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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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追忆章太炎先生——章太炎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纪念》

时日蹉跎,惕然心惊。章太炎(炳麟)先生逝世迄今,忽忽已经五十年了(一九三六——一九八六)。这半个世纪之中,世乱正亟,人事万变,唯有他老人家予我个人的印象最为深刻,他的风貌,他的謦欬,一直往来于心,永铭不忘。至少至少,由于几度聆教之后,他的若干启示,不能不说是够影响力的。说起来,这一代文章大师,其平生的学术事业以及反满革命肇建民国的功勋,都已彰彰史册,超越流俗...

时日蹉跎,惕然心惊。章太炎(炳麟)先生逝世迄今,忽忽已经五十年了(一九三六——一九八六)。这半个世纪之中,世乱正亟,人事万变,唯有他老人家予我个人的印象最为深刻,他的风貌,他的謦欬,一直往来于心,永铭不忘。至少至少,由于几度聆教之后,他的若干启示,不能不说是够影响力的。
说起来,这一代文章大师,其平生的学术事业以及反满革命肇建民国的功勋,都已彰彰史册,超越流俗,堪与日月争光,山河永辉,什么都毋庸我再来辞费。尤其那些戏剧化的精彩演出,“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为包藏祸心者”;与夫“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的精神气概,在近代历史上足以大书特书,值得千秋万世的榜模。而我所亲见到的,他老人家的晚年,隐居在苏州的时期,挂上了“章氏国学讲习会”的招牌,俨然以继往开来为己任,乃是一位粹然大儒的本色。
章先生早年,即自负甚高。其“癸卯狱中自记”云:“上天以国粹付余。自炳麟之初生,迄于今兹,三十有六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惟余以不任宅其位,繄素王素臣之迹是践,岂直抱残守阙而已。又将官其财物,恢明而光大之,怀未得遂,累于仇国,惟金火相革欤,则犹有继述者,至于支那闳硕壮美之学,而遂斩其统绪,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
又云:“……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

待人相当温暖


对于章公,他的尊范本己瞻仰过几次,但只在大庭广众中见过而已。他的一口浙江余杭土话,令人极难听懂。他的香烟瘾又很大,香烟一枝接一枝,记得有次,在无锡第三师范的讲坛之上,他还把粉笔错认香烟狂吸了一下,这个镜头引人发噱。总之,此公以往予人的形象,简直类似“古董”“怪物”一般的有趣。
这天下午,金公领我到章公的寓所访问。走到苏州城中王废基上的锦帆路,一片杨柳荫里,被引入一个静室中,他老人家闻声立即出见,笑吟吟地出现在我面前。他的相貌极难形容,过去在日本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笔下,早已这样的描写着:“……不客气地说,他的像貌实在不漂亮。黄色皮肤,须髯稀少得可怜,那宽兀峥嵘的额头,看去几乎像生了瘤。只有那丝一样的细眼——在上品的无边眼镜背后,常冷然微笑着的细眼,确有些与众不同。为了这眼,袁世凯就把先生软禁起来,同时又为了这眼,袁世凯把先生监禁,却终于未敢加以杀害。……”
此刻,在我看来,他相貌虽不怎样惊人,但表情倒并不“冷然”,一味的和颜悦色,霭然可亲而已。一开头,他首先问我的年纪。金公在傍代答:“只十九岁罢,先生被软禁在龙泉寺的第二年,正是此君呱呱坠地之际。……”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章公接着连声说。
“对老前辈太放肆了!‘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我开始发言:“区区以为,这时际而要大家仍钻在旧书堆里用功夫的话,虽不是开倒车,恐怕只是一个不急之务罢!”
“不错,这是你们年轻人的想法。”章公开腔了。
“今日切要之学,只有两条路:一、求是,二、致用。求是之学不见得完全可以致用,致用之学也不必完全能够求是。要令致用与求是二者冶于一炉,才是今日切要之学。但是一般大学里,现正纷纷钻牛角尖似的,从事于‘古史’‘墨辩’之类枝枝节节的考证东西,反而放弃了根本的重点而不顾。”
“这根本的重点就在于,不要忽略了我们自己整个中国的历史就是。一国的历史,正像一国的家谱,这时际首先要温故知新,不可忘本!……”
“说来,这决不是开倒车!历史所载尽是已往的事实,事实即历史。某一国的历史已没有了,就可知这一民族爱国心之衰亡。我们研究历史,要把事实加以分析,国家强弱的原因,战争胜败的远因近因,民族盛衰的变迁,就是可以明了历史的演进,本身的使命,根据此而学以致用,这就无往而不利了。”
“以前,顾炎武(亭林)先生就提出青年们要实践‘行已有耻’、‘博学于文’的目标方向。当今的世界,较任何时期为严重,我们今日之重视历史,正为了与国家命脉有关,对着这本老家谱,就该用正确的方法研究它,一定要集中了智慧心力,把它当作新鲜发现的宝贝,去日夜注视它才好!”
一般人,总以为章太炎先生这人,必老气横秋,“夫子之门墙,”一定高不可攀,其实他的内心灼热,垂老仍有教无类,对小子也肯假以辞色,诲之不倦,这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芥川龙之介又形容过章公为人耿直孤傲,正像墙上挂着的一个鳄鱼标本,“是一个使人寒冷的人”。这恐怕不过是日本人的自卑感作祟罢了,在我看来,这位老前辈,态度亲切,谈吐平实,待人是相当温暖的,而并非什么令人寒冷的感觉。

