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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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起草莽 诗歌本性情——布衣诗人魏耕的抗清生涯

英雄起草莽 诗歌本性情——布衣诗人魏耕的抗清生涯人们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清康熙三年(1664)九月初七,随着民族英雄张苍水那一声“好山色”的悠远回声,大明王朝终于沉入苍茫的历史之中……然而,人们也许还不知道,仅仅在两年前的六月初一,也是在杭州的街巷口,也是一个宁波的抗清志士,同样在杭城市民的泪眼中告别人世他就是终生奔波于抗清战场上的慈溪布衣诗人魏耕,与张苍水、杨...

英雄起草莽 诗歌本性情——布衣诗人魏耕的抗清生涯

人们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清康熙三年(1664)九月初七,随着民族英雄张苍水那一声“好山色”的悠远回声,大明王朝终于沉入苍茫的历史之中……然而,人们也许还不知道,仅仅在两年前的六月初一,也是在杭州的街巷口,也是一个宁波的抗清志士,同样在杭城市民的泪眼中告别人世他就是终生奔波于抗清战场上的慈溪布衣诗人魏耕,与张苍水、杨文琮并称为抗清殉义的“西湖三忠”的烈士。

一、连岁戈铤催逐客,奔走东西南北途——魏耕的奇崛人生

魏耕是明末清初抗清斗争中最为奇特的一个斗士,这奇特表现为他奇崛的人生道路和奇特的抗清生涯。

魏耕(1614—1662),原名魏壁,字楚白,谱名时玲,又名白衣,改今名后字野夫,号雪窦山人,又曾一度改名甦,慈溪(县治慈城)西乡魏家桥人。

魏家是慈溪西乡的望族,聚居于二六市魏家桥,距慈溪县城10公里,位于慈江北岸,其祖上多有闻人。其中明成化十七年(1481)进士魏英最为著名。魏英官至贵州巡抚,曾多次平定西南地区的骚乱,为官清正廉洁,致仕后退居故乡,吟诗作文,安度晚年,其长者之风为人敬仰。魏耕就出生在有着这样传统的大家族里。

少年魏耕非常聪颖,7岁时从叔父读书,“日诵数百言,复背如流”。看到侄子如此敏慧,叔父对其要求更高,小小少年学习任务也为之加重,这让母亲朱氏大为心疼,就对叔父说:“孩子太小,能否宽容些?”叔父便对嫂子直言:“我对这孩子的爱比嫂嫂你还要深呢,只是看到这孩子天资不凡,将来会以文章名世。如果现在不抓紧学习,将来不成大器,那就是我的过错了。”7岁的魏耕应声而谢:“我一定遵照叔父的教导,努力学习。”这样过了三年,魏耕的学业大进。(参见魏霞《明处士雪窦先生传》)

但不幸的事发生了,在魏耕14岁那年,他的母亲朱氏不幸逝世,家道中落后的魏耕跟着父亲魏忠显到湖州谋生。当时慈溪西乡人多学衣工,其声名远达京师,北京的达官贵人要做礼服,必先请慈溪裁缝。少年魏耕从此加入这一队伍,以此为业,成为串门走户的裁缝师傅。但他不同寻常之处在于日为裁缝,夜为学子,于工余之时,挑灯夜读。常常子夜之时,其室仍一灯如豆,灯下孤影憧憧、书声悠悠,并经常利用进出大户人家之机,向宿儒耆老执经叩疑。于是其不同于工艺人的气质谈吐立即传遍湖州城中,成为一大异人。他的高超技艺和文雅气质被凌祥宇老翁所看中,凌翁便请他为门客,资助他学习,如鱼得水的魏耕自此更加勤奋好学。弱冠之年,他参加了归安(治所在湖州)县的童子试,知县李公看到魏耕试卷,赞赏不已,将其卷放置案上。恰逢其弟子周跃雷来拜谒,周跃雷也是慈溪人,当他看到魏耕的文章时,拍掌大呼,对老师说:“这卷子宏深朴茂,有古大家风,远不止于归安县童子试的冠军了。”于是李知县将魏耕列为第一。揭榜后,归安童生们看到一个外乡来的民工居然县试夺冠,于是纷纷串联,由城中儒士出面反对,以魏耕为外籍(慈溪)之由阻止其为归安学子,但知人善任的李知县坚持以文取士,加以解释,终于平息众议。魏耕从此名正言顺地进入归安县学,成为在籍学生。凌祥宇看到魏耕如此了得,连忙将女儿嫁给魏耕。魏耕自此于湖州安家,潜心研究,并在督学许公主持的考试中再度夺冠,成为湖州城中的青年俊才。正当他沿着科举之路前行时,天解地崩的大事变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进程,也改变了魏耕的人生道路。

1644年,李自成农民军攻入北京,崇祯皇帝吊死于煤山,明朝灭亡。此时的魏耕虽然仍是一个秀才,未曾受过一官半职,也无一丝俸禄,却以明朝之臣自视,将衣冠悬于堂上,向北面稽首长拜,誓言道:“予虽在草莽,亦君臣也。”(魏霞《明处士雪窦先生传》)此时,清军趁机入关,占领北京,随即追击李自成军,又派兵南下,一路直取南明弘光政权。不堪一击的南明军队望风而溃。清军铁蹄所至,皆为尘土。清军很快占领南京,攻陷江阴,三屠嘉定,势如破竹,直逼浙江。1645年7月1日,明潞王朱常涝奉弘光太后之印监国于杭州。但不到5天,听说清军逼近杭州,在浙江巡抚张秉贞、总兵陈洪苑的鼓动下,于7月4日(顺治二年六月十一日)主动打开杭州城门向清军将领勒克德浑、博洛投降。与此同时,杭州附近的嘉兴、湖州等地相继沦陷,南明官兵退居于钱塘江南岸防守。当湖州失陷后,魏耕立刻投入到反抗清军的斗争中。当时吴江人吴昜以太湖为根据地,进行抗清活动。吴昜字曰生,崇祯十六年进士。南京弘光政权建立后,授职方主事,留扬州监军。弘光元年,吴昜奉调征饷,未及还而扬州失守,吴昜就与举人孙兆奎等起义反清,屯兵长白荡,出没太湖、三泖间,和南下的清军作战。在福州监国的隆武帝授吴昜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江南诸军,封忠义伯。在绍兴监国的鲁王也授吴昜为兵部右侍郎,封长兴伯。魏耕就近参与了这支义军的活动。1646年(隆武二年)五月,吴昜在太湖中的一个孤岛上登坛誓师。不久,由于叛徒出卖,吴易被清兵捕获,在杭州的草桥门英勇就义。太湖义军活动受到沉重打击,魏耕也中断了与义军的联系。

1645年7月,原明刑部员外郎钱肃乐等在宁波城隍庙集会聚义,派举人张煌言去天台迎监国鲁王。魏耕闻讯后,“遂挟策往从之“。不久,受命返回湖州,广交豪杰义侠。时韩绎祖、费宏现等倡议举义,迎芜湖总兵黄光著于太湖,遂光复湖州。清军见状派兵镇压,韩绎祖、费宏矶壮烈牺牲,魏耕幸而逃脱,但妻子凌氏和儿子被捕入狱。此后,魏耕披发僧装,麻鞋草履,奔走四方,从事反清斗争。这在魏耕的诗中有过痛彻心扉的记述。他在《岁暮远游与峤、崿二稚子》的诗序中说:“吾束发读书,蒙朝廷恩泽,兼祖宗以还,世有显人,为清白吏,不愿屈迹虔庭,自甘穷饿。汝母生于富族,亦粗知大义,既侍吾巾栉,固当黾勉同心。但哀汝等稚子无知,罹此困瘁,抚顶摩挲,言顾涕零。语云:‘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理所自然,夫何足怪!昔陶潜系出长沙,为晋处士,耻事二姓。屡值凶岁,往往乞食。潜有五男,曾不以为怨,堪为汝等标格也。岁暮冰雪,吾将行矣,繄唯二儿勉焉。”“‘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理所自然,夫何足怪!”何其沉痛之语!又是可等决绝之誓!正是基于这种不耻事二姓、坚守操节的信念,起于草莽的布衣魏耕以其奇特的人生态度和奇异的行动投入了涉及整个南中国的抗清斗争,成为这一时期最为奇特的抗清志士。

为了表明其与清廷势不两立之态度,他首先改名为“甦”,“甦”是由“更生”两字合成的会意字,这明白表达了他要使故国死而复生的意志和目标。但在当时清兵血腥镇压汉族人民反抗的恐怖形势下,又显得太露骨、太直白了。于是又改名为“耕”。此“耕”字大有深意。这“耕”字引自西汉时刘章的《耕田歌》。全诗仅四句。诗云:“深耕概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钳而去之!”这首农谚式的短诗,一无惊人之笔,却在西汉初期轰动整个社会,传遍大江南北。其原因在于这是一首寄寓深意的政治诗。其作者不是农夫,而是平定西汉诸吕之乱、斩杀梁王吕产的城阳王刘章。其诗产生的背景是当时吕后当权,重用吕氏弟子,诸吕封侯者遍布朝野。而身为刘邦子孙的刘章时封朱虚侯,在宫中任宿卫。他在吕太后举行的一次酒宴上,拔剑而歌,唱出此曲,歌毕太后默然。“顷之,诸吕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剑斩之,而还报曰:‘有亡酒一人,臣谨行法斩之。’太后左右皆大惊。业已许其军法,无以罪也……”这首诗明言耕田,实为言志,妙在全诗不露痕迹,而闻知者皆会其意。尔后刘章又独闯未央宫,斩杀吕产于郎中府吏厕中。后封城阳王。正由于其特殊的产生背景和作者的传奇经历,使《耕田歌》作为西汉时期标志性的政治诗,与《大风歌》一样流传后世,而魏耕取其诗名“耕”字为名,就暗寓着要把这片沦陷的土地重新翻过来,赶走“非其种”的异族。而自此后,他一直为此目标而奔波不息,直至殉难。

魏耕对清廷视如寇仇,他称清军为“贼”,称清廷为“虏庭”。他用最富攻击性的语言描写清朝统治下的神州大地:“蓟门不可行,北望使我哀!冰雪截马角,狐狸驰蒿莱。”“中州寡安壤,江介无逸津。”“豪仆强奴塞路隅,猰㺄豺狼日纵横,皇天无眼见不及,细民愁困何时终?”清军人关铁蹄所至之处,田庐被毁,人民被掠,地方经济遭到极大破坏,《清圣祖实录》也公然承认“诸王、将军、大臣于攻城克敌之时……多将良民子女或借名通贼,或将良民庐舍焚毁,子女俘获,财物攮取”(转引自翁独健《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第697页)。而魏耕所在的浙江,辿受清军凌辱、镇压的程度尤为残酷。湖州城内外的寺院大都被摧毁,“戎马蹂躏,僧众散尽,荒秽不堪”(《重修祗园寺碑》,陈学文编《湖州府城镇经济史料类纂》)。金华城被攻占后,“城破被戳,玉石俱焚,街巷家室白骨累积,有义士及僧集骨达旬,积累三处,一西华寺,一旌孝门外,一马岭坡,开大穴葬埋,时称‘难墓’”(康熙《金华县志》)。清军进入魏耕故乡宁波后,纵兵掠夺,稍有不从,格杀不论。清顺治八年(1651)九月初二,清军攻破定海,又实行屠城,“阖城被难”,东阁大学士张肯堂一门27人尽死,殉难者万余人,男妇流徙散失,不可胜数。宫阙、城郊、民居等,悉皆焚毁,后来当地人民称这一天为“难日”,居民于每年的这一天,设野祭以祀死去的先民,称作“屠城烫饭”。浙东思想家朱舜水记载了清兵在浙江的暴行:“既已养之,仍要淫其妻女,不敢不从。若有一家杀死兵丁,诬以谋逆,则阖村洗荡,不得已忍辱忍气,不敢轻举。”“其余奸淫万状,科派百端,又其罪之最重者……他如既纳民丁,复输盐灶;一人两役,朝暮值官。见事风生,吹毛索垢。牧养生刍,遇物攘夺。大兵所过,四出骚扰,指称奸细,搜灶株连,处处皆然,人人饮恨。虽民间冤惨号天,然无力俾离水火。”“诸凡所为,何惨刻之甚!”(朱舜水《朱舜水集》,中华书局)

