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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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关于父亲》

关于父亲,有好些想说,这里只是最先想到的点滴旅伴乐山被炸以后,我们家住到了乐山城外,张公桥雪地头。茅屋三间,疏竹一篱,靠山面水,所谓山,至多只有今日一般住宅的四五层楼高,水也不过是条小溪,名字挺秀美,竹公溪,只在涨水的日子稍有点儿汹涌之势。房屋虽然简陋,客人倒还常有。父亲的客人多半是当时他在武汉大学中文系的同事,其中朱东润、朱光潜、陈通伯几位先生,更来得勤些...

关于父亲,有好些想说,这里只是最先想到的点滴

旅伴


乐山被炸以后,我们家住到了乐山城外,张公桥雪地头。茅屋三间,疏竹一篱,靠山面水,所谓山,至多只有今日一般住宅的四五层楼高,水也不过是条小溪,名字挺秀美,竹公溪,只在涨水的日子稍有点儿汹涌之势。
房屋虽然简陋,客人倒还常有。父亲的客人多半是当时他在武汉大学中文系的同事,其中朱东润、朱光潜、陈通伯几位先生,更来得勤些;常常晚饭过后不久,或单个,或结伴,提了一支手杖,信步从城里走来;有时在我们家坐上一阵,有时邀父亲同去散步,父亲便穿上长衫,提了手杖,一同出门。
一天,父亲和朱东润先生出去。通常的走法,总是:出篱笆门左转,沿竹公溪边的小路到叉路口,下一个小土坡,从沙石条架成的张公桥跨过溪水,对岸不远的竹林间有个十来户人家的小镇,有茶馆可以歇脚。这一天,他们改变了路线,到叉路口不下土坡,旁着左手边的山脚,顺山路继续向前。乐山的山岩呈赭红色,山岩上矮树杂草野藤,一片青翠,父亲有过“翠��丹崖为近邻”的诗句。山路曲曲弯弯,略有起伏;经过一个河谷,也有石板小桥架在溪上,只因远离人家,桥下潺潺的溪水,仿佛分外清澈。望着这并非常见的景物,朱先生感叹地说:“柳宗元在永州见到的,无非就是这般的景色吧!他观察细致又写得真切,成了千古流传的好文章!”父亲很赞赏朱先生这番话,拿来写在了他当天的日记里。
在父亲的日记里,又有一处记载着他和朋友关于游览的谈话,那是1945年秋,在重庆。这一天,开明书店的同人们一起去南岸郊游。路上,父亲对傅彬然先生说:“不少名胜,没有去以前只听说如何如何,到那里一看,也不过如此。”傅先生说:“游览的乐趣,其实只在有几个很好的旅伴,一路上谈谈说说,非常之畅快。”停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人生也是这样。”
父亲一生,旅行的次数不少,大多总有可以倾心交谈的旅伴。1961年7月下旬到9月下旬,父亲出游内蒙,和老舍先生不仅同行,而且同室;一路同出同进,一同闲谈,一同赋诗;过了大兴安岭,又一同发觉当地不闻蝉声,父亲有“高柳临流蝉绝响”的诗句,老舍先生有“蝉声不到兴安岭”的诗句。后来重读那50多天的旅游日记,父亲禁不住写下了这样的话:“我跟他(老舍先生)在一块儿起居,听他那幽默风趣的谈吐,咀嚼他那独到的引人深思的见解,真可以说是一种无比的享受。”
就人生的意义说,母亲和父亲同行了41年。母亲去世的当晚,父亲吟成一阙《扬州慢》:
山翠联肩,湖光并影,游踪初印杭州。怅江声岸火,记惜别通州。惯来去淞波卅六,篷窗双倚,甫里苏州。蓦胡尘扶老西征,廛寄渝州。丹崖碧,共登临差喜嘉州。又买棹回乡,歇风宿雨,东出夔州。乐赞旧邦新命,图南复北道青州。坐南山冬旭,终缘仍在杭州。

