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君子不器
君子不器
孔子的特点是深入浅出、恰到好处,三才五德、待人接物、齐家治国、克己复礼,接人性、接天道、接地气、化仁义,“吾道一以贯之”,多讲人情世故,不搞大体系、深哲理、巧言令色、怪力乱神。思无邪,从常识入手,明白透彻。
但是也有一些话,出自孔圣人,或有费解处,其中一句就是“君子不器”。
可以理解为君子不是工具,不能只讲使用操作。不讲理念原则方向。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论语·子路篇第十三》)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论语·子罕篇第九》)
孔子的主张是不在意专门技术技巧,而在意于总体整合把握方向纲领的能力。孔子曾经自我嘲笑:“我种地不如老农,种菜不如老圃(园艺匠人),我注意的是礼数,老百姓没有敢于不敬重权力系统的,我注重大义纲纪的话,老百姓没有谁敢于不服从,我注重信用的话,老百姓没有谁敢于不实情对待公务的。做到一点,天下归心,还用得着权力系统的人自己去种地的吗?只有低等的小人才张罗种田的事情啊。”
人们称赞孔子学问广博,但也有人说他没有特别的专长。孔子自问:“我究竟有什么专长呢?是射箭还是赶车呢?如果问我的专长,也许赶车能算吧?那就说是赶车好了。”
谈专长,孔子马马虎虎,无所谓。谈礼、义、信、孝、悌,他信心百倍。种大田、种菜园子、射箭、赶车,都是器,使用器具或者像器具一样被使用,只有大讲仁义道德,才是全能的高端人士。孔子要做的是圣人,使礼崩乐坏转变为天下归仁。他不是也不想当专家。所以黑格尔无法理解他,视他为“缺少抽象思维能力的”一般道德ABC的普及教师。
而孔子的君子不器论,正是否定一心着眼于凿眼开窍的形而下器官营运,而要关注形而上之大道的意思。
《周易•系辞》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君子心怀天下,不像器具那样、七窍那样,作用明晰局限。不器的观点,某种意义上与混沌、混一、浑一的观念,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抓纲修齐治平的思路是相通的。
老子从另外的角度来体悟浑沌。一个是圣人浑其心,就是对百姓之心浑浑然予以包容、汲取、整合,合多为一,视百姓为孩童,百姓喜欢的,自身原本不喜欢,也要喜欢,做到以百姓之心为自己的常心,百姓相信的民粹东西,也会有糟粕荒唐,圣人本来不怎么感兴趣,但既已成为民粹,也要尽量倾听消化吸收应用。
一个是浑兮其若浊,为了整合百姓的愿望与心思,不怕混合掺杂,不怕混淆糊涂,不怕顾此失彼,尽量做到周而不比,全面立体,弹性柔性刚性韧性俱全,百战百胜,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若浊,很有趣,不能过分地强调纯洁性,避免呆板、静止、停滞。不怕一时的有所搅浑,为的是不断激活自身的生命力。俚语称这种状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一个是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有道人士、圣人等,其着力不在添加,而在减少与放弃,减少假大空,减少空洞概念与各执一词的敌意口水战、减少面子样子形式主义、减少阴谋诡计、减少内卷、减少私利纠纷、减少山头小圈子,减少了一切需要减少的行事,放弃了一切本应放弃的成见或利益,自然各方面都上了轨道,百废俱兴,诸方平衡,齐头并进,皆大欢喜。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道德经》第四十八章
一个是大道至简。大道一方面无穷,渊深、广博、恒久、变化、不可测度,同时它又至简:自然、顺畅、不争、无咎、就低、虚静、无为、混沌,毋开其窍。
大道在于混沌,自然在于混沌,至简在于混沌,浑一在于混沌。
这也只是事物与智慧的一个方面。
这赋予了中华文化特有的能动、包容、消化、汲取与调整特性,是它的抗逆性持久活力的一个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