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张大千论美人》

每一个人似乎都知道张大千的许多事情，知道他是一个身材不高、美髯当胸、戴着厚厚镜片的老头儿;知道他是誉满中外的当代第一大画家;知道他的画在国际绘画市场上是以上万美金的价格被收藏的;知道他是一个讲究美食、遍游世界名山大川的享乐主义者;更知道他是一个风流不羁、毕生依恋女人的多情种子。欣赏美，追寻美，表现美原本是一个画家的职事，张大千尤其是最高水准的美的欣赏者、追寻者和表现者。在他的眼里，美丽的女人的典型究竟是什么样子呢?这是我一直对之认为很有兴趣的问题。通过联合报副总编辑羊汝德先生的安排，我访问了回国定居后的张大师，听他摆了有关美人的龙门阵。

大师家里 宾客盈门

那天下午我到达大千居士住的仁爱路寓所，一进门就见识了传闻中大师家里每天客人川流不息的盛况。只见满屋子都是人，有他的家人、亲戚、朋友，还有他的学生在临他的画稿，以及一些慕名求见的访客。大师正在午睡，这些客人都由大师的夫人徐雯波女士接待。每一个人在大师家里都显得自由自在，有聊天的、吃点心的、画画的、打电话的，好像对这里熟得不得了。
我乘机打量了一下大师的屋子，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公寓房子，当然无法跟他在巴西的八德园和美国的环荜庵比，最近他已在台北近郊故宫博物院附近购买五百多坪土地，将建造一栋二层楼的房子，计划在庭院中遍植他最心爱的梅花。他现在住在这层公寓，进得大门先看到客厅，客厅沿墙摆了一溜他在各处搜集到的奇石和盆景，餐厅里有一张圆形餐桌，很多客人就坐在餐桌旁聊天、喝茶、吃点心。
大师家的客厅设有一个大大的画架，上面放了笔墨纸砚，这是他作画的地方。大师现在作画是看兴致的，兴致好时早、晚、夜里都画，兴致不好十天八天也不写一个字。当时正有学生在这个画案上临画。客厅的一角放了一列沙发和许多石头、花草，大师平时喜欢与人在这里谈话。客厅的墙上挂有两幅字。一幅是画家陈三立写给大千大师和他的二哥张善子的诗，赞扬他们昆仲在艺术上的成就;另一幅张群在去年大师78岁诞辰时书赠大师作寿礼的一首诗。那天在墙壁上还悬挂了一幅画，从题款看是大千大师画的“舞蹈图”，有人告诉我那是一幅赝品，有人拿来请大师鉴定真伪的。画中虽然极力模仿大师的笔调，却充满了匠气，比起大师的功夫差得远了!大千大师的画价值不赀，一向成为别人仿造的对象，这种事情一直是层出不穷的。另外，在一张椅子上放上了一张大师不久前完成，他本人非常喜爱的泼墨画，画的是山林将雨未雨的景象。

妻贤女孝 甜蜜家庭

在大师午睡未醒时，我有机会跟雯波女士和大师的最小女儿心声谈话。早已听说雯波女士是位非常温柔体贴的妻子，照顾大师无微不至。大千大师是风流名士，他遍游各地，居停处常置家娶妻。这种情形只要双方愿意，又能相安无事，实在是无可厚非。在大千大师的四位夫人中，以雯波女士最贤惠，也最有福气;其他三位一位已去世，一位与大师离异，一位在大陆，只有雯波女士追随大师遨游四海，克尽侍夫育子持家之道。那天她衣着朴素，面容修饰得清爽而有精神，非常亲切地招呼着每一位客人。
大师最小的女儿，今年廿五岁的心声正好从美国加州大学回来度假，她告诉我她在加州大学研究所读中国历史，回国后她每天上午都到“故宫博物院”去看中国古画，这对她的研究工作有很大的帮助。心声说：她的父亲从来不要求子女们学画，但看到他们会画，嘴里虽然不说，心里却是很高兴的。我问她，她是父母最小的女儿，一定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吧?这时雯波女士正好走来，心声就仰头撒娇似地问母亲：“妈!你和爸爸是不是最爱我?”雯波女士笑着说：“你自己说呢?”心声又转头向我说：“我才不是爸妈最疼爱的孩子呢!我上有姊姊心健，下有爸爸的孙女绵绵，她们才是爸妈最爱的!”看得出来她是故意这样说，她们母女之间的亲爱早已在答问间流露无遗。
大千大师共有十六个子女，目前生活在国外的有八人。大师是个极尊崇中国传统文化的人，他治家教子，首重孝道，讲求古礼，却不泥古不化，他的思想开明又能接受新观念，这是他成功的主要因素。这也表现在他对待子女的态度上，他的子女在他面前没有惧怕和拘束，两代甚至三代之间也没有什么代沟或隔阂。现在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孙女亭亭，就是绵绵的姊姊，他们祖孙三代生活在一起，是个妻贤女孝的甜蜜家庭。
在我去访问的那天，差不多到下午五点半，大千大师午睡醒了，他来到客厅，立刻成为一屋子人注意的焦点。他穿着深蓝色的棉袍，黑马褂，一把美髯就像别人形容的是“他展布在自己胸前的画”。他右眼视力减退，戴着一副镜片厚厚的眼镜，透过镜片，他的眼睛显得很大，眼光非常柔和。他虽已79岁，却身体健康，耳聪目明(一目)，声音宏亮，这可能跟他讲求美食和营养有关。他舒适地坐在一张沙发上喝着家人为他准备的果汁，并将我安置在他对面的短凳上，以他那浓厚的四川口音侃侃而谈，答复我每一个问题。

