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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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太炎先生轶事简述》

我是浙江吴兴乌镇人。在1913年,30岁时,由上海务本女校同学张默君的父亲、同盟会员张伯纯先生介绍,与章太炎结婚的。时为推翻中国数千年帝制的辛亥革命第二年,袁世凯已篡夺革命果实,为中华民国总统,任命太炎为东三省筹边使。在我和太炎结婚前,曾由我母舅介绍一留法归国的唐姓青年议婚。据说唐为广东富户,留法毕业后,考试亦第一名。当时男女婚嫁,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是浙江吴兴乌镇人。在1913年,30岁时,由上海务本女校同学张默君的父亲、同盟会员张伯纯先生介绍,与章太炎结婚的。时为推翻中国数千年帝制的辛亥革命第二年,袁世凯已篡夺革命果实,为中华民国总统,任命太炎为东三省筹边使。
在我和太炎结婚前,曾由我母舅介绍一留法归国的唐姓青年议婚。据说唐为广东富户,留法毕业后,考试亦第一名。当时男女婚嫁,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老章法。在未确定前,我并未表示意见。适有一内眷以阿谀口吻谓:“如无舅舅关心,将不易觅到此既有财产、又有文才的好对象……。”我听了很气愤,觉得这是令人难堪的讽刺。因如果同意与这姓唐的结婚,就是为了贪图他的财产。因此立即表示,如谈婚事,则对这姓唐的不嫁。事后,又有上海《神州日报》主编名章鉴者,用梅红笺端楷写一求婚书,托我一个亲戚送来。我看了二三行,即纳入原封,嘱即退还其人。
民国二年,和太炎结婚时,彼此并未见面,我对此婚事,也未有明确表示。是当年五月,太炎在武昌与黎元洪商讨二次革命时,来信向我求婚。张默君曾向我征求意见,双方是否先要见面谈谈?我说:我自己没有反对,就算同意,没有见面必要,因为在务本求学时,即已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见过。关于章太炎,对一个女青年来说,有几点是不合要求的:一是,其貌不扬;二是,年龄太大,他长我十五岁;三是,很穷。可是,为了革命,在清皇朝统治时,即剪辫子,以示决绝。其硬骨头气魄和治学精神,却非庸庸碌碌者可企及,决非和有些欺世盗名,祸国殃民者可比拟。并想,在结婚之后,对文学方面,向他有所讨教。无如婚后的章太炎,渐以夫权凌人。始知其已逝之妾王氏,虽与之生有女儿三名(名㸚、叕、㠭),稍不遂意,即遭其凌辱。所以太炎除老丑穷,脾气也很坏。其伯兄章篯无子女,后抚㸚作女。(章篯为拔贡)
章太炎爱用古字,长女名㸚,即展字,次女名叕,音几,三女名㠭,音力,即窗格子。
太炎任东三省筹边使,设署于长春。僚属十人,经费三千元一月。所谓筹边,名义而已。是年三月,袁世凯嗾其爪牙,刺杀宋教仁于上海。在未刺宋前,太炎当然对袁犹有幻想,否则,未必愿当东三省筹边使。四月,太炎南来,抵北京晤袁,袁已下令授太炎勋二位,并语太炎:清帝退位,革命成功。参加革命而识时务者,今日多已踞显要,住洋房,子女玉帛,如愿以偿。惟君犹孑然一身。近来南方报纸,对余多方谤毁,谓余将复辟帝制,淆惑人心。今特授君四万元支票一纸,以去沪办报为名,实际只需向上海各大报,以津贴为由,酌予点缀。所余大部分可由君自由支配。名为“津贴”,实则为行贿。当时太炎颇踌躇,但仍受之返寓所。