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9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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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人物小传

纳兰性德 我是人间惆怅客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纳兰性德,在骄人的富贵中展示着出人意料的忧伤与孤独。...

纳兰性德 我是人间惆怅客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纳兰性德,在骄人的富贵中展示着出人意料的忧伤与孤独。

他有一首咏雪的词:“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他与雪花的内在精神是一脉相通的。

我就是我,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与我何干?蝇营狗苟、熙来攘往追名逐利,又与我何干?这个红尘,没有我能扎根的土壤;这个凡尘,也供养不了我的一身清骨。

如果不想活得人云亦云、因袭草率、千篇一律,那么,成为你自己!

“当时悠扬得人怜,也都是浓香助。”这句赠给好友的词中,透着一种深刻的清醒。大丈夫立世,当卓尔自立,而不是随人俯仰,因人凉热。也许这是纳兰的独立宣言,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切的渴望。

在别人眼中,他不是纳兰性德,而是纳兰明珠的儿子。他不是容若,而是纳兰容若。那些围绕着他、逢迎着他的人,有哪些不是看中了罩在他头上的光环,而并非真正欣赏光环背后的那个真实的自己?他只是站在太阳背后的星星和月亮,借着别人的光芒而已。

不要拿我跟任何人比,我不是谁的影子,不是谁的代替品,不是谁的退而求其次。不是一个没有核心的空壳,不是一件着了色的华服,不是一个镶了边的幻影。我只想做个随心所欲的自己,让自己的每样选择,都出自内心。

然而,他终归是没有做到,他最终成为这个人间的惆怅客。

一 佳公子:人间富贵花

不是人间富贵花,纳兰性德是他一生的命运。

在世人眼中,他分明就是富贵花。出身豪门,才华出众,功名轻取,然后入值宫禁,成为天子的贴身侍卫,平步青云。

在步入仕途(22岁)前,纳兰性德按照世族大家贵公子的固定模式,饱读诗书,文武双修,为科举入仕作好准备。然后在仕途上一路向前,延续父亲纳兰明珠创下的辉煌基业,将家族荣耀发扬光大。或者,从更加宏伟的儒家体系出发,立言、立功、立德。

他出生于1654年12月12日,一个寒冷的冬天。

他体素文弱,自幼患寒疾,不知是否是这个冬天的特殊赐予。

这一年,他父亲纳兰明珠正是銮仪卫的长官,官至一品,是天子近臣。

纳兰性德10岁时,他升任为康熙帝的内务府总管。他以一个父亲的高瞻远瞩,为长子纳兰性德谋划着未来的发展道路。

17岁时,纳兰性德被送进了当时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在那里,他结识了张纯修,一个颇有文艺气质的志趣相投的年青人。他爱上了赵孟

,一个赵宋王朝的后裔。爱他精通金石古器、书法绘画,爱他从为文至为人,通体流露出来的古雅秀逸之气。

在那里他被“昆山三徐”之一徐文元赏识,徐文元又将他举荐给当时精通汉文化的大儒徐乾学。在徐乾学的调教下,他学问更是精进。

18岁,参加顺天府乡试,一举得中。

19岁参加会试得中,成为贡士。

20岁,因病错过了殿试。这个病,便是寒疾。

这次偶然的错失,给一路颇为顺畅、高歌猛进的纳兰性德一个很大的打击。对心思素来婉转细腻又心高气傲的纳兰性德来说,这次失利不但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更辜负了座师徐乾学对自己的期许和栽培。而所有的错失,竟然来自一次偶然。人的命运啊,有时真的说不清。

又经过了三年的磨砺和蓄积,康熙十五年(1676),他补殿试,考中第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中进士之后,因恩科考试并未如愿,他暂时没有被授予官职。

22岁中进士,历史上只有极少数的人有这样的幸运。前朝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足见中进士之难。有些人,考到了头发花白,甚至是终其一生也无缘得中。

以一般世俗之人的眼光来看,纳兰性德是何其幸运!当然,他的幸运,一方面得益于父亲的权势,一方面得益于自身的敏慧与精进。少了其中任何一方面,都不可以。

在等待授官的日子里,他仍然在积蓄着仕进的资本。

一是在名师徐乾学的指导下,主编了一部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这部体大而思精的经解,证明纳兰性德不只是一个文士,还是一个有史识和卓见的人。当然,如果他不是纳兰明珠的公子,如果没有一帮人抬桩帮助,很难想象22岁的他,能编出这样一部体例庞大的经解来。

除《通志堂经解》外,他还将自己熟读的经史见解整理成文,编成四卷本的《渌水亭杂识》,这部书再次证明了他广博的学识。

从以上的履历中,我们看到,纳兰性德正以一个积极向上的姿态,走在谋取仕途的康庄大道上,一条父亲为他谋划的大道,一条对他而言无须抗拒的大道上。

那么,这真的就是完整的纳兰性德吗?让我们走向作为个体的纳兰性德,走向他的另一个世界,或者,内心。

如果他果真表里如一,如果他真的在社会体系和规则下如鱼得水,他不会说自己是“冷处偏佳,不是人间富贵花”,也不会在此后的生命历程中,显示出出人意料的忧伤和孤独,更不会在生命绝美处凋零,死时年仅39岁。