欣赏美人 搜求画稿

大千大师在作画时对美的要求是绝对的，不够美的形象和事物是入不了他的画的。他眼中美人的典型可以说就是他画中的美女。他笔下的人物美极了，曾经有位署名白宇的人写文章评论张大千画的人物说：“他的人物画功夫极深，线条之美有如李龙眠、陈老莲。早年绘仕女面态艳丽，比例正确，衣褶曼美。抗战时期远走敦煌，从事莫高窟石壁画的临摹，对于北魏、隋、唐、五代、宋、元画风，作更深一步的揣摩。对于人物的白描、傅彩有了特殊的变化。线条修长而润泽，衣带飘举，活泼生动。用色浓艳谐和，虽是朱砂石绿，在他笔下毫无烟火气，即使显得华丽些，也觉妙相庄严，美无其匹!”当然，大师的画路非常宽广，不论人物、山水、花卉无不兼擅，无不卓绝的。
他很谦虚地表示，他不敢说自己最能欣赏女人的美，他只是在观察、欣赏美丽的女人以搜求画稿时，比别人更仔细，更留心罢了。他喜欢看平剧，他说：戏的组织和画一样，戏里每一个动作都是祖师爷传下，再经一代代艺人用心揣摩、美化、发扬而来的，尤其是名角，那眼神嘴型，举手投足，身段姿态无一不美。他看戏往往是为了要捕捉这种美的神韵来作绘画的题材。
大师的龙门阵一摆开就要话说从头了。他的记忆力极好，多少年前的往事，经他道来都活泼生动，如在眼前。他说，他年轻时，在北平跟梅兰芳是相交非常深的好朋友，有一天他到梅兰芳家去，梅兰芳正在画美人，一见到他就央求道：“八爷，您说说看画美人的道理!”大师回答说：“你为什么问我如何画美人呢?你自己就是一个美人，你心里想在戏台上的自己和那些美妙的动作，把它画下来好了。你的老师怎么教你画美人呢?他是拿一些稿子、卷本给你临吗?我告诉你，你的老师把你教坏了，要画美人就画活生生的你自己，千万别照什么样子画!”大千大师向我解释说，梅兰芳是一个极爱美的人，在练戏的房间里四面都镶了镜子，除了要求唱得好之外，还研究唱的时候如何不影响嘴型的美;梅兰芳的身段、姿势不但要求从正面看来美，还观察如何使背后看来也美。大千大师说：梅兰芳全身都是画稿子，只要把他自己画下来就是最美的美人了。