经过考虑,以受此四万元,非但负收买上海各报使命,且自己亦为一并收买矣。但已接受,将如何处理?一时想不出办法。其时,忽有早已在京的南通张季直来,他开门见山的说:听说项城拨款四万元,给你去上海办报。今共和党在上海出版的《大共和报》,经费支绌,可把此四万元交给我以资维持。这样既符项城在沪办报要求,又无须由你为此繁琐劳神。现在你我同为共和党发起人,将此款维持《大共和报》计亦良得。当时太炎便不再思索,将四万元支票交于张。事后始知张季直有人布置在项城左右,所以太炎接受支票回寓,张即接踵而来。时太炎已向袁辞东三省筹边使。
太炎与我结婚时,仅有在筹边使任内所积俸给,以及北京等地友好所送贺仪,共现钞七千元。偕一随员,返抵上海靶子路家中,亲友闻讯,多来探问。时在上海新闻界工作的苏州人钱某,谓这七千元现款应存入银行较为妥当。太炎颔首表示同意,并将这包钞票,交钱携去存银行。移时钱持一存款数字三千五百元存摺交太炎,谓交银行职员当面点清,只有三千五百元。太炎将款交钱时并未点明数字,除瞠目结舌外,毫无办法。旋太炎与我在哈同花园举行结婚仪式,发出观礼券二千张,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革命党人和其他知名人士均参加,蔡元培为证婚人。我与太炎结婚后,住大陆坊,孙中山、廖仲恺、苏曼殊等人,时常在一起,有时亦在我家叙谈,但在莫利爱路孙家时为多。太炎能独自雇人力车往孙家,可是对自住里弄地名却记不清楚。因此由孙家回来时,必由人陪送。按常识讲,似乎是不可能的,可是有一次,却闹了一个笑话。事情是:中山先生派人陪送太炎回家时,出了孙家,门口仅一辆人力车,太炎不等陪送的人找到另一辆人力车同行,即自己坐到车上,挥手令拉车工人快跑。拉车工人问往哪里?太炎说“家里”;问:你家在哪里?太炎说在马路上弄堂里,弄口有一家烟纸店的弄堂。因而他坐在车上,一直在马路上兜圈子。凡经过马路边的里弄时,人力车工人都问太炎;太炎都说不是他所住的弄堂。这时陪太炎回家的人,另找到了一辆人力车,但太炎已不知去向。乃由电话向章家询问,知太炎并未回家。遂由孙家再派三人,协同原来陪送者,在“大世界”游艺场前马路的四边角上,注意来往车辆。结果,发现太炎坐在车上顾盼自若,迎面而来,才拦着送回家中。事后非但孙中山、廖仲恺等作为笑谈,我们家中亦为之忍俊不禁。
袁世凯刺杀宋教仁后,当年七月,二次革命爆发,袁世凯网罗密布。孙中山、黄克强等均去日本,以避其锋,亦劝太炎同去日本。太炎不但坚决拒绝,且谓要去北京,向袁世凯质问。他理直气壮地说:“以前,在满洲人统治下为了反帝反清,所以在日本闹革命。现在已光复,为什么再要去日本?”又说:“定要去京,面质包藏祸心的袁世凯,明知虎穴也要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太炎去北京,被袁幽禁经过,报刊杂志记载已很多,但歪曲夸大,与真相不免有所出入。尤以章鉴主编的上海《神州日报》,谓太炎以大勋章作扇坠大闹总统府,且多讽刺。其实当时太炎如果用勋章作扇坠,亦仅勋二位的勋章,并非大勋章。事实是,在袁世凯当了八十三天洪宪皇帝,身败名裂,完蛋之后,黎元洪任总统,以太炎反袁有功,乃晋升勋一位的。在授大勋章时,举行一种仪式,由一大员主持。须备军乐队,吹打奏乐,大员代表政府授以勋章和证书。