在清廷残酷统治下的浙江惨状让魏耕义愤冲天。魏耕曾名白衣,他也确是白衣,没有食过明朝政府的一天俸禄,但他自认为与明政府有君臣之义,自觉地充任汉族统治集团的代表,反对满洲族贵族染指和取代汉族地主阶级的统治。同时,明代士人的气节又给以魏耕极深的影响,这种气节又与夷夏之别相结合,便形成了魏耕坚定的抗清立场和灵活的斗争艺术。

魏耕在复明斗争中殚精竭虑,出谋划策,又风尘仆仆,奔走联络。他不像一般的抗清志士投身于某一支部队进行斗争,而是立足浙江,放眼全国,奔走于各方进行联络策动,可谓全国抗清斗争的总联络员。从当时的抗清斗争形势看,虽然军队数量不少,抗清基地遍布浙江、福建、江西、广东、云南等地,但南明诸政权之间纷争不已,初有鲁王政权与隆武政权的对立,后有永历朝廷的内部纷争,其余各派之间也钩心斗角,互相倾轧,终使清廷坐收渔翁之利,步步为营,时时得利,攻占江南诸地。为此,魏耕在政治上首先谋求联系南明政权,使复明活动有总体目标,所以他初投鲁王,继转奉永历,与南明政权取得联系,从而取得行动的合法性。更为难得的是魏耕通过对全国抗清斗争力量的了解和全国地势的分析,制定了一个长远的光复战略。他认为要光复大明,必须靠战争解决问题,而这个战争要依靠东西联动,东征北伐。他认为要对抗清军,恢复大明,必须以云贵的永历皇帝为号召,以川陕之地,荆?襄之军与闽浙水师相呼应,方能聚合全力,取得成功。“中原地势归秦陇,五岭兵机在海涯。”(魏耕《寄萧山于克振兼示毛奇龄》)这个以秦陇为基地东征,以闽浙为据点沿海北伐,而会师长江、直取中原就成了魏耕行动的目标。这是一个非常有见识也是行之有效的战略计划。其战略眼光和全局观念超越了当时的诸多当局人士,确是当时抗清斗争中最有抱负、最具全局观的一流人士。正因为他的卓越见识和出众的组织才干,使他在抗清斗争中脱颖而出,以志同道合的同志为同仁,实践他的战略目标。他的活动就围绕这个战略目标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针对秦陇地区,策动、联络夔郧山区义军东征,一方面促进、协助郑成功、张煌言闽浙海师北伐,并联络安徽的英霍义军配合,为此他“奔走东吴与西楚”,“我欲溯流上荆襄,自伤枯槁已暮齿”,“自怜头白滞他乡”,“啼猿袅袅黄鹤栖”,“华发终年事远游,征帆迭鼓下扬州。江回春涨峨嵋雪,地转涛鸣三峡流”。而在这些奔走中,魏耕与各方义军和抗清士绅有了紧密的联系,这其中尤以他与张苍水和钱谦益的联络引人注目。

张苍水为宁波府鄞县人,为浙东抗清义军领袖,与魏耕为同郡同乡,相同的地域文化熏陶和共同抱负,使之互相接近。在“我生岂无命,何为使我漂流天南海北瞰”的奔走中,他对张苍水的军队尤为注意,“于时为兵部侍郎张煌言结客浙东西”(杨宾《杨大瓢先生杂文残稿》)。正是这种联系,使魏耕以后寄书给郑成功、张苍水献计有了基础。

另一个人物为钱谦益。钱谦益是一个明清之际争议极大的复杂人物。作为一代文坛盟主的宗师,钱谦益拥有众多弟子,南明政府中的瞿式耜和郑成功便是其中两位,“四海宗盟五十年”的文学地位无人可比。另一方面,作为南明弘光政府的礼部尚书,他不顾其妾柳如是的劝诫,以“水凉”为由拒绝投水殉国。尔后,在清军兵临南京之际,主动降清,于顺治三年(1646)为清政府礼部右侍郎兼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虽于当年五月以弘光帝及潞王等相继被害而引疾归乡,但这一生的大污点却是人所共知。此后钱谦益隐居常熟,在此十七八年中,钱谦益除著述外,还一直秘密联络、支持抗清力量。顺治四年,他因资助海上起兵,案发后系金陵狱四十余日,管制经年。顺治六年,他又以“楸枰三局”喻时局,上书固守西南的永历王朝,并受永历帝之命,联络东南义军。由于他的特殊地位,他对当时抗清斗争中非常重要的两个人物瞿式耜和郑成功都有重要影响。其在顺治六年即永历三年,他向时任南明永历朝兵部尚书瞿式耜写信云:“楸枰小技,可以喻大。有余着,有要着,有急着……夫要舍必争之地,不过数四。中原根本,自在江南;长淮、汴京,莫非会都,则宜移楚南诸勋,须重兵全力以窥荆襄。”(《瞿忠宣公文集》)为南明军队东征北伐设计了蓝图。而他对郑成功的关系更为密切,当郑成功、张苍水联军北伐至金陵城下时,年逾古稀的钱谦益放声高歌《金陵秋兴》:“杀虏横戈倒载斜,依然南斗是中华。金银旧识秦淮气,云汉新通博望楼。黑水游魂啼草地,山新鬼哭胡笳。十年老眼自磨洗,坐看江豚蹴浪花。”当郑成功驻军南京城外时,钱谦益还夜渡长江,与之相会。同时,钱谦益还与明遗民黄宗羲、吕留良、归立恭等保持密切联系,相通信息,所以黄宗羲有“平生知己谁人是,能不为公一汝然”之叹。魏耕为了联络各地义军,与钱谦益多有联系,而钱谦益对魏耕的抗清索志也极为推崇,他在给吴伟业的信中就说魏耕翼李翱、曾巩之亚,今世士侪,罕有其俦,而朴厚谨直,好义远大,可与深言”(钱谦益《牧斋尺牍与吴梅村》)。在魏耕诗集中有多首致钱谦益的诗。其《欲谒虞山钱大宗伯,途中书怀,先寄柬呈览》除表达对钱谦益的尊重外,也倾诉了他的不屈斗志。诗云:

四明狂客四十余,击剑拂衣意气疏。

泛海飘飘洪波咏,落魄凄凄下泽车。

来往苕南复苕北,门前五柳垂金色。

明月桥头酒一壶,醉来高卧清溪石。

前岁纵横计不成,仰天大笑还振缨。

授书恰思下鄞去,采药乃向玉山行。

玉山彩翠摇萝树,仙人楼阁云边住。

中有仙翁餐云腴,印心曾把楞伽注。

峰西白鹤破鸿濛,翩跹有客驾长风。

虽然未进胡麻饭,曾识井上双梧桐。

此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虽然抗清斗争受挫,其计未成,他仍不减其自信!“前岁纵横计不成,仰天大笑还振缨。”这诗表明了魏耕与饯谦益在抗清斗争基础上结成了相知相惜的情谊,为此魏耕才能直抒心声。然而钱谦益的著作《有学集》中多有魏耕朋友朱士稚、陈三岛等人名字,却不见魏耕之名。对这种情况,陈寅恪先生分析说:“牧斋此数年间屡至苏州,绝非仅限于文酒清游,实有政治活动。观其假我堂文宴互与酬和之人,皆属年辈较晚,阴谋复明者,如归玄恭、徐祯起等。可以推知,当时魏(耕)氏亦曾参与此会,但以郑延平(成功)攻南京失败之后,清廷追究主谋,魏氏坐死,同党亦被牵累,后来编《有学集》,殆因白衣(魏耕)之名过于显著,遂删去牧斋与其倡和之作耶?候考。”(陈寅恪《柳如是别传》)陈先生之考证可为解疑之论,但魏耕与钱谦益的交往,自是其抗清活动的重要一环。

在顺治年间,由于抗清斗争的暂时沉寂,魏耕在其妻子出狱后,有一段时间隐居湖州,与钱缵曾、陈三岛结为诗友,以后又都成为地下反清集团的重要成员。钱缵曾,字允武,归安(今湖州市)人,明生员,其“家素饶,慷慨喜周人急”(屈大均《生员死义传·钱缵曾》)。与魏耕同起义兵,参加韩绎祖等的湖州起义。失败后,他与魏耕、潘廷聪、祁班孙等继续为“气节交,酒酣耳热,对生客大言,无少顾忌,暇则作诗歌”,写在墙上“指斥当路”。(杨宾《杨大瓢先生杂文丛稿·魏雪窦传》)其诗多清婉绵丽,语必悲凉顿挫,令人流连宛转不能舍。两人结识后以意气相投、节义相同而成至交,以后相伴终生,为抗清奔走,直至在杭州同时殉义。陈三岛,字鹤客,苏州府长洲(今苏州市)人,家境贫苦,“所居蓬户席门而求友若不及,中怀孤愤恒露于眉宇之间”(陈田《明诗纪事·陈三岛》)。与魏耕结识后,他义无反顾地投入反清地下运动。当友人奔赴湘楚联络义军时,他有《送友人之楚》诗相送,诗云:“祖生长自往,孤夜听鸡鸣。”其恢复之志殷殷可见。而《出门》诗云:“跃马出战场,决死夫何疑!缱绻恋妻子,壮夫所弗为。”一个誓死报国的志士形象跃然而出。他们三人皆宗李白豪放诗情,而在明清之际,李太白式的直抒胸臆、无所畏忌诗风正恰合这些抗清志士表达情感的方式。为此,这一阶段的诗歌唱和,虽多闲逸之事,退隐之情,从中却隐藏着斗争的豪情与恢复的壮志;而且这一时期,魏耕还与钱绩曾联手编印《吴越诗选》,借此“征古今诸名家诗稿,汇选成帙。一时名宿如虞山钱宗伯谦益、山左姜保御埰、湖广曾翰林允昌、姑苏吴学士伟业,并不惮问关特稿乞评选”(光绪《慈溪县志》)。《吴越诗选》的选编,为魏耕联络各界人士,特别是身为清朝高官和社会知名人士提供了正当理由。在选稿时,魏耕、钱绩曾对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兹、普溶等人特别关注,“尤着意,别为一条论列之”,而这些名家宿老对魏耕、钱绩曾的倡议予以充分的理解和支持,纷纷“持稿乞评选“。这一反常的举动既反映了鼎革之际文化名人的复杂心态和文坛间相互依存的关系,也说明了秋耕在当时文坛和社会的影响力。“似朱魏等不避新朝斧钺而翻于此数人别有戒心,其故可深长思之。”(黄裳《翠墨集·藏书题跋》)魏耕作为一个抗清斗争联络员、对各方人士的亲和力和影响力由此可见,正是这些能力,使他当之无愧地成为全国抗清斗争的总联络员。

