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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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楚天辽阔一诗人——记我的朋友郁达夫》

一我应该替南国的朋友们欣庆!我国有一句古话,“诗穷而后工!”这一个“穷”字,不一定是指“贫乏”,而是泛指一个诗人的不得志和不得意。好像诗人是天生着憔悴的。不是憔悴,不配做诗人;做了诗人,就更发憔悴了。南国的朋友,在万方多难的今日,能够一谈郁先生的文章、诗,这是够欣庆的!能够知道他的行止动静与生活姿态,也是够安慰的!告诉诸位:他现在是移家避难到洞庭湖之一角——...


我应该替南国的朋友们欣庆!
我国有一句古话,“诗穷而后工!”这一个“穷”字,不一定是指“贫乏”,而是泛指一个诗人的不得志和不得意。好像诗人是天生着憔悴的。不是憔悴,不配做诗人;做了诗人,就更发憔悴了。南国的朋友,在万方多难的今日,能够一谈郁先生的文章、诗,这是够欣庆的!能够知道他的行止动静与生活姿态,也是够安慰的!告诉诸位:他现在是移家避难到洞庭湖之一角——湖南省的汉寿县城,也就是我的故乡。在最近,我由长沙回乡和他玩了几天,就借此做一个报道,寄惦念郁达夫的朋友们。


有一天晚上,我在长沙市上一个楼上和朋友谈天,忽然接到从常德来的一个长途电话。我惊喜,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打电话的人是谁呢?就是郁达夫。他告诉我,住在常德武陵花园,要将全家搬到汉寿去住。汉寿是我的故乡,所以他要找我。但,他为什么要住汉寿?何以知道我在长沙!当时我没有问他,也因长途电话不好多言。我放下话筒,即派人去打一个电报寄往在汉寿的妻,托她替达夫找房子,照料一切。
一星期后,我因公返籍。回家的第二天,正待邀着妻去访达夫和他的夫人王映霞女士(达夫《日记九种》的主人公),外面走来一个穿青灰长衫的人,一看,不是达夫是谁!
他并没有瘦,但稍为出老一点。将近十年不见面的老友还是从前那样天真烂漫的,口角常带一点儿微笑,发尚是青的。这些,都强过于少他四岁的我。
他是听了我已回乡特地来看我的,是一个酷暴的正午。还讲不上几句话,我正要问他为什么看中了汉寿和怎样知道我在长沙,我的话刚踱到嘴边,而他的脚已伸出门外,像有急事的一般,暂别了,其实达夫是永远不会有急事的,我这样想。
从炙日古桑的浓荫下消失了一个诗人的幽影,大概达夫是奉王映霞女士之命而来又奉了王女士之命而去了,我含笑送他行。


第二天,我带着我的长女鸥去访达夫。他是住在我的一个亲戚家里,这亲戚是一个多愁善病者,一个留东老同志蔡君。汉寿有两样特产一向着名,叫做“黎蛋蔡醋”。黎家的皮蛋已成过去,只有蔡家的醋至今不衰,蔡君便是这家醋馆的老板。
刚跨进黑栏杆门,瞥见一个女子正替两个小孩洗澡,那女子穿着一身淡湖色的旗袍,头发蓬蓬的,高个子,强健的身体。仓卒见有客人来会,便回转头要叫一个人的样子;那一个将被她叫的男子却赤膊着,向房内窜入。哪里知道来的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客人,而是一个十多年前的老朋友!
终于一转身达夫穿着一件小褂笑嘻嘻地走出来了,而他的夫人王映霞女士也草草地将小孩子的澡洗完,开始与我和鸥儿谈天。
达夫毕竟多少有点科学化了。在以前,他打了赤膊,决不会因客来而穿衣。以前的“野”性,人世沧桑,便会转入一个所谓“礼义之邦”,“中庸之道”来了。
达夫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喝啤酒。”
从房里,从堂屋角落里,从水桶里,陆陆续续拿来了一瓶一瓶烟台啤酒,用起子开了盖,王女士开了一罐青豆。我们便在这啤酒香中青豆味里消磨了两个钟头,醋铺的老板也陪着谈天。
这些啤酒都是达夫到汉寿后一古脑儿向街上收集拢来的。他说:“这啤酒在汉口买两块钱一瓶,就说长沙也涨到一元五角,在汉寿还只买六角四分,汉寿的商人真是再本色没有了!”大概收集啤酒是郁达夫到汉寿第一件得意的事!
在说话里,他解答了我的疑团。他本来是从武汉到沅陵去,四天四夜才到常德,有一个朋友胡君谈及汉寿地不当冲,生活程度低,适于住家避难,他买了一张地图印证,坚决了信心,打定了主意。胡君问他有无汉寿的友人,这当然就轮到我的头上,这是他打长途电话的由来;我在长沙,是他听自郭沫若。
两人吃了四瓶啤酒,两人的脸稍为泛点红。出门时,王女士笑着说:“才喝这一点就红脸了!”我说:“恐怕是‘映’的一点‘霞’光吧?”引起达夫、映霞都笑了。
在路上,我问鸥儿对于郁伯母的印象。最天真可爱的鸥儿率真地答道:“真精明能干啦!身上穿的衣料才一角钱一尺,多便宜,多好看,还是在杭州时趁着大廉价大批购置的。三个小朋友的书籍玩具有好几箱,也买得极便宜。郁伯母亏她真想得到!”