五官四肢 美在线条

不过大师又说，梅兰芳画自己什么都可以画，就是不能画头发，因为演戏时要贴片子，把最美的发脚遮住了。现在似乎谈到了具体的美的标准了，我问大师美人的头发是怎样的?大师说发脚要生得好，美人是不梳留海的，因为留海遮住了发脚，留海是不入画的。
提起美人，我们立刻会想到中国人认为美的典型的凤眼。最近全世界流行中国热，一些法国有名的化妆品公司把他们的模特儿的眼睛画成细细长长的凤眼，凤眼是不是最美呢?大千大师笑呵呵地说：“其实大家都弄错了，凤眼并不是像我们四川人所说的‘丝毛绸上拉了一道口子’那样的细长，甚至有人在画凤凰眼睛时，也画了一对凤眼，事实上鸟类哪有这种眼睛呢?所谓凤眼是指女人的眼神要温柔，不要瞪大眼睛，显得一付凶相。”这时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很大却一点也不凶。
他接着又说，唐宋时代认为美人的脸是“三白脸”，也就是额头、鼻子和下颏是白的，并衬出脸颊的红润、健康。这种说法正好符合了自然美的原则，从色彩的原理来看，颜色浅的地方表示高起，颜色深的地方代表凹下。我们中国人脸部的轮廓较平，如果有人生成三白脸，就表示她的额头、鼻子、下颏线条很清楚，她自然是美人了。三白脸的意思除了表示线条的对比之外，也有脸色对比的意思。大师说：他爱看戏，也认为戏里的美人最美，因为戏里旦角的装扮是脸颊和眼皮上擦了红红的胭脂，相形之下，就显得额头和鼻子白而高了。这不是戏装符合了古典美三白脸的说法而美，实在是戏装符合了自然美的原则而美。
除了五官之外，人的四肢体态也是美的要素。大千大师说：中国有句话讲“画人难画手，画树难画柳，画兽难画狗”，人的手和脚最难画得美的。有许多人画美人为了省事，就干脆画一幅水袖和一袭长裙，把手脚都遮盖起来。他说，古人并不是这样偷懒的，他在敦煌临摹壁画时，看到唐朝人画女人，不论丫头、小姐、太太都把手画出来。凡是学艺术的人都知道，古今中外在各种形式的艺术中，包括绘画、雕塑、舞蹈、戏剧，手是仅次于眼睛的表达感情最重要的工具。我问大师怎样的手才称得上美呢?他说，手的骨骼线条要柔和顺畅，要像戏里的兰花指一样有表情。听他这样说，我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的手，他的手不大，手指粗而短，皮肤稍黑，令人难以想像这双一点也不美的手，却用画笔创造了一个多彩多姿、千变万化、美不胜收的“大千世界”。

骨肉停匀 比例均衡

美人的身材有没有一定的标准?杨玉环的身材美还是赵飞燕的身材美?或者说玛丽莲梦露的身材美还是奥黛丽赫本的身材美?一个美人应该是多高、多矮、多胖、多瘦?大千大师说：每一个时代人的审美观念不一样，多少跟当代国势的强弱有关，像唐朝人画的美人多半是丰腴的，清朝人画的美人多半是纤细的，这两代的画法和审美观有非常明显的对比。大师说：我们中国人并不特别偏爱胖子或瘦子，所谓“环肥燕瘦”，用现代的话来说是杨玉环具有一种健康美，赵飞燕比较窈窕，而最美的身材应该是骨肉停匀的。
他特别强调匀称就是美，他说，外国人说“八头身”最美，所谓“八头身”是指一个人的身高，正好是八个头的长度，头和身体长度的比例，如果符合一与七之比，这个人看来就非常匀称，非常美。他说：事实上八头身的比例会显得头稍微小一点，只有在画身体特别魁梧的英雄时才适合。头与身体长度最美的比例，应该是七头身或七头半身，尤其是画美人，美人梳的头髻很高，头显得较长，八头身就不美了。大师说：并不是只有外国人才讲究身体各部分比例的均衡，我们中国人画画一向讲求“行七、坐五、盘三半”，意思是人在站或走的时候，全身分作七段，头占七分之一;坐的时候头占全身的五分之一;盘腿而坐，头与身体的比例是一比三点五。这是我国历代画家们观察研究出来的各种姿态下真实的、最美的比例。所以大千大师说：别问一个美人应该有多高多矮，只要头和身体的比例匀称、均衡就美。

