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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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十力《有关熊十力先生生平的只鳞片爪》

此次在港,看到有朋友纪录熊先生的逸事,引起我不少的感想。我对先生追随日浅,只有片断的印象,所以自去年5月23日先生去世后,一直迟疑不敢动笔写点什么。但转念再过些时,会连已经开始模糊的片断印象也会忘记掉。这便太辜负先生对我的期望。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而记忆力又差;此处所记有关年月可能小有出入。但不敢为半路无根之谈。其因误记而有错误及遗漏的地方,希望先生其他门人...

此次在港,看到有朋友纪录熊先生的逸事,引起我不少的感想。我对先生追随日浅,只有片断的印象,所以自去年5月23日先生去世后,一直迟疑不敢动笔写点什么。但转念再过些时,会连已经开始模糊的片断印象也会忘记掉。这便太辜负先生对我的期望。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而记忆力又差;此处所记有关年月可能小有出入。但不敢为半路无根之谈。其因误记而有错误及遗漏的地方,希望先生其他门人加以补正。
1969、11、2、于香港新亚书院之哲学系办公室


我开始知道熊先生,是从友人贺君有年的口中得来的。贺君贫苦力学,文字及人品,均堪敬佩。他家与熊先生的故居黄冈但店附近的黄土坳相距很近。我虽然是浠水县人,但与黄冈为邻县;和先生的故里相距仅约十公里。可是从来不知道先生的姓字。民国十六年,陶子钦先生任第七军某师的师长,林逸圣先生任师部参谋长,贺君因林先生之推荐,在师部任秘书,我在师政治部任宣传科长(师政治部主任为卢蔚乾先生,人极精干,长于草书),与贺君来往颇密。有一次,游南京鸡鸣寺,我作了一首七律诗给他看,他和了一首;但当面告诉我:“以我所知道的你的文名,诗不应当只做到这个样子。很有点使我失望”。他这种对朋友的坦率态度,使我至今感念不忘。这年秋天,胡今予先生与白崇禧先生闹着意见,负气住在上海。胡所率领的刚成立不久的第十九军和第七军的一个师,暂由陶先生指挥,在南京附近的龙潭,与渡江的孙传芳部,打了一个狠仗,孙部被歼,陶先生指挥的部队,也牺牲惨重。当开追悼会时,贺君作了一副挽联,顺便记在这里,以表示对这位朋友的怀念:
龙潭一役,关党国兴亡。剧怜碧血横飞,电掣雷轰攻背水。
马革裹尸,是男儿志事。长祝青磷无恙,风凄月黑绕中山。这年夏天,军队驻在芜湖的时候,有一次晚饭后(当时军队一天吃两餐,大概早上九时吃早饭,下午四时半吃晚饭),我们坐在芜湖有名,但并无风景可言的赭山(山名恐有误)的山腰聊天,贺君在谈天中,大大推服“熊子真先生”,说他如何精于佛学,精于先秦诸子之学。文章写得如何好。又说他和石蘅青、张难先都是好朋友;陈铭枢以师礼事之;蔡元培先生亦甚为推服,但他决不做官种种。更谈到他狂放不羁,侮蔑权贵,年轻时穷得要死,在○○山寨(此山寨壁立千仞,风景极佳,我常从下面经过。贺君并念他自己游此山寨的诗,有“古寺荒凉绝人迹,我来天地正秋风”之句)教蒙馆,没有裤子换,一条裤子,夜晚洗了就挂在菩萨头上。我当时只是听着笑着,觉得很有意思。但没有引起我进一步的感想。老实说,当时我非常自满,又不知学问为何物,自然引不起对学问的关心。


从民国三十二年起,我住在重庆南岸黄角垭,与陶子钦先生时相过从。大概是三十三年春,在陶先生处看到熊先生所着“新唯识论”语体文本的上册,我借来随意翻阅,发现此书构思之精,用词之严,及辩证之评审,与夫文章气体之雄健,重新引起贺君对我所说的回忆,便进一步打听他老人家的情形,知道此时正住在北培金刚碑勉仁书院;我便写了一封表示仰慕的信寄去。不几天,居然接到回信,粗纸浓墨,旁边加上红黑两色的圈点。说完收到我的信后,接着是“子有志于学乎,学者所以学为人也”两句,开陈了一番治学做人的道理。再说后生对于前辈应当有的礼貌,责我文字潦草,诚敬之意不足,要我特别注意。这封信所给我的启发与感动,超过了“新唯识论”。因为句句坚实凝重,在率直的语气中,含有磁性的吸引力。当然我立刻去信道歉,并说明我一向不能写楷字的情形。这样通过几次信后,有一天先生来信说我可以到金刚碑去看他。我去后,他告诉我,“勉仁书院是梁漱溟先生主持的,有书院之名,并无书院之实。因梁先生经常在外,我只是在这里借住。”我看,环境很幽美,架上有梁先生的若干线装书。师母住在相隔约300公尺的地方。先生说,“要做学问,生活上应和妻子隔开。”后来有一次用手指着我说,“你和太太小孩子这样亲密,怎能认真读点书。”不过,先生有时以低沉有力的语气远远指着师母向我说“这个老妇人呀!”说这一句后,再没有下文,可能先生是有点惧内的。有一次,我做梦在故乡过旧历年,先生在我家里忙着写春联,醒后便用元遗山呈苏内翰诗的韵,做了一首诗寄给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得诗大喜,复书有谓“但愿能太平乡居来汝家写春联也。”


