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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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州诗史的报幕人——谢灵运

◇谢灵运像...


◇谢灵运像


“诗言志,歌永言。”(《尚书·尧典》) 诗是感情的产物,“在己为情,情动为志。” (孔颖达 《左传正义》)诗用以抒发人的感情、感受甚至感觉,故而有 “忧愁出诗人”、“苦闷出诗人”、“愤怒出诗人” 之说。诗是人类灵魂的寄托,是人类理想的境界,因此,理想的生活被称之为 “诗意的居住”。
严州山水之乡,诗意的环境引来历代骚人墨客,孕育催生了众多著名的诗人和杰出的诗篇。山水孕育了诗意,诗意流淌于山水之间,也流贯于严州的古今历史。可以说,一部严州文学史就是一部山水诗歌史,一部讴歌、思索山水之美的诗史。
中国的山水诗发轫于南北朝时期,严州诗史就是从这时启开大幕的,谢灵运正是这部诗史的报幕人。
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治混乱,社会动荡,民不聊生,政治上乏善可陈,但在思想发展史上却是一个大解放、大发展的时代。面对社会之无序和人生之无常,人们不断地追问生命的意义,思考人生的哲理,作出种种的解释和回答,儒、道、佛三教思潮泛起,论辩不已,从而迎来了思想上的大解放,形成了通脱自由的魏晋风度,反映在文学创作上,就是一个 “文学的自觉时代”(鲁迅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到了南北朝时期,谈玄说道之风已经过去,“庄老告退,山水方滋” (《文心雕龙·明诗》),人们厌倦了 “平典似《道德经》” (钟嵘 《诗品序》) 的玄言诗,把目光投向了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山水自然,竭力从山水中探索宇宙和人生的奥秘,寄托人生的兴慨。“寻幽探胜,在自然美中获得精神上的快感,从而契合于超人间的玄冥之境” (曹道衡、沈玉成 《南北朝文学史》 第47页),谢灵运正是山水诗这一诗歌新领域的领军人物。谢灵运的意义,不仅在于将山水的内容引入诗歌,更在于通过对山川景物的描述,寄托宇宙长存、人生苦短这一永恒的主题。“谢灵运刻画山水带有鲜明的感情,以情为 ‘景’ ‘理’ 之间的介体,情、景、理往往能结合得比较成功。” (同上,第31页) 陶 (渊明)、谢 (灵运) 以后,“大自然的风光成了独立的审美客体,山水田园诗中就几乎再也看不到纯思辨性的玄理了” (同上)。他的创作开辟了中国山水诗的新领域,他的名篇开描述严陵山水的先河,使他成为严州诗史当之无愧的报幕人。
谢氏是魏晋南北朝时的名门望族,王、谢两家曾主导了东晋和南朝一百多年的政治,但到谢灵运生活的刘宋王朝,由于出身庶族的刘宋王族的打击和抑制,王、谢家族已明显衰落,不复当年风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 《乌衣巷》),正是王、谢家族没落的写照。可是谢灵运仍以世家贵胄自居,睥睨万物,桀骜不驯,最后不可避免地以被杀的悲剧告终,时方四十九岁的盛年。
谢灵运 (385—433),祖籍陈郡阳夏 (今河南太康),出生于会稽始宁县 (今浙江上虞),东晋大将谢玄之孙。这个谢玄就是太元八年 (383) 淝水之战击败前秦苻坚百万大军的名将。父谢�� “生而不慧”, 是个弱智者, 死得很早, 但谢灵运却从小就很聪明,“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 (《宋书·谢灵运传》) 谢玄曾说: “我乃生��, ��那得生灵运!” 意思是说“我的儿子不聪明,却生出一个聪明的孙子来!” 谢灵运出生不久就寄养在钱塘 (今浙江杭州) 杜明师的道馆里,15岁才回到京城建康 (今江苏南京),所以小名客儿,后人习称谢客。又因世袭康乐公 (入宋后降为侯),所以又被称为谢康乐。谢灵运21岁出仕,历任记室参军、太尉参军、秘书丞、秘书监,都是一些并无实权的清议闲职,后以 “构扇异同,非毁执政” 的罪名出为永嘉(今浙江温州) 太守,返京后不久又贬为临川内史,又为人所劾,徙赴广州,终以谋逆的罪名被杀。
宋武帝刘裕出身寒微,以军功掌北府兵,代晋以后,采取抑制世家大族的政策。谢灵运在朝一直受不到重用,爵位也被降级,政治上的失意使他转而寄情山水,“他在诗歌里所流露的傲岸、忧虑、焦躁,其浓烈的程度,不仅在东晋百年的诗歌中绝无仅有,下及齐、梁,也极为少见” (《南北朝文学史》 第33页)。他在故乡始宁建造规模很大的庄园,并写了洋洋万言的 《山居赋》,铺舍万状,极尽夸张之能事。写山林田亩,走兽飞禽,“入涧水涉,登岭山行。陵顶不息,穷泉不停”,“山川涧石,川岸草木”,“畦町所艺,含蕊藉芳”,颇有两汉大赋之风。当时,江南山水尚未得到很好的开发,为了欣赏到好风景,谢灵运常常率领奴仆凿山开路,“寻山陟岭,必造幽峻; 岩嶂千重,莫不备尽” (《宋书·谢灵运传》)。有一次从始宁南山开山辟路直抵临海,惊动了临海太守,以为是山贼强盗,听说是谢灵运,才放下心来。由于经常外出登山游览,谢灵运还发明了一种木屐,上山时去前齿,下山时去后齿,登之如履平地,人称之为 “谢公屐”。“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李白 《梦游天姥吟留别》),成为后人仿效的潇洒行为。


