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一家——江湖丛谈之一

四海一家——江湖丛谈之一

社会上知识分子相见，在谈论的时候，往往自称“兄弟”，而下层社会中的人们，就开口“自家人”，闭口“自家人”，仿佛只要承认“自家人”，一切都没有问题了，也就门路通，兜得转。在工商界里，许多小商店、小作坊，都挂着桃园三结义的画张，《三国志》《水浒传》《封神榜》等小说戏剧，确乎已深入下层社会，成了下层社会的教科书，称兄道弟的习俗普遍整个社会，表面上看来，真有“四海一家”的景象呢。

在过去封建社会、宗法社会里，家的观念高于国，如果走江湖的人，离家万里，六亲无靠，或是没了家，弄得无家可归，终不免有孤苦伶仃之感。何况走江湖的人们，漂泊在外，到处营生，如果遇到穷途末路，真会弄得走投无路的。在这种环境之下，江湖上的人们只有互相辅助，把家的含义扩大，把志同道合的认作一家人。因为既然“四海为家”必须要相互地做到“四海一家”，才能够有依靠，有生路。本来家庭的组织，不仅是婚姻的结合和血统上的关系，最主要的还是共同生活，江湖上的人飘泊在外，最感到痛苦的是生活问题，既然彼此一家人，在生活自然也得辅助，于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成为他们主要的教条了。

因为江湖上的人，四海为家，四海一家，所以江湖上的团体也是万姓一家。在这些团体里，领袖称老头子，手下的群众都得认领袖为“爷”或“干爷”“过房爷”，彼此间就得以兄弟称呼，仿佛是个大家庭似的。既然是个大家庭，那些义兄义弟不免时常要对老头子孝敬，如果遇到急难，老头子也得援救，彼此不但在精神上须得互助，在物质上也得互相接济。如果是干不法行为的团体，或是盗贼的团体，分起赃来自然也该平均，如同大家庭里兄弟分家产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也就成为他们唯一的道德哲学了。

在中国历史上，许多秘密结社的兴起，大多用“四海一家”的理论组织群众。明清两代白莲教所谓“王门”，清代天地会的所谓“洪门”，都是一种家庭组织的扩大，天地会的文件里有许多诗句：

天公降下一能人，安排八卦定乾坤。本立斗世皆兄弟，朝不久其扫平。

赤胆忠心扶明主，饮过三河认姓洪。招集兄弟同结拜，雄兵百万保真龙。

镇城宝塔在中央，洪姓兄弟其忠良。单心来等明天子，特来结拜共拈香。

天为父，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嫂。

产落洪儿为兄弟，吐发洪家乐太平。

从这许多诗里，便可知道洪门以天地父母，在洪门结义的都是天地产落的兄弟。就是太平天国，虽拿基督教义作为骨干，其实他的本质还和天地会相同。原来太平天国的群众就有不少天地会的分子在内，当洪秀全起义的时候，本有洪秀全冒姓洪的传说，还是很值得注意的。太平天国以“太平”为旗帜，用“天父天兄下凡”来号召，这些都和天地会的教义相合，太平天国在《天朝田亩制度》中曾这样的论说：

务使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大福，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保暖，……盖天下皆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大家，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则主有所运用，天下大家处处平均，人人饱暖矣。此乃天父上主皇上帝特命太平真主救世旨意也。

洪秀全在《原道醒世训》中也说：“皇上帝，天下凡间大共之父也，……天下许多男子，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尔吞我并之念，……行见天下一家，共享太平，几何乖漓浇薄之世，其不一旦变为公平正直之世也！”有人说这种思想出于变相的基督教义，其实只是我国下层社会里传统的理论。

这“天下一家”“四海一家”的思想，确实在我国下层社会中根深蒂固了！自墨子提倡“兼爱”起，一直到今日秘密结社中所倡导的“有福同享”，其理论始终是一贯的。

（原刊上海《东南日报·长春》1946年6月29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