古时衣裳 美过时装

从身材又谈到了衣裳。他指出了一件平常少有人注意的事，他说：你仔细看中国从明朝以来一直到今天，所有仕女画中的衣裳都是穿不上、脱不下的，因为古往今来的画家根本就不了解女人的衣服是怎么做的，怎么穿上去的。当然他们可以辩称是写意，但是如果一个画家不了解人体的构造，衣裳的原理，怎么能体会出其中的意思来?画家固然要求美，却也不能失去了事物的真像。这位颇能接受西画透视理论的国画大师赞成学画的人应先学素描，也同意教导学生先画人体模特儿的西式教法。
国画中的美人穿的都是古装，轻飘飘的，非常潇洒，他说，衣裳穿得一臃肿，人就不美了，棉袄是不入画的。从来好像没见人画过穿时装的美人，难道只有古装才美吗?像旗袍、长裙等时装美不美呢?大师认为时装还没有达到最美的境界，因为时装本身时时在变，今天看来美的时装，过一阵不流行了，就变得不美了，时装的美是短暂的，站立不住的。再说，我们中国人欣赏的是线条的美，不像西洋人欣赏浮面的美。古代的衣裳具有丰富的流线型线条，又有水袖，又有飘带，当然这种衣裳美的价值超过实用的价值，这种极飘逸的衣裳，非常符合我们中国人的审美思想。今天的时装是讲究实用而非线条美，像西装的线条就太生硬了，不够飘逸，旗袍虽然有线条，却不丰富，这也是所谓的时装不够美的意思。大师说：如果有一天时装到达最美的境界，就可以入画了。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题外的问题，就是时装也许不够美，但是现代的一些事物如飞机、汽车够不够资格入画呢?大师说，飞机和汽车不难看，可以入画，但是要看画家的造诣是不是能把它表现得好，看起来完全是中国画的精神，跟画中其他景物调和。他举例说，他的二哥善子先生生前在美国时，有一次到一个朋友家去做客，看到主人家门口停了一辆汽车，在饭后挥毫作画时，就顺手用勾划的方法在画中画了一辆汽车。这幅丝毫没有让人觉得它不是一幅中国画，非常调和美丽。虽然像汽车、飞机这种吵闹和缺乏韵味的事物，跟中国人爱静的习惯不协调，比不上马车、轿子或船容易入画，他却认为画得线条美就行。线条若画得美，现代的事物并非不可入画，线条画得不够美，即使画古代的事物也不美。他说，要能够把古代没有的事物画在国画中，不变画的原理而得其神态，有古意而不落俗套，一个画家必须要有绝顶聪明的才情和勤苦的功夫才行。
话题一扯远，大千大师又有许多感触，他说：如果单单为欣赏，我们尽可以画些最美的东西，画家却还负有历史性的使命，如果唐代的画家不画当代的人、事、物，我们现在就无法了解当时人的服饰、打扮、民情、风俗、活动、事迹。如今我们假使只画古代的事物，不画今天的一切，将来我们的子孙如何来了解我们今天的情形呢?他提到这一点，使我想起近年来国画界曾一再讨论过画人物究竟应该以古代人物或现代人物为题材，结论当然是应画现代的人物或具有现代精神的人物。不过事实上是现代美的特色跟古时不一样了，如果再用传统的画法去表现，就有点格格不入，许多画家认为国画要表现现代精神，只能用古时一种具有拙味的画法来表现。
谈了些题外话，我赶紧把它扯回去，我问大师，美人穿上美丽的衣服固然是相得益彰，然而人的身体不也很美吗?国画会不会像西画一样画裸体美人呢?大师说，从古画上看来，我国在宋朝以前并没有压抑女人的身体美。在六朝时期，女人穿的衣裳形式有点像日本和服，腰带系得很紧，衣襟处露出胸部较高;唐朝从初唐到盛唐画仕女画都在两腋两旁勾画两笔，表示高起的胸部;直到宋朝受到理学的影响，才不把女人的身体美画出来，以示端庄守礼。在国画里画裸体人物的只有一些春画和佛教画，而佛教画都是有警世含义和教训的。

内外结合 方是真美

谈到这里，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师家中所有的宾客也都等待着要与他谈话。大师开始为我做结论时，一个女人的五官四肢长得如何并不是决定她是不是美人的全部条件。我们中国人讲究的美是一种神态和意味的美，就像国画画一个美人绝不是静静地坐在画室里，如西洋人画的人物写生一样。我们画的美人总是有动作的，例如在扑蝴蝶、在奏乐器，并且跟自然环境配合表现出一种情趣，我们欣赏这些美人在动作的神态、仪态、姿态中流露出的美。这种美的神韵是要由美丽的心地和良好的修养发出来的。我们中国人形容美的姿态如行云流水、婀娜多姿，就是外观和内在美的结合，一个人必须有内在的修养才能自然而然地在行动上表现出美来，如果没有温柔、闲雅的内在美，徒然忸怩作态，反而不美。
大师最后又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我把握住最后机会提出几个简短的小问题，都是有关女人的。我问他，他一生遍游世界各地，看尽天下美女，他认为中国女人美还是外国女人美?他笑着答说：当然是中国女人美，他根本不留心去看外国女人，他认为中国的样样都是好的。
他对目前全世界都流行的妇女解放运动的看法如何呢?他说：中国一向并没有歧视女人，现在争男女平等的女人真是自讨苦吃。过去中国男人娶妻时要对妻子下聘，意思是我聘你来我家为我传宗接代，结婚时新郎要向花轿作揖表示尊敬;中国的家庭一向是男主外，女主内，这也不是看不起女人，是把沉重的、困难的工作交给男人做，以保护女人。现在女人争取女权、要出去工作，让男人进到厨房，这对男人来说是反而讨了便宜啊!
女人也能学画吗?大千大师说：男女的才能并无二致，女人学绘画少有大成就的主要原因是为别的事分心太多，不能专心绘画造成的。他说，人人都能画，他最反对“三分人事七分天”的说法，这句话应该改成“七分人事三分天，用功人人能成功”。
答复了这些问题后，时间真的不早了，我起身告辞，大师亲切地送我出大门直朝电梯口，我不敢劳动他，他道：“第一次来我家的人，我一定要送他的。”谦虚多礼使我原本对这位誉满中外一代宗师的尊敬又凭添了几许。

(1978年)

陈晓君，女，台北《妇女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