◇春江秋韵图 陈松林 作


永初三年 (422),谢灵运被宋武帝刘裕外放永嘉 (今浙江温州) 任太守。回乡告别时,有 “挥手告乡曲,三载期归旋”(《过始宁墅》) 的诗句。他取道富春江、新安江,转道兰江,经东阳 (今浙江金华) 入瓯江往永嘉赴任,沿途写了不少诗作,《富春渚》、《初往新安至桐庐口》、《七里泷》 三首诗描写了钱塘江上的这段旅程。
先看 《富春渚》:

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
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
溯流触惊急,临圻阻参错。
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
洊至宜便习,兼山贵止托。
平生协幽期,沦踬困微弱。
久露干禄请,始果远游诺。
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
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


作者清晨从浦阳江口的渔浦潭 (在今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西南) 出发,傍晚(“旦及”一作“暮宿”,是) 过定山、赤亭山等名胜,写了弥漫的江雾、惊骇的波涛等等逆水行舟的惊险情状。从江上行舟的险境联想到自己宦海生涯中的风波,必须努力适应汹涌的急流,才能达到安定如山的心态境界,以对待人世的风波。
谢诗以炼字琢句著名,“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 就是《初往新安至桐庐口》 中的名句。全诗如下:

��绤虽凄其, 授衣尚未至。
感节良已深,怀古亦云思。
不有千里棹,孰申百代意。
远协尚子心,遥得许生计。
既及泠风善,又即秋水驶。
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
景夕群物清,对玩咸可喜。


��为细葛布, 绤为粗葛布, 都是暑天穿的衣服。 时令已届秋序,已经是 “授衣” 的季节,但诗人身上仍然穿着夏衣,已感到有些寒意 (“凄其”) 了。联想到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诗经·豳风》) 的古诗,面对千里奔波的命运,诗人发出深深的感叹,不由地生出怀古之思,想起那些自在遨游的古人来。尚子,即尚平,又称向平、向子平,东汉初年人,子女婚嫁已毕,遂不问家事,出游名山大川,不知所终。许生,疑指东晋道士许逊,曾学道于吴猛,后任旌阳县令,感晋室纷乱,弃官东归,周游江湖。相传后来学道成仙,举家飞升。举出这两位以游历天下而知名的古人,是想表达对他们的仰慕。如今自己也能来到这山水迷人的地方游历: “既及”、“又即”,领略到了如列子御风而行(“泠风善”) 和在庄子描写的秋水中扬帆行驶 (“秋水驶” ) 的愉悦和快意,为能效仿古人的高洁之行而感到欣慰和自豪。接着,诗人写下了“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这一千古传颂的名句。
这一联不仅写出了富春江上的迷人景色,也流露出了作者无比愉悦的心情。清初大学者王夫之对谢诗中的优秀之作有“情不虚情,情皆可景; 景非滞景,景总含情” (《古诗选评》 卷五,转引自 《南北朝文学史》,49页) 的评价,此联足可当之。
过了桐庐口,谢灵运的官船驶入天下闻名的七里濑。濑,指流水在磊石间迸流的形态。七里濑指一段长达七里的浅滩急水,又称七里滩。因东汉高士严子陵隐居于此,故又称严濑、严子濑、严滩、严子滩等,后人称为七里泷。泷是湍急的水流,与濑的意思相近。南宋初年成书的 (淳熙) 《严州图经》 中对此有如下记述:
七里滩在城东四十里山峡之中。谚云: “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因以名之。