太炎抵京后,先是住在徒有虚名的共和党总部,终日默坐。其弟子钱季中、黄季刚时往问候。1914年2月,太炎乃往总统府向袁辞行,袁不见。太炎则以袱被宿其门下,袁遂命戒严司令陆建章将太炎拘禁于一军事废校。而陆建章对太炎却相当恭敬,续移龙泉寺,以巡警守门,门警却态度恶劣。在此过程中,宪兵与警吏等先后传言告太炎,谓如招家属来京,则可无事。而我在上海,同时亦经常有不明来历者到家中,威胁利诱,劝我去京探望太炎。用现在的话来说,是要我去做太炎的思想工作,劝其勿反袁世凯。当时我与太炎犹经常通信,家书的一部分,已影印出版。
我在上海,因无人可以商量,曾派杂工寿荣去杭州,拟请太炎伯兄章篯到上海,或由通信,交换营救太炎意见。寿荣至杭州见章篯时,章篯以太炎闹革命早已全国闻名,族人恐被牵累,已在余杭家祠中开会,全族会议将太炎开除出族。因闹革命非一人一家事,势必祸及全族。现已被捕,家族殊属无能为力。向寿荣讲这番话时,章篯即命他站立于天井中沿厢房短窗外,不准进入室内。讲了这几句话后,即挥令离去。寿荣无法,只好回沪向我汇报在杭经过。
太炎在37岁时,因给邹容所着《革命军》作序言,倡言革命,推翻满清帝制,并于事前剪辫断发,以示决绝。是年三月,在上海租界被捕,清廷要求各国领事引渡,并愿以沪宁铁路权利为交换条件。当时不仅各国有正义感的人民反对,在各国的华侨,亦群起抗议。各国政府因此不敢将太炎、邹容引渡给清廷,结果,邹容判刑二年,刑期将满即病,医师谓必死。出狱后送工部局医院,服药后,当夜死去。外传邹容之死,虽是患病,却是被清廷官吏贿嘱医生与服必死之药剂致死云。当时曾有在国外华侨林义顺,将外国报纸记载反对上海公廨将太炎、邹容二人引渡给清廷之剪报一纸寄给我,至今犹贮藏家中。
我在上海,其时来作我工作的,每三数日必有一二次。有一次,来两个口操北京口音的彪形大汉,软硬兼施,且谓护送我去北京。我则相机应付。他们舌疲唇焦,威胁利诱,终不得要领,悻悻而去。他们走出我家,我因想了解他们是什么人,即由后门望到弄口,望见他们乘人力车而去,我亦乘上人力车,并将额前鬓发掠向后面,把裙幅撩起,临时化妆,叮嘱拉车工人紧紧跟着前两人车辆。及至大南门,见前两人在一家黑漆门大宅前停车入内。我亦停车,向对面一家烟纸店打听这大宅主人姓什么?据答:但见这大宅里,进出都是长大汉子,不知是干什么的,更不知主人姓名。我只得过去看了门牌号码,回家托人探讯,才知道是北京驻上海的侦探机关。
当时我与太炎通信中,得知所有信件来往,均由警察总局检查。而袁世凯为了称帝,正不顾一切,一意孤行,竟与日本签订卖国条约二十一条,全国人民群起反对。袁犹悍然推行帝制。如我去北京,则太炎与我将同被杀害,此在袁败亡后,即得到证明。
关于太炎被囚在京的日常情况,国内外报纸报道不绝。在京之太炎友好与门下弟子,前往视太炎者颇多。当年六月,太炎以资斧不继,即命厨司断炊,决意绝食。终日用大幅纸,或就在墙上,大书“死”字。此事传出后,太炎友好纷纷致书袁世凯,表示愤慨。袁恐太炎饿死,除令医生诊视外,并将太炎移禁钱粮胡同,又月致五百元,作赁屋与伙食费用。但太炎仍绝食,此时其弟子朱逖先曾往力劝不能绝食,以袁如无所忌惮,则杀太炎,只须命爪牙一举手之劳。所以不敢下此毒手者,正因太炎之声望关系。如绝食而死,正投其所好。后朱在沪见我时说:太炎认为他的话言之有理,但仍未闻开始进食。绝食已七八天,仅饮茶水,身体已颇虚弱,但精神还不差。
在此以后,一个晚上,马夷初去探问太炎。二人对当时时局的看法,越谈越对劲,谈到黄昏时分,好像意犹未尽,还有许多话要谈。马说:“还没吃晚饭,肚子饿了;要回去吃晚饭。”太炎说:“这个问题在这里也容易解决,这里也有厨房。在这里吃比回家去吃,可以快点。”马夷初说:“知道你这里有厨房,但想到面对一个绝食的人,自己据案大嚼,试问情何以堪?何况你是为了民国存亡续绝而斗争才绝食的。自己饱餐,岂仅自私,简直太残忍了!”当时太炎听后,略一思索,便说:“那我就同你一起进食如何?”马夷初就非常高兴的同太炎共进晚餐,吃了两个水浦鸡蛋。这是马夷初来沪时和我所谈关于太炎绝食截止的经过。
