯泰、康德、贝多芬……那么,人类文明就可以宣告结束了。或者恰恰相反,人人都是契诃夫,可以忘掉契诃夫了。康德给出绝对的道德律令:“不可把人用作手段。”

契诃夫在写给苏沃林的信中说:“没有比所谓平凡的生存竞争更无聊、更缺乏诗意了。它会迫使人失去生活的快乐,迫使人冷漠无情。”

有一些隐形的、看不见的手,在算计并驱使着各国劳动者,狂吞劳动者的血汗钱。小鱼互相竞争,大鱼一口鲸吞。想想善于潜伏的冷血鳄鱼的尊容吧。

商人的儿子契诃夫很不喜欢资本家,反感“债券式生活”的苗头。而莎士比亚、歌德、席勒、斯宾格勒……早已关注资本逻辑将要带给人类的灾难。这种灾难一旦降临,将超过一切战争。

契诃夫在雅尔塔有个资本家朋友萨瓦,人不坏,肯出钱建戏院。有一次,契诃夫诊治病人后,“一面用肥皂洗手,一面板着面孔埋怨着,影射萨瓦:‘一个富商出钱造戏院,向革命讨好,可是医院里没有碘酒,医生又是个酒鬼,还用蓖麻油来治疗风湿病……他们都是半斤八两,都是我们俄国的洛克菲勒。’”

洛克菲勒是指美国洛克菲勒财团的创始人。迄今为止,几个大财团左右白宫已经一百多年。两党后面有金融大鳄、能源巨头和军火商。美国人选总统更像选明星,要看鼻子和身高。

贵族普希金、托尔斯泰,平民契诃夫、别林斯基,都是凭借直觉,对资本家高度警惕。资本运行在一定界线内是有益的,但是人类固若金汤的贪欲会打破包括技术在内的所有限制。“技术本身朝着更高的技术”(海德格尔),金融化导致更多的金融化,二者强强合力,把自然变成“存货”,大把大把地加以索取。

这是人类面临的最大危机:自然的危机。

忍受着病痛的契诃夫,能让身边的人快乐起来。这表明精神的力量有多大。优秀者深知这种力量,平庸者消解这种力量。后者的数量真是足够多。物欲把人拉变形,肉身化生存愈演愈烈:有些人活一张嘴巴,有些人活一张牌桌。

物欲汹汹之辈,必定对大自然虎视眈眈。这几乎是个物理定律。

19世纪的契诃夫描画了形形色色的平庸者,恶劣者,压迫者,变态者,媚上欺下者,颓废者,自我放纵者,但他的目光始终是向上的。

现实的冷峻却孕育出博大的悲悯,令人联想诞生于人间苦难的观音菩萨。

哦,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的笑容,接近了我佛如来的拈花微笑。

人间苦难有多大,拈花微笑的魅力就有多大。这就叫永恒。

从普希金(俄罗斯文学之父)、格林卡(俄罗斯音乐之父)、托尔斯泰(世界和平运动先驱)、列宾(俄罗斯风景画之父)到契诃夫(俄罗斯中短篇小说和戏剧之父),半个世纪涌现的大量杰出人物,让俄罗斯人赢得了文化自信。这种文化自信至少要管几百年吧。而俄罗斯人曾经长期对法国文化顶礼膜拜,教法语的家庭教师普遍受欢迎,其次是德语教师、英语教师。俄语倒是受到轻视。

19世纪上半叶,法国和德国文化有席卷俄国之势。国与国的文化交流可能不是坏事,但明显弱势的一方肯定会产生文化自卑,进而影响民族自信,受制于他国的文化入侵,自乱阵脚并长期乱下去。一堆乱麻。噪声喧天。

假如俄罗斯没有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格林卡、列宾、别林斯基……价值观弱势的后果不堪设想。

俄罗斯人几乎都知道了:作家兼大夫契诃夫患有肺病。然而拥向梅利霍沃、雅尔塔的人数以百计。吃饭,喝酒,谈话,闹腾,远足,长时间守在他的身边,呼吸着他的气息。姑娘们和妇女们近乎疯狂地爱着他。哦,这个面色苍白的安东啊,有多少认识或不认识的男女爱着他,为他欢呼,为他忧心,为他垂泪。

高尔基写信给契诃夫:“我从孩提时代就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您的作品既凄凉哀婉又扣人心弦,既令人悲痛欲绝又充满希望,总是那么优美动人,玲珑剔透。我多少次掩卷而泣,像被套住的狼一样怒不可遏,有时又久久地微笑。”

托尔斯泰断言:“契诃夫是散文中的普希金。”

这位以文化伟力横扫欧洲的老人又说:“契诃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多么相似啊!”病床上的托尔斯泰直愣愣地望着契诃夫,用结论般的语言说道:“您是俄罗斯的,您是非常、非常俄罗斯的!”