——《严州图经》 卷二,第178页


严州人将七里滩以上十多里地形相似的江泷统称之为七里泷,简称泷里。七里泷江面狭窄,两岸青山夹峙,湾多水急,钱塘江的干流新安江和最大的支流兰江在七里泷上游的严东关汇合,七里泷遂成为连接新安江、兰江和富春江的咽喉要道,运输十分繁忙。七里泷两岸青山峡谷,风景秀丽,加之严子陵隐居的历史遗迹,吸引了众多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使七里泷成为天下闻名的名胜之地,文人过此,往往留诗,从古至今,诗文已汗牛充栋,后人编有多部 《钓台集》,以收录七里泷的专题诗文,谢灵运的 《七里濑》 为古今七里泷诗之首,也是谢灵运诗中的名篇:

羁心积秋晨,晨起展游眺。
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
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
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
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
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


出身名门的谢灵运睥睨万物,心高气傲,以功业许,但却遭到庶族出身的统治者的防范和抑制,在朝中担任的尽是一些与书籍文字打交道的闲职,这让一心想建功立业的诗人倍感委曲和压抑,离京出守永嘉是又一次“迁斥”之行,使得原来受到牵制压抑的心情更是感到重重的压力。在诗人忧郁的情怀中,婉转的鸟声乃是哀鸣,赴官上任乃是孤客苦旅,怀忧被谗更是令人伤感、恐惧。在对人生命运的深入思考中,诗人悟出了圣人们的要言妙道,那就是永远保持一颗高尚圣洁的心灵,而不必计较那些讥讪之言。在这里,他有意将 《庄子》 寓言中的任公子来替换用以命名严子濑的东汉高士严光。任公子以五十头犍牛为钓饵,蹲在会稽,下钩东海,钓得大鱼,供给会稽的百姓们,让他们饱食了好几年。可见,任公的神通远非严光可及,是一位世外高人、神人。显然,诗人不屑于做遁世无为的严子陵,而要效仿能普济苍生的任公子,并引其为 “同调”——仍然是一派雄心勃勃的样子。
谢灵运才气廓落,“兴象华妙,冠绝古今” (方东树 《昭味詹言》 卷五),与颜延之、鲍照并称“江左三大家” 或 “永嘉三大家”,是将两晋之间的玄言诗引向山水诗的开创者。由于当时山水诗还处于初起阶段,远未成熟,谢诗中通篇完整的写景之作也不多,但其风格清新,“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鲍照语,见《南史·颜延之传》),尤多警句,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登江中孤屿》) “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 (《入彭蠡湖口》) 千百年来,这些传世名句,脍炙人口,竟演变成一地名胜,如温州城内的谢池、谢公宅,城外瓯江江心岛的中川寺等等。同样,在七里泷三首诗中也有“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和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这样千古传颂的名句。“石浅水潺湲” 一句,因其状物之精微生动,抓住了严州山水的传神之处,竟成为后人一再模仿学习的范例 (“潺湲” 一词,谢灵运多处使用,如 “且申独往意,乘月弄潺湲” 《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诗》 等)。如盛唐山水诗人孟浩然 《经七里滩》 的 “挥手弄潺湲”,李白的 “濯缨掬清泚,晞发弄潺湲。” (《安州应城玉女汤作》); 晚唐大诗人杜牧 《睦州四韵》: “有家皆掩映,无处不潺湲” 等等。晚唐乡土诗人、睦州诗派的主将李频有 “离人自呜咽,流水莫潺湲。” (《眉州别李使君》) 之句,用潺湲的水声来形容离人的别泪,尤见心裁。北宋大政治家范仲淹任睦州知州时更是直接借用杜牧诗句来抒写眼前的山水风光: “潇洒桐庐郡,家家竹隐泉。令人思杜牧,无处不潺湲。” (《潇洒桐庐郡十绝》)后来,地方官干脆在州衙后院中建起了潺湲阁,成为一方名胜。谢诗对严州文化影响之深远由此可见一斑。