民国四年三月,长女章㸚,次女章叕及其婿龚宝铨入京省视太炎,即居钱粮胡同。时袁世凯正积极进行称帝。在太炎绝食后未复食前,似不甚注意,及至停止绝食,其两女一婿去京侍奉后,又一再遣人往说太炎,最低限度希望他不反对袁氏称帝。在中山先生领导的以反袁为主的二次革命失败后,太炎冒险入京,不顾个人的利害得失,可是到京被袁世凯监禁起来。当时军政执法处长陆建章对太炎态度颇好,在送太炎入龙泉寺时,陆骑马前导过市。人问陆何故如此尊重太炎?陆曰:他日太炎若能为我草一檄文,则我可少用十万兵马,安得不尊重?我对太炎尊重礼貌,自为表示不与陈宦同流也。先是太炎于民元入北京,一见参谋次长陈宦(二盦)即曰:“此中国第一等人物,然亡民国者,必此人也。”闻者皆以为妄,而陈恨之入骨,因串通共和党人郑洪年等诱章入京,安置龙泉寺,软禁北京,皆陈为袁世凯所策划也。多年后太炎死时,陈宦亲作挽联,寄苏州,联曰:“囊括大典,整齐百家,否岁值龙蛇,千载修名君比郑。人号三君,国推一老,抗颜承议论,世间北海亦知刘。”下联即指太炎人物胆略。太炎死后,陈在北京常语人:太炎殁,世间无真知我陈某者,太炎真知我,我亦真知太炎。彼陆建章谓得太炎作一篇文字,胜过用十万兵马,犹轻视太炎耳;我则谓太炎一语,足定天下之安危也。以上陆建章、陈宦二人,对太炎的看法,都是湖北刘成禺先生在所着《世载堂杂忆》中语,我于太炎辞世后,收到了陈宦寄来这挽联;在看《世载堂杂忆》时,才对挽联的涵义有所了解。
7月,希望在袁世凯称帝后当“开国元勋”者组设筹安会。劝进者日有所闻,其中亦有在袁的爪牙特务威胁下而列名者。对太炎则软硬兼施,并由袁克定遣其德国顾问曼德视太炎,告以如移居彰德克定府中,当较在北京宁静。太炎未予理会。
次女章叕,以偕婿去京省视,同住钱粮胡同,已经4个月,耳目所接,了解袁世凯囚禁其老父,并在上海多次对我做工作,要我去北京,其目的乃为企图达到毒害太炎的阴谋。而在此阴谋得遂后,即胁迫用我的名义,谓太炎病死,再把我害死,章叕洞烛袁世凯之阴谋,始知去京省父,已无意中落入圈套,非但将致老父于死地,即自身亦陷入绝境,遂于8月间自缢而死。当时国内外报纸,误传太炎已死。我在上海见报,急电北京问安。即得太炎复电:“在贼中,不能安。”电报露章明发,袁氏亦无如之何也。关于上述陈宦、陆建章,以及太炎绝食时马夷初说服进餐等经过,《太炎自定年谱》及《世载堂杂忆》均述及。袁世凯当了83天“洪宪皇帝”,于6月6日死于新华宫,不久即有与我熟识的、对中西文均有根底的无锡女子杨清如,她于袁死前曾在新华宫担任袁之家庭教师,虽不参与袁之政治事件,可是对袁谋害太炎之阴谋,亦有所闻。杨清如来上海,和我谈起这些事,与当时我和太炎的估计,基本上是相符的。(杨曾被张謇聘请去南通工作。)
袁世凯死后,黎元洪为总统,太炎恢复自由南归,浙江都督吕公望,已派代表在天津迎接,六月二十五日至天津,当晚登轮,七月一日至上海回家。吕公望派员迎太炎,太炎和我同去杭州。时西子湖畔所有高级旅社,绝大部分已由都督府租赁,指定为招待太炎的宾馆,由当地耆老与知名人士以及他们的眷属作陪。太炎的伯兄章篯夫妇亦参加作陪。
太炎日去都督府与吕督商讨国事,章篯夫妇则对我倍极亲切,章篯要求太炎向吕督介绍,希望能在杭州谋一位置。结果,在太炎离杭之前,即发表章篯为杭州图书馆馆长。
