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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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任《回忆往事——纪念赵元任院士》

去年3月1日我姑母赵夫人病逝加州后,还未到一年,在今年2月24日,姑夫赵元任先生也随着离开这个世界了。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得很久不能说话。悲哀的心情,实在无法形容。前两个多月,我还接到他亲自写来的信,知道他身体的近况还好,只是精力衰退了些。没想到这么快就与世长辞了。真使我无穷的追思跟怀念。前几天,王天昌先生要我写一篇短文,在《国语日报》的书和人双周刊上发...

去年3月1日我姑母赵夫人病逝加州后,还未到一年,在今年2月24日,姑夫赵元任先生也随着离开这个世界了。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得很久不能说话。悲哀的心情,实在无法形容。前两个多月,我还接到他亲自写来的信,知道他身体的近况还好,只是精力衰退了些。没想到这么快就与世长辞了。真使我无穷的追思跟怀念。

前几天,王天昌先生要我写一篇短文,在《国语日报》的书和人双周刊上发表,来纪念赵先生。像我最近这种情形,实在是什么也写不出来。要想写关于赵先生一生的事迹,在各报纸上大都已陆陆续续的发表了,不必再重复。我现在只是就回忆往事,关于赵先生的研究学问的热忱,跟他工作精神的认真这方面,略述一二。

初次见面

在60多年前,民国九年左右,我正在北平,有一天是个寒冷下雪的早晨,我去森仁医院看望当医生的姑母杨步伟女士;在她那里,我见着了赵先生。姑母给介绍之后,我对他深刻的印象是一位温文尔雅、谈话风趣而幽默、一见而知的是回国学人。这是第一次见面。后来,我就离开了北平,回南京读书了。第二年,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就是姑母跟赵先生结婚了。之后,他们游历国外,数年中一直没有什么信息。

在清华大学

民国十六年春天,忽然接到我姑母来信,告诉我她替我找到了一份工作,要我立即到北平。那时候我知道姑夫是担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导师,叫我去做他的助教;当然很乐意接受这份工作。我到清华后,暂时就住在他们家里,朝夕相聚,他们待我非常亲切和爱护。在清华时,姑夫随时教导我国际音标的读法、语言学、实验语音学及记音方法。我在这二年中,得益良多。

我们曾经一同南下江苏、浙江两省的许多县城、乡村,调查吴语方言。从南京起程,沿着京沪杭铁路,每站下车寻找当地学生作发音人,记录该处方言。有时一天跑二三处,常常夜间找不到旅馆,只好借宿在乡间农村人家。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夜间赶火车,是由无锡到苏州的短程,只有四等车厢;车中人并不多,我们上车去,因为太疲倦了,各人用小手提箱做枕头睡着了。等醒来时,车上黑暗,我们望外一看,才知道前面几节车厢已经开走了,只有我们这一节车厢仍留在原处。姑夫对我说:“我们就睡到天亮吧!”想起那时交通不太方便,我们实在也太辛苦了。由此小事可见赵先生对于工作认真的态度跟浓厚的兴趣。那时我常常在深夜睡醒时,还看见他在房间里看书或写文章或整理资料。

我们结束了一个多月调查的工作,回到清华,继续整理,写成了《现代吴语研究》一书,交给清华大学出版。同时,赵先生又写作了一本《新诗歌集》。《吴语研究》的音标符号,及《新诗歌集》的乐符,当时都无法排印,大都是由我描绘而成的。所以每天我们的工作总在10小时以上,姑夫跟我虽在同一间办公室内,可是我们的工作进行,除了有些不懂的地方需要请教他之外,我们差不多的时间都各司其事。尤其是在赵先生正聚精会神思考的时候,绝不敢打扰他。他的工作态度,一直到现在,仍深深地影响了我,也令我钦佩不已。

在史语所

民国十八年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北平刚筹备成立,赵先生就负责筹划语言组,先在江擦胡同租了一所房子,三月中旬就开始办公。研究员只赵元任、李方桂、罗常培三位先生,助理员有刘学濬、陶燠民跟我,另外还有几位事务人员。不过数月,傅斯年所长由广州来接洽借北海静心斋、蚕坛为历史、考古两组办公之用,语言组搬到东城洋溢胡同办公。不到三年,中央研究院奉命集中南京,所以史语所也随着迁移。那时,南京所址正在兴建之中,我们暂时留在上海。

几个月后,赵先生和我先赴南京,在社会研究所借了一间房间办公。赵先生拟订了两个大计划:语言研究与语音实验。研究方面,想由语言组研究同仁全体动员,预备在几年内把全国境内汉语方言及非汉语语言都调查一遍,整理出来,作为以后研究语言的参考资料。实验方面,规划建造一个规模宏大的语音实验室,预备把所调查的语言材料,都用仪器灌制成音档,以便随时供给听写整理之用。所以,赵先生急于先离开上海,到南京去,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亲自督促建造语音实验室的工程。在那段时间里,赵先生实在太忙了,一边要监工,一边要拟订调查方言的字表。在半年之内,已拟订了三千多字的方音调查字表,及一千多字的常用字表。这两种字表所选择的例字,要顾及调查各种汉语都可以应用,也真煞费苦心。

民国二十三年秋起到二十六年春,我们就开始进行调查的工作。非汉语方面,是李方桂先生领导,已调查傣、苗、瑶、倮倮、藏及广西境内其他非汉语语言;汉语方面,则在赵先生领导之下,调查过江西、湖南、湖北各省县乡等处的方言。当我们正预备进行调查福建全省方言时,卢沟桥事变发生,抗日战火弥漫全国,方言调查的工作,就无法进行了。在这两年中,语言组汉语方面的工作同仁在赵先生领导下,完成了《湖北方言调查报告》。这本书从头到尾都是赵先生全盘策划的。这本报告出版之后,为国际的语言学者所重视,也成为方言报告的蓝本。

语音实验室共建造了四大间。关于设计、绘图等一切,都是赵先生规划的。曾经向美国订购隔音纸板及其他隔音设备,如:双层玻璃窗、四层隔音板大门等等。室内四面墙壁及天花板、地板,全部用八层隔音纸板铺成,下面加上地毯。隔音的完备,真是无以复加了。又向国外订购语音实验的各种仪器。如:最新式的录音机、音浪计、电子微音器、留声机、音叉及其他仪器数十种,差不多是应有尽有了。此外,赵先生自己拟订一个超高率的扩音器,请中国电气公司制造,效果比国外购买的要好几倍。他对于电子科学的知识,实在很丰富。我们所调查的语言,灌制成铝片音档数百张,并购置各国语言会话唱片二十余套,及中国各地方言数百张。在当时可以称为东南亚首屈一指的尽善尽美的语音实验室了。

哲人风范

赵先生不但在学术研究方面有莫大的成就,就是办事的才干和智慧,也非常人所能及。我们在一块儿工作,差不多十几年,他的为人在我的印象中,可以用下面几句话来形容:和蔼可亲,不多言而使人敬畏,从来不与人大声争论,从未骂过人,就是讨论学问时,也都是和颜悦色,说话风趣幽默;一诺千金,答应做的事一定要遵行;天性纯厚,道德、风采、修养,都令人十分敬仰。真是一位典型的学者,值得我们效法。

看见报载,赵先生和夫人去世之后,都未举行葬礼,经火葬后,把骨灰撒在外海中,这是他们的愿望。至于他们所有的书籍,约有万册左右,跟他们所住的楼房,听说在他们的遗嘱中,把他们一生全部产业都捐给加州大学了,并未留下来分给他们的四个女儿。这堪称哲人的又一风范。

(1982年)

杨时逢,语言学家,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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