笑谈画家趣史


由于先生絮絮询及我的家世,我也一一据实告之,并恭敬地追问起他老人家幼年的出身经历。因此,话匣一开,谈得非常之畅快:
“我的祖父晓湖先生,家有章氏义庄一千多亩田,不喜做官,自设春风草庐,讽咏教读为业。并搜集了宋元明旧刊的线装书,约有五千卷之多。中岁以后,喜欢研究医术。因家境还富裕,诊病不收诊金,时常为贫苦农民免费赠药。他的药方,往往只用五六味药,可是任何重症的病人服了他的药,不到几天就霍然痊愈了。太平天国时,家道已中落,我的父亲香先生只挟了一部章氏家谱逃难。我出生以后,才知我家入清已七八世,临终都仍用明代衣冠附葬,敢说是一个阴怀革命的家庭无疑……”
“我九岁那年从外祖父朱左卿先生受课。外祖父是实事求是的朴学家,他正是种族革命思想的一人,时常将王船山、顾亭林诸人的故事,和明清之际可歌可泣的遗事,源源本本,讲与我听。这在幼年的我,该是很重要的一项启发教育。有一天,我偷看了书架上的‘东华录’,书上明明白白记载着吕留良、戴名世、曾静、查嗣庭诸人的文字狱,使我小小的头脑,顿时豁然大悟,从此萌芽了反清革命的思想。……”
章公谈到这里,眼中闪出了异样光采。本来带点龙钟老态的他,多少又流露出辛亥志士的热情豪气来。
他听到金公说,我正在研究中国美术史,并在美专里学的是中国水墨画,他很感到兴趣,便说:“做一个画家是很开心的,但又要不怕穷才好。我的舅父朱子春先生,真是一个风趣绝顶的人物。他就是典型的一个穷画家。如果我当年不忙于奔走革命的话,可能也会跟他好好学两手,做一个‘闲来写幅青山卖’的画家呢。”
接着,他告诉我:“我的舅父学着顾恺之的白描法,擅画仕女,艺术手法高妙。可是,他性嗜饮酒,懒于动笔,而家中常穷得一无所有。一天,门外小贩高呼卖蟹,舅父立刻快活得跳起来,但两手空空,大叫:‘河蟹老酒,虽然典当了裤子,我一定要吃的!’正在脱裤之际,恰巧有人登门求画,拿出五百钱,换了一幅画去。这样舅父马上买蟹沽酒痛饮了半天,正是得其所哉,不亦乐乎!”
章公说时,禁不住哈哈大笑,一时风趣洋溢,使我如坐春风,无形中与他拉近了距离。