不过,托翁不喜欢契诃夫的戏剧,总是问:“你还在写那些糟糕的戏剧啊?当然啦,我敢打赌,莎士比亚比你写得更糟!”

契诃夫也常常批评易卜生不懂戏剧。

我们再来看一个关于爱的故事。

《淡淡的幽默:回忆契诃夫》一书中,有一篇回忆文章的题目是“我生活中的安·巴·契诃夫”,长达数万字,每个字都饱含深情。作者阿维洛娃,女作家。1889年,她在彼得堡认识契诃夫,从此神魂颠倒,尽管她的儿子才九个月大。

第一次相见的情形,她这么叙述:“我们对视着,我感到他好像有点惊奇。”

旁边的人向契诃夫介绍阿维洛娃:“她把您的短篇小说都背下来了。”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可不止一百篇,几十万字。

随意的谈话间,恋情忽然发生了。阿维洛娃写道:“我们只是亲切地互相瞥了一眼,但是这一眼却包含丰富的内容。我的心仿佛轰的一声爆炸了。”

她带着一颗炸开的心回家,麻烦了。丈夫米沙背着手,黑着脸,瞪着眼,“气冲冲地说:你朝镜子瞅瞅你自己,面孔通红,头发蓬乱,还梳小辫子,真不像话!廖沃什卡在哭,而你这个做母亲的,却跟小说家卖弄风情”!

三年过去了,阿维洛娃努力做个好母亲、好妻子,努力细看米沙的好。可她在努力做好妻子的同时,忍不住要给契诃夫写信,石沉大海。她再写,接二连三地写,望眼欲穿,“折断门前柳”。邮箱里没有契诃夫的信。他沉默。为什么呀?为什么断绝音信?恋爱中的女人每个钟头都有几十个问号。

契诃夫终于复信,说:“不会再去彼得堡了。”作家在信中又提到自己的病。

阿维洛娃连日神不守舍。他的病她早就知道,她的哥哥、弟弟都是契诃夫的崇拜者,在报刊上搜寻作家的一切。接下来的时光叫作煎熬。相同的念头不分昼夜袭来:他不会再来彼得堡了。

有一天,哥哥阿寥沙叫她去苏沃林家做客,她的心又有点炸了。契诃夫到彼得堡一般住苏沃林家。哥哥拉她去什么意思呢?莫非、莫非……刹那间的目光交流啊,一千多个日子过去了它还在那儿。路上她不敢问哥哥。进门了,苏沃林逐一介绍客人,没有他呀!济济一堂的嘉宾,那么多的名人脸,被她处理成盲点。人不在,魂也不在。人在不知处,魂魄去找他。然而有个高大身材的人从沙发上站起来了。阿维洛娃晕了。阿寥沙、苏沃林乐得直笑。

原来,鼓里蒙着两个人。

“我们默默地互相握手。”彼此在心里说过多少次啊,见面倒不说了。泉水三年咕咕咕冒个不停,却突然没声音了。大音稀声。大念无语。接下来吃喝交谈,食物多得摆不下,葡萄酒,伏特加。“安东很高兴,他没有哈哈大笑(他从不大笑)。”宴会结束,她和他同坐一辆雪橇。他的皮手套很漂亮,她拿过去戴在自己手上,说:“手套是我的了。”亲密关系从手套的不分彼此开始。手套符号化了。

分手时,阿维洛娃邀请契诃夫第二天晚上去她家。她写道:“我提出这样的邀请,连自己也感到意外。”她家只有她一个大人。那时,孩子们睡下了。

契诃夫犹豫说:“眼下我住苏沃林家,我自己做不了主。”

阿维洛娃坚定地说:“不管怎样,我等你。晚上九点。”