《富春渚》、《初往新安至桐庐口》、《七里濑》 三首诗从钱塘江下游的渔浦潭一直写到富春江上游、新安江口的七里泷,是一组完整的山水旅游诗,构成了一幅钱塘江秋景长卷图,这是描写严州山水最早的篇章,在谢诗中也属上乘之作,尤其是 《七里濑》 一首,更是千古传诵的名作,历来仿作甚多,唐代大诗人孟浩然、李白都有赓续之作,孟浩然之 《经七里滩》,从诗的布局意境到造句炼字,无不有着谢诗 《七里濑》 的痕迹 (见后文)。李白 《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 几乎全步 《七里濑》 韵 (李诗18句9韵,其韵脚用字为: 诏、妙、笑、调、诮、眺、啸、峤、钓; 谢诗16句8韵,其韵脚用字为: 眺、峭、曜、啸、妙、诮、钓、调,同韵者6); 《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 则全含谢诗韵脚 (李诗20韵)。至于李白诗中提到谢灵运者则比比皆是,如 “康乐上官去,永嘉游石门。江亭有孤屿,千载迹犹存”(《与周刚清溪玉镜潭宴别》); “乘君素舸入泾西,宛似云门对若溪。且从康乐寻山水,何必东游入会稽” (《与谢良辅游泾川陵岩寺》) 等等。
谢灵运在南朝诗坛享有极高的声誉,《宋书》 本传说他罢官居始宁,“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其影响所及,效法者极多,以至有“谢灵运体”、“谢康乐体”的专名 (见 《南齐书·武陵昭王烨传》、《南史·伏挺传》)。从刘宋历经齐梁以迄唐代,经过二百多年的发展,山水诗终于蔚为大观,形成了一个重要的诗歌流派。开辟这一条崭新的诗歌道路,谢灵运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山水诗在严州诗歌和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无论从严州诗史的代表睦州诗派诸作家的作品来看,还是从严州历代诗歌作品来看,山水之作都有很大的分量,更为重要的是,山水诗往往是严州诗歌的代表之作,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和思考。如孟浩然的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宿建德江》),“湖经洞庭阔,江入新安清” (《经七里滩》),李白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清溪行》。(按,我始终认为李白此诗只能是写新安江的,因为 “借问” 的对象只能是第二人称而不可能是第三人称,这是语法逻辑的常识问题),“长安万里传双泪,建德千峰寄一身” (刘长卿 《送耿拾遗归上都》)。“窗中早月当琴榻,墙上秋山入酒杯” (方干 《题睦州郡中千峰榭》),“雪晴山脊见,沙浅浪痕交” (章八元 《新安江行》),“每见桃花逐流水,无回不忆武陵春” (施肩吾 《同张炼师溪行》),“一水寂寥青霭合,两岩崔萃白云残” (徐凝 《观钓台画图》),“鱼下碧潭当镜跃,鸟还青嶂拂屏飞” (许浑 《村舍二首》),“越嶂远分丁字水,腊梅迟见二年花” (杜牧 《正初奉酬歙州刺史邢群》),“青山复渌水,想入富春西。夹岸清猿去,中流白日低” (李频 《送张郎中赴睦州》),“海曙霞浮日,江遥水合天” (喻坦之 《发浙江》)等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谢灵运的山水诗是严州诗歌史的开篇之作,为严州诗风和睦州诗派的形成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开辟了一条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诗歌发展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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