隔几天,我和妻邀达夫去游我们县里有名的南湖,七八个亲戚同往。出大南门到潾水桥,向一家小渔户租船。妻指着那渔户家里梁上一个大篾篓,像旗女的长髻,系着一根长竹篙,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猜不着;再问达夫,也不知。我猜是弄鱼的,达夫猜是绞丝草的,都不是。那渔户里的小女主人笑着说:“这是洗芋头的。”大家才恍然大悟。前面就种的一塘芋头,谁教你不注意环境呢?
以一元钱雇了两只船,到南湖去采菱。湖水是那样清翠,远远金牛山的浓黛,争来扑人眉宇。另外有几个少年亲戚,一个人荡桨,一个人唱歌,一个人躺在船头赤足伸入水里,那样的悠闲,简直把南湖当做玄武湖了。
南湖的一角便是史家嘴,是我的祖茔,停舟在一棵大树下,上了岸,我们排列着行最敬礼,达夫也恭恭敬敬地三鞠躬。想到看庐墓的一家渔户而为水所隔,只得在祖茔前徘徊,在大树下乘凉,风吹得潮波皱皱地。
风越吹越大,船开到一个避风的湖面。那里有的是菱,我同达夫坐一船,同船还有几个女孩子,各伏着船边努力的采菱,一会儿便采了一满篮。我们一边采一边剥来吃,鲜嫩非常。由于菱,由于此地是南湖,我和达夫都不期而然地同想起了嘉兴的鸳鸯湖。
妻和她们所坐的一船,停泊在不远的湖面也都在采菱。除采菱外,我们原想在渔船上买点鱼。南湖的鱼是有名的,尤其是鳜鱼。可惜今天风大,风大则无鱼。问了一两只渔船都无鱼,我记得在上一次归乡偕妻游南湖,以三角的代价在渔船购得四条尺来长活鲜鲜的鳜鱼,我们是何等的高兴。
船仍然回到潾水桥,妻等回家。因时间还早,我和达夫,及我的两女孩将船拖过平堤放下隔堤的另一个湖面,用篙撑向荷叶的深处,这里又是一个世界,一幅画面。这里统统属于南湖。南湖不独出鱼,而且出藕,船撑入万荷叶中,不但看不见船,看不见人,连水都看不见,只有一朵朵的荷花挺立,在万荷叶中,向游人微笑。这是到着名的西竺山之路,由平湖到西竺山与由长堤到西竺山,水旱不同,而风景的绝丽则一。


西竺山在县城西郊外三里,并没有山,只是一个名胜,一个古寺——叫做净照寺,寺里有一个着名的古迹,即张旭的洗墨池,有大石碑一,刻“草圣遗踪”四字。池旁有一来鹤亭。在芭蕉的深处有一个畸形的动物——五爪鸡。
我告诉达夫,达夫最留心地方掌故,汉寿最老的古典与文化有关的,就是屈原的行踪。《离骚》上的“朝发枉渚,夕宿辰阳”,枉渚是常德德山旁边的一条枉水,辰阳就是汉寿。常德距汉寿九十里,一天可到。离县城西十五里一个大镇名沧港,就是屈子遇渔父之地,即所谓沧水;浪水在常德,合起来为沧浪之水,沧港之名以此。其他如李衡种桔与关羽封为汉寿亭侯,都经过确实的考证而显示汉寿的历史性。
隔两天,×医院刘院长请我和达夫吃饭,医院地点就在西竺山。我的妻一同被请,姊丈瞿君和刘院长有旧也来参加。在一个大院落中我们喝酒,谈天。
这医院的组织健全,院长精明能干。有一个剧社,包括平剧与话剧,干慰劳工作。大院落里打出一片锣鼓声,配着胡琴的音调,妻和我都唱了几句,满天的繁星闪耀着,新月刚画出蛾眉。
这次是夜归。上一次撑船到西竺山是同达夫在夕阳中信步而归的,走完了一座图画般的花姑堤。堤的两旁风景是值得音乐家来歌咏,诗人来描写,雕刻家来浮塑。
堤的北面是一片汪洋的明湖,湖边露出小滩和堤塍,露出杨柳,在杨柳梢头露出风帆。每一个堤岸的缺口,像守卫的兵,分立着两只白鹭,静悄悄地伺着流水中的鱼儿。有翱翔天空的花鹰,扑地降落湖面啄鱼腾飞。有小舟闲系在近处水面的柳荫深处,渐起了炊烟,像一层薄雾的迷蒙。斜阳的光映着远远的青山,射在碎金似的波面,摄入镜头便成了明月的夜景。
堤的南面是一望无垠的荷田,一片青青荷叶,在万绿丛中点缀三数点红的白的荷花。薰风将芬芳吹上堤,将荷花的香气和荷叶的清气吹入游人双袖,将几只白鹭吹过这边漠漠的水田。傍这广大的荷田,有葱郁的一带林木,黄瓦与白墙的两座古寺,数十家瓦屋与茅舍,及放在青草坪不吃草的牛羊,假使有一只小舟撑过,你不能发现他是小舟,竟像一只碧绿色的蚱蜢。假使真有飞机飞到,也会变成一个点水款款飞的蜻蜓。
堤是完整的,带着一点曲线美的,夹堤有林木,堤上有人家。这就是有名的花姑堤。我和达夫在归途小立堤上激赏大自然的美景与湖山的胜况,流连几乎忘返了。


