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学中的生与死

文学中的生与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邶风·击鼓》里的这几句诗讲的是生离死别、相依相约、同甘共苦、共历辛劳，手拉着手、白头到老，以爱情、友情、深情、人心顶住生死的冲击煎熬。写得深切朴实适宜，可亲可信可敬，不渲染、不闹腾，不轻佻也不颓唐，令人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离骚》里的这几句，表达了诗人与忠良臣子，为了家国、民人疾苦、为自身的理想信念而视死如归、九死未悔的悲壮坚强。

陶渊明《挽歌诗》，千古不朽。其一：“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故意说得如此轻松小巧，但恨饮酒还没有足够，这是潇洒，这是糊弄自己与读者，这也是一种举重若轻、尊严自信、诗兴飘飘。王羲之是以“死生亦大矣”的严重关切冲淡死亡的悲哀无救；而陶渊明则是生死云云，无非有小酒未足之哀的戏说，聊供一笑。不然，你还能怎么样呢？***

***《挽歌诗》

（东晋）陶渊明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陶诗之二：“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人在时没有酒可饮，酒在时，人已去了，不会来喝了，这都有点悲凉，也都有点喜剧性。一点点被喝掉了或尚无人喝的小酒，一个盛酒的或未得酒盛的酒觞，一个有酒喝或无酒喝、喝过了或待饮的人儿，这就是世界，这就是死生，这就是挽歌和那点眼泪。†††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殽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其三更是大实话：“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大谈生死，不如同喝小酒，不必执着于谁也无能为力的生死之变。再悲伤，活人也只能各自活下去，余悲自余悲，哀歌自哀歌，死者还有什么其他可言可思？把遗体交给山沟山角也就是了。‡‡‡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而苏轼的《前赤壁赋》则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还有，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代，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

从生死的观点来看，人的生命像蜉蝣一样短促，人的存在渺如沧海之一粟。你羡慕长江流水之不尽，明月光辉之长存。这就看你从什么角度、以什么为比照为参考物来看问题了。从变动不羁的观点看，长江与明月也是变动不羁的，从物质不灭能量不灭的观点来看，我们与这个世界都是长存永在的。

我个人的说法则是，与永恒与无穷大相比，我们只不过是零，与零相比，我们的生命完全通向永恒与无穷大。在弄通生死问题上，哲学、文学、数学，都有用。

因为死而视人生为虚无虚空荒谬，本身就是荒谬绝伦。无死无所谓生，无生无所谓死。生通向死，死来自生，死了还有记忆有影响，说是活在我们心里，很实在。一百万、千万、亿万年也是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与过来的，一分钟有一分钟的意义，一辈子有一辈子的意义，回想与记忆有回想与记忆的意义。死亡是生的完成，生是走向完成，死了当然悲哀，悲哀也照样得死，晚年痛感虚空，其实您老人家也虚无不到哪里去，不如庆幸有幸活了一番，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心过留情，找不到重样的地球与地球人，非同一般的特色中华，万岁！

文人墨客、作家诗人，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化悲为喜、化思为文，写出了感叹与自解、无奈与有词，千百年后还有人击节赞赏、引为同调。也算不白活一场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