无限伤怀地略叙了他和母亲联肩并影的双双游踪。
除了前面提到的诸位父执,父亲更有自小同窗,前后相交了70多年的顾颉刚先生和王伯祥先生;声气相投,共同创立了文学研究会的郑振铎先生和沈雁冰先生;合作撰写《文心》,由朋友结为亲家的夏丐尊先生;死别将30年,一朝想起,依旧猛烈悲切的朱自清先生;“诵君文,莫计篇,交不浅,五十年”的巴金先生;中年相识,一见如故,钦慕不已的吕叔湘先生……如此众多“常惜深谈易歇”的知交相伴,走完了一生漫长的旅程。

寂寞


父亲不耐寂寞。对寂寞,极敏感。
早年,从人们相互间的隔膜,父亲感受了寂寞和枯燥。以为文艺的目的之一,就在去掉这寂寞和枯燥,打破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促使人们互相了解,互相慰悦,互相亲爱,团众心而为大心。
晚年,父亲受尽了寂寞和枯燥的折磨。
最先使父亲察觉自己和外界的交流有了障碍的,是听觉的失灵。起初,还只在会场里听不清别的发言;渐渐,家里人在一起,边吃饭边谈笑,父亲会忽然插进一句:“你们在笑什么?”问明了嘻笑的原由,才也点头笑说:“倒真是很好笑的。”有时候,父亲沉默了好一阵子,摇头说:“你们说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旁人无意间把他忘在一边了。
他也曾把希望寄托在助听器上,用了好几年,先后买过三种产品,一种更比一种先进。后来却不知怎么的,用助听器听家里人说话,好像个个害了感冒,全都带鼻音,而且全是高音。有时四五个人同时说话,只听见男高音女高音还有刺耳的童音一齐向他袭去,非常之难受;父亲不得不把助听器关上,所有的声音固然全渺茫了,只是,看起来他仍旧跟大家在一起,实际却是一个人独坐在那里。后来,父亲完全舍弃了助听器。有谁跟他说话,要凑近他的左耳(右耳更聋得厉害),最好用他熟悉的言语,不高不低的声音,慢慢儿说。我习惯跟父亲说家乡话,然而我的家乡话早不是纯粹的苏州话了,夹杂了无锡、江阴、常州……各种口音。父亲原来就经常抱怨我说的话实在古怪,后来那些年要向他说明白一个意思,往往弄得他十分吃力,更加烦躁。因而,尽管我去北京探望父亲比先前勤了,在父亲身边耽的日子比先前长了,与父亲的交谈却一次比一次少了。去年夏天,我孩子全家进京,看望祖父曾祖父。兆言有时进我父亲房里,坐在他的旁边。我父亲问:“可有什么事?”兆言说:“没事。来陪您坐坐。”我父亲听了默然,过了一会儿,说:“蛮好,来陪我坐坐。”
父亲的视觉衰退更早。70年代末,戴上老花眼镜。再用三倍的放大镜,在日光灯或者强烈的阳光下面,才能勉强看看三号字的文篇。1981年底,青光眼发作,左眼剧烈胀痛,住了八宿医院;此后就和书稿绝缘了。我看父亲成天枯坐,时而劝他出去走走。后来有一回,父亲说:“你叫我出去走走。你说,我能到哪里去走走?”一想,果然。逛公园吧,即使把车子开到门口,公园里那么长的湖堤回廊花径,父亲还走得动吗?看朋友吧,俞平伯先生动员了女儿和外孙陪同(俞先生得过脑血栓症,非有两个人搀扶,才能够行走),前几天刚来过八条,吕叔湘先生太忙,其余好些从“文化大革命”熬过来的老朋友,这几年又纷纷谢世,叫父亲去看望谁呢?从此,我不敢再跟父亲提“出去走走”的话。
除去日益衰老造成越来越深的寂寞以外,我以为父亲心里更有一层寂寞。
还在父亲耳朵不太聋的时候,有一晚哥哥和我陪着父亲喝酒,谈话中讲到了党内的不正之风,父亲显得极为忧虑和愤慨。我只怕父亲过于动感情,夜里会失眠,劝他说:“爹爹,不要动气。辛弃疾写了的‘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父亲没听明白,问:“什么?”哥哥替我补了一句:“一笑人间万事。”父亲板起面孔对我说:“我笑不出来!”前年父亲生病,住在北京医院里。5月,我去北京,到医院探望父亲以前,哥哥关照我说:“父亲这阵子心情很不好,有些话你不要跟他说。”一问,才知道当时社会上盛传的若干件理当归在“严打”之列的党内腐败现象,父亲一一都听说了。我很怕父亲心情不好,担心万一自己说话不当,惹他发一顿脾气,惴惴地走进他那间病房。刚坐定,父亲就说:“你不用跟我讲什么,我听了生气(以往每次去北京看父亲,我总拉杂跟他讲些近日的见闻)。”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有些坐在台上的人,看他本人还不行,还要问令郎如何?令爱何如?尊夫人如何?”我哪能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然而,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与十二条政治生活准则又颇多距离的共产党员,能将什么宽慰我的父亲呢?无言以对。