“雪橇载着契诃夫驶走了,然后又转过弯来,在僻静而宽阔的街上兜了个大圈子。我们又继续谈判。”显然,雪橇未能摆脱她的引力圈。

谈判的结果是他明晚去她家。“这一晚到来了,我准备了几样下酒菜,伏特加、葡萄酒、啤酒和水果……”然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男一女,把酒肉全吃光了,还想把水果带走。十点半,契诃夫来了,那女客缠住他就不放,绕着餐桌跳来跳去,“她向契诃夫发动袭击,仿佛要一口把他咬定……她责备契诃夫浪费天才,尽写一些逗趣的小故事。他的作品缺乏精确性和数学性”。

作家被跳来跳去的女人缠到半夜才清静。阿维洛娃呆若木鸡。一点半,契诃夫起身告辞,缓缓对她说,他们不能再见面了。

阿维洛娃写道:“而我呢,一动不动坐着,像死人一般。”

精心准备的烛光晚餐和长时间的亲密交谈化为泡影。

“我吃力地站起身来,送他出去。我家住四楼,楼梯上灯火通明。我站在楼梯上看他往下跑,当他跑到第二个转弯处,我喊了他一声:‘安东·巴甫洛维奇!’他等了一下,回头两三秒钟,重又朝下跑去。我一句话也没说。”

阿维洛娃扪心自问:“他会怎么想呢?我利用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引诱他……”恋爱中的女人闪念多多,想东想西。一夜无眠,她翻来覆去地想。

“我又受了一两天的折磨,终于做出决定。我在首饰店里订做了一个小饰物,在饰物的一面写着:‘契诃夫小说集’,在背面写:‘267页6至7行’。”

她剪掉了印在礼品盒上的首饰店地址,让哥哥托人把饰物转交给契诃夫。考虑若干细节,认认真真费周折。头发又乱了,双颊如火。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呵,阿维洛娃可不止二十四小时,远远不止。“我这样做完全是由于忧愁和绝望。我把地址剪掉,使这不至于成为明显的表白,让他处于疑惑之中。”

267页6至7行,是契诃夫写在小说中的一段话:“要是你需要我的生命,那你就来把它拿去吧。”

在莫斯科的契诃夫收到礼物了吗?可怜的阿维洛娃,整整一年费思量。

“毫无疑问,安东收到了我的礼物,我等待,忐忑不安。我一会儿觉得他会亲自来看我,一会儿又期待他的来信,预先揣摩信的内容,比如:他满纸是冷酷的申斥,于是我马上回他一封尽可能尖刻的信;再比如他寄来寥寥几行字,仿佛表示,允许我和他继续保持通信与友谊。”

“我一再分析自己的思想,简直觉得厌烦极了。耳边总是响起他的声音……”

算下来一千五百个日日夜夜,为什么呀?阿维洛娃听说过,契诃夫对名满莫斯科的大美人儿莉卡·米济诺娃冷淡多年。究竟为什么?他考虑到自己患病么?不想连累姑娘们?殊不知,她们爱他简直要发疯,莉卡到梅利霍沃,一住就是两百天,还有塔季扬娜,还有那位勇于示爱的大嘴美女雅沃尔斯卡娅。

哦,男人们热爱他,女人们热爱他。他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他是安东,他是契诃夫啊。可怜的阿维洛娃一天到晚眼泪汪汪,她写道:“对我来说,有一点是清楚的,我爱契诃夫。这是最清楚、最自然,甚至最不可避免的事。”

“又到谢肉节了。”

哥哥阿寥沙拉她去参加化装舞会。在大厅里,她在人群中一眼看见戴着面具的契诃夫!她也是假面。“由于兴奋过度,我全身发抖。他大概看出来了吧?”

是的,双方都看出来了。

乐队奏起假面舞曲。“我把肩膀靠在安东的肩上,两张脸离得很近。我凝视他的脸。我对他说:我爱你,爱你,爱你!”

假面舞会持续到深夜,喃喃情话说不完。可他总是岔开话题,凑近她的面具开玩笑。几天后,在彼得堡大剧院,契诃夫借《海鸥》男主角的一句台词,说出小说集的某一页某一行,回答了阿维洛娃:“年轻女郎不应该参加化装舞会。”

啥意思?这是责备她的爱情表白吗?

舞台上的男主角念另一句台词:“如果你需要我的生命,那你就来把它拿去吧!”

《海鸥》剧本是在梅利霍沃写的,他没有忘记她!

