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传记：最思念的，还是旧人

最思念的，还是旧人

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格外凄冷。思念，便在这样一个秋日浓烈得无以复加。也许，余生都必将伴着这般蚀骨的痛，直到与故人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清照回想起十五年前，她与明诚还是那样恩爱的一对夫妻。他们在青州隐居，趁着花开时节出门赏花，他们总喜欢在诗词上较量，清照也总是缠着明诚与自己各作一首赏花诗，之后再来比一比高下。

明诚虽自知才华比不上清照，却也愿意满足她这小小的虚荣。每当明诚自叹不如的时候，清照的笑脸便会胜过任何一朵姹紫嫣红的花儿。那是何等美满的生活，其实，人生不是本该如此吗？是什么事情让生活改变了轨迹，让一对相爱的人渐行渐远？

一首《偶成》，就诞生在这般心情之下：“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结尾分明一个问句，清照却不知该去问何人。她将这首诗写于纸上，第二日在明诚坟前焚烧。她想让另一个世界的明诚也回忆起那段时光的美好，更想让明诚知道，少了他的陪伴，清照再也无法找回昔日的情怀。

与那首《偶成》一同在坟前焚烧的，还有清照为明诚写的一篇祭文《祭赵湖州文》，熊熊的火焰迅速吞噬着纸张，透过火焰的边缘，只能看清“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这样一句。

这分明是清照在安慰自己，明诚先行一步，由她来承担这份思念，总好过自己先行离去，将明诚独自留在世间。她想起过去的一个典故，曾有一位名叫庞蕴的禅门居士即将舍肉身而殁，即佛家所说的“入灭”，在入灭之前，他让自己的女儿到外面观察日头所在的方位。女儿回来后告诉他，此时已是日中十分，但是天上却出现了日食。庞蕴听说日食，便亲自出门查看，女儿却趁父亲离开之后，登上入灭的座位，合掌而灭。从外面回来的庞蕴看到此情此景，不断地感叹自己的女儿是何等的机智敏捷，定是已经悟到了正法。

虽然是借典故安慰自己，但接下来的一句便透露了清照的悲伤。春秋时期齐国与莒国交战，齐国将领杞梁战死。杞梁的妻子得知夫君的死讯，恸哭了十天十夜，所闻者皆为之伤心，就连莒国的城墙都因她的哭声而崩塌。如今那个因为夫君的死而连日恸哭的女子，变成了清照，那座收藏着美好回忆的故居，也随着明诚的离世而彻底崩塌。

好在，建康的城墙并未因清照的哭声而倒塌，那里曾是明诚翻墙而逃的地方，若是明诚还活着，清照是断然不会重新踏足这屈辱之地的。然而，一切的爱憎恩怨都随着明诚的死而灰飞烟灭，清照又登上了建康的城墙，凭栏远眺，任由自己的视线穿过连绵的群山，落向远处辽阔的平原。

如此开阔的景致，并未令清照的心境开阔。天近黄昏，日已西斜，落日的余晖笼罩在辽阔大地，营造出略显惨淡的景象。远处的山峦参差错落，一派乱象，不知为何，清照眼中的群山仿佛是残缺的。是啊，国土沦丧，群山又如何保持完整？

远处传来军营中的号角声，那声音割碎了清照的心。正是因为吹响这战争号角的人，让自己被迫离开故土，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此刻的清照，满脸的惆怅与悲壮，号角声依然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心中的国仇家恨也愈发强烈。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在耳畔轻声安慰了，此后无论喜悲，都要由她独自承受。曾经的她，还试图借酒浇愁，此时此刻，再烈的酒也浇不灭她心底的忧伤，只会让她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一阵凄冷的西风袭来，梧桐树都在瑟瑟发抖，抖落了枝头的枯叶，扬起漫天的离愁。叶落如同人死，再也无法复生。也许，遍地枯黄，便是秋天本该有的颜色，只是这样的颜色是何等的令人寂寞。

孤寂的生命，是否还会有美好的事物出现？清照无法回答自己，此时的她，只觉得空气中都弥漫着苦涩的味道，这便是孤独的滋味，此刻已经充满了她的生活的每一道缝隙。她曾劝自己忘掉过往，说不定会轻松一些，只可惜，往事终是难忘，那个离去的身影，依然清晰如初。

原来，世间的幸福，不过是镜花水月，看似完整，却无法触碰，否则，呈现在面前的，就是如此刻般的支离破碎。清照知道，自己的余生，终将在哀悼中度过了。她悼念的不仅是死去的明诚，还有沦丧的国土。从此以后，生命中的任何一点残酷，都会牵动起她的愁肠。

若是明诚还活着，清照总归还有个人可以倾诉痛苦。哪怕如同牛郎织女每年只见一面，那些积攒在心中的话也总有释放的出口。然而，她所面临的，偏偏是一场死别，此生不复相见，该是何等的悲伤。

清照的枕头上，已经布满泪痕，那是每一个无眠的夜晚留下的痕迹，无数个夜里，清照和衣躺在床上，她知道，无需解衣，因为自己注定是睡不着的。她多想起来问问苍天，这夜晚为何要如此漫长，如此沉重，让她这个被忧愁笼罩的人，又要忍受无尽的黑暗。身上的这件衣服，是旧时的，当时做这件衣服时，明诚还在一旁帮忙设计上面的点缀。他告诉清照，用细线缝贴出莲蓬的花样，再用金线织出藕叶的纹理，会更显精美雅致。于是清照便照做了，这件衣服也成了她最喜欢的一件，每次与明诚出游，都会特意换上这件衣服。

此刻这件衣服穿在身上，平添思念。衣是旧时衣，人是旧时人，就连此时的天气都似曾相识，唯独自己的心境，再也无法找回旧时的欢愉。

人因触景而伤情，因回忆而伤感。一些人眷恋的人间，又何尝不是另一些人的炼狱？正如这漫长的夜晚，有人觉得它静谧美好，有人却觉得它煎熬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