大概在民国三十四年春天,我去金刚碑看先生,临走时,送我送得很远,一面走,一面谈,并时时淌下眼泪。下面证明是残缺不全的当时先生告诉我的话。
“我家非常贫苦。先父笃学励行,不善谋生(按:好像没有得到秀才)。并在我八九岁时就死去了。未死以前,早晚教我读一点书。死后,既无力从师,又没有什么生活给我做,便常背着称(秤),随着哥哥在乡下卖黄瓜鱼(按:这是长三、四寸的一种廉价的咸鱼)。就这样浪荡了几年。我有一位长亲(按:先生当时说了姓名,已忘记。)看到我这种情形,常常痛惜地说:‘××(按:指先生的父亲)一生忠厚,有个好儿子,却就这样地糟蹋了’。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位何先生(按:先生当时说了何先生的名字,我忘记了。我小时,常常听到先父提到何家寨有位何炳黎先生号昆阁,以举人留学日本,学问很好;不知是否即系这位先生),当时声名很大,学问很好,乡下有钱的人,常出重金聘请教授自己的子弟。我的那位长亲,和何先生谈到我,这位何先生说可以到他教书的地方搭学(按:主要是教出高聘金者的子弟。他人则称为“搭学”,乃附读之意),不要学钱。我年龄最小;但开始作文,何先生对我作的,总是密圈密点,评为全校第一。这便引起年长的同学的反感,尤其是那位富家子的反感,常常讥笑我说,‘这模样是第一呀!’,有一次我忍耐不住,当他又到我面前讥笑时,我在桌子上一巴掌,‘老子是第一,你便把老子怎样?’大闹一顿。闹完之后,正是六月左右,家里也没有米送来吃饭,我便休学回家。我一生真正只读这半年书。当离校时,何先生流着眼泪送我,安慰我,勉励我,要我自己不断努力。现在回想起来,这位何先生实在是有学问的,他是我的恩师。我要为他写篇传,因为他生平有些情形我还不清楚,一直不能动笔。将来回到乡下,我要收集他的材料把这个传写成。”
先生说上面一段话时,黄豆大的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掉了下来。先生继续说:
“回家后,贫无所事。自己也浏览点篇籍,但不能以此为常课。不过文章出于天赋,乡人也渐知我的文章写得不错。贫极无法自存,乃约了五、六个孩子,在一个山寨的破庙上教蒙馆(按:即贺君所述者)。后闻武昌募新军遂投身入伍。入伍后,与王汉等数人谋革命(按:王汉以谋刺铁良未成身死,先生有“王汉传”,文甚悲壮),几死者数,逃归故里。辛亥革命,以首义论功,派为都督府参谋。(一说,先生是在本县黄冈策动反正,在黄冈县之临时机构中任参谋。与我所记忆者有出入。)裁军之议起,我愿意受资遣散。黄冈人稠地贵,拿的遣散费不足建立生事基础。闻江西德安地广人稀,鱼米之乡,乃往购置田宅,嘱弟兄前来耕种,仅能糊口。此时我已三十多岁,开始认真读先秦诸子之书。中间曾往广州,想继续参加革命事业。大家住在旅馆里,终日言不及义,亦无所用心。我当时想,由这样一群无心肝的人革命,到底革到什么地方去呢?又愤然回到德安,攻苦食淡。住在武汉的某君(按:先生当时说有姓名,已忘记,可能是江苏人)看到我与友人的通信,认为我有学问,能文章,遂介绍到江苏某中学(按:当时亦说有地名校名,已忘记)教书。八月中旬起程,途经南京,稍停数日,闻有宜黄欧阳竟无大师,在支那内学院讲唯识论,朝野推重。乃辞去中学教职,留南京请为弟子。当时在大师门下者多一时名士;以梁任公的大名,亦俯首居弟子之列。我以一寒伧材野之人,侧居其间,当然不会受到大师的重视。我穷得只有一条裤子(按:系中装的长裤子)于就寝前洗涤,俟次晨干时穿上。若次晨未干便只好穿一件空心长衫。后为同门所知,常以此取笑,为我取了一个诨名(按:先生当时说是什么道人,已忘记)。但我日夜穷探苦索,不久开始革新唯识论,大师并不知道。有一年,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至南京晤欧阳大师,欲欧阳大师推荐一门人往北大教唯识论;大师请蔡先生自己选择,蔡先生乃与院内同门分别接谈;和我接谈时,我出新唯识论稿,蔡先生大为惊叹,遂面约赴北大为特约讲师。我素不上教室,选课者来我住处,讲授。旋新唯识论初稿印出,内学院大哗,同门承欧阳大师之意,刊破“新唯识”,我亦草破“破新唯识论”以应之。大师旋命门人不必继续争辩。新论得浙江马一浮先生序,推许备至,遂引起学术界的注意。”
“因我治学太迟,自到内学院,转北京大学,用力太猛,先得咯血症,旋又得漏髓病气体大耗,严冬不能衣裘烤火,乃在杭州养病。因曾参加革命,所以在政府中也有几个好朋友,如石蘅青、张难先、陈铭枢等,在养病中偶然也谈到政治问题。但我认为欲救中国,必须先救学术,必须有人出来挺身讲学,以造成风气。此意,蔡孑民先生甚赞成,然亦始终无从下手。我读书不博,许多构思甚久的东西,未能动笔写出,这是使我心里常常不安的。”
我因问到欧阳大师的情形:先生说:
“大师是豪杰之士。唯识自玄奘后,遽成绝学,沉埋千载;得大师起而振发之,遂使慧目重光,这当然是了不起的一件事。大师甚精选学(按指昭明文选),文辞沉雄杰崛,亦为当今第一人。但他是佛学中的汉学家,考据家。在义理方面有所不足。他的院训及各经叙录,当然是天壤间的大文章。”
先生又反复的说:
“天下泊没于势利,知识分子丧心病狂真有使我发生将万世为奴的感慨。一二人之力,单薄孤危,要挽救也无济于事。党人以势利相结合,尤不可言。所以我常想,应当以讲学结合志士仁人,代替政党的作用,为国家培植根本,为社会转移风气。你不要小看了讲学的力量。朱九江先生(按:先生平日谈天中,盛推九江先生,谓其书札字字皆香,盖因其人格高也)一传为康南海之万木草堂,卒以此振荡一个时代。杨仁山先生一转而为欧阳大师,其所讲者内学,然及门之盛,亦不可谓对时代无影响。天下事,是急功近利不得的。”