“当舞台上出现那个小饰物的时候,我起初一怔,几乎屏住呼吸,低下头,仿佛剧院里的观众一齐朝我转过头来,脑袋嗡嗡作响,心房狂乱跳动……最后一次幕间休息,我跑遍了走廊和休息室,我能根据他的瞬间表情,知道他是否需要我。但是我总也碰不到他。”

找不到。尽管他的心可能留在了彼得堡。到哪儿去找心呢?

又是两年过去了,作家没有书信寄给阿维洛娃。前后六年两千天,没有一封信。这是契诃夫与莉卡故事的重演吗?淡淡的笑容,淡淡的幽默,淡淡的却是坚决的转身……四十年以后,阿维洛娃把她写给契诃夫的信件全部要回去了,永远珍藏心房里溢出的点点滴滴。从一头金发爱到白发苍苍。不过,她留下了回忆录。

1897年初,契诃夫出现在彼得堡剧院。阿维洛娃写道:“我突然发现契诃夫坐在包厢里,就在苏沃林旁边,而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彼得堡,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他要来呢?”

二人见面了,但苏沃林很快把契诃夫拉走了。

“啊,但愿他也爱我!但愿……我在街道上和胡同里转悠了很久。”

春天,二人书信约定:在莫斯科见面。

契诃夫爽约了,阿维洛娃赶往莫斯科大饭店扑了空。从不失信的作家这是怎么啦?阿维洛娃急得团团转,驱车去了契诃夫可能去的任何地方,唯独忘了医院。

她心爱的契诃夫正在医院吐血。

苏沃林守着他,痛苦不堪地见证了伟大作家,“一面大口向杯子吐血,一面照样谈笑风生”。

阿维洛娃得了消息狂奔医院。医生护士绝不放她进病房。

双方僵持不下,病人传话了:希望见到探访者。

病床上的契诃夫握着阿维洛娃的手。他面色苍白,嘴角浮着微笑。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下:“我非常爱……感谢您。”又把爱字划掉。他逗她,开起玩笑来。她也笑了,说自己的衣服象征海鸥。

“医生生气了,说:‘安东·巴甫洛维奇!您自己是医生!如果明天您的病情加重,那么,不管是谁,我都不让进来。不管是谁!’”

“我和阿寥沙走回家,一路上,我不断擦去顺着脸颊滚下去的热泪。我对哥哥说:‘你别可怜我,我心里感到温暖,温暖……’”

这桩情事须细看,因为它是契诃夫的人格标本。

第二天她又去医院,医生只给她三分钟时间,明确表示不希望再看到她。三分钟能表达六年的思念吗?她只是握着他瘦削的手,轻轻抚摩,不舍松开。哦,作家又微笑了。她忽然俯下身,亲吻他有血丝的嘴唇。护士小姐顿时热泪盈眶。

契诃夫出院后去了国外。阿维洛娃在家里翻开他的《关于爱情》。

“我急不可耐地、贪婪地读下去。契诃夫这么写:‘那个苗条的金发女人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很苦恼,在家里也好,在田野上也好,我一直在想念她……’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纸上,我赶紧擦掉泪水,继续读下去。‘可是我们从不互相吐露爱情。我温柔、热切地爱着,可是我反复思忖,问我自己:万一我们没有力量战胜自己的爱情,那将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如果我一旦生病,死亡,那她又会怎么样呢?’我已经不是在流泪,而是号啕大哭了。”

《关于爱情》是写给阿维洛娃的,“苗条的金发女人”对此毫不怀疑。此后几年间,她和作家见面,通信,直到作家去世。

艰难的柏拉图式的爱情,契诃夫做到了,他是在命运的高度爱着对方,替对方着想。这一次他显然会求助于自己的意志力。十余年温柔地笑着,克制,苦涩,爱的欣悦与思念,都在微笑中。作家是如此迷人,阿维洛娃的三个孩子都喜欢他,依恋他。她的女儿把头靠在作家叔叔的肩上。

阿维洛娃亲眼目睹了这一幕,赶紧掉过头去。因为止不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了。

1900年1月29日,契诃夫四十岁生日这一天,他当选俄罗斯科学院名誉院士。作家欣然命笔:“我的命名日和当选院士的日子,来了多少电报啊,多少书信啊,这一切都得答复,不然子孙后代该指责我不懂社交礼节了。”