太炎编着革命书报,较为着名的有:(1)最早的为“訄书”,1899年由苏州毛上珍刻字印刷所代印。(2)《革命军》,邹容着,太炎序,1903年在上海出版。(3)《复报》月刊,执笔者有太炎、柳亚子、陈去病等人,宣传民族革命,反对君主。太炎发表有《立宪驳议》、《逐满歌》等着作。(4)《国粹学报》,1905年在上海出版,武昌起义后停刊。(5)《民报》,1906年在日本出版,为孙中山创刊,同盟会机关报。后由太炎负责编辑,提出六项政治主张:一、颠覆现今之恶劣政府;二、建立共和政体;三、土地国有;四、维持世界真正之和平;五、主张中国、日本两国之国民联合;六、要求世界列国赞成中国之革命事业。《天讨》为《民报》临时增刊,1907年在日本东京发行,载有《讨满洲檄》、《普告汉人书》、《论立宪党》等十三篇,并附《吴樾遗书》一卷,画多幅,宣传推翻封建统治,实现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亦当时影响较广泛的革命刊物之一。我听太炎讲过,在日本办《民报》时,报社房屋是租赁的,《民报》是委托印刷所代印的,全部经费,都由孙中山负责向人筹借供给。后来孙中山因赴欧洲及南洋筹款一去数月无消息,《民报》经费大成问题。结果,报社办公处房主与印刷所老板以太炎为债务人,向法院诉追,太炎无法偿付,判决拘押数月,刑满释放。太炎以再接再厉的精神,印发传单,继续鼓吹革命,要求贯彻《民报》的六项主张。
太炎在东京讲学时期,经常听讲的有:黄季刚、朱逖先、汪旭初、钱玄同、鲁迅、龚宝铨、许寿裳、周作人等,亦即后来有些刊物上提到的“十大弟子”。我个人认为,这十位之中,或者在这十位之外的太炎弟子,既有青出于蓝而受到广大群众尊敬的,也有虚有其名而未必有真才实学的,还自以为了不起。虽然我自知不学无术,但对太炎,记得曾向他当面指出,他年轻时期即靠笔杆子鼓吹革命,可是有些文章中的文字,常有古体字或很古僻的字,例如《訄书》的訄字和他三个女儿的名字㸚、叕、㠭之类,即使是大学生,恐怕认识的也不多,革命宣传的对象,首先是工人、农民、城市平民,他们对这种奥僻的文字,只能望洋兴叹。所以我认为越通俗越能起大的作用。太炎听了我的话,他说:“你的意见我不反对。”
上面我讲过,我与太炎结婚时,曾有一个想法:即希望婚后对学问方面,可以向他讲教。大约在我的长子章导五六岁时,我作了一首五言诗,描绘以前在乌镇农村的景物,教导儿读。这首诗是:“春水鸭头绿,夕阳牛背红;无风炊烟直,摇出小桥东。”不久,孩子已能琅琅上口,便去念给太炎听,并说是我作了教他的。不料太炎听后,竟说:“这首诗不知哪里抄来的。”我听了非常气愤,从此,不再向他问一个字。并因太炎常作诗,我便填词,即便有时作诗,也决不向他请教。
1917年,章导出生后。一日,太炎没有归家,事前亦未关照,翌晨见报载已与孙中山先生乘舰赴广东番禺宣布护法。当时正宗社党郑孝胥、劳乃宣、张勋等,阴谋拥清废帝复辟。此晚午夜,我抚导儿入睡后,以为太炎可能深夜回家,因而假寐未睡。忽闻后房有人在翻箱倒笼,度必有人由晒台越至后房行窃。当时我很恐慌,如窃贼窜入前房,将不堪设想。但约半小时,窃贼仍在后房。我即比较镇静,乃故意使儿啼哭,我哼催眠曲抚拍小孩,并自言自语说奶妈马上来了,不要哭,不要吵。又过了半小时左右,即听窃贼越晒台而去,我即下床,招呼佣妇至房中作陪。翌晨,至晒台上检查,则我家与邻家晒台贴近,只要能跳跃者便能来去自如,而邻家楼上的房间,开窗时可以望见布置陈设相当富丽,因而认为窃贼并非邻家之人。过了一个时期,太炎返沪回家。几天后,忽来一不速之客,拜访太炎,这位客人仪表轩昂,服装华丽,据他自己介绍,姓龙名在田,住在我家隔壁,是贴邻。并很坦率的说:“以前,你家楼上失窃,即我所为。当时不知是你府上,现在知道觉得非常抱歉。我所窃取的东西,除衣物外,尚有现款二百元。原物早已变卖殆尽,现今以四件‘文房四宝’作为退赔所窃衣物,另有公债票二百元,作为退赔所窃现款。”并说实在手头拮据,只能奉上这些东西,聊表歉意。太炎当时接受了龙在田这些退赔的东西,很是高兴,并嘱不必介意。龙在田去后,太炎才把这事告诉我,我觉得很有趣,并以未能面见其人而引为憾事。后来,在“八·一三”抗日战争爆发前,曾在报纸上看到有关龙在田的消息,记得好像是当了官了。