自认神经有病


这次的会见,在当时苏州社会上,便流传了一个笑话,说是:“小疯子骂大疯子,大疯子却又骂尽了世上所有的疯子。”
平心说,这是一个异数,一个奇遇。谁都知道,章公既是出名的“章疯子”,他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会怕你这乳臭小孩?要是他发起书呆子脾气来,谁都吃不消的。他生平的“疯故事”,也多得数不清。他既是革命元勋,又健笔如椽。民初,孙中山先生被国会选为大元帅,并辟太炎先生为秘书长。他当时发言云:“中国今日是非不明,顺逆不分,搅得一团糟,哪还成一个国家!”,故主张救亡之策,拥护孙公护法。但不久即与人扞格不入,他悄然挂冠而去。
远在旅居东京之年,日本警察厅前来调查户口,交付表格要他填写,他居然填着出身:私生子。职业:圣人。年龄:万寿无疆。
一种愤世嫉俗之状,诚妩媚可掬。
往往,对人话不投机的话他立即会得拂袖而起。记得在我们会谈的不久以前,老友张溥泉(继)去拜访他的时候,他竟断然拒见,甚至要“以杖叩其胫”,把一根手杖抛出了几丈之外,当场溥泉惟有失望离去。他这一辈子,种种畸言畸行,佯狂自污,“章疯子”之名正是无人不知。
奇妙的是,章公对此也自认为神经病。一九○三年因苏报案入狱,他的知名度已臻于登峰造极。出狱后赴东京,留日学生万人集会欢迎他,他致词缕述平生经历与做人风格,竟公开自认不讳,语妙天下,脍炙人口:
“大概为人在世,倘被人说做疯颠,断然自己不肯承认,除却那笑傲山水的诗家画伯一流人物,又作别论,其余总是一样。独有兄弟却承认我是疯颠,我是神经病,而且听到这样说法,反而格外高兴。为什么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人,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
这套夫子自道,使人吟味之下,不能不为之作会心的微笑。
他接着又说:“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同志都有一两分。但任何人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前的时候,那神经病就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哩,这总是脚跟不稳,自会造成什么气候。兄弟平生,尽管为此吃尽苦头,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懊悔,凭你什么猛药这神经病也总治不好。”
职是之故,章公本身绝不是做官的材料,不知世俗逢迎为何事,其仕途始终蹭蹬不得意。平日,只能替人写写对联,做做墓志铭,靠一枝笔混饭吃而已。他写对联上款,从不肯称人先生,只书一个名号,故卖字生意十分寥落,至于写墓志铭,却不管对方是市井大猾歹徒之流,总是那么刻意颂赞了几句。我有次忍不住向他叩问何故?他却告我此中大有道理:
“你要骂人,总得先要捧他几句才好。你要帮他的忙,也就不妨闹些小别扭再说。所以,好人固要你捧,坏人也不可骂他到底。否则,坏人的心一横就会更坏了……”

谈到胡适鲁迅


晚年的章公,阅历已多,对人生的体验较富,对过去的一切已有新的领悟。他致友人书说:
“少年气盛,立说好异前人,由今观之,多穿凿失本意,大抵十可得五耳。假我数年,或可无大过。”
渐渐,他不再作矜才使气,目中无人的一套。本来,臧否人物,往往尖锐无比,不留余地,而今渐有恕词,显得胸量宽厚起来了。他诋斥曾国藩甚力,每詈之为“满清奴才”,晚年却一改口吻,不抹煞其做人长处。对其老师俞曲园,早年有“谢本师”之说,晚年仍表拳拳服膺之忱。他对康有为一向瞧不起,但谈到梁启超,则认为瑕不掩瑜,不无可取。
提起胡适,他说:“适之人极聪明,可惜国学基础不够,《尝试集》内容太浅了些,只迎合中学生程度,谈不到学问?”但我告诉他:“胡适提倡白话有功,同时对你却相当敬重的。”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有云:
“章炳麟是清代学术史的押阵大将,他的《国故论衡》,却是古文学的上等作品。这五十年来中,着书的人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精心结构的,不但这五十年来,其实我们可以说这两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结构,可以称做着作的书,如《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等,其余只是结案,只是语录,只是稿本,但不是着作。章炳麟的《国故论衡》要算是这七八部之中的一部了。他的古文功夫很深,他又是富于思想与组织力的,故他的着作在内容与形式两方面能成一家言。”
可是,胡适之又说:“总而言之,章炳麟的古文学是五十年来的第一作家,这是无疑的。但他的成绩只够替古文学做一个很光荣的下场,仍旧不能救古文学必死之症,仍旧不能做到那‘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则’的威业。”这一段话,胡适之对章公却能真知灼见,洞若观火似的。
章公博学硕业,门徒甚多,自封门下四王,并以黄侃为天王,并很欣赏他说:“清通之学,安雅之词,举世罕与有匹,虽以师礼余,转相启发者多矣!”但在胡适之笔下,这样不客气批评道:“他的文章没有传人,黄季刚学得他的一点形式,但没有他那‘先豫之以学’的内容,故终究只成了一个假古董。”
我个人同意这点。后来,有机会跟胡适之先生直接畅谈过,他老实表示:章公之学可说是及身而绝了,不错,惟此鲁殿灵光而已。
章公对其弟子毕竟有所偏爱。有次我问起鲁迅,由于鲁迅曾跟他学习“说文”,早年钞碑甚勤。章公答道:“周豫才是一个肯用功的学生。”
“现在,豫才(即鲁迅)已成为新文坛盟主,他写的杂文,辛辣无比,多少受了你影响呢!”我说。
章公笑道:“果真有这等情形吗?”
那年章公六十七岁,鲁迅也不过逾五十初度,已被人呼做“鲁迅老头子”了。

