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论

摩登论

摩登是modern的译音，原是时髦的意思，这已是大家所惯用的词了。

为什么目前都市里的人，人人爱着摩登，尤其是小姐？装饰的用处，本来有两方面，既可以作为性的诱惑，也可作身份、财富或势力的表示。“只重衣衫不重人”，这久已是社会上的传统观念，服装愈讲究的，人们会愈尊重。有些人为了要使人尊重，表示他的阶级地位，衣衫便不得不讲究些。人的本性是爱好摹仿的，又都欢喜受人尊重的，所以在以前贵族官僚的时代，下层阶级的平民往往欢喜摹仿着贵族和官僚，贵族和官僚的服装便成了“摩登”的标准，于是贵族官僚变为“摩登”的领导者，而平民是“摩登”的追逐者。这样平民都去摹仿贵族官僚，贵族官僚的服装不是要失掉他们阶级的标识么？这又怎样办呢？那只有两种方法来维持这个标识，或者用法律来禁止别人穿他们特殊的服装，把各阶级的服装定了个式样出来。或者根本放弃这种已经被人摹仿，失去标识的服装，重新创出一种新的式样来，这样，“摩登”便诞生了。因为过去的物质文明没有到现在的地步，一种“摩登”的诞生，实际上不会立刻遍传于全社会。所以在过去的社会里，虽有“摩登”，不为人所注意也。

到如今，却大大的不然了。自从民本主义抬了头，物质文明突飞猛进，什么事情，动不动就整个社会卷入了漩涡去，于是“摩登”时代到了！玛娜麦（Mallarme）说：“摩登是仪容底女神”，这个仪容的女神便洋洋乎如鱼之得水，“得其所哉”！这女神过去依附在贵族官僚身上，并没显出什么神通，到这时便大显神通了。过去贵族官僚是“摩登”的领导者，到这时，居领导地位的决不是上层阶级的官僚政客和文人学者，却是那些电影明星，浪漫的妇女、歌女、舞女，以及那些舞台上的艺人，此外运动家也好比舞台上的艺人，所以也是有贡献的。女子的服装固然如此，就是男子的服装也是这样，上层阶级的男子，反而多被刻板的传统所支配，很少有改变。因此伦敦，在颜色上翻花样的不是梅菲（Mayfair，伦敦贵族区）的贵族，却是怀闸（Whitechopel，伦敦贫民区）的贫民，使“拜伦式”领子普遍化的，不是骑马的贵族，却是普通的骑脚踏车者。同样的，中国近来女子旗袍一会儿时短，一会儿时长，主动的也不是学校里的学生或上层阶级的子弟，却也出于妓女或歌女之类。

大体说来，女子的服装终要比男子的服装花样要多，男装往往比较划一，这是由于男子不竞争的缘故。女子们为什么要竞争呢？为什么“摩登”会被歌女、舞女之类抢到领导者的地位呢？“性的诱惑”是最主要的因素，歌女、舞女们想要从服装里显示出“性的诱惑”来，于是千变万化的竞争着，这样就成为“摩登”的领导者了。说来正巧，佛书中有叫“摩登伽女”的，原是摩登伽族的淫女，据说因见阿难（释迦如来弟子，《翻译名义集》云：“阿难，秦言欢喜”）而生淫心，请之于母，母诵神咒蛊惑阿难，阿难将行乐，为佛所救，“摩登伽女”便出家了。目今普天之下，莫非阿难，又没有佛来救解，所以摩登伽女就得畅所欲为了。在这“摩登”时代里，竟变成了天之骄子！

同时，目前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也是“摩登”的唯一支持者，目前大规模的生产，必需要有大量的主顾，如果那些资本家不推陈出新，天天标榜着“摩登”，怎样会有许多生意经呢？为了生意眼，不能不竭力翻出新花样，竭力的宣传和推销。一切的广告不是在宣传“摩登”么？无线电里播音，也总是说“式样摩登”；许多服装的公司还要请了许多著名的电影明星或舞女之类，来一套“时装表演”呢。

一般人把巴黎看作“摩登”的发源地，大批妇女的“摩登”花样，的确是在巴黎诞生的。诞生的地方，一部分在几家美术馆和几家大公司里，一部分在几家打样的店里，那些打样者把他们诞生出来的“摩登”去卖给服装公司，那些公司又把这些“摩登”卖于特约的“摩登”主题，这样的把摩登买来卖去，就可以利市百倍，“摩登”变成了资本主义唯一的商品。在这“摩登”时代，因为交通工具进步了，“摩登”也因交通工具的迅速，很快的遍传各地，于是家家“摩登”，人人“摩登”，普天之下，莫非“摩登”，好一个“摩登”世界！

但是“摩登”决不是一二人所能左右的，那些资本家当然希望妇女能穿各式各种“摩登”的袜，可以推销去大批的袜子，可是妇女们偏偏以侁足为“摩登”，资本家又奈何她们不得，只好徒乎负负而已！在巴黎有许多摩登服装并未在公司里陈列过，宣传过，后来却“摩登”起来，这种自然的趋势是没法加以阻止的。例如有种土耳其裙（Harem skirt），法国的最高当局，曾把它介绍出来，但结果是失败了。那时土耳其的妇女正引领西望，羡妒着欧洲妇女服装的解放，欧洲的妇女们哪肯来学土耳其呢？在中国，许多女学校制定了服装，除非强迫穿着，他们来校穿它一穿，如果不加强迫，就一辈子也不愿穿它，而那些光怪陆离的服装，你叫她们不要去学，她们偏偏去偷着学。

那么，“摩登”就永久这样的得势么？它有没有末日呢？如果妇女们能减少她们的竞争，“摩登”的末日就来临了。目前妇女们竞争着把服装做得十二分的曲线美，几乎把这些当作了她们唯一的职业，这样自然会受着明星、歌女、舞女的领导，钻向“摩登”去了。若是我们能够使妇女钻向社会服务去，使她们的兴趣移到了事业上去，也可和男子一样的减少服装上的竞争而从事于事业上的竞争，“摩登”这仪容的女神也就无所用其技了。例如欧洲以前曾流行着一种缚脚裙（hobble skirt），因其能投合苗条纤细的理想，可是到欧洲大战时，因工作的不便而打倒了。妇女们若能注意到工作方面去，“摩登”的成分便可减少，目前一般努力于事业的女子，很多不爱“摩登”，如果普遍起来，不是“摩登”的末日要来临么？可是这在目前还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须等待到社会的组织能够改善以后。假如有这样一天的到来，用不到像以前北平、广州那样的取缔“奇装异服”，“摩登”自然会出走的。

（原刊《知识与趣味》1939年第1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