探索人间爱情的中篇小说《带狗的女人》问世。

《农民》问世。

《我的一生》问世。

《海鸥》《凡尼亚舅舅》的巡演获巨大成功,各地观众强烈要求亲眼见到他们仰慕的作家……

“悲惨、阴沉到极点的”中篇小说《在峡谷中》,发表于20世纪头一个月,托尔斯泰赞不绝口。直面悲惨生活是欧洲文学的传统,悲惨被揭示出来,而不是被隐藏起来。包括大量无声的、平凡的、一点一滴的悲剧。

高尔基撰写评论:“契诃夫是令人望尘莫及的。未来的文学史家在论及俄罗斯语言的发展时,将会说这是由普希金、屠格涅夫、契诃夫创造的。契诃夫的每一篇新小说,都在加强对我们来说具有深远意义的基调:振奋精神和热爱生活的基调。”

制造悲剧的力量是巨大的,持续的,难以查明的。契诃夫说:“强者和弱者都是彼此关系的牺牲品,身不由己地屈从于一种不可知的操控力,这种力量存在于生活之外,非人力所能左右。”

温和与尖锐都抵达了极致,这便是契诃夫。

“哪里有深渊,哪里就有拯救。”

马丁·海德尔格晚年的常用词:泰然任之。

作家四十岁还单身,总是犹豫不决。莉卡跑到雅尔塔来了,三十岁依然那么漂亮,混乱的生活并没有把她打垮,为什么?她有一根可靠的、温暖的精神支柱。发现自己有问题,她总是奔向她的安东。安东在国外漫游,她写信一封封地追赶他。如今,莉卡是俄罗斯知识女性当中的一员。混乱在减少,韵味在增加。比如她在雅尔塔不再指责契诃夫了,她并不是那种他一贯嘲笑的唠叨婆子。

曹雪芹说女孩子都清纯可爱,一旦嫁人便可恶,仿佛青春少女与碎嘴婆娘只有一步之遥。欧洲的知识女性大抵优雅,尤其是俄罗斯的知识女性。曹雪芹早契诃夫几十年,那个年代,中国女人还在裹千年小脚。

莉卡与契诃夫可能吗?她去梅利霍沃一住两百天,次年,又奔向雅尔塔长居。她想嫁给据她说两度抛弃她的契诃夫吗?如花似玉的面容,魔鬼般的身材,更兼她美得成熟了,知错了,知勤奋了,不吵不闹了。

契诃夫把奥尔迦的信给她看,奥尔迦亲昵的称谓让莉卡傻眼:“我的安东!”

莉卡的天性中带着火焰,而作家洞若观火。

人要发现自己的遗传基因如何左右日常生活几乎不可能,感性女郎更难,漂亮的感性女郎难之又难。男人们似乎联手助推这个。

莉卡的感性,还要加上她十余年的生活惯性。

莉卡·米济诺娃喃喃道:“莫斯科的奥尔迦·列昂娜多芙娜……”

契诃夫回敬莉卡,半开玩笑挑妒火,他笑着说:“莫斯科埃尔米塔日剧院的这位女演员非常漂亮,色艺双佳,如果我多待几天,非神魂颠倒不可。”

奥尔迦在《海鸥》一剧中扮演伊琳娜。

1899年春、夏,契诃夫三次前往莫斯科。复活节,他突然去拜访奥尔迦,而众所周知,契诃夫从来不喜欢做客,更不会只身登门拜访。这个消息在两个首都不胫而走。契诃夫和奥尔迦一同去观看列维坦的画展,观众惊喜不已。不久,奥尔迦到梅利霍沃回访契诃夫,几天后,“她完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这位女演员写信说:“那房子,那写出《海鸥》的厢房,花园,池塘,鲜花,牛犊,鸭子,那小径上的款款散步,令人心醉的还有温柔舒适的房间,和充满笑话和俏皮话的交谈。”她邀请契诃夫沿海路旅行到雅尔塔,作家欣然同意。不过,他等莉卡离开庄园后,才携手奥尔迦开始为期一个月的海滨旅行。

心爱者朝夕相处。大作家不欲而欲。他曾说过:“情欲引诱不了我。”

分手后书信更频繁,有时候奥尔迦一天寄出去三封信。

“如果您愿意写信,那就写一封暖人的信吧……您的饮食要多些营养,要好好睡觉啊!”

“安东,您把女演员完全给忘了!您不愿意写信,这使我很难过。您为什么沉默不语?”