在未来的18年里,他的社会履历其实很简单。在经过短暂的等待后,他被授予三等侍卫之职。而他的主子康熙,只是他的同龄人。

此时他的父亲纳兰明珠,因为积极支持康熙笼络汉人、学习汉族文化,因为鼎力相助康熙撤三藩立下了汗马功劳,而被授予宰相之职,真可谓权势熏天。

侍卫之职,是天子近臣。是很多人艳羡的职位,而他的父亲纳兰明珠,不正是凭借侍卫之职一步步登上相位的吗?父亲有切实经验,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人脉,他只要按照父亲铺设好的路,按部就班一步步走下去,前途一片光明。

谁说不是呢?

在刚入职之初,怀着期待和一展抱负的雄心,他也曾努力地享受这个角色,扮演好这个角色。顾贞观说他“所欲展之才,百不一负”,说明他当初的确是心怀壮志的。只是随着做侍卫之职越久,他的雄心壮志似乎开始动摇了。

在相府,他是那个人人都要敬重的公子。虽然,他知道敬重他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只是敬重父亲的权势。但在这个和他同龄的皇帝面前,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个装饰,一棵阶前草,作为皇权威严和荣华的点缀而已,他没有尊严。

更要命的是,在皇帝面前,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举动,都不能随性随意而发。有时,沉默隐忍是最好的选择,他没有自由。

而皇权之下的翻云覆雨,以及权力之下的无常巨变,更让他深深恐惧,他没有安宁。

作为皇帝的侍卫,他要跟随皇帝出巡。他扈从玄烨出山海关至榆关东巡,在长白山告祭先祖陵。他扈从皇帝到十三陵秋猎,觇梭龙。频繁的扈从,没有激起他的燥烈血性,却让他在战战兢兢的护卫和无法相守的相思中,深感枯燥和乏味。

除了侍卫之职外,他再没有其他任何舞台或可能施展自己。

他不是父亲,他学不会蛰伏,学不会等待,学不会在看似无聊的应酬或履职中,处心积虑地抓住一切细小的机遇。

一样的侍卫之职,对父亲而言是良药,对他而言是砒霜。

作为社会人的纳兰性德,开始动摇了。

作为个体的纳兰性德,开始复苏了。

在御前侍卫这个社会角色之外,他将内在的热情和真心交付给了:文学、爱人、友人。

他生命中的后十几年,恰好被这三个方面填满。因为这几个方面的填充,纳兰性德最终不是作为一个贵公子或政客被人们记住,而是作为一个文化人物、一种人格象征被后人追慕。

是的,在骨子里面,他真的不是人间富贵花。

他只是一个有着浓郁文人气质、有着一颗赤子之心的至情之人。

这一点,在他的词作、他的爱情经历、他的朋友圈中将一一呈现出来。在他早年的生命中其实也有迹可循,只是被作为社会人的纳兰性德暂时遮蔽了。

二 至情人:情在不能醒

他太至情至性,一生走不出一个“情”字,套用他词中的一句话便是“情在不能醒”。

“情”之一字,是一个生命个体突显异彩的关键,却是一个社会人的束缚,甚至是软肋。而爱情,又是人类情感中最兴风作浪的一幕。

它是无解的,可令春风化雨,也令盛夏冰凉,几乎无人能逃脱。对善感的心灵而言,爱情的每一次出现都如履薄冰,这灼热情感带来的慰藉等同于它所带来的危险。对少数极敏锐的灵魂而言,激情的消退是不可原谅的,他们自始至终以全部的意志和念想去爱,生活中的一切都将为这爱情让路,也将为爱情燃烧。这样的激烈总使爱情变得过于沉重,极美而极易受挫。情深不寿——这并非一种叹息,而是情理之中的逻辑,因为,世间万物,自有它生发、成熟,而后消亡的规律,“积聚皆消散,崇高必堕落,合会终别离,有命咸归死”。天地的生生不息,情感的春生夏灭,都是自然。

深于情者的心是一张薄薄的纸片,情感世界里每颗划过天际的流星,都在他的内心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那些应当遗忘的伤痛将永远不能遗忘,那些内心的波澜将一次次重复出现在不可思议的时刻。当这些记忆最终无法承受,一切情感终必成空,如灰如烬,如同纳兰容若的心。