这个历史使命的完成有赖于绍兴祁氏兄弟的帮助和支持。祁氏兄弟为祁理孙、祁班孙。祁理孙字奕庆,班孙字奕喜,山阴(今绍兴市)人,明苏淞巡抚祁彪佳之子。清军人浙,祁彪佳绝食殉国,其族侄祁鸿孙将兵江上,祁彪佳子祁班孙罄家输饷。(参见李聿求《鲁之春秋》卷十四)江上义师溃败后,祁鸿孙忧愤而死,祁理孙、祁班孙“兄弟以故国乔术自任”,“好结客,所居西有园,日寓山”,“客之故衣冠者多集于此”,“屠沽浮贩之流兼收并蓄”。为此,浙东抗清之士多于此地聚集,“竞以气节相尚,无所顾忌”,此时,魏耕在联络张苍水北征时需要一个联络处,而祁理孙兄弟作为江南有号召力、又有经济实力的家族,其寓所自然成为上选之所。正由于这样的选择,使魏耕有了施以抱负、尽展性情的场所。

魏耕是通过山阴人朱士稚而结识祁氏兄弟的。朱士稚字伯虎,又字郎谐,与张宗观(字郎屋)并称为“山阴二郎”,为明吏部尚书朱庚之孙。朱士稚以千金结客为人告发入狱,赖张宗观等友救助出狱,出狱后与魏耕、钱缵曾、陈三岛结交,并介绍魏耕与祁理孙、祁班孙相识,又来往于南京、苏州、嘉兴、湖州一带,联络抗清力量,传递反清信息。因长期奔波而病卒于顺治十七年(1660)十二月,葬于绍兴大禹陵西。

魏耕性格豪放,“狂走四方,思得一当,以为亳社之桑榆。公子兄弟则与之誓天称莫逆。魏耕之谈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饮,礼法之士莫许也。公子兄弟独以忠义故,曲奉之”(全祖望《鲒埼亭集·祁六公子墓碣铭》)。魏耕的性格独特,感情外露,与明末公子那样,他喜欢放浪形骸、尽显性情,携妓赋诗,狂歌痛饮,并于这种狂欢中完成他抗清的使命,挟妓游冶是晚明以来的时尚。万历时,茅元仪到南京组织秦淮大社。“尽四方之词人墨客,及曲中之歌伎舞伎,无不集也。分朋结伴,递相邀招,倾国出游,无非赴止生(茅元仪)之社者。止生之名,遂大噪,至今以为美谈。”(周亮工《书影》卷二)另有朱承采于“万历甲辰中秋,开大社于金陵,胥会海内名士,张幼于辈分赋授简百二十人,秦淮伎女马湘兰以下四十余人,咸相为缉文墨、理弦歌,修容拂拭,以须宴集,若举子之望锁院焉。承平盛事,白下人至今艳称之”(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而明末清初的妓女又多豪爽俊秀之人,如柳如是、李香君、马湘兰等均是有着强烈的抗清意识又富才情的女人。为此,文人士子如陈子龙、侯方域等均乐于交往,如名妓柳如是与陈子龙、钱谦益的相恋之事便是一例。这也成为一时时尚。但于士林来说毕竟属于不雅之趣,为此对魏耕这一嗜好,世多讥评。浙东名士全吾骐、全祖望祖孙就对魏耕这种“非酒不饮,非妓不寝”的习惯予以讥评。全吾骐在《戏题魏楚白遗集后》诗中说:“越剑天下精,越女天下白。我尝读越绝,玄女即剑客。魏郎两嗜之,而战竟不克。乃知苍苍天,亦既厌周德。”诗后注“楚白(魏耕)好色”。而全祖望的《拟薤露词·若耶娃——魏山人挟妓》则云:“雪窦山人嗜妓,祁公子班孙客之,日荐妓焉。时人多薄之,不知其成就若此。”又以诗歌之:“白衣君,游梅里,得妓辄欢喜。祁郎君,日倒屣,遍求若耶溪娃陪珠履,踉跄复壁登车去,越女三千泪如注。”与宁波抗清义军领袖张苍水十九年不近女色截然相反,在个人生活上,魏耕几乎非酒不甘,非妓不寝,必要女色相伴,方能欢宴安睡。两人行为相反,但真性情暴露无忌,一如其人。实为宁波文人的本性所致——即以内心需求而行!⅛于祁氏兄弟的倾心相助,魏耕终于以祁氏庄园为基地,建立了一个联络全国各地的抗清据点,并以此聚集了一批抗清志士。其中参加当时复明抗清的绍兴籍人士就有40多人,主要分布在山阴、萧山、会稽、上虞等县。此外,还有广东的屈大均、嘉兴的朱彝尊等,他们多属明官宦弟子、巨家之子。其重要人物有:

屈大均。屈大均为岭南三大家之首,他自明亡以后“辞乡土,跋塞上,走马射生,纵博饮酒,其倜傥不羁,往往为世俗所嘲笑者”(朱彝尊《九歌草堂诗集序》)。这与魏耕的“必携妓而饮”之性情甚合,为此,两人相见,便成知音。屈大均于顺治十七年(1660)自南京抵山阴,经祁氏兄弟介绍,与魏耕结识,两人一见倾心,成为密友。次年,魏耕因“通海案”事发被捕,屈大均因避地幸逸而免牵连。康熙元年六月,魏耕受极刑于杭州,生前好友,纷纷逃亡,屈大均也于此时束装回乡。但他始终不能忘怀这位志同道合的性情之友,在以后的多年中,他不复弹琴,因为他“是我最知音”的魏耕已经不在人世了!为此,他先后有多首沉痛追思魏耕的诗。其中之一为《怀魏子雪窦》,诗云:

平生梁雪窦,是我最知音。

一自斯人殁,三年不鼓琴。

文章藏禹穴,涕泪满山阴。

说起今朝事,魂应起壮心。

多年后,当他接到友人之书而忆及魏耕时,仍激情澎湃,思念不已。“慈溪魏子是钟期,大雅遗音独尔知。一自弹琴东市后,风流儒雅失吾师。”(《屡得友朋书札感赋》)魏屈之间的这种基于共同理想和信念的友谊,堪为明清之际抗清志士的“知音”典范。

朱彝尊。朱彝尊字锡鬯,号竹诧。别署金风亭长。为清初江南三布衣之一(另两位为无锡严绳孙、慈溪姜宸英),著名文学家,他与魏耕相识约在顺治十年(1653)前后。《曝书亭集》卷四中有朱彝尊《梅市逢魏璧》诗,此诗作于顺治十七年朱彝尊客山阴宁绍台道宋琬幕时。诗云:

前年逢君射襄城,山楼置酒欢平生。

淳于一石饮未醉,孟公四坐人皆惊。

今年逢君梅福市,潦倒粗疏已无比。

寒暑推移六七年,眼前贫贱犹如此。

悲君失意成老翁,况复奔走随西东。

揽镜不知头尽白,逢人先说耳初聋。

山阴祁生贤地主,好奇往往相倾许。

岂无上客朱与姜,齐向高堂饭鸡黍。

哀丝急管模相际,拂衣起舞任吾真。

便当晨夕相怡悦,不用长斋事高洁。

辞去狂挥白玉杯,渴时生饮黄獐血。

魏生魏生奈尔何,百年强半成蹉跎。

天生汝才岂牖下,何为抱膝徒悲歌?

魏耕此时屡遭失败,而其吃饭离不开酒、睡觉离不开妓女的习惯又为道学家们所不齿。但朱彝尊却对魏耕之性情行为甚为欣赏,将他比为淳于髡。淳于髡为齐国人,喜欢淫乐,但他勇于任事,在楚军围齐时,只身到赵国请兵,解了楚军之围。《史记·滑稽列传》记载,淳于髡对齐威王说:“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梦泽。当此之时,髡必最欢,能饮一石。”魏耕的身份、喜好、行事与淳于髡相似。每当魏耕来到山阴梅墅,祁氏兄弟便“盛陈越酒,呼若耶溪娃以荐之,又发澹生堂壬遁剑术之书示之”(全祖望《鲒埼亭集·祁六公子墓碣铭》,上海古籍出版社)。朱彝尊的这种理解对魏耕是一种激励。在这首诗中朱彝尊言及与魏耕相识已有六七年,那么两人相识应在顺治十年(1653)。在此前一年即顺治十六年侏彝尊在家乡嘉兴秀水县的射襄城和魏耕相见,此时由魏耕送信而致的郑张联军北伐在即,魏耕意气风发,语原四座,对抗清事业前程充满信心。这一年屈大均也来到秀水,朱彝尊、魏耕、屈大均的这次会面既是抗清的谋划,也是知己的相聚。为此朱彝尊极为兴奋,其《喜罗浮屈五过访》记录了这次相逢:“春风蝴蝶飞,绿草南园遍。知是麻姑五色裙,罗浮山下曾相见。开门一笑逢故人,远来问我桃花津。若非绿玉杖,定跨黄麒麟。不然出入京洛一万里,何为布素无缁尘?相知乐莫乐,不用金箱图五岳。况今天地多战争,赤城华顶风烟惊。山阴道士不得见,四明狂客谁相迎?由拳城南春可惜,竹石如山水千尺。从此扁舟范蠡湖,长歌来往裴休宅。”这里的四明狂客即为魏耕,山阴道士则指徐真诚,都是抗消同仁。但不久后随着郑张北伐的失败,魏耕憔悴不堪,尔后又被捕就义,朱彝尊为此远赴永嘉避难。其后朱彝尊于康熙十七年考中博学鸿词科,出仕清廷,但他仍借著述表示未忘青年时代的政治理想,在其所著《明诗综》中说:“明命既讫,死封疆之臣,亡国之大夫,党锢之士,暨遗民之在野者,概著于录焉。”(朱彝尊《明诗综·序》)

杨越(1622—1691),字友声,初名春华,世居浙江山阴,明诸生,流放宁古塔后改名越,年轻时,以“天下多故,慨然有济世志,与里中高才生及四方豪俊交,名日起”,“值鼎革后,散金结客,豪使满门,耿耿欲有所图”。所以当他与魏耕相识后,便相见恨晚,两人“皆水田衣(袈裟),荷叶巾,或毡帽”,“竞以气节相尚”,并“指斥当路,又自占头衔相标榜”,其行为“骇其闾里”。有次清吏抓住钱缵曾百般拷问,要他供出杨越所在,闻此杨越“自诣狱”以免钱缵曾再受酷刑。康熙元年(1662)十月,杨越与祁班孙、李达等流放于宁古塔。在宁古塔杨越待了29年,于康熙三十一年十一月病逝于宁古塔,经其子杨宾努力后,才归骨于苏州,葬于长洲之团山。姜宸英为其撰墓志铭。

