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微笑是重要的

微笑是重要的

想起来很有趣，改革开放的初期，广东省，尤其是深圳市，商业服务特别是宾馆酒店行业，曾经费了相当的力气提倡微笑。

有些高级场所的服务生，身上披着缎带，上书“微笑在广州”字样。还有一篇小说，描写一位新兴城市的打工妹，由于家事艰难，微笑没有合格，受到老板训诫的故事。

我曾经错误地以为，微笑一词的普及与频繁使用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的事。而我们更熟悉的词汇是“巧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上的这两句诗，足以扫除“颜值”云云的鄙俗气。中国的“含笑”一词也很有意趣。“忍俊不禁”的说法很中国，想忍住笑，或场合不宜于大笑，但仍然忍不住要笑的样子或声音，这里有一种幽默、快活，有一种友善，有一种乐生与喜人的情绪。至于描写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如刘姥姥凑趣表演使贾府老少笑相百出，那就更令人如亲临亲见了。

中文里还有一个词，叫作“和颜悦色”，你忘记了适时微笑也不要紧，但你在正常情况下，对人民，对友朋，对师长，不可能不和颜悦色。

某种意义上，我所见到的另类带有社交、公关、外交、自赏乃至适当矜持的礼貌意义，并且常态化习惯化的微笑，更多的似乎来自西欧北美的一些知识分子和高官。

后来终于从网络上查到了战国时期楚国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序》中的“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张衡《思玄赋》中的“离朱唇而微笑兮，颜的砾以遗光”，乃至宋代冯去非《喜迁莺》词中的“送望眼，但凭舷微笑，书空无语”。清朝沈复《浮生六记》中的“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还有柔石《二月》写的“一副慈惠的微笑，在他两颊浮动着”。

是的，英语里的微笑——smile，是一个常用的字眼，是一个被人喜欢的词。而乌兹别克作家阿依别克所著的小说里，被新疆维吾尔与乌兹别克两个民族都认为是出自本民族的诗人纳瓦依，也因自身民族语言中的微笑一词而兴奋自夸不已。其实这个词的词义更接近中文的“含笑”，它没有“微笑”的笑容那么可掬，更是一种和善与友好的常态。

这说明，微笑一词，有重要的文化含量，微笑的容色，有相当的标示作用。一位经历过人生曲折坎坷的朋友说道，在他陷入尴尬被动的社会政治处境时，同事同仁亲友们的一个微笑，曾经给了他许多温暖和信念，令他充满感恩心，念念不忘。

是的，微笑是一种善意，是一种信任，是一种敬重，是一种祝福，是文明和礼貌，是和平、和谐、和美的愿望，是和而不同的把持，是中华礼义之邦的传统。

我还想到，我的人生的前端，国家处于动荡、苦难、侵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搏斗、大变大乱的过程中，我们这个一贯注意崇德尚礼、君子之风、文质彬彬的古国，当真或有顾不上或失去了微笑的机遇与心绪。新中国成立70年，建党100年，新时代的物质精神生活大大发展了的同胞们终于可以恰逢其时地光明快乐、美好幸福地经常微笑起来，还有含笑、巧笑，用微笑美化容色，用巧笑沟通感情，用含笑体谅理解，用朴素自然、诚于中而形于外的中华风度来感染世界，来交友天下，美哉中华微笑，美哉中华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