又是沉默不语,作家对莉卡,对女作家阿维洛娃……

苏沃林屡劝契诃夫结束单身的生活,契诃夫说:“好吧,如果您希望这样,那我就结婚。不过我的条件是:一切都像我结婚前一样,那就是她住莫斯科,我住乡下。我的妻子要像月亮一样,不要每天出现在我的天空。”

奥尔迦再次来信:“安东,我一直在给您写信,可是都没有寄出。为什么?我自己也弄不清。这个冬天我苦恼到极点,我急切等待我们见面的日子。”

有一天,她和她的全家人,以及音乐学院的尼古拉教授在大剧院看《睡美人》,她迫不及待告诉安东:“这是多么奇妙、优美、充满柔情的音乐啊,尼古拉教授在柴可夫斯基乐曲的感染下谈起您,热情洋溢,激动不已,我真太高兴啦!”

她又写道:“您当选科学院名誉院士,我们全家欢呼雀跃。萨沙叔叔简直爱您爱得要命!啊,我写得像女子学校的女生,要命,要命,要命!”

《凡尼亚舅舅》首演轰动的当晚,奥尔迦却陷入深深的自责:“安东,真对不起,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别骂我吧。使我痛心的是我没演好您的剧本。明天我改正就是了。我一整夜没合眼,直到今天我还在号啕大哭。安东啊!”

多好的一个话剧演员。契诃夫回信了:“哦,我是多么想去莫斯科啊,亲爱的演员。不过,您已经晕头转向,中毒太深,您已经不知道南北东西啦。”

奥尔迦:“哎,作家呀作家呀,别把奥尔迦忘了呀!看在上帝的分上爱我吧!哪怕爱我一点也行,这是我所需要的呀!”

“可别忘了作家,否则我就投河自尽,或者娶个蜈蚣为妻。”契诃夫回应,“漂亮而非凡的女演员啊,来信吧,看在所有圣贤的面上来信吧。我像坐牢一样在发狂,在发狂。”

契诃夫像批评莉卡一样批评奥尔迦:“亲爱的女演员,对你们这些表演艺术家来说,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成绩已经不能满足了,你们要的是开枪放炮。津津乐道的所谓成绩,满员或没满员的票房收入,这些已经惯坏了你们。你们已经中了这种麻醉剂的毒,尤其中了票房的毒。再过两三年你们就会毫不中用!你们等着瞧好了!”

作家只一瞥,看透百余年。

票房惯坏了好演员,收入毁掉了好演员。

这类坏演员在20世纪90年代,摇身一变成了偶像派,靠脸孔赚票房,败坏戏德,蔑视演技,愚弄观众。再往后,更有批量产生的小鲜肉涂脂抹粉登场,男不男女不女,连年挟裹青少年,堵塞雄性渠道,打压数千年英雄气,威胁华夏民族赖以生存于这个险恶世界的战斗精神。唐朝宋朝明朝,教训太惨重。

如果阴盛阳衰再来个二十年,男生的胡子减少,喉结缩小,腋下光滑,腿毛不生,嗓音变细,举止忍不住要婀娜多姿,目光迷离流盼,“巧笑倩兮”,雌性激素剧增……让屏幕小鲜肉通通见鬼去吧。

笔者闲笔写这个。立此存照吧。

俄罗斯的女性具有令人羡慕的温柔,识大体,顾大局,仁慈无边,这是战斗民族极宝贵的特性:雄性渠道千年畅通,男人才像男人,女人才像女人。两个世纪的几次大战,俄罗斯,这个星球上首屈一指的广袤国家寸土不丢。

俄罗斯的知识女性向往天才人物,这类故事多如秋夜的星星。契诃夫给女演员写信,给女作家写信,给倾倒整个莫斯科的莉卡写信,常常提到咳嗽,咯血,失眠,心律不齐,食欲不振,体重下降,浑身无力。然而她们不是奔向他就是守着他,倾听他,巴望做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她们扑向病榻吻他带血的嘴,渴望彻夜紧紧地搂着他,在医院里为他伺候汤药……古今中外,没有任何一个帝王、富豪获得过纯度如此之高的爱情。民间也稀罕。

她们图什么呢?哦,她们打心眼里爱他。

寒冷的俄罗斯,女人们都是火焰吗?