朱兆宪(1604—1662),字叔起,号贝符,邑庠生。父朱燮元,曾任总督贵、湖、川、云、广五省军务兼巡抚贵州,以功封左柱国少师兵部尚书都察院右督御史。袭荫广威将军,上骑都祁尉,锦衣卫指挥佥事。魏耕有诗《清秋金吾朱公兆宪邀同诸君携酒龟山观海酬之》赠之。

朱用调(1632—1686),字子彝,号固亭,山阴县白洋村人,为朱兆宪之子,娶祁彪佳次女德芷。有《固亭遗稿》。魏耕有多首诗与之唱和,可知交情之深。

吴邦玮(1600—1671),字韦玉,号北图,山阴县州山人。明大司寇吴克之曾孙,吴邦玮为邑庠生,授锦衣卫镇抚。

李文达,又名达,甲,字兼汝,浙江萧山人,诸生。“好结客,萧山为绍兴门户,四方宾客过其地,虽深夜叩门,无勿留者,有缓急必倾身为之,不计利害。以是浙东西名士以恢复为言者,甲莫不识之。”(杨宾《杨大瓢先生杂文残稿·祁奕喜李兼汝合传》)实际上,萧山李文达家是复明运动又一个地下联络点。魏耕认为李文达是淡泊名利的人。有诗《白蘋洲上寄萧然李生文达》,内有“拂衣同调唯有君”之语,将他引以为抗清斗争中的“同调”。

在这个人数近百的地下反清集团中,魏耕是核心人物,主要组织者,也是总联络员。他一直奔波于各地,又以绍兴的祁氏山庄为据点,进行反清活动,其中最重要的一次发生在清顺治十六年(1659)春。通过长期仔细的考察分析,魏耕对东南沿海的地形、潮汐、风向和民情了如指掌。为此,魏耕写密信给郑成功,向他建议北伐,声称从海道进长江,三日就可到达京口(今镇江)。他请郑成功乘民心思明,浙东义军活跃之时机,速率大军北征,江南可指日而定,然后北上收复中原,将功在不朽。这封信由敢死之士送往思明(今厦门)郑成功处。郑成功经过研究,确认魏耕的建议可行,就于顺治十六年(1659)五月,发兵17万、战舰8000艘扬帆北征。同时魏耕又致信张苍水,请他出兵协助郑成功军北伐。“方是时,同邑孝廉张煌言聚兵海上,与郑成功为声援,耕亦自负相交通。”(杨宾《杨大瓢先生杂文残稿·魏雪窦传》)于是顺治十六年(1659)五月,张苍水与郑成功会师于天台,张苍水以500多膄战舰,6000军队为前驱,扬帆北征。六月初一,郑成功军进至江阴,以县小不攻,率师西上,六月十六日进攻瓜洲,破清军兵马数千,截断清军用铁链、船只连成的防线“滚江龙”。瓜洲随之被攻占。接着,郑军又于六月二十二日在镇江大破清军,镇江守将高谦等献城投降。张苍水之师则于六月二十八日抵达南京观音门,郑张联军对南京形成进攻之势。南京附近的句容、仪真、滁州、六合等城相继归顺,形势一片大好。随后,张苍水又以偏师攻占徽、宁、池、太四府二十四县,清廷为之惊恐,南明荤队取得了历史上最大一次胜利,而其中魏耕之功不可抹杀。可惜的是,由于郑成功决策错误,迟迟未攻南京,致使清军调集军队,予以反攻,郑成功军未及交战便仓皇撤军,以致张苍水之军成为孤军。无奈之下张苍水只得“沉巨舰于江中,拟乘沙船走焦湖,聚散亡再举计”。此时有义士遮道劝阻,建议张苍水勿去焦湖,而入英霍山区。关于这个义士有两种说法,一是指魏耕,全祖望在《雪窦山人坟版文》中说:“已而退军,先生(魏耕)复遮道留张尚书,请入焦湖,以图再举。”(《雪翁诗集·附录》卷十七)魏耕从弟魏霞叙述得更为详细,他在《明处士雪窦先生传》中写道:“江宁之败,先生(魏耕)遮道说张忠烈,‘焦湖人冬水涸,不可驻军。英霍山寨,耕皆识其魁,请人说以迎公’。乃焚舟登陆,士卒愿从者尚数百人。”李聿求的《鲁之春秋》也同魏霞之说。但张苍水在《北征录》中却说:“余进退维谷,遂沉巨舰于江中,易沙船,由小港至无为州,拟走焦湖,聚散亡为再举计。适英霍山义士来,遮说焦湖入冬水涸,未可停舟,不若人英霍山寨,可持久。”这里的义士就不是魏耕了,因为就魏耕与张苍水的关系来说,是时有联系的同乡和同志,不必遮道而说,况且张苍水于仓皇撤军之际,时无定所,魏耕要从浙东去安徽寻张苍水也非易事,所以这义士应为英霍山区当地人士。事实上,这义士在郑达所辑的《野史无文》中《前朝鲁王以海监国于闽浙,命延平王郑成功、兵部尚书张煌言自闽海率师攻江宁府纪略》里已有记载,“英霍山中义士王君重、朱正公等”。为此,何龄修先生经过分析,认为“魏耕未献此策。细绎魏霞、全祖望说,可以看出是从《北征录》演化而来。魏霞出于对从兄的敬爱,又知也曾上书事实,就把煌言本人谈的事情安上。全祖望照办,但在读《北征录》时更粗心,把不可去焦湖说成请入。魏霞的说法说明,对待亲属做的传记要更加慎重”(《五库斋清史丛稿·关于魏耕通海案的几个问题》)。

壮心不已的魏耕在遭受这次沉重打击后仍志存恢复,组织活动,侦察敌情,又于顺治十七年(1660)四月,再次上书张苍水,“备述敌情虚实,请以舟师再举”(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生员死义传》卷十二),但这时,这个以魏耕为核心的反清集团遭遇到重大挫折。郑张联军北征功败垂成,让陈三岛忧愤难释,死于顺治十七年(1660);朱士稚也是悲叹连连,愁思不已,“遂病膈”,挨到十二月,也撒手西归,年仅47岁。魏耕与钱缵曾专程渡江到山阴朱士稚家中,为其操办丧事,然而随之而来的灭顶之灾却于此时漫上头顶。

这场灭顶之灾是由孔元章引起的。

孔元章祖籍河南,先世流寓江阴。他家境贫寒,年幼时曾为江阴青旸吴焕如侍童。因其父亲孔襟海与浙江湖州邵太和友善,就迁居湖州为医。后来孔元章应募从军,至崇祯年间官至总兵。入清后在长兴卞山土地庙出家。但他不甘于黄斋淡饭、晨钟暮鼓的僧道生活,于是就“每假气节取人财”,装模作样四处奔走,联络浙东四明山区各寨,往来海上,广通声气。魏耕曾与他相遇于西湖,孔元章自称“从煌言所来”。两人一言投契,魏耕更引之为同道,告以心腹之事。孔元章声称“为延揽计”,需银三百两,魏耕认为可以从钱缵曾、潘廷聪等富户那里取的。但孔元章实际上是个骗子,他借此谋财不是为了抗清而是满足私欲。

这个骗子的真面目是被曹溶揭开的。曹溶降清后被授以官职,但于顺治四年(1647)即被革职回籍,直至顺治十年才东山再起。在此期间,曹溶与民间复明运动人士关系紧密,得知许多内幕消息。重新出仕后,他的消息来源仍未断绝。为此曹溶告诫魏耕注意孔元章诈骗面目,“普侍郎溶所闻其伪”。这个消息使魏耕很后悔他对孔元章的轻信和交往。但孔元章并不识相,仍向魏耕索取钱财,被魏耕怒扇耳光。孔元章仍不死心,假托魏耕名义写信给钱缴曾、潘廷聪索取银两,结果又被识破,遭到驱逐。于是恼羞成怒的孔元章决定告密,进行报复。

为了告密,原来光头的孔元章蓄发变服,声称为郑成功部将,今“见有招抚诏书”,遂“倾心投诚”,向驻守镇江的清镇海大将军刘之源投诚,告发魏耕、钱缵曾、潘廷聪三人密通郑成功、张苍水,并言“海外之难平,皆因内地之人,以资军装,为之接应耳。内间去,外寇可立破也”。当时镇海将军刘之源正想立功以固宠,闻之惊喜欲狂,连忙上疏报告清顺治皇帝,孔元章也被召至北京,获赐弓刀裘马。此即为“通海案”。

清廷接到奏报,命令浙江巡抚朱昌祚查办此案。顺治十七年十二月,清军派出500名士兵到湖州捕人。于是顷刻间,湖州城内游骑四出,通缉魏耕等人。魏耕先逃到萧山,然后又潜藏到山阴祁班孙家。祁班孙见状派敢死之士护送魏耕沿小路出海南下,但由于孔元章知道绍兴的地下据点,魏耕于途中被清军捕获,钱绩曾、潘廷聪也相继被捕。祁班孙、祁理孙以同谋罪被捕,祁家被抄。

康熙元年(1662)该案被定为“逆案”。该年六月一日,魏耕、钱缵曾、潘廷聪等在杭州菜市口被凌迟处死,其惨状不忍目睹。魏耕妻子凌氏闻知魏耕殉难,流泪而言:“夫死,我不可以独生。”遂以头发悬梁自尽。次子魏鳄也自缢身亡,长子魏峤被流放到尚阳堡(今辽宁开原县东),岳父凌祥宇被处绞刑而死。经营魂耕丧事的萧山人李达和山阴人杨越以及祁班孙、钱虞仲、钱方叔、钱丹季等均于康熙元年十月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海林旧街)。祁理孙以贿赂清吏得免,但旋及因弟班孙远戍黑龙江而忧郁而死。钱绩曾的族人钱价人也被牵连入狱,后被斩首,妻子入宫为奴。在清兵追捕钱缵曾时曾留钱宿夜的闵氏兄弟也在狱中受酷刑而死。这一场“魏耕通海案”历时十余年,受牵连者数十人,是清初著名的钦定大案。令人深思的是此案的告密者孔元章在以后虽竭尽全力取悦清廷,但清政府并不领情,在利用完后,于康熙六年冬,将孔元章父子流放到宁古塔。在那里,怨家聚集,“众欲毙之”,经杨越力劝乃止。此后,这个双手沾满抗清志士鲜血的告密者在北大荒“无所事,日为人诵经”(杨宾《柳边纪略》卷四)度过羞耻的余生。

魏耕死后,其家已无一人。其女婿孙治购得魏耕之首,将魏耕夫妇及次干魏峭葬于杭州清波门外山麓。后封土为牛马所坏,好义者又将魏耕等人的遗骨迁葬于灵隐寺西五寺桥大桐坞。墓碑上题有“慈溪魏长白山人夫妇之墓”,人们遂将魏耕与同葬于杭州的宁波抗清义师领袖张苍水、在宁波翻城之役中被捕而死于杭州的杨文琮称为“西湖三忠”。如今,只有张苍水为众所知,魏耕与杨文琮鲜为人知。全祖望“沧桑抢攘,文献凋落,至有并姓氏不得传者,何况著述”之叹诚为确言,然魏耕之“装弘碧血,不至荡为冷风野马,即此足扶宇宙一重元气”亦是不争的事实。百年之后,抚摸旧籍,遥思魏耕行谊,顿生敬仰之情。呜呼,魏生不死,其魂长在!苕溪慈水,永存精神,栖霞云山,长忆英魂!