在纳兰性德的生命中,一共有三段爱情值得书写。

一是初恋,一是与妻子卢氏和官氏的爱情,一是与江南名妓沈宛的爱情。

所有的牵手,都不能白头。所有的相逢,都成了陌路。

当纳兰手写兰台金字经,了悟这个劳劳尘世有如梦幻泡影后,他依然抱持着他的情与爱,他的信仰,不肯醒来,不愿醒来,郁郁终生。

他的初恋对象不确定。

有人说是他的表妹。他和表妹青梅竹马,却只能看着她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有人说是一个婢女,与纳兰公子身份悬殊。

无论这个对象是谁,都是纳兰性德青春岁月里一段意醉神迷的疯狂、一次全心全意的燃烧、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这段感情很美,而美往往和惆怅与悲剧相伴相随。他的这段初恋,注定无法圆满。

初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心灵弥满的状态,一种感情成长的状态,一种生命开花的状态。正是这异样而又纯真的感情的滋润和浇灌,我们年轻的心智才日渐丰穰、成熟。

从他的词中寻绎初恋时的心路历程,分外清晰。

初见时的心有灵犀。“未接语言犹怅望,才通商略已懵腾。只嫌今夜月偏明”,有一种隐约的樊篱存在,也有一种欲突破樊篱的激情。

相守时的心醉神怡:“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私订盟约的天真:“两样愁情,犹记回廊影里誓生生。”

分别后的无聊和相思:“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只能在梦里回味了:“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还有,隐秘而幽艳的激情:“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充满迷离的香艳感。

分手时的无奈与伤痛:“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在绝望之余,他多么希望世上一切,都如初见般单纯、清澈,没有功利的考量,也不会在红尘岁月的浸染下失色。

决绝后的愤激与长情:“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背灯落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岂止是十年,对纳兰性德而言,这段初恋,一直幽居在他的胸口,要用一生去遗忘。

他和卢氏结为夫妻,却在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当时只道是寻常。在懂得珍惜的时候,又天涯孤旅,聚少离多。终于在一起了,天妒红颜,情深不寿,到而今,伊人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天人自此永隔。

卢氏是在他二十三岁那年,1674年嫁给他的。那时的他,在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却无望的初恋后,心里尚装不下其他的女子。

卢氏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门当户对的婚姻,多多少少带有功利的因素。而这种出于功利考量的姻缘,一开始是入不了纳兰的心的。

他接受命运或是长辈的安排,接受这段婚姻,却可以选择不付出真情。

卢氏在初嫁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享受到一个新嫁娘的欢欣与幸福,却收获了意外的冷淡。她没有怨恨,以一个女人如地母般的胸怀与隐忍,包容着这个从失恋中尚未走出来的任性孩子。

她的包容,她的隐忍,渐渐融化了纳兰性德心中的坚冰。而他意外地发现,这个端庄淑静的女子,原也通文墨,与他一样有一颗欣赏诗词的慧心。他们一样喜爱李后主,这点相通与慰藉,让他感动。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补偿自己的亏欠,1677年,卢氏在生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时,因难产而亡。

这成了纳兰心中永远无法弥补的悔恨,也是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他时时陷入这个黑洞中,几乎无法自拔。自此后,悼亡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在每个有意义或无意义的日子里。而悼亡词在他的300多首词中占了近十分之一的篇幅。每首词,皆是以血泪书写。

她的生日,她的忌日,她生前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们共同拥有的一呼一吸,一颦一笑,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生活中重现。他一遍遍地唱着哀感顽艳的调子。诉说着,斯人已去,而我,却在回忆里等你。

他说,你在疼惜落花红销香断有谁怜的时候,也要替我好好地爱着你自己。他说,还记得么?刻残红烛曾相待,往事历历。可烛光透影,再也映不出你的颜容。仍只留我,独自活在回忆和遗恨中。他说,红药阑边携素手,暖语浓于酒。在一个春时节,在种满芍药的栏杆边,我曾执着你的素手,两情缱绻,岁月静好。他说,料得绮窗孤睡觉,一倍关情。想想此刻的你,孤眠中醒来,也一定和我一样辗转终宵。叫人怎么不心疼呢?

他说,“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他悔恨自己拥有时没好好珍惜,空留余恨,一番痴情竟恍然如见伊人,共他一起度过时光的阻隔,在一起痴数春星。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没有了她,他心如死灰,只是一个“有发未全僧”。

只到爱人离去,他才明白官氏的存在,早被定格为一种家的存在。她不曾给过他刻骨的痛苦,然而却在秋风与冬雪中,给了他坚持的意义。

他视沈宛为红颜知己,却穿不透世俗的网,无法相濡以沫,只能相忘于江湖。

容若与沈宛,放在一起就是故事。一个是高门显贵、多情公子,一个是身份卑微的江南名妓。相逢、相知、相守、相离,每一段插曲都能谱成一篇华章,酝酿成一部一波三折的传奇。

他们的相逢得益于一帮江南友人的撮合。江南,他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所以,他们的初次相逢,想必像极了人间的久别重逢。那时的容若还没有走出对亡妻卢氏的忆恋,情感世界的空缺正待有人填补。对容若这种人来说,精神世界的契合也许是吸引他的首要元素。沈宛是一个才女,更是一个兰心蕙质的女子,她能走进容若的心灵,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语言进行灵魂的对话与交流。