1902年,太炎与张继(溥泉)、章士钊(行严)三人在上海义结金兰,拜为盟兄弟。我和张继的夫人崔振华(曾任监察委员)亦亲如姊妹。他们夫妇二人,伉俪甚笃,个性爽直,亦复相似,且敬老怜贫。崔振华当时在南京,一些什么院,什么部的大官,当面对她都相当恭维;背后则都称她为“崔疯子”。原来当时的有些大官,每逢星期六下午,都提早下班,乘特别快车在上海行乐。这时上海的租界里,正是跳舞场、妓院、酒菜馆及一切娱乐场所最热闹的时间,他们便各取所需,尽情狂欢。对国家大事,民众疾苦,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直到星期日夜里,才乘卧铺回南京,赶上班。关于这种情况,对当时的官老爷来说,本不是什么秘密,而是公开的。可是崔振华在了解这种情形后,在一次大会上尽情揭露,毫无顾虑的予以斥责。这批官老爷只好“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而把她唤作:崔疯子!
其时太炎在沪,曾有游某、李某二人来与太炎密谈。谓已在日本组织中国流亡政府,并决定举太炎为总统,希望即日东渡主持大计……。太炎本是反蒋的,听了游、李二人意见,意向似有所动,但并未作任何表示。游、李二人则仍在座,以俟太炎作出决定。此时,他们的密谈,我已洞悉,便当着游、李二人,向太炎明白表示说:“这个家是你我共有的,如果你要去当总统,则我决不想当总统夫人,你离家去日本当中国的流亡总统,这个家便是我的。此后无论你当总统与否,不必再来过问我这个家。我明天当亲自做一桌丰盛酒席,为你们饯行。”结果,太炎对游、李二人的劝驾,仍未做出任何决定,二人旋亦离去。
太炎于1933年秋,应金松岑邀请来苏州讲学,先后在大公园县立图书馆、青年会、沧浪亭等处讲。要听懂太炎的演讲,是需要有一定的旧学基础的。但每逢一周一次的讲学期,颇有少长咸集,群贤毕至的气氛,所以太炎很高兴。同时,由于李印泉、张仲仁等建议,可在苏州创立一讲学组织,扩大范围,俾使各地研究国学者得有听讲学术的机会。太炎则以垂暮之年,设一讲学会,计亦良得,苏州原为旧游之地,遂有迁居苏州动机。于是托李印泉代为物色房屋,返沪后,他把这问题和我计议,我以太炎一生,为了反帝反满,七次被捕,三次入狱,数千年的封建统治终被推翻,“中华民国”的名称,即太炎在日本主持《民报》时所提出。这也是他留在革命史上的业绩,现在定居苏州讲学也是适宜的。
大约1922年,我家住在嵩山路贝勒路礼和里,章㸚、章㠭入附近的博文女学小学部求学,因而认识该校创办人黄绍兰。黄早年在北京女子师范学堂毕业,辛亥革命后,因张勋闹复辟,黄南来,在上海创办博文女学,校址即现在的太仓路一二七号。由于她爱好钻研文学,处理日常事务工作非所长,因而请同学赵敬若担任校长,另一姓钟的同学为教职员,位置仅次于赵敬若。赵与邹鲁结婚而辞职,钟即接任校长。并设有董事会,由黄兴的夫人黄宗汉担任董事长。
黄绍兰办博文女学时,我和她经常过从。其时她写了《易经注释》四卷,要我请太炎指正,并表示愿列太炎门下为弟子。我亦力劝太炎收绍兰为弟子。太炎以从学的弟子虽然不少,但都是男的,没有女的,后来,要绍兰试写《三体石鼓文》,如写得好,可破例收她为女弟子。结果,绍兰便把《石鼓文》写成三体四卷,要我请太炎指正。所写一笔不苟,字均娟秀端正如其人。太炎看了,赞赏不已,遂收为女弟子。