二、司马文章雅为取?浩然诗句落人间——魏耕的诗歌艺术

魏耕是一个率性而为之人。全祖望说他“性轶荡,傲然自得,不就尺幡“轶荡”就是其生活方式为人诟病,“先生于酒色有沉癖,一日之间,非酒不甘,非妓不寝,礼法之士深恶之,惟祁氏兄弟竭力资给之。先生至,辄为置酒呼妓”(全祖望《雪窦山人坟版文》)。而钱谦益则盛赞为朴厚之人,可付以重任。同时期的著名诗人屈大均、朱彝尊更是对魏耕推崇备至。屈大均在魏耕死后多年,还在《送张南士返越州因感旧游有作》诗中深情唱道:“雪窦山人去几秋,弹琴东市亦风流。相思最是耶溪月,夜夜清光与我愁。”朱彝尊在他的《静志居诗话》中说魏耕:“其论诗云:’诗以达情,情贵极其所至,故乐必尽乐,哀必尽哀。’”又对他壮年而逝,未尽其才而深惜,“惜乎未见其止也”(《雪翁诗集·附录》)。而魏耕也不讳言自己的人生态度,他自言为建安七子之一刘桢的后身。刘桢字公干,是一个极有骨气的人,据《典略》记载,一次,曹丕宴请诸文人,席间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众人皆伏,唯独刘桢‘平视’曹操闻知后,对刘祯这种藐视权贵、违反礼法的行为极为恼怒,以此罪将刘桢关入牢中,刑满后为小吏,其气节由此可知。而魏耕自以为刘桢后身,“前身知得是刘桢,文采风流著玉京。为种庵萝归白柱,莲花法藏悟无生”(《三月三口梦前身为刘公干作》)。与他的传奇人生相对应,他诗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于豪放中含苍凉,于淡泊处蕴沧桑,于哀婉时现执著,于激愤里现性情。他在诗集《自序》中说:“全谓诗亦犹是也。苟无所为而为之,虽拟议尽变,曲肖曩篇,无疾呼痛,伪托可笑!故余之于诗,初无矜饰,务达其情。凡博弈饮酒、朋友酬酢,以至山川风俗城郭之所历览,遗迹之所辨证,杀然前陈,有触于怀,发之咏叹,以为合于作者不能自己之指。此则余之所自道也。”正因为他以诗为情之载体,既非风雅自赏之物,也不刻意矜饰,而是自胸中自然溢出的情感之托,所以他以李太白式的豪放激越之心,或高歌,或沉吟,或张扬,或静谧,或奇矫,或平淡,不论何体,皆出心机,无论何情,俱依本真,成为明清之际遗民诗人中孤傲耀目的诗星。其诗集为《息贤堂诗集》,民国期间,张寿铺编《四明丛书》,从魏耕后人北大教授魏友枋处获得魏耕诗集抄本《雪翁诗集》,遂将此书收录丛书。浙江古籍出版社于1985年出版《雪翁诗集》。综观魏耕之诗,可从四方面予以欣赏。

(一)倾山倒海的真情之诉

犹如魏耕最鄙视饰伪之辞那样,魏耕在自己诗中总是直抒胸臆,尽诉真情。这类诗以古风为多,尤其是七古。如《杭州西湖酒楼月下吟》,诗云:

壮游汗漫岂暇愁,载妓还驾文杏舟。

西湖酒楼临湖水,玩月何必待清秋。

毕公任诞风期好,苏门高笑襟抱幽。

漆园为吏烹池雁,列寇遗文狎海鸥。

古来豪达尽如此,尔我不用频啁啾。

挥毫须排黄鹤句,摇笔会翻鹦鹉洲。

但愿素娥垂两足,桂树团团天上头。

金波万丈准在眼,卷幔清风长悠悠。

此诗激情浩荡,壮怀激烈,以“古来豪达皆如此,尔我不用频啁啾”之语劝慰友人,是魏耕诗中少有的轻快之作。全诗节奏流畅,感情充沛,气势豪迈,意象丰赡,颇有李白歌行之风。但魏耕这样的诗并不多,更多的是沉重时局中以其艰巨的使命所导致的痛苦和艰难中的沉吟;是在朝代嬗替、天解地裂时气节志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知其千万人不欲为而慨然往之时那种决然、毅然的行动;是在千万重大山压迫下发自生命的呐喊和诉求!如《梁父吟》便是其倾诉心声、痛快淋漓的佳作:

长啸上梁父,还作梁父吟,

吟成凉风发,潺湲泪沾襟。

闻报哥舒已破虏,兵连三月残黎苦。

黄河西岸震鼓鼙,鸭绿江南横干橹。

又闻鼎湖骑白龙,王孙乞食困戎伍,

九州流血城城满,明驼衔草蹂中土。

思明未擒禄山骄,两京安得归王朝,

汹汹大势实难定,漠漠杀气连云霄。

郦生既已困酒徒,张良避仇在圮桥。

沛中不谒赤帝子,世人轻之若鸿毛。

何况吾辈颠毛已如此,侧足焦原无所止,

若随亭伯走辽东,笑隔蓬莱一杯水。

前度渡江越城青,转帆侧施指华亭。

越城每道朱家(士稚)好,心雄万夫合倾倒。

华亭更说吴生(懋谦)奇,文章建安名誉早。

结袜谁云劳,结交任人道,

心肝洗出如青天,廓落无翳净若扫。

六月荷花开大洲,郁金柳色摇深愁。

主人自是董糟邱,拂袖携手登高楼。

文瓜朱李堆盘馐,酩酊坐邀洞庭月,咳唾直卷太湖流。

人生达命自潇洒,攀龙附凤自有在。

人生得酒须痛饮,百年几何不复再。

谢安高卧归东山,角巾携妓日往还。

救济苍生终不免,且须睥睨消人间。

“梁父吟”是传统的言志抒情的诗题。在这首古风中,魏耕以古喻今,以人指己,对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民抱有深切的同情,而对自己“侧足焦原无所止”的奔波绝无悔意,为救济苍生而脾睨人间,战士的襟抱情怀由此毕现。再如《醉歌行·姜大行筵中作》:

明州布衣家已倾,几岁亡命乞余生。

褴褛百结脚不袜,伶仃枯槁无人形。

奔走东吴与西楚,满城尽是商与贾。

各自全躯保妻子,捶胸何处诉愁苦。

今年飘泊长洲来,性命如丝更可哀。

一餐饱饭襟怀好,输心写意倾深杯。

秋雨注墙蜷姑叫,菊花倒地金钱开。

三盏两盏筋骨活,将醉未醉春姿回。

欢乐填填彻晓夜,何知罾缴遍尘埃。

姜生姜生不须虑,圣贤豪杰终荒苔。

人生三万六千日,会当日日眉头开,富贵于我何有哉!

此为醉言,更为真言。人说酒后吐真言,真言只因真性情。在满城之人非商即贾,为保全妻子而忍辱偷生之时,他——这位明州布衣却不顾家倾人穷,尽管“褴褛百结”、“伶仃枯槁”,却连年“奔走东吴与西楚”。不为别的,只为复明。为此他敢怒敢骂、敢哭敢笑,于艰难困苦中洋溢着坚守名节的凛然正气,并潇洒地与朋友姜生相约:“人生三万六千日,会当日日眉头开”,而不求任何富贵!一个旷达的、执著的复明志士就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人们面前。而在《弹铗歌》中,更对不平的现实发出抗议的吼声。

我生岂无命,何为使我漂流天南海北陬。

日与腐儒小子论诗书,唇干口燥不得休。

谁言人生直如矢,苍苍反复曲如钩。

不见城中达官骑大马,杀人多者居上头。

会须觅取百个钱,日醉洞庭岳阳之酒楼。

俯观波涛千里相横击,销我千古万古之忧愁。

此诗遣词用句明显有李白的影响,但魏耕绝非唐代的李太白,而是不可重复和替代的魏白衣。为了抗清复明,他“漂流天南海北陬”。尽管从历史的结果看,他及和他一样的抗清者最后都是徒劳的奋争和无谓的牺牲,但是他那旷达的胸怀、率真的性情、坚毅的意志、不屈的性格和坚定的信念使他坚信他和他的战友的斗争,终会迎来大明盛世的重来。他这种信念,支持着他终生奔走于抗清战场,并在其诗歌中得以展现。如《湖上赠张自简》、《暮春登固陵浩然楼》等都满含着期待光复的热望。

(二)记事存史的时世之录

作为一个奔波于全国各地联络义军的斗士,魏耕以诗记录了他的行程和斗争,是他在那一段血与火的时代里心路历程的记录,堪称抗清斗争的诗史。如《山阴赠朱二十九骅元》就淋漓尽致地表露了抗清志士的忧国情怀和艰难人生。诗云:

胡雏秣马黄金阙,天骄万里射汉月。

君抱才华不得伸,我还枯槁遭摧折。

一身憔悴绝无成,千里间关阻甲兵。

每忆故人隔州县,梦魂缭绕苦竹城。

宁期残猎走禹穴,蜡屐几双冲冰雪。

亲上君堂见君面,相看惊喜复呜咽。

昨朝尔兄同我游,江上寒风共敝裘。

吹箫赤脚无所往,长跪乞食敢道羞。

飞蓬漂泊落此地,又遇君家称大弟。

豁我积闷开青天,闷去排愁如决泉。

君今为我挥翰墨,君今为我排酒筵。

招致词人三五辈,振策逍遥东武巅。

渺观沧海大如掌,秀揽赤城青如烟。

不然百年遗胜迹,空余玉馆悲平泉。

君持大杯凌烟虹,百罚潦倒情末终。

杯盘狼藉喧四座,笑傲直欲倾崆峒。

人生相逢既适意,苦若浮云吹即去。

骑驴要觅剡上山,壁上题诗莫复弃。

朱骅元为魏耕好友朱士稚之弟,对魏耕和其兄的抗清活动非常同情,也知道内情,魏耕因此可以向他倾诉为抗清复明而奔波之事。“千里间关阻甲兵”谓其奔波中的艰难险阻,“吹箫赤脚无所往,长跪乞食敢道羞”言其因抗清无暇谋生乃至乞食之困苦穷厄。正因为历尽艰苦,所以故友相逢,才适其实,“笑傲直欲倾岭蛆”形象地记录了抗清志士相聚的欢欣。

而《哓发苏州逢故人》则反映了另一番景象。

鸡鸣残月下金闾,白鹤孤栖城上霜。

匹马萧萧衣后短,重关杳杳路初长。

相逢屠狗皆亡虏,对泣南冠半故乡。

回首东吴遗恨在,胥门犹自向江湘。

鸡鸣残月正是人沉梦乡之时,而为国事奔波的“南冠”、“居狗”却相逢于异乡路上,虽寥寥数笔,但清初江南抗清中秘密社会的层面依稀可辨,抗清志士匆忙而行的背影隐约在前。这些抗清志士的行动身影也由此定格。