才华与人格的力量不可抗拒。

1900年暮春,奥尔迦与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全体成员们前往雅尔塔,一路巡演契诃夫戏剧,蒲宁、库普林、高尔基等文坛巨人也去了。契诃夫在雅尔塔的白色别墅济济一堂,“一个角落里正在进行文学和科学辩论,而在花园里,人们像小孩子一样戏耍,另一边,蒲宁正在进行天才非凡的表演,安东那个乐呀。高尔基讲他的流浪生活,女演员们听得谁也不想走开,安东偶尔插话,妙语如珠。春天啊,大海啊,欢笑,诗歌,艺术,表演……”

欢乐的大家庭,要吃要喝要住好,忙坏了作家的妈妈和妹妹。“不过,张罗最积极的还是奥尔迦·列昂娜多芙娜。”

客人们在白色别墅住了十几天。女演员忙这忙那。她累,她微笑……

作家的妹妹玛丽娅写道:“《海鸥》演出后安东再也逃不掉了,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上台谢幕。剧场陷入狂热之中,人们给哥哥献上饰有红绸的棕榈枝,绸带上写着:献给俄国现实的精辟阐释者。”

回到莫斯科的奥尔迦写信,称谓又进了一步:“早晨好,我亲爱的!”

信的末尾,她头一次羞答答地叫一声:“我的契诃夫啊!”

契诃夫则称:“亲爱的、迷人的女演员,您好啊!”

7月初,她再到雅尔塔的白色别墅,在亲爱的安东身边待了一个月。

契诃夫写于8月9日的信,称谓终于变了:“我亲爱的奥尔迦,我的娇美的女演员。”

接下来更是:“我的小亲亲,我的宝贝,我亲爱的小狗儿……”

娇美的小狗儿回复:“我的安东!我多么愿意坐在你的书房里,壁龛里,静静地、静静地在你身边,然后就跟你捣乱,尽说些傻话,故闹一通。”

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小姑娘。

婚礼定下了。尽管契诃夫仍有顾虑,不让任何人知晓。

奥尔迦:“我亲爱的丈夫!热烈地吻你!4月你能来吗?我们悄悄举行婚礼,你同意吗?热烈吻你并紧紧拥抱你!”

契诃夫:“我就是到达莫斯科的当天跟你举行婚礼也行……我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只除了一件小事:健康。”

婚礼举行在即,作家坦率如初。

哦,这个安东。

1901年5月25日,契诃夫与奥尔迦在莫斯科普留希赫街一个胡同里的教堂举办了婚礼。连作家的妹妹都没有收到请柬。妹妹为此伤心不已。

婚礼一结束,他们沿伏尔加河旅行去了。整个夏季如胶似漆,耳鬓厮磨,呢喃如梦呓。他们如同合体一般,总是一同出现。乘坐在马车上,两人在悠闲的晃荡中相视而笑,甜蜜有如春草疯长,情不自禁长吻不休。河边青草地,淋着雨打着伞,世间所有的色彩都褪去,彼此眼中只有爱人那炽烈而渴切的目光。伴着水流哗哗的清音,瞥一眼狗尾巴草的摇曳,双唇胶着到绵绵雨停。吻破娇妻、小宝贝儿唇上的血泡(上火了)还在吻,河对岸起伏的青山像一幅中国水墨画。

“销魂,当此际……”

哦,契诃夫的幸福。我们的作家的幸福。

秋天,新婚夫妻分手,开始了两地生活。

奥尔迦原是莫斯科富家女儿,当演员是她最大的少女梦,冲出家庭的层层阻挠才得以圆梦。嫁给契诃夫,她动了放弃演艺生涯的念头。但丈夫总是摇头。不能让婚姻终结她日趋成熟的表演艺术,不能让她离开她酷爱十多年的话剧舞台。

凡事先为别人着想,契诃夫童年少年就这样了,大学时代铸就无私的钻石般的内核。而他忽略了他自己对俄罗斯乃至对人类精神有多么重要。作为医术高明的大夫他也过于自信,把自己的病往轻处想。很多书信表明了这一点。

九岁那年他在草原上病得奄奄一息,伏下难以察觉的疾病恐惧症。

契诃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妻子的请求,从结果来看是不好的。伟人的犟脾气,真叫人扼腕叹息。1936年鲁迅先生病重时,也拒绝许广平、宋庆龄等人的请求,不去莫斯科就医。这一年10月19日,先生去世。先生的葬礼是20世纪中国民间最为隆重的葬礼,先生的遗体上覆盖着三个字:民族魂。