沉睡


今年1月23日晚上,哥哥的幼子永和来长途电话,告诉我说:星期天夜里父亲突然接连咳嗽,气喘不止;当夜住进北京医院,经过各种检查,会诊的结论是:肺炎引起了新的心肌梗塞(1967年父亲患过一次心肌梗塞)。院方发出了病危通知。我买了25日的夜班机票飞往北京,第二天上午就去北京医院。
父亲晚年极其消瘦,躺在老大一张病床上,白褥子白被盖,身躯仿佛剩不多少了。他看见我并不感到意外(院方没有告诉他病情的严重),微微抬起正在挂水的右手,伸出大拇指对我屈了屈,表示知道我到了。我见他这等疲倦,不再多说什么,坐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默默注视着床前心率监测器屏幕上,延续不断的绿色波纹。
有一个多星期,父亲的心率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正常;从七八年第一次因胆结石动手术以后,父亲相继闯过了好几个生死的关口,于是全家坚定了这一次将也能闯了过去的信念。不想随即起了变化:虽然心率尚属平稳,然而跳动的速度却上升到每分钟一百二三十次;检查的结果表明,刚进院时的肺炎和心肌梗塞都得到了控制,然而从外表看来,体力却一天更比一天衰弱,以至想翻身、喝水,或是大小便,都不呼唤了,只是稍稍做一做手势。一天里他很少睁开眼睛,人家只当他在睡觉,其实并没有睡着,或者没有睡沉,一会儿气喘了,一会儿又咳嗽了。气喘连连,实在吃力;咳嗽也极其劳累,往往要咳十几二十来下,才能把已经在喉咙口的一口痰咳出来,可是刚咳出一口,另一口痰却又到了喉咙口;叫人看着恨不能替他喘,帮他咳,每经过这样一番折腾,父亲总自言自语祈求似的轻声说:“睡觉。”给他用了药和吃了早中晚餐以后,也常常轻声祈求说:“睡觉。”听日夜陪伴在他身边的兀真(哥哥的长媳,任父亲的秘书)和天天都去陪夜的永和讲,父亲分别和他们两个说过:“我要死在这张床上了。”然而,却始终不曾跟哥哥和其他人说过这一类话。
2月15日早晨,永和从医院回家,报告说:“昨天后半夜,是爷爷这次住院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了。”后来我去医院,主任大夫来查病房,都只为看他均匀地打着鼾,睡得那么沉,没有惊动他。上午11点多钟,主任大夫又一次到病房来;见父亲还在睡,说:“得把叶老喊醒了。”护士喊了几声,兀真又凑在他左耳上大声地喊:“爷爷!”我正想:父亲好容易盼得一个好觉,就让他睡吧!却见主任大夫神色紧张地把神经科大夫请来了。这时候,除了用电筒照眼睛还有反应以外,用小榔头敲打手脚关节,掐眉心,父亲都没有反应了,经会诊断定父亲进入了昏迷状态。
这昏迷状态持续到16日清晨,7点50分左右,父亲的心率突然忽快忽慢,哥哥和我接到电话赶去医院,只见大夫正在给父亲施行人工呼吸,心率监测器屏幕上还有一个摇曳的绿色光点,不一会儿,那绿色光点也熄灭了。
在悲痛的同时我又想:对于父亲来说,这未始不是一种解脱。作为子女,我未能为他减轻晚年的寂寞,未能与他分担生病的痛苦,只有和哥哥姐姐共同编成他已经出了四卷的文集,寄托对父亲的思念。更盼望有朝一日,我们的财政经济状况,我们的党风和社会风气真正得到了基本的好转,我也好在家祭的时候告知我的父亲,这将给他莫大的安慰。

(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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