晚年裸体读书


尔后,数数晋谒过他,聊过几次天。夕阳影里,他往往乘了一辆自备黄包车,招摇过市。他患近视,对路人全都视若无睹。车夫的年纪和他差不多,二老一坐一拉,相映成趣。下车后,扶章公上石阶,继此摇摇晃晃,你扶我我也扶你。世传章公不识途的故事如此:当他还住在上海的时候,尝自行出门外买烟,离家五六十步,他便认不清楚,忘了门牌,只能沿途问人。其问路之词甚妙,为“我的家在那里”六字,闻者莫不目为疯子。又章公某次由南京返沪,其家人误记火车班次,他独自出站后,不知如何雇一马车,车夫问其到何处,他答以到“我的家里”,结果只能在市内兜圈子。其家中派了十余人,到处追踪,终于在大世界畔碰到了,已绕了圈子半天。故平日非有侍役追随他不可,以免麻烦。
此公早年就有些糊涂,不认得自己家在何处。有次,他在黄摩西家剪烛长谈,到天亮倦极思眠,他又误闯邻家,倒床即眠。等到邻家主妇返室,见了大哗。他却张眼茫然:“我正酣眠,你们何必扰醒我呢?”
进膳之际,他按例限于只吃面前一碟的菜,因不甚辨味。碰到鱼便一口吞了下去,连骨头也不会吐。平日口不停烟,但抽烟技术很差,弄得烟尾都湿,未及三分之二,便丢在痰盂里。
有人叙述他不知金钱为何物,更不明钞票的用途,购烟一包,即予五元,欲做大衣,亦给五元,建屋定金,照样付给五元;他对世俗琐事不甚了了。后来,我遇到旧王孙溥心畲先生,作风与之殆如出一辙。
“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要知道,一个治学的人,把身心完全投入其中之后,对外面的世界未免隔绝。章公到了晚年,仍浸淫书堆里,依然书痴本色。每中夜睡醒,忽忆及某书某事,即起床大翻其书,通宵达旦,乐而不倦,虽在严冬,亦不知加衣。天明后仆役进室洒扫,见到此公裸了身体,持卷呆立,形如木鸡,必惊呼:“老爷要伤风了,快穿衣罢”。像这样废寝忘餐的读书,自然而然会臻乎学究天人的境界,确是事实。
治学之外,兼能精研中国医术。他并未悬壶问世,只以五行之道,推论五脏之病源。这得自他老师俞曲园与知友恽铁樵的薪传,但自己的鼻病迄未能治好。说到卜筮星相,也无一不通,他常说:“圣哲无不知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他认为人人有一个吉运,但时间长短却不一定,但换句话说,即机缘决定命运,时来运到,很容易错过。此言还不无道理。
讲到他的书法,篆书功力很深,劲秀可喜。行书喜作狭长形,看来古意盎然,涩得有趣。如赠钱杏村一联云:


眉窝之间见风雅;
笑谈与世殊臼科。


此联仿佛自我写照,细看之下,鲁迅的毛笔字确有些学他的,甚至“俯首甘为孺子牛”之句,也胎息其意。一天,我在锦帆路目击一幕喜剧:
章公把一块红布蒙着自己的眼睛,跟他自己的小儿子与邻童在一起,玩着捉迷藏,一片欢声不绝。隔了五十余年后,此情此景仍历历如昨!
大人而不失赤子之心,此公典型犹存,永远不朽!

(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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