三个字讲一个道理:民族需要灵魂。

当年,大学生契诃夫写下这样的句子:“午间追荐死人,晚间举行婚礼,或者是死亡,或者是受孕。”

婚后不久,契诃夫着手立遗嘱了,为母亲、妹妹、妻子和小弟各留了一些财产,把大部分财产捐给教育委员会。这个举动表明,作家为死亡做好了准备,对国家的未来抱有信心。

妹妹与妻子闹不和,妹妹理亏,妻子隐忍。契诃夫两边劝又两边批评,理清了家务事。这方面他二十年前就有丰富的经验。

正直,公平,挣钱多。三位一体,维系家庭和谐。首先是正直。富裕人家常因各打小算盘而闹得乌烟瘴气。

1901年,《三姊妹》在莫斯科艺术剧院首演。

1902年,契诃夫着手划时代戏剧《樱桃园》的写作。

同年,契诃夫断然辞去科学院的名誉院士称号。这个称号给他带来终身荣誉,也带来永久性的家族荣誉。为何要辞掉呢?高尔基受到科学院不公正的待遇,契诃夫不能袖手旁观。这么大的动作,他轻描淡写。

同年,妻子奥尔迦因工作太忙而流产,伤了身子,此后再未受孕。

同年,契诃夫关注学生运动。

1903年,小说《新娘》问世。作家去莫斯科观看《樱桃园》排练。契诃夫文集出版。出版商马克斯耍手腕,以不到市场价格四分之一的七万多卢布买走版权。高尔基愤怒了,要状告出版商。高尔基说:“就是抵押老婆孩子,也要把契诃夫从奸商手中解脱出来!”

契诃夫不同意。合同既然签了,就按合同办。另外,他记得手头拮据时,马克斯帮助过他。作家对人性恶毫不留情,对朋友却宽容。

1904年,作家抱病写完小说《主教》,寄往莫斯科。

《契诃夫传》:“这真是一篇奇妙的小说,这是一个行将过世的人在晦暗、阴雨的冬日写出来的,可它放射着春天的光辉,回荡着庄严的节日钟声,充满乐观与光明。”

冬末,契诃夫与奥尔迦住进莫斯科的一栋别墅。恩爱夫妻最后的欢娱时光,大约是上帝的赐予。作家认为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向好。

奥尔迦告别了舞台,她非常希望生个孩子,最好是生个儿子……

仲春河流解冻,病情复发。鲜花盛开的季节,肺水肿患者进入危险期。

契诃夫携娇妻去了德国南部的一个小镇。初夏和仲夏身体不错,契诃夫在信中这么写:“我的健康状况正在好转,我的腿也不痛了,好像从来没有痛过一样。体重增加,食欲很好。”

《契诃夫传》:“他已经养成在信中报喜不报忧的习惯,直到最后仍信守不渝地这么做。”

哦,想想他痛苦中的巨大意志力。意志抵达了死亡边缘。绝不牵累他人。

疼痛的、隐忍的、始终微笑着的契诃夫。

6月底,病情急转直下。

1904年7月2日,作家客死于德国小镇。抛下他热爱的一切和一切热爱他的人。

契诃夫的朋友布林写道:“7月4日我打开报纸,突然间,有如一把冰冷的剃刀划破了我的心……”

此后一年又一年,奥尔迦给亡夫写信,她写呀,写呀,一封接一封地写。希望用语言挽留他的音容笑貌。

“记得吗?你怎么轻轻握住我的手,当我问你感觉好不好时,你只是默默点头,微笑向我作答。当时我是怀着何等崇爱的心情吻你的手啊!”

“你还记得那迷人的小磨坊吗?它坐落在山脚,隐没在草丛中,只有水轮在闪闪发光。你是多么喜欢那些设施完善、清洁漂亮的小村,还有百合花圃、玫瑰花丛,你多么痛心地说:‘亲爱的,我们的农民什么时候能住上这样的小房子啊?’”

“亲爱的,我的亲爱的,你如今在哪里啊?!”

未亡人追忆那最后一刻:

“安东脸上浮现出他那动人的微笑,说:‘我很久没喝过香槟酒了。’……他安详地一饮而尽,静静地左身侧外,很快就永久沉默了。”

一百多年来,世界各国的凭吊者前往莫斯科的契诃夫墓地,捧着鲜花,带着香槟酒。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脸上洋溢着契诃夫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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