太炎于1933年,在苏州成立“章氏讲学会”,而全家迁苏之议以所购侍其巷房屋不能作住宅而未果。我仍托人留意,代为物色。一日,我和太炎经过景帆路南首,见有行将落成的新建洋房一所,即入内参观,据在场的包造工场工头向我们介绍:这所洋房,日内即可完工,造价约二万七八千元,但屋主突然须远行,愿照建筑原价出售。如果有人愿意购置,即可联系云云。我以这所洋房,面向朝南,东西两面,均有门出入。外表为一宅,内部系分成两宅。后面迤北尚有一片空地,可以扩大,所以认为较理想。太炎也无异议,因即由建筑工头联系,几天后即成交。我家亦由沪迁苏,时为一九三四年秋,章氏国学讲习会亦即正式成立。全国各地、负笈求学者,络绎不绝。在以前由于讲学无固定地址,听讲者大多也不固定,不少人以太炎有大学问而来听听究竟讲些什么。据说听讲者由广告牌而得知讲学的地址和时间,事前听讲者即集中在讲堂。太炎带白金龙香烟一罐,火柴一盒,到场时,即有人员招待并喊:“章先生到。”众皆起立,表示敬意。太炎乃就座讲学,点香烟一支,清茶一杯,听讲者振笔疾书,自作记录的颇不乏人。但有听不懂所讲内容的人,散出会场时说:不及《三国志》、《岳传》好听。这样的人也不少。
章氏国学讲习会成立后,由太炎主讲,并请王小徐、蒋竹庄、沈瓞民等任特别讲师。其他担任讲师者,有朱希祖、汪东、孙世扬、诸祖耿、王謇、王乘六、潘承弼、王仲荦、汪柏年、马宗芗、马宗霍、沈延国、金玉黻、潘重规、黄焯。各省学子前来就业者渐增至五百余人。以当地人不多,来自各地者,均需供膳宿。原有居屋无法应付,但屋后空地较多,乃由我个人出资,购地十余亩,建筑房屋,作为讲习所之用,并在侍其巷旧屋设预备班。现在我住的房子,锦帆路八号,即当时的章氏国学讲习所的课堂与宿舍。
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前,李印泉先生曾托集宝斋镌刊太炎画像一块。待抗战胜利,太炎虽已去世,这座刊有他画像的石碑仍在集宝斋。李印老发现后,即取回运至我家,我乃把这座碑置于讲学会后面园中。周围种有花木,作为衣冠墓。章氏国学讲习会成立后,讲授课程有《诸子略说》、《文学略说》、《小学略说》、《经学略说》、《史学略说》等若干种。据估计,太炎的弟子,现今存在的和已去世的、在国内外担任大学教授的,共约一百多人。
章氏国学讲习会在苏州成立后,正是蒋介石对日寇的侵略实行不抵抗主义的时期。黄季刚在南京中央大学当教授,曾来苏州,谓奉中央之命,特来敦请老师去南京讲学。并谓已在中山陵山麓,特为太炎建筑房屋及讲学会场。当时太炎以苏州国学讲习会事务较多,无意去其他地区。黄季刚返宁后,政府以国民党中央名义来电:请太炎赴京讲学,并说一切均已筹备妥当云云。结果由我征得太炎同意,去一覆电,大意是因病不克离苏。过了一个时期,黄季刚忽然夜半来苏叩门,全家为之惊醒,以为发生什么事故。见面后,他一定要见老师,时太炎正熟睡未醒,我乃问他是否有不能和他人谈的事情?他未回答,但要自叩太炎卧室的门,被我阻止,并询究竟是什么事一定要见你老师。他一时无法与太炎面谈,只得吞吞吐吐的说:“日内有人来苏和老师联系,希望届时勿拒人太甚,使人难堪……。”我告以如果有客人来,我们自会招待,请勿顾虑。黄为急于返宁覆命,旋即离去。但究竟南京有什么人来,来了要和太炎联系什么事?黄季刚当时既未说明,只得听之而已。