在县城里的事情实在太忙了,除掉一次在明湖中,一次在柳荫下,一次在啤酒里,再没有功夫和达夫畅谈。离县的前几天,遇着达夫数次。一次在县长的宴席上,他穿着我们大国风度的礼服——蓝袍黑马褂;一次在姊丈家里,那晚恰是七夕,他神驰天上的双星。离县的前一天,我办了几样菜,也设法收集了一打啤酒,请几个至亲密友陪新来县的刘院长和这远远从富春江上而来的一双伉俪。是在我住的湘真馆前院落中,围着芦篱,两株古桑给我们作彩幔,院子里面种了一些花草。
因为以前几次请达夫夫妇吃酒而王映霞女士不是畏热就是招扶小孩都没有同达夫光临,我对妻说:“你猜密司王,来不来?”妻说:“我们请她是一定来的。”这话还没有歇音,远远望见在大门外来了两个客人,一个穿着白色制服戴铜盆帽的是达夫,离开他不几步是一个新时代的女性,一身洁白的衣装,不是映霞是谁呢?
许多青年都倾倒达夫的新文学及其天才,所以在他的寓所,常常有三三五五的青年去拜会,许多读过达夫《日记九种》的青年都很想一见王映霞。“王映霞”在郁达夫的生命线上是一个据点。结樆十二年的悠久而光荣的历史,三个玲珑可爱的小宝贝,西湖的月色富春江上的云霞织成了一幅爱的屏风。然而,不知道如何,在最近有了一点点无可隐讳的烙印,那便是在汉口《大公报》上大家都看过而引为惊异的王映霞的出走与郁达夫的自白。现在,王女士回来了,而且丢开大都市的武汉情愿寄托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汉寿来了,在家中教养她的三个小孩,每天替小孩洗澡当做一门功课,每日早晨提着一个篮子到街上买鱼。“汉寿的鱼,是这样好,这样便宜!”她和她的达夫异口同音的交赞着。鲥鱼因为江封锁了不能回头入海,流亡到汉寿来,认识了以前住在此地的妻的好友芝生两母女,再与郁达夫、王映霞结了缘,常常成为席上珍了。可怜,在下江卖几块钱一条,在汉寿卖五分钱一斤,埋没了英雄却结识了知己。
我们希望这一双嘉宾永远居在汉寿。希望达夫像苏东坡买田阳羡、王摩诘筑室辋川,希望达夫不要老像屈原行吟而真正卜居,希望达夫心身康健安静多想几篇东西煽动南国抗战的热情。希望映霞惩治大都市的罪恶而鼓励乡村的清气。希望这斗大的城池中永远有一个长身玉立的康健女郎提着篮儿买鱼。希望那三个小朋友永远离不了母亲替他们洗澡一直洗到生出很长的胡子。真的,人生是要放达观一点,达夫是不必悲伤了!
当晚霞流丽的时候,展开了我们的离筵。有些想看王映霞女士的都在篱外窥视。有的夸赞她生得婷匀,有的说她一口好牙齿,有的赞美她秋水般的双眸,有的羡慕她的烫发,羡慕她的衣履。而我们的诗人郁达夫先生呢,却陶醉在啤酒的氛围中了,沉醉在一个忠实的信徒对于教主的伟大怀抱中了!雨后的宇宙好像泪洗过的良心,创后的魂灵好像花裹着的裂口。人生原像波纹,没有风,便会镜一般的平静。

(1938年)


易君左(1898—1972年),湖南汉寿人。父易顺鼎。1916—1918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政治经济学。1918年9月,入北京大学法科政治门。1922年秋,在安徽法政大学任教,与郁达夫同事。1923年在上海泰东书局任编辑,又与郁达夫同事。抗战时,任四川《国民日报》社社长,曾与张大千在青城山为邻。后又助于右任、卢前编《民族诗坛》,倡导“新体诗”运动。1949年后,任香港浸会学院教授兼中文系主任。1967年赴台湾,任台湾中华学术院诗学研究所委员、中华诗学社社长,主持《中华诗学》月刊。

着有《中国政治史》、《杜甫今论》、《中国社会史》、《中国文学史》、《闲话扬州》、《西子湖畔》、《摩天集》、《中兴集》、《君左诗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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