魏耕写给他的至交朱士稚的《醉时歌与朱廿二》则记录了抗清志士面临的风险和死亡威胁。

神庙宰相朱金庭,有孙豁达逞豪英,

黄金白镪随手尽,一身落魄东南城。

可怜疏布缠粗骨,萧瑟秋风不掩胫,

忆昨破屋藏亡命,事败何如燕荆卿。

颈系青丝脚拴木,同日义侣被束缚,

爷娘捶胸不敢送,亲戚拦街齐恸哭。

先生毅然赴法曹,睢阳寸脔知无逃,

众囚相对破浊醪,掀髯长歈声转高。

金鸡此日瞳咙赦,只身生渡钱江潮。

才雄万夫遭人怒,名垂史册有何补。

年来吹箫过黄歇,乞食寻常遍环堵。

与子同病更相怜,河上之歌声最苦。

乌程县前酒如淮,橐中有钱倾百卮。

脱帽慷慨搔白首,更阑银烛尽三枝。

勺卤细盗厄宣帝,宋野狂徒挫仲尼。

自古圣贤皆如此,撼轲蹭蹬复奚疑。

不见青春庶草抽,倏忽西陆繁霜随。

人生有酒须当辞,岂必终日求人知。

升沉聚散随小儿,我曹安用苦踌躇。

这首歌行记载了抗清志士被捕的惨状,“颈系青丝脚拴木,同日义侣被束缚”,而他们的被捕又使家人痛苦不堪,“爷娘捶胸不敢送,亲戚拦街齐恸哭”。尽管面对这样的险境,魏耕依然充满信心,“升沉聚散随小儿,我曹安用苦踌躇”生动形象地记录了在这腥风血雨中苦斗的志士心路。

而魏耕寄给钱谦益的两首诗《上宗伯钱谦益》、《欲谒虞山钱大宗伯途中书怀先柬呈览》更可作为地下活动的写照。其《上宗伯钱谦益》诗云:

小谢清标能染翰,前身却梦刘公干。

分明谪堕千年来,壮心疏豁长贫贱。

闻道尚书擅风流,角巾啸咏东山头。

豪士追迈倾宇宙,文章潇洒映沧洲。

弱水由来限吴越,蓬莱神仙不可接。

今日相逢借片颜,愿邀一榻白云间。

由于钱谦益的特殊身份,原为南明礼部尚书,降清后为清礼部侍郎。后虽退隐,大节已亏。以魏耕之身份志向何以仍与钱谦益来往?这也引得后人屡屡发问。孙德祖在魏耕诗集编辑后便在《息贤堂诗集跋》有此疑问,其云:

而西河、竹坨、秋谷、迦陵诸子之流,皆有赠答之什。白衣在前朝,初不挂仕籍,可以死,可以无死,与诸子同。乃身殉故国,巢覆卵破,谊无瞻顾。良以江上之役,浙东慷慨赴义之士尤夥,气类所感,有以成之。其视诸子,为明代词臣,为胜朝烈士,各行其志,不必同归,要于文字之契,形迹无可疑者。有若娄东学士,异时迫于朝命而出,虞山尚书,则终始热中,早更初服,白衣何并有束寄?殆不可解。岂文人结习,犹有取于几、复风流,未能屏绝邪?(《雪翁诗集·附录下》卷十七)

这里孙德祖不解魏耕拜谒钱谦益原因而发此问。其实,自顺治四年退隐后,钱谦益便与义军产生联系,他还向学生、永历朝兵部尚书瞿式耜提出恢复中原的战略。而魏耕也知其与郑成功、瞿式耜的师生关系,为此他才会在致钱谦益的诗中坦言“前岁纵横计不成,仰天大笑还振缨“。正是因为成为复明大业上的同道,魏拼才有这样的诗歌,这也是魏耕为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而奔波于前朝旧臣、新朝名公的实录。

此外,七古歌行《湖州行》是清军统治下江南人民悲惨生活的实录。请看《湖州行》:

君不见湖州直在太湖东,香枫成林橘青葱。

山川迢迢丽村渚,秋城淡淡遮苍穹。

亭皋百里少荒土,风俗清朴勘桑农。

充肠非独多薯蓣,宴客兼有锦鲤红。

白屋朱邸亘原野,黔首击壤歌年丰。

今岁野夫四十一,追忆往日真如梦。

腐儒营斗粟,间阎挽长弓。

盗贼如麻乱捉人,流血谁辨西与东?

又闻大户贪官爵,贿赂渐欲到三公。

豪仆强奴塞路隅,猰㺄豺狼日纵横。

皇天无眼见不及,细民愁困何时终?

安得圣人调玉烛,再似隆庆万历中。

天下蚩蚩安衽席,万国来朝大明宫。

明代隆万年间的中国,就是诗人理想中的社会,读来令人心酸。明代的隆庆万历年间绝不是治时盛世,而是危机四伏的倾覆前夜。然而即使这样的社会也已是诗人追求的乐园了。这真有“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的惆怅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只是因为清军的残暴使浙江人民饱受灾难,在连年战火中民生凋零、百业不兴使百姓民不聊生,而权贵豪门、强奴豪仆却肆意横行。而魏耕正是在对这一切世象人情毫无顾忌地抨击中,显露了其诗人的真性情和人生的真面目,其自由的心态和豪爽的气概也由此而生。

(三)披肝沥胆的情谊之歌

现实生活的惨苦,坎坷人生的磨难使诗人魏耕更渴望情感的慰藉。为此他诗集中有许多倾诉亲情、友情之作,表达了他对妻儿的关爱、亲朋的牵挂。由于他的抗清活动,使妻儿为之牵累,屡屡被捕,平时在冢也饥寒交迫,内外交困。为此他每每忆及,伏心如焚,充满愧疚之情,如其写给妻子的《寄内一首》和写给儿子的诗中,就充溢着这种凄婉和悲悯之情。

寄内一首

三月花吹浒堂关,秣陵西去有千山。

鲈鱼味美霜初落,日夜思归明月湾。

丙申守岁

下菰城边春意动,下菰城头戍鼓催。

已叹年华同土梗,且贪儿女进椒杯。

天南巡狩何时返,旌节梅花无使来。

四十可知犹未达,好将勒石望燕台。

岁暮远游与峤崿二稚子

遥闻庐岳秀,欲卧香炉顶。

瀑布落九天,岩树啼猿冷。

逍遥叩东林,耽玄冀深省。

将发蒲帆塘,仆夫驾已整。

出门复入门,行止恋俄顷。

红日衔海山,白云生湖岭。

把袂伫西风,珠泪双双迸。

在其数百首的诗中,他给妻儿的诗并不多,但在这不多的诗中,却深蕴着痛彻心扉的亲情。如《岁暮》一诗是他在逃亡前写给两个儿子的诗,此诗有序,序中直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理所自然,夫何足怪!”为此他才“出门复入门,行止恋俄顷”。因为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诀,所以才欲行又止,欲止还行。透过这个细节,其慈父之心跃然而出。

又如《晚投云门显圣寺得苕上家信作》:

蔡邕书籍无与披,倒屣曾迎王粲奇。

可怜娇崿二稚子,无事解吟文选诗。

衡门桃发红且碧,太冲娇女弄颜色。

我家阿缣时罢机,墙上高枝凡几摘。

鸣雉低飞晚照开,故国有忆空徘徊。

陶公醉后思高枕,闻钟还过虎溪来。

所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就是魏耕此刻的感受。“倒屣”一句极言其得家书时的迫切之情,而二子魏峤、魏崿和女儿阿缣的读书声、织机声成了他回忆中最美丽的图画和最亲切的声音。其父爱就通过这些细节生动而形象地表现出来。

同样,魏耕对亲朋也是充满感情,在他的诗集中,寄赠亲朋的诗特别多。这里有他给族弟魏霞的诗:“廿载生还郡,江行晚渡潮。天围三佛国,地阔魏家桥。白水霜仍落,青山眼旧饶。乌啼惊别处,亭柳故垂条。”(《归明州示从弟霞》)叙述了故乡的美好和归乡的喜悦。这里也有对族弟的关切。“独酌青山上,忽念赠珠人。抱疾空房里,卧送桃花春。咋寄一封书,犹闻滞关津。江清波若鸥,天迥树疑云。海日广陵远,何处里夫君!”(《君山望江怀族弟允枬卧疾》)这里还有寄给表姐冯氏的诗:“大姊明州住,孀居最可怜。有男方总角,无食寄江边。蕃汉营新垒,兵戈接旧年。天涯千里隔,相忆泪如泉。”(《人日寄冯氏姊》)对于丧偶孀居的表姐寄以深切的同情和怜惜。更有对久未见面的亲戚的思念。“醉梦姚江路,觉来仍异乡。三年无一信,九月已重阳。湖落消时暑,乌啼满树霜。玲珑秋月里,相望故沾裳。”(《客京口不得族兄淓信》)“借问故乡客,谁从故乡还?会知冯处士,高卧碧霞间。花鸟青春换,江湖白日闲。离心相逐去,常在四明山。”(《从乡人问大宗异消息》)这些语言朴索、感情真挚的诗句正是魏耕“有触于怀,发之咏叹”的亲情体现。

然而魏耕更多的是寄赠、怀念友人之诗,这些人也往往是与他有着共同志向的人物。如魏耕与朱彝尊,在《雪翁诗集》中有两首寄赠朱彝尊的诗,一首为《苕南秋日斋中读书寄嘉禾朱十彝尊》,诗云:

澄湖晦烟霞,枯柚森晚照。

移翠纷吾前,临风忽独笑。

遂校石渠书,而爱太上道。

虽与贤圣殊,精微罗至要。

恨无终南隐,回萨证其奥。

悄忆芦中吟,飞鹤远相召。

昨闻勾漏回,应识丹砂妙。

山中倘见遗,为君泥丹灶。

另一首为《代札与朱十彝尊》,诗云:

矫首望月华,沉吟对杯酒。

畴昔扬舲期我来,今日离居落花后。

清溪演漾绿芷荣,白云未扫碧窗明。

山中高卧无知者,朗吟转忆崔州平。

三春已度岁将晏,惭君脱赠双佳砚。

空羡相如赋大人,总怜班女悲纨扇。

飘然我已成衰翁,如君岂合长数穷。

会知引尘当掩笑,沧洲目送双飞鸿。

这两首诗是魏耕和朱彝尊分别以后,魏耕以诗歌形式代替书信写给朱彝尊的,作为同一时期的杰出诗人,两人各引为“知音”。魏耕以“山中高卧无知者”来映衬朱彝尊才能为其知音,才能明了他渴望归隐读书的心境。而朱彝尊则以“天生汝才岂牖下,何为抱膝徒悲歌”之句相勉,并在《静志居诗话》中以“中年专学子美,末年专学太白”来概括魏耕诗歌的特色。作为以诗寄情的诗人,魏耕写给他的战友钱绩曾、朱士稚、陈三岛和祁氏兄弟的诗更多,如他与钱缴曾的诗有《宿千松禅院待钱大绩曾不至》、《岘山送钱大绩曾之杭州》、《忆钱大南园梨花作》、《同朱士稚、钱纉曾客阊庵归,柬怀处慈一、晓二沙门》、《同钱缵曾游法华山观法华寺宋旭画壁》等。以《岘送钱大缵曾之杭州》为例,该诗云:“挥手青霞客,岘山送别多。衔杯一相问,挂席欲如何。宋苑期瑶草,钱塘驾海波。风悲衣锦树,休忆旧山河。”其结句以“风悲衣锦树,休忆旧山河’尤为沉痛,这也是这对知己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此处之“休”何尝是“休”?而是时刻萦绕于心难以忘怀的希望!与朱士稚相关的诗有《赠朱士稚四首》、《醉时歌与朱廿二》、《含绿堂牡丹盛开,集胡介、陈维菘、朱士稚、陈三岛诸子作二首》、《同客携酒游葑溪因忆朱士稚卧疾》等,以《赠朱士稚四首》之三为例,可知其战斗情谊之深。“慷慨慕八蜒,结志凌三淋1。眷言采兰茝,编辑为我裳。翟公两走马,屈宋道毁伤,二仪迭沦蚀,哲人多丧亡。揽涕东门叹,沾襟薤露章。窜身苟存活,与汝共翱翔。天地城避庐,偷荫亦非藏,黾勉各努力,奋迅在陈尝。升沉异涂辙,为德自芬芳。”此诗中的“申身苟存活,与汝共翱翔”可谓誓言。以其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精神相勉相励,最后两人又均以生命殉其理想,可谓以诗言志、以行践志了。而魏耕的一些悼人之作更见其赤子情怀,诗人风华,如《哭姜大行垓》如此歌道:“莱州才子今年死,河北无人解楚辞!草稿寰中传欲遍,玉楼天上望难期。天桃蛮诧迎风日,细柳吴洲搅雪时。碧碗香醪还忆汝,龙钟双袖泪空垂!”虽寥寥八句,却写尽才子之死在诗人心中激起的波澜和引发的悲痛。“龙钟双袖泪空垂!”一个“空”字,蕴含多少惋惜!多少惆怅!又有着何等的悲哀和痛惜!

魏耕的另一类诗则是写给众友或将众友写入诗中,以表达他对战友们的挂念和期待,如《归吴兴草堂寄怀吴门周灿、顾樵、徐松、周安滁耿、吴炎、沈自铤、顾万祺、潘桎章、周抚辰诸子》,诗中有“相爱相将尽故人,一歌一咏壮颜色”句。诗中提及的都是他的朋友,有的闻名于世,有的难觅真容,但在魏耕的诗中却留下了他们的踪迹。又如《送姚宗典、王延壁、俞南史、归庄、葛云芝、费誓、严祗敬、叶世俭、方将、文果卜子游越州》更是反映了魏耕对吴地遗民参与越州海山间活动的期望。“三江天子地,十哲竞同游。”这里的三江即钱塘江、曹娥江和甬江。”范蠡曾余剑,计然有逸筹。”此句大有深意。范蠡是越国向吴国复仇的主要谋臣,而计然为范蠡之师,其策有七,越用其四而灭吴。这诗写于郑成功、张苍水联军人长江之前,当在魏耕寄密信给郑成功之时。此时滃洲(舟山)仍为张煌言驻师基地。那么,这十哲同游之目的也就明了了。而魏耕此诗,正是对他们此行目标的赞许和期待。

(四)寄情寓志的山川之吟

魏耕自清军南下以来,一直奔波于全国各地联络抗清志士,其足迹遍及大江南北,陇西蜀中。在目睹大好河山尽入敌手之际,发为心声,以“不愿屈迹虏庭”为旨归。因为他的每一次远行都可能是最后的诀别,所以“出门复入门,行止恋俄顷”。而他的山水之诗也同寻常的遗民之诗不同,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寄寓着他反清复明的远大志向,为此,他的山水之诗北至燕京、关东,西至陇西、成都,南达湖北、湖南,东至江浙沿海,而以江浙两省为中心。在奔波之途中,魏耕广结山寨义军,图谋恢复,犹如全祖望所言:“既丁国难,麻蹊草屐,落魄江湖,遍走诸义旅中。当是时,江南已隶版图,所有游魂余烬,出没山寨海槎之间,而白衣为之声息,复壁飞书,空坑仗策,荼毒备至,顾白衣气益厉。”(全祖望《奉万西郭问魏白衣息贤堂集书》)因而,他的山水诗中洋溢着强烈的战斗激情,充满着战略构想。如《成都行》中的“至今两川泣杜鹃,熊黑嗥风虎啸晚。呜呼!安得圣人驾六龙,直法秦汉徙关中。再辟鱼凫与蚕丛,分我浙直输挽功”,提出了从四川辟路东征与浙闽联军相会于两湖的战略构想。又如《洛阳道》中的“驱马洛阳道,柳青桃复红。相逢不相识,泪落黄埃中”,《出塞行》中的“秦中子弟尽临边,白草清霜透甲寒。受降城上风吹角,胡马频嘶汉月圆”。“秣马龙堆出塞城,明妃祠上草青青。当年谁献和戎策?独使春闺万里行”,充满着亡国的痛苦和对投降派的深恨,渴望着跃马扬鞭、决一死战的来临。而在旅途中,大好的河山和秀美的风景总引起其深沉的眷恋和悠远的乡思,但为了抗清,他又义无反顾地奔波在异地他乡。如《舟行》:“沧老客烟波,孤帆洞庭水,霜花明驿楼,珠女游江汜。夜行楚云间,光景两奇美。月寒吐巴山,秋猿啸未已。夜夜梦还家,枕上数千里,披衣拂绿琴,沅湘清风起。”又如《客中行》:“我客咸京君客燕,客中逢客自相怜。会须日饮蒲桃酒,何事低头逐少年。”其余的如《关东行》、《晚登天门山望石头城》、《陇西行》、《燕都杂咏》等诗都在吟咏各地风光时寄寓着深深的故国之思和恢复之志,是寄情寓志的山水之吟。从魏耕的《雪翁诗集》来看,其山水诗最集中的地域是以太湖为中心的吴中和以绍兴为中心的浙东两地。吴中地区的山水诗有《金陵溯流过白壁山玩月》、《天门山浮舟望金陵》、《灵岩四首》、《题洞庭山》、《泛太湖泊销夏湾晓行有怀》、《太湖明月歌赠萧炼师》、《孝陵》、《登吴江快风阁》、《京口玩新月》、《发扬子》、《岘山登眺忆潘居贞却寄》、《吴江道中》、《金陵城西闻笛》、《太湖歌八首》、俣江道中二首》、《岘山曲二首》、《卜居莲花庄》等数十首。在这些诗中魏耕以心寄情,以情看景,以景寓志,以志咏怀,留下了一大批文辞豪迈、寄意深远的佳作。如《登吴江快风阁》诗:

揽啸东吴阁,萧然晚望开。落度鸿雁远,秋色洞庭来。玉切鲈鱼绘,香含玛瑙杯。仍余张翰兴,棹拟月中回。

落霞鸿雁,秋色洞庭,眼前万里江山,胸中万丈波澜,一切都在不经意中呼啸而出。

又如《岘山登眺忆潘居贞却寄》:

秋涛滚滚撼城回,岘首亭高返照来。

斥堆远山兵马动,湖田近县稻花开。

沾衣北阙关河阻,流浪他乡老病催。

故旧残年思会面,每因风景重徘徊。

战士的眼中风景总涌动着滚滚狼烟,耳边声响总回荡着阵阵金戈,虽已老病,仍浪迹他乡,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恢复故国,相会故旧。

又如《初至秣陵与朱自升、曹琪、沈峙诸公同泛采石》:

投丝十丈卷银涛,箫鼓楼船动锦袍。

薜荔乡关人渐远,芙蓉京国雁初高。

徘徊风阙凌霄汉,潦倒金樽望斗杓。

牛渚月明还采石,去寻李白往来潮。

诗人们舟行采石矶边,遥想当年李太白的豪迈之风,不禁心地思飞,神游八极。徘徊于采石矶边,歌吟于孤舟舱里,呼啸于浪涛波中,其超越人世间的高旷情怀洞然可见。魏耕既因联络同志奔波于吴中,凡吴中胜景,游历殆遍,乃至扬子江头、采石矶旁,亦为足迹所至。于是长江之水、金陵之风、太湖之波、吴中之舟皆于其笔下奔腾而下,以其充满活力的画面定格于诗人的吟咏之中。

然而,魏耕山水诗中更值得注意的是以绍兴为中心的浙东山水诗,因为魏耕是以绍兴祁氏兄弟的祗园为地下联络基地,因而在这里进行着大量的地下反清活动,而这些活动又常以聚会、登临、游览为背景而展开,因此浙东的山水诗中更融入魏耕炽热的乡情和坚定的斗志。诗集中关于浙东的山水诗也最多。著名的有《湘湖游眺》、《镜湖二首》、《与祁五兄弟泛镜湖》、《秋夕饮越城沈九胤范最高楼留别》、《剡溪招朱骅元作》、《宿桐庐江寄顾二处士有孝》、《南楼雨中望鉴湖作》、《题蕺山戒珠寺》、《耶溪还舟》、《晚泊兰溪》、《渡曹娥江》、《禹穴吟寄长洲姚孝廉宗典》、《仲冬游商太傅土城山园亭,山为勾践夫人教西施歌舞处,一名西施山。祯携酒馔过之,时予巳后怅然题其石壁》、《兰亭留别吴棠桢》、《会稽途中寄陆圻》、《会稽道中寄赠友人》、《萧山送向阳》、《下浙江》、《重游祁中丞寓山园庄》、《鉴湖桥作》、《钓台》、《兰溪舟中闻云间陆庆曾遣谪塞外遇有此寄》、《登会稽郡城楼》、《江寺》、《天姥吟》、《渡曹娥江寄顾有孝、朱鹤龄》等数十首。此外,浙江省会杭州特别是西湖也是魏耕久久咏吟的对象。其著名的诗有《杭州西湖酒楼月下吟》、《南屏夏夜柬怀徐行,时送客人三峡,转之滇中》、《十五夜西湖舟中玩月》、《十六夜湖上望月》、《十七夜望月有怀》、《西湖送纪映钟归金陵》、《西湖酒楼月下吟》、《招杨春华泛西湖》等等。这些诗从多个角度描绘了西湖之美和以绍兴为中心的浙东山水。如西湖的月夜在诗人的笔下就有多重的影像。“蟾蜍真可恋,莫畏晓来风”(《十五夜西湖舟中玩月》)写月之可爱;“徘徊临碧海,依旧上青天”写月之永恒;“玲珑相望里,清啸不成眠”(《十六夜湖上望月》)写月之诱惑;“捣药犹怜兔,清辉未可论”(《十七夜望月有怀》)写月之神秘;“凉风吹海月,送上碧云头。朗咏清川动,挥杯白雪流”(《西湖酒楼月下吟》)写月之灵动。而浙江的山山水水更在魏耕的诗中得到诗意的展现。“翻翻水鸟飞,时时远峤灭。”(《南楼雨中望鉴湖作》)“波流锦石红霞动,日过寒岚彩翠生。”(《钓台》)“九月九日秋气鲜,黄花无数开金钱。”(《九日杭州》)“滩声聒已寒,江县殊迢递。”(《晚泊兰溪》)“我爱稽山好,还为天姥吟。耶溪双白鹭,相送镜湖深。”(《天姥吟》)“东西天目落花低,流出千溪与万溪。愁杀昭明读书处,夜深月白子规啼《溪泛寻花四绝其三》)“沿溯至鉴湖,百里澄流开。遥岸秀乔木,幂□映云隈。”(《镜湖二首其一》)魏耕笔下的浙东风光有着空明澄澈、旖旎迷人的特色。正是故乡的这种迷人风光,使诗人常常产生超然世外、独隐养性的渴望,因而在魏耕的山水诗中,常常出现的意象就是遨游天际、无拘无束的鸥鹭和飘行无息、悠然自在的白云。这种意象也隐含着魏耕内心的禅意情怀。但是虽然内心渴望远离人世的闲适生涯,但重任在肩的魏耕无法推卸他的历史责任,脱离抗清斗争,所以在魏耕写的浙江山水诗中,寄寓更多的是他的恢弘志向和激烈情怀。如《西湖数峰阁谒两朝忠义祠》:

故国阴云下夕阳,山楼遗像肃衣裳。千年桔柚人烟尽,万古文章霄汉长。草莽只今谁北望,寒鸿犹自向南翔。素车白马同缥缈,精爽归来夜未央。

又如《下浙江》:

南来春色满樟亭,艣夹中流鹅鹳鸣。

逆旅相逢吴地客,天边遥接越州城。

桃花锦浪连三月,烽火家书忆二京。

如此风波愁欲绝,休夸安石戏沧瀛。

再如《仲冬游商太傅土城山固亭,山为勾践夫人教西施歌舞处,一名西施山。祯携酒馔过之,时予巳后怅然题其石壁》:

嗟予憔悴江潭里,岁岁行吟无日已。

犹如一叶堕飘风,绕枝三匝乌欲起。

故人几辈意气同,昨日当筵今日空。

迎船忽倒二子屣,相邀误入馆娃宫。

璇题壁月映流水,重楼复阁带垂虹。

曾闻太傅携双妓,清歌停袅画梁中。

春来处处飞黄鸟,槛前啼落桃花红。

佳境偶攀心所爱,美酒如淮更堪对。

见月弄影影徘徊,狂奴还发故时态。

榜人催罢归去来,将从豪圣遍九垓。

倘得功成竟长揖,复访山阴人姓梅。

这三首山水诗所咏对象不同,体裁亦异,但内中的奋争激情和恢复故国的志向却一样充盈字里行间。这种充满战斗激情和恢复宏志的山水之咏正是魏耕山水诗的特点。魏耕以斗士身份行走于全国各地,其眼中的山水除了自然的秉性外,更增添了欲光复回归的主观情感。在这种情感笼罩下的山水,不仅富有自然的美景,更有了想象的感情。情景交融下的山水在魏耕眼中是妩媚的、善解人意的,更是充满血性阳刚的朋友,犹如辛弃疾词中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感觉,所以魏耕的山水诗中往往有物我两忘的境界。一种山川陵谷皆可相语的亲近。

值得一提的还有魏耕关于故乡慈城和祖居之地魏家桥的诗。这个自少年就漂泊离乡,以手艺谋生的游子对故乡怀有极深的感情,在诗集中有《归甬东寄蒋菀》、《绪冬自四明将返吴兴,旧时江路阻于戎胪,乃由余姚马嘴山间道抵夏驾湖。饭讫,渡百官经东关。是日风气清恬。每见岩壑弥亘,彩翠重沓,即次虽艰,僮仆忘劳,有可记者》、《秋杪同冯恺愈、宗异、宗仪诸兄弟游慈溪北郊,登慈湖讲堂,待张鸿遵不至作》、《送魏家浦故里作》、《归明州示从弟霞》、《入宅三首》、《孟冬冯征君元仲邀予游天益山园庄五首》、《吾宗》等十余首。在这些诗中,故乡美丽的风景和淳朴的民风被魏耕尽情歌咏。“家家红锦树,岸岸白沙村。井络蛮江阔,烟墟越俗繁。”(《入宅三首之二》)“去日风花暮,归时雪雁连。山云低洞口,溪水漫湖田。”(《入宅三首之三》)“吾宗五百家,第宅向江斜。紫燕穿檐行,黄鹏啭岸花。峰连括苍雨,海倒四明霞。回首乡关地,春风道路赊。”(《吾宗》)亲人的牵挂和关怀让游走四方的诗人热泪盈眶,亲情顿生。“上堂拜耆老,执手宁昆弟。契阔叙故欢,事事悉如记。”“皓首皇天弃,青袍故态狂。吾宗诸弟侄,个个问行藏。”(《入宅三首》)这些诗中,尤以《孟冬冯征君元仲邀予游天益山园庄五首》值得注意。天益山这座慈城东郊的小山,高不过十余米,但在历史上却声名显赫,状元姚涞之父、明兵部尚书姚镁曾在此山办过东泉书院,至明末清初,冯元仲隐居此山,读书赋诗,刻印古籍,俨然成一文化圣地。魏耕之诗就为我们留下了当年天益山庄的盛况。

客里闻园胜,江湖命驾稀。

洑流山自锁,洞府鹤群飞。

睥睨苍生暇,从游尘世违。

山公幽兴发,岸帻未怀归。

三百峰头紫,晴窥翰墨池。

轩楹拔地峻,云水拂檐垂。

移榻防栖怪,攀岸怯醉泥。

杖藜还跂脚,揩读蔡邕碑。

回望弹琴峡,风潭面面开。

虚愁乌鹊渡,直驾小船来。

十月花攒岸,双童讴命杯。

不须邀越女,更舞曝书台。

凉飙敧翠盖,西北偃孤松。

榛草无人辟,金沙一径通。

鹿裘今日并,茅栋异时空。

拟著参同契,青钱赁老翁。

无奈关戎马,云帆复远行。

青莲虚送客,紫逻总含情。

万园悲鸣雁,他乡老岁星。

北山文勒处,知在小东城。

在这组诗中,魏耕加了许多注,如第二首后注有“林藏蔡中郎书郭有道碑”之语,第三首弹琴峡后注“峡在潭中”,曝书台后注“台在岭下”,第五首的青莲后注“青莲祖师塔在园左,岁出青莲七朵。祖姓张,名遂端,唐时人,遗石有咸通二年字”,紫逻后注“园左小山”。这些注释使这组诗的文化价值大为增加,让这座寻常小山有了不寻常的风景和文化积淀。这座城东小山有幸得到魏耕的注目,于是这一方文脉得以留传于今,吟诗感怀,不觉涕泪自零!而魏耕总以其感叹涕零的心灵之声和壮怀激烈的烈士之情感动着与其在同一文化传承中成长的书生。统观魏耕之诗,不论是赠人还是酬答,歌咏还是凭吊,诉情还是言志,登临还是游览,最终总是归结于反清复明的大业上,总是充满着战斗的激情和恢复的宏志。这是魏耕诗的显著特点,也是魏耕诗的价值所在,更是魏耕诗的魅Λ所在。

浙东是明清之际抗清斗争最烈、坚持最久、影响也最深远的地方。在这块报仇雪恨之乡中,张苍水和魏耕是最有代表性的两个人物,堪称浙东抗清斗争的“双烈”。他们分别代表着以武装斗争为特征的东南义师和以反清复明为联系的地下组织。他们在人生态度和活动形式上有着显著的区别。张苍水自投入反清斗争后,一别妻子十九年,十九年间,他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尽管人们多次劝其纳妾,并有慕名将军亲自送女儿给他,但张苍水以妻子为他忍辱受苦为由拒不接受。而魏耕在地下活动时,却对女性抱有异样的激情,以至“非酒不甘,非妓不寝”。其喑好女色被礼法之士深恶之而无所顾忌,一以贯之尽其性情。二是张苍水自起义后便始终从事军事斗争,并从一介书生成长为具有战略眼光的军事统帅,被鲁王和永历帝任命为兵部侍郎和兵部尚书,以东南义军的最后旗帜而成清廷的心腹之患;而魏耕自清兵南下后短期加入义军,他虽终生从事抗清斗争,但从未获得南明政府的一官半职。其主要活动长期来是奔走四方,组织联络各方义军,收集递送关于清军的情报,策动各路义军团结合作,共举大义,共襄大业。两人的战线一为军事斗争,一为地下活动,两者也截然不同。然而在这两个完全不同的表现下,却蕴藏着双方共同的信念和意志,表现着宁波人物共同的血性之志和坦荡之情。在这一场悲壮的斗争中,他们更有着四个方面的共同点。

一是他们两人在明代时都未入仕做官,却在众多朝官降清之际,愤然而起,并从此矢志不移,直至牺牲,虽有千难万险,却从未使他们丧失信心和斗志。其斗争的坚决性,在清初的抗清者中,无出其右者。

二是他们一旦从事抗清斗争后,便毁家纾难,无悔无惧,其家人也因他们的抗清斗争而屡遭灾难,但他们面对这种灾难,仍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历史经验坚定自己的斗志。张苍水在抗清斗争后,其父忧虑而死,其妻和子均被捕关押,后儿子被清军处死而妻出家为尼,以至无人收尸。魏耕在从事地下斗争时,其妻儿也被捕入狱。他事泄被捕后,其妻自杀而死,二子一死一流放,其岳父凌祥宇也被处绞刑。两家皆家被籍没后人又被杀戮,为抗清大业而将全家人作为祭品以至牺牲。

三是他们都死在杭州,葬在西湖。死时,其子嗣均或死或囚,无直系亲属治丧,而由义士经营丧事。魏耕于康熙元年六月初一死于杭州菜市口,其时两子一死一囚,其妻亦于同日自杀。由其女婿孙治出钱购得头顿,由友人萧山人李达、山阴人杨越经营丧事,葬在栖霞岭下。张苍水于康熙三年九月初七死于杭州官巷口,其时其子已于三日前死于镇江,妻董氏出家为尼。由外甥朱相玉出面用钱购回首级,由万斯大、李邺嗣、张文若等人办理后事,葬在西湖南屏山麓。两人隔湖相望,相守百年。

四是两人皆以浙东抗清人物而影响全国。张苍水以浙东义军领袖而成为南明抗清斗争的最后旗帜,“苍水死而明亡”。魏耕以地下反清集团的核心人物而成为全国抗清势力的总联络员和主要组织者。两人的活动形式不同但目标完全一致,其在全国抗清战场上,一是硬实力武装斗争的旗帜,一是软实力地下反清势力的盟主,最后又同样以生命殉其职责,以其浙东文人特有的潇洒完成精神的涅槃,百年之后,依然动人心弦,令人肃然起敬!

张苍水虽名不如岳飞、文天祥,但毕竟身为民族英雄而未被人们遗忘,在忠烈云集的西湖边上,占有永远的一席。然而,魏耕却如全祖望所悲叹的那样:“至有并姓氏不待传者。”至今其墓不知所在,其名少为人知,其惊心动魄的斗争和旷达坚毅的襟怀已沉入茫茫的历史夜幕之中,其对中国历史的贡献和人们对其冷漠所形成的落差实在令人心酸,令人心寒。每忆及此,心中不禁椎然!呜呼魏生!魂兮归来!故乡山水,正待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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