大约两三天后,有当时的中央委员丁惟汾自南京来访太炎。太炎与丁因为是熟人,且为辛亥革命时期同盟会同志,知名人物,即欣然接待,并陪同游览名胜古迹。三日后,丁始兴辞,太炎照例送丁出门握别,看丁坐上人力车而去。返至室内,发现客厅茶几上有丁所留的一封信。据家中侍应人员说:“丁于出门时自马褂衣袋中取出这封信,放在茶几上的。”太炎拆看,内有寥寥数语的信笺一纸,另外有一万元支票。太炎以丁惟汾在苏时并未说起此事,也没有提到这封信,所以对这张支票应当怎样处理颇为踌躇。我从黄季刚夜半来叩门到丁惟汾临去留信的经过来想一想,心里已很清楚了。因此对太炎说:“这件事由我来处理。”
在章氏国学讲习会就学者,当时虽仅有五百多人,但讲习会除延聘讲师外,供应就学膳宿以及其他杂费,并不简单。因此所收学费,也比当时一般大专院校为高。而就学者的经济状况不同,也有不少经济困难的,于是我把一万元充作讲学会的助学金,对就学者的一切费用全部免收。太炎认为这个办法甚好,随即在苏州、上海等地各报登载广告,扩大宣传,为清寒学子解决一些困难。
太炎由于为国学讲习会准备讲义材料,日益劳累。至1936年6月初,鼻菌大发而病倒。当时,每天请博习医院主任医师美国人苏迈尔诊治。延至六月十四日,喉中吐出鼻菌烂肉两小块,病情已到弥留状态。逝世前,在场者有我与李印泉先生、苏迈尔医师、章氏国学讲习会全体学生,各持燃香一支,鳞次跪于太炎卧室外啜泣不止。嗣即照例治丧入殓。后来,据研究治癌的医学界人士说:“太炎的鼻菌,很可能是鼻咽癌。”
太炎前被袁世凯软禁于北京钱粮胡同,其在京弟子前往探望者,颇不乏人。杜天一亦即其中之一。解放后,人民政府决定,将厝置苏州家中防空洞内的太炎灵柩,运往杭州。由当地各界人士组织委员会,勘定在张苍水墓附近建筑坟墓,并准备在这坟墓中建一寿穴,为我死后合葬之用。经我一再谢绝,始未建寿穴。在植墓碑之前,即由杜天一之子杜时霞送来太炎在被袁世凯软禁时,亲笔自书的“章太炎之墓”墓碑一纸。据杜时霞说:“这张用宣纸所写的碑文,为乃父杜天一生前在北京去钱粮胡同探望太老师时,受托保存的。在他父亲去世时,曾郑重嘱咐他保管,屈指已四十余年。”原文“太”字,写成大字下面两点,大约是古体,又因碑文限于纸幅尺寸,遂将原样放大刊碑,植于墓前。太炎生前我听他讲过,他对明代的刘伯温相当景仰。刘的后人,要他写一篇有关刘伯温的文章,因不受润笔,特将青田山上刘伯温墓附近的一块山地,赠给太炎。

(1980年)

(选入本书时有所删节)


汤国梨(1883—1980年),浙江桐乡人,生于上海。又名国黎,字素莹,号影观。1907年夏毕业于上海务本女学,秋任吴兴女校教员,后任舍监、校长。1911年秋,在上海组织女子北伐队,后又创办上海神州女学、《神州日报》。1913年6月与章太炎结婚。1922年10月,出席上海女权同盟会,担任临时主席。1932年,“一·二八”事件爆发,与黄绍兰等筹设第十九伤兵医院,任医院总务。1934年在苏州任章氏国学讲习会预备班教务长。1936年任章氏国学讲习会董事长。1940年任太炎文学院院长,后去上海。1950年返苏州。任苏南行署专员。1951年当选为苏州市、江苏省人大代表,任江苏文史馆馆员。1980年春,任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苏州市委主任委员,7月17日病逝。着有《影观诗稿》、《影观词稿》。
胡觉民,1980年记录整理汤老口述材料时,任苏州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苏州文史资料》资料编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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