先生讲完了上面的话,并叮嘱谓“我少年的情形,在我未死以前,不必发表”。这意思,是要我在他死后发表的。当时在落日苍黄中分手,先生所说的种种,一直在脑筋中翻腾上下,引起很复杂的感想。迄今二十多年,不仅我个人百无一成,连先生当时叮咛郑重的语言也记忆得模糊不清了。
三十四年冬,先生候船东下,住在我家里。小女均琴,刚刚三岁。先生问她“你喜欢不喜欢我住在你家?”“不喜欢。”“为什么?”“你把我家的好东西都吃掉了。”先生大笑,用胡子刺她的鼻孔说这个小女一定有出息。
新亚书院哲学系的书柜上,安置有放大了的先生半身照片,神采奕奕;当我坐在办公桌上,即照临在我的面前,一如耳提面命。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放着印影的先生给唐君毅兄短札的墨迹,借此机会,抄录在下面:
“又告君毅,评唯物文,固不可不多作。而方正学、王沫、郑所南、船山、亭林、晚村诸先贤倡民族思想之意,却切要。此一精神树不起,则一切无可谈也。名士习气不破除,民族思想也培不起。名士无真心肝,不求正知正见,无实力量,有何同类之爱,希独立之望乎。此等话说来,必人人皆已,早知之。其实确不知。陶诗有曰,摆落悠悠谈,此语至深哉。今人摇笔弄舌,知见多极,实皆悠悠谈耳。今各上庠名流,有族类沦亡之感否。”
今各上庠名流,乃争以族类沦亡为取利的手段;在现实上虽无卖国之权,乃以薄利出卖民族精神所寄托的历史,一切按出钱豢养之主人意志而加以歪曲,以迎合其深藏的祸心。此其毒,或较政治上之汉奸为尤酷尤惨。记述先生的志事,如深闻先生徨彷绕室时长叹深喟之声。则我为反对奖励文化汉奸而遭洋奴土奴之侮辱,在这一点上,或尚可面对先生之遗照而稍无愧色。

(1969年)


徐复观(1904—1982年),湖北浠水人。名佛观,字复观。1923年毕业于湖北省立第一师范,1926年毕业于湖北省立国学馆。1928年赴日本,入明治大学研究部研究经济学。1930年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931年,因抗议“九一八”事变,为日警宪拘押,后退学归国。抗战期间,历任湖北荆宜师管区司令、中央训练团教官。1946年自愿以陆军少将衔退役。后创办《学原》月刊、《民主评论》半月刊。1953—1956年任台湾省