但天意弄人,不是所有的相知,都能相守。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一个美好的梦。身份的悬殊,门第的阻隔,世俗成规的约束,足以凋零人世间最美的花。

人啊,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对抗自己,对抗世俗之网织成的铜墙铁壁?容若虽然至情,却不能至性,他不能顺应自己的心,任性地做他自己,做一个他想做的人,他只能退让,只能妥协。在退让妥协中成全着成规,却狠狠地伤着自己。伤害的还有他的红颜知己——沈宛。

沈宛是个聪明的女子,她选择了离开。

她可以在容若孤独、逃避、疲惫时,默默地接纳他的黑夜,给他安宁,却不一定选择相守。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纳兰性德只能在一首首词中追忆着这段情,这首《遐方怨》,是写给她的么?

欹角枕,掩红窗。梦到江南伊家,博山沈水香。湔裙归晚坐思量。轻烟笼翠黛,月茫茫。

夜已深,灯已灭,红窗紧闭,人犹未眠——他还沉浸在梦境的怅惘当中。梦里到了江南伊家,博山炉里升起了袅袅的烟,幽香。轻烟缕缕缭绕着翠黛似的蛾眉,美得像一个梦。那么轻,那么静,让人不忍心走近,怕打破了这一片静。

梦醒。一切都烟消云散,只有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天上,冷眼俯瞰着这个尘世。

三 金兰契:肝胆皆冰雪

纳兰性德刻有一方闲章,名为“自伤多情”,此真为容若揽镜自照之语。

他不但情深于人,更情深于物。天地之苍茫,万物之荣枯,无不入于眼而动于心。当感情生发之时,或以物喜,或以己悲。而当摆布世情,又一切以情为纲,量入为出,故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故往往被誉为“至情”。

无论亲情、爱情、友情,一般诚挚。在他多情而脆弱的心里,留有太多空隙来承载这些情感。梁佩兰评价他“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生平至性,固结于君亲,举以待人,无事不真”。故而,每有亲人、朋友、爱侣离开,他的心便无一例外犹如被生生割舍了一块,心中空虚的他,常常因此悲愁顿生。

因为多情,故而多愁。容若一生都陷入一种矛盾之中,即“情”与“性”的矛盾。容若生于富贵之家,深受与生俱来的恩惠,他只能“至情”,不能“至性”。他背负起每个他遇见的师、友、亲人的厚望,用尽全身气力去回报,即使那将是千万倍的回报,他也无所畏惧。

他以他的率性与真诚,吸引了大批落拓不羁的江南名士,梁绳孙、顾贞观、姜宸英等等齐聚渌水亭。渌水亭,是他生命中除家之外,另一方不可取代的天地。

渌水亭,有人说是纳兰明珠相府的一部分,有人说是明珠的私家园林。当初建渌水亭,明珠是为了笼络在野的颇负声望的汉族士子、江南文人。康熙重视满汉文化合流,对汉文化采取吸纳兼收的开放态度。上有所好,下必有所效,纳兰明珠建渌水亭,以此为据,一方面吸引了大批江南文人,一方面给文人雅集提供了一个理想的场所。而这种雅集,对纳兰性德也是一种熏陶与陶冶,在笼络人心的同时,也让纳兰性德的汉文化素养高于常人。

不得不说,这个精于权谋与机变的纳兰明珠,在文化前瞻性和个人胸襟上,也有他的过人之处。他建渌水亭的初衷,有功利的成分在。而这些前来投奔、啸聚于渌水亭的大批士子文人中,也不乏投机取巧者。

但对这批江南名士,纳兰性德以其浓厚的文人气质与其结交,是付出了真心的。其中比较重要的几位:姜宸英、严绳孙、顾贞观、吴兆骞。从年龄上看,他们都要年长纳兰性德许多。他们纷纷来到渌水亭,又纷纷离去。来与去,都在纳兰性德的心里,激起或深或浅、无法平息的涟漪。

姜宸英是较早来到渌水亭的江南名士,那时他已50多岁。

他是浙江慈溪人,清初以布衣荐修明史,与朱彝尊、严绳孙并称“江南三布衣”。

姜宸英是纳兰结识的江南名士且引为知己的人当中,个性最为疏狂狷介的一个。虽然他多有不合礼法、不合世俗之举,纳兰性德也从不以为意,与之相交甚厚。康熙十七八年间,姜宸英一直留居在纳兰性德的府第。

对纳兰性德的知遇之情,姜宸英是铭刻在心的。他曾说:“虽以予之狂,终日叫号慢侮于其侧,而不予怪。盖知予之失志不偶,而嫉时愤俗特甚也。”

自古英雄多寂寞。姜宸英成名于江南二十年,终是沉沦下僚。虽为名士,却只被康熙用来装点门楣,做一个刀笔小吏。昭示其不分满汉的雄才大略。满腹诗书,自视甚高,却一考再考,直到七十岁才中了探花,做了一个翰林编修的闲职而已。编修的板凳还没有坐热,就被牵进了科场弊案,进了牢狱。等康熙为其雪冤,放其出狱时,才发现他已经无福消受,离开了人世。

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对姜宸英这样一个狷介之士,其命运似乎是注定的。“夫狷介之为人,喁喁独行,凉凉无亲,世俗指为孤僻古执者是也。子可交之人,亦有所不交;可取之物,亦有所不取,易于退而难于进,贪于止而吝于行。”所以,他看似洒脱,内心却痛苦感伤。现实的生存与精神的存在总是处于矛盾紧张状态,内心充满无法排遣的痛苦与焦灼。

纳兰的渌水亭再怎么像江南,也只是复制品。忘年之交再怎么给他慰藉,也终是寄人篱下的一介清客布衣。名士雅集、诗酒唱和,再怎么风光惬意,也难掩曲终人散之后销蚀灵魂的孤寂。于浩歌狂热之后,换来的是更深的如死一般的寂。

不如归去。至少故乡、故园、故土,能让人的精神得到片刻的休憩。

康熙十七年(1678),当姜宸英提出欲归慈溪之时,纳兰纵然有再多不舍,他也知道,这对姜宸英来说,是一种正确的选择。他作《潇湘雨·送西溟归慈溪》相送,词中说:“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期许他抛开世俗功名的羁绊,做天地间自由的一蓑翁。白发归江湖,快意人生又是多少士人在头破血流之后苦苦追求着的心灵原乡与精神皈依。

这是纳兰对姜西溟的劝慰,也是他自己内心的向往。只是此时,这种向往还是模糊的,在往后的岁月里,这种向往会越来越清晰。

严绳孙于康熙十一年(1672)秋初识纳兰,康熙十二年进入渌水亭。此时,他已50多岁。

严绳孙作为江南名士之一,曾怀抱着梦想,在京城求索,也在纳兰的盛情之下,小住渌水亭一段时日。在那里,他和纳兰性德切磋诗艺,时时唱和。在纳兰性德心中,他堪称一个良师。

只是在渌水亭逗留了一段时日后,严绳孙最终明白了一些道理。

京城虽然繁华,而他只是这繁华的看客,胸中块垒,无法消除,唯有回归故土,在故乡的黄花中老去,才算是有尊严地活着。所以,尽管纳兰一再挽留,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归去。

康熙十五年(1676),严绳孙决定返归家乡无锡。分别之际,纳兰作《浣溪沙·寄严荪友》一词相送:

藕荡桥边理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

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

纳兰性德为归去后的严绳孙设想了一种诗意的生活。

闲了,在藕荡桥边,理理钓筒,钓一溪风月。累了,与山水为友。去西边的苎萝,登高望远;去东边的太湖,游目骋怀,洗尽红尘浑浊。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一壶茶,一张琴,一卷书。陶陶乐取天真,羲皇上人一个。

更风雅的还在后面:画眉闲了画芙蓉。那儿有佳人,是一枝解语花。倘有意,像那多情的公子张敞,为她描一弯远山眉,一派蕴藉风流。丢下眉笔,还可以拾起画笔,红袖研墨,暖香作引,再画一朵芙蓉。

这写的是友人的生活,更是纳兰理想中的生活。他在描摹自己的心愿,那主角明里是好友,暗里是自己。

他在长安的红尘中,怀想着江南的小桥流水。他在京城的繁嚣中,渴慕着山林的宁静。他在吟咏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却又因为自己的虚荣,被那利禄树上终将散去的浮华所左右。

有人走了,也有人来了。

康熙十五年(1676),送走严绳孙后,纳兰性德迎来了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知己:顾贞观。

顾贞观的曾祖顾宪成是晚明东林党人的领袖,顾氏家族是无锡之邑的名门望族,有着极好的文化传统,同时又具有高风亮节的门风。贞观禀性聪颖,少年时代即参加了由吴江名士吴兆骞兄弟主盟的“慎交社”,与声望甚隆的吴兆骞齐名并结为生死之交。

康熙五年(1666)他以南籍应顺天府乡试中举。满怀兼济天下之心,却未曾料到,因自己不肯媚俗的性格和过于出众的才华,在周围筑起了诽谤之围墙。处处受排挤的他,只得在康熙十年告假归家,康熙毫无挽留地批准了。

五年之后,怀着复杂的心绪,他来到了渌水亭。那年,他四十岁,纳兰性德二十二岁,刚中进士。

谁料,这一次初见,竟成就了一段佳话,一首流传千古的词《金缕曲·赠梁汾》记下了二人初见时的心意交会: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词中纳兰性德称知己、输衷愫。让久惯人世波澜、不易遽然倾心的顾贞观去掉了心中顾虑,放下了被人讥嘲曳裾权贵的心理负担,与他心魂相交。他感念这个年轻人的真挚情意,但对他所说的“后身缘,恐结他生里”,有种“不祥”之感。

他作《酬容若见赠次原韵》回赠,“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在世人皆欲杀的误解之中,纳兰却以一腔真情消除芥蒂,这个失意的才子自此和纳兰结为生死知己。

之后的时光里,在渌水亭诗酒会中,两人常常鉴赏书画、聚论文史、情同手足,“尔汝忘形,晨夕心数”。

后来,他们共同营救吴兆骞,又成为一段佳话。

康熙二十年(1681),顾贞观也离开了渌水亭。

吴兆骞,是因为顾贞观才得以和纳兰性德相识的。

吴兆骞,字汉槎,江苏吴江人,出身书香门第。吴氏兄弟在当时非常出名,他们一起加入了慎交社,并成为社团的骨干力量。慎交社里有两位宿辈,一个是容若的老师徐乾学,一个是容若的好友顾贞观。江南才子吴兆骞天资聪颖,满腹锦绣,又出身官宦世家,难免高傲轻狂。清人笔记里有记载,明末清初散文“三大家”之一的汪琬曾来吴江,吴兆骞引用古语对他说:“江东无我,卿当独步。”如此狂傲难免招人嫉妒。顺治十四年,发生了著名的“丁酉科场案”,也就是科考舞弊案,吴兆骞不幸被牵连进去。最后的判决是:挨了四十大板,家产没收,父母兄弟妻子全部流放东北宁古塔。

其挚友顾贞观知其蒙冤,有救人于绝塞之念。等到康熙五年(1666)的时候,顾贞观中举,并在京任秘书院典籍。然营救之事尚未展开,两年后,其父病逝,顾贞观只好离职,南归无锡为父守丧。营救一事,终无办法。

在纳兰府中也有些时日了,一日纳兰性德见顾贞观手中拿着新写的两首词,满面愁容。

词是写给尚在流放之中的吴兆骞的。

来看看顾贞观《金缕曲》二首: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并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从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词中他对好友的遭遇愤懑、心痛却又毫无办法措手,这一片赤诚深深感动了重情重义的纳兰性德。纳兰看了顾贞观所作的二首词后,泣曰:“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

他当即向顾贞观承诺,施以援手,并约定以十年为期。纳兰和作《金缕曲》一首,以示诚意。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着、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拼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纳兰期十载救人,“绝塞生还吴季子”。经过多方努力,在冰天雪地的宁古塔流放了23年的吴兆骞,最终于康熙二十年援例赦归至京。

吴兆骞抵京后,成德待之优渥,留在家馆为其弟执教,直至吴兆骞两年后病殁,又为他治丧,抚其遗属。

四 饮水词:心事几人知

填充并丰富纳兰性德生命的,除了爱情、友情,再就是词。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这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写的。也许,他能算纳兰的另一个知音。

纳兰性德二十四岁时,将自己的词作编为《侧帽集》。顾贞观曾有一幅小照,下书:“侧帽投壶。”颇有一股风流自赏之气。纳兰将词集命名为“侧帽”,既回应顾贞观的知己之意,也有对风流自赏、自由任情风度的向往。

侧帽的典故来自北周独孤信。一日,他出城打猎,回城时天色已晚,他不由得快马加鞭,谁知马骑得太快,头上的帽子被风吹歪了也不知道扶正。而那些看到他斜戴帽子的人却大为惊艳,以至于第二天街上全是模仿他侧帽而行的人。纳兰深深折服于独孤信的风流倜傥,便将他的第一本词集起名为《侧帽集》。落魄才子,风流少年,他们都是纳兰心之所向。他多么想放慢生活的步伐,和他们一样,随性而活,随心而去。

后来又著《饮水词》,取意于佛典中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纳兰性德以词著称于后世,因词而活在人们心中。他的词,被王国维称颂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他和朱彝尊、陈维崧并称为“清初三大家”。

我们往往被纳兰词中的情吸引,深深陷溺,他的词固然是他多情多愁的敏感气质影响下的独特产物,也是他自觉追求的必然结果。

来看看清初词坛的另外两大家。

一个是浙西词派首领朱彝尊。

朱彝尊与纳兰也有过交往。他是浙江秀水人,明代大学士朱国祚曾孙,也是名门之后。而这种人,往往也是康熙笼络的重点对象。康熙十八年(1679),他举博学鸿词科,以布衣身份授翰林院编修。二十二年,入值南书房,特许紫禁城骑马,这是王公贵族才能享有的荣耀,可见清廷对他的器重。

朱彝尊在新朝也算是如鱼得水,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不像一些明朝士人以遗民自居,不与清廷合作。他知道康熙要用他们这些名高望重的名士粉饰太平,所以在清初词坛上,他独举“清空”“醇雅”之说,以矫《花间集》气格卑弱之弊。他主张宗法南宋词,尤其是格律派词人姜夔、张炎的词。

其实,他的这种词学主张,在某种程度上,是将性情淹没于辞章格律之下,不见性情,只见一股氤氲朦胧的“雅正”之气和清空的意境。在清初严厉的文统之下,他们断不会发出不纯正的声音,而这种形式大过内容,淹没性情的词,既不会太过激烈,招来危险,又可以为新朝新皇粉饰太平。

朱彝尊的词学主张在清初影响巨大,不少人翕然风从,“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其势力笼罩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百余年的词坛。

朱彝尊是个聪明的识时务者,他的词学主张顺应了当时那个时代的主流。

另一个是阳羡词派领袖陈维崧。

陈维崧出生于讲究气节的文学世家,他的祖父陈于廷是明朝的左都御史、东林党的中坚人物。父亲陈贞慧与商丘的侯方域交善,二人俱为“明末四公子”之列,曾因反对“阉党”,同罹阮大铖之祸。

崇祯十七年(1644),明朝灭亡,陈维崧才20岁。入清后虽补为诸生,但长期未曾得到官职,身世飘零,游食四方,接触社会面较广。又因早有文名,一时名流如吴伟业、冒襄、龚鼎孳、姜宸英、王士禛、邵长蘅、彭孙遹等,都与他交往。

康熙己未(1679),召试鸿词科,由诸生授检讨,纂修《明史》,时年五十四岁。

他和朱彝尊同为编修,尤其接近,两人在京师时常切磋词学,并合刊过《朱陈村词》。他和朱彝尊的词学主张却有不同。在一改前人颓靡婉丽的词风上,二者是一致的,但在提供的纠偏救弊的药方上却不同。

朱彝尊倡清空、雅正,以南宋格律派为宗。陈维崧则提出“词非小道,存经存史”,意味着词要担任一定的教化功用;又提出“言为心声,个性入词”,意味着词不能用文字淹没性情。阳羡派的词风豪放雄健,某种程度上有追摹南宋末年江湖词派之意。

纳兰性德与陈维崧也有交往,曾写词相赠。

很显然,纳兰性德在这两派之外,独出机杼。他没有形成词派,也没有形成明显的词学主张,一则是他年龄声望不够,与这些江南耆旧相比,他只是一个后生。二来他那种纯任性灵,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心写物的词风,更接近唐五代的李煜和北宋一些婉约词人,没有摆脱“词言情”的传统,和清初统治者想要的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也不大合拍。三则,纳兰性德的这种纯任性灵的性情之作,源于天赋奇情者多,没有才情或禀赋的人,很难追摹。

而这,也正是纳兰性德的独特之处。

纳兰词,写情居多。

除我们已经见过的深情绵邈的悼亡词,哀感顽艳的爱情词,肝胆相照的唱和赠友词外,还有很多闲情词。

这些词和传统的伤春悲秋、相思缠绵的小令词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但纳兰词的特点就在于,就算是没有所指,没有具体的缘由,他的每首词都写得深情款款,甚至会有一些特有的细节、细腻的心绪,是一般人捕捉不到的。不得不佩服这种未经世俗濡染的天生锐感和多情。

在写情词之外,还有一类词不可忽视,这便是咏史词。

这些词作是纳兰数次扈从及亲往边疆的产物,它开拓了纳兰的眼界,也开拓了其词境。但在总体上,他的边塞词和咏史词,和血性燥烈、硬语排空的雄健不搭边。他在边塞词中,看到的多是萧瑟,感情的落脚点也终归是家园之思;他在咏史词中,没有睥睨天下、俯仰今古的气势,有的多是兴亡无常的幻灭感和悲剧感。

写这些词时,他还那么年轻,还在人生的青壮年时期,但词中流露出的浓重的哀感和幻灭,让人实难揣测,这个贵公子的心底到底蕴藏着怎样的丘壑。

他慨叹功名无常,“莫更着,浮名相累”。他慨叹命运无常,“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他慨叹人生如梦,“枉碌碌乾坤,问汝何事,浮名总如水”。

他慨叹,兴亡之无常,历史之虚幻。他在词中毫不掩饰地咀嚼着这种无常的滋味。

“败叶填溪水已冰,夕阳犹照短长亭。何年废寺失题名。驻马客临碑上字,斗鸡人拨佛前灯,劳劳尘世几时醒。”羁旅途中偶遇一座废寺,引发了纳兰的人生虚无之思。寺边一条溪,枯败的落叶拥塞了小溪,一种触目惊心的荒芜和衰朽。不远处还有一座亭。夕阳犹在,长亭犹在,只是送别的人早已不知在何处。一座古寺,风吹雨打,墙上的题名早已模糊。曾经的兴盛,现在已了无遗踪。曾经的繁华,见证着当下的萧瑟。这就是人世的无常。

“马首望青山,零落繁华如此。再向断烟衰草,认藓碑题字。休寻折戟话当年,只洒悲秋泪。斜日十三陵下,过新丰猎骑。”他立马苍穹,看到的是繁华零落如斯,是断烟衰草之中,长了苔藓的断碑,碑上的题字,早已模糊得难以辨认。文字在风雨的打磨下淡了痕迹,历史在时光的深处只留下背影。苍茫的是天地,永恒的是时光。历史一页页散落在风中,无处寻觅。

五 惆怅客:生活在别处

每个人都有着不可抗拒的宿命。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而他的出身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某种桎梏与藩篱。作为大清炙手可热的相国纳兰明珠的儿子,上天给了他世人艳羡的一切,权力、地位、富贵、功名,那是别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得到的。

而这一切,对于他来说,皆是藩篱。

他生活在别处。

他生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权贵之家,可是他厌弃这个含着金钥匙的富贵出身,他唯愿自己是林中泉、篱边菊。

他做着万人艳羡的御前侍卫,在天子脚下沐浴着龙威皇恩,而这一切并没有令他热血沸腾、欲上青云,他向往的是抱影于林泉、忘情于轩冕。

他在诸公衮衮向风尘的康庄大道上,独辟蹊径,与江南的落拓文人构筑着一个世外桃源,冷冷看着那些当朝新贵在世俗的泥泞中打滚。

命运赐给他的对他而言,不是希望,是毒药。父母期望于他的对他而言,不是光明,是歧途。可他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大得足可以反抗自己的命运。也没有那么大的决心,大得足可以让自己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他至情,情在不能醒,却不能至性,只好违心地做着另一个自己。这种不堪,这种错位,让这位冷处偏佳的贵公子,在京华软红尘中消磨尽了他慧男子的心性,过早离开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富贵人间。

容若的理想是什么?是无上自由,是自给自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然而,作为侍卫,须得处处体察皇帝的意图,一言一行必须惟皇帝意旨是从,即使这样,稍有闪失就被降黜,重者流放充军,甚至头颅落地。御前侍卫,表面风光,其实也不过是一介美丽的应声虫。故容若曾有词云:“倚柳题签,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在他的内心,“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始终只是人云亦云的生命。

容若之“故园”何在?年少时,当他游于碑林,在起承转合之间尤其被赵孟

吸引;当他徘徊画卷,在浓墨淡写中独独钟情倪云林;当他深涉文海,在南腔北调中偏偏热爱李煜,他心中的江南情结便已悄然生发。

它是采莲女纤足过处,莲塘底的惊慌;它是船桨行处,微波中的窈窕夕阳;他是兰舟中的春光少年,于暖风中醉卧船头,听红衫绿裾的渔女低声哼唱;当黄昏来临,他化身远方的游子,听鹧鸪哀啼,顿时乡思如潮,在烟水中湿了眼眶。在容若无法苏醒的梦里,江南是于刺桐花下看采莲女相携归去的怅惘,是暗里回眸、若有若无的深情;在容若始终不能释怀的心情中,江南是微雨碧波间的扣弦而歌。最后,容若去了南唐,满怀心事,他走着,走在李后主的江南四季心境里:看春日飞絮,于秋日芦花深处想念。

纳兰在一层一层地剥离着自己,他想知道,哪一层才是真切的自我,哪里才能见到自己的本心?

是那个大笑拂衣归,逍遥江湖的高士,还是那个慨叹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意欲有所作为的斗士?

是那个“短尽英雄气,暂觅柔乡避”的世俗之人,还是那个“待来生,结个他乡知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痴情种?

是那个炙手可热的相国贵胄,还是那个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落拓公子?

是那个恪尽职守、宵衣旰食的御前侍卫,还是那个疏狂率性、一片赤诚的成德?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人的一生,到底是将自己的本心一层层包裹,还是将那些遮蔽一层层剥落?

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只是世事烦扰迷乱了我们的心,让我们无法找到这条路。迷乱的原因,要么是过分注重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要么是背负了太重的成规世俗,外在的关注与内心真正的需求之间产生错位。

只是有的人顺应了,习惯了,与生活握手言欢,与命运和解,虽波澜不惊,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的人生。

有的人,矛盾着,挣扎着,无法顺应自己的内心,也无法摆脱现实的沉枷,终其一生,在一种错位中郁郁寡欢,生命不息,悲剧不止。

纳兰性德便是这种人。

他的人生注定以悲剧来收场,因为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撕开给人看。

他怀抱着理想,不愿自欺欺人,在人生里面便会遇到不可解救的矛盾。理想与现实永久冲突,生命的境界在这个矛盾冲突中越显丰满浓郁,越是有深度。人性的复杂和丰富也由此彰显。

所以,他的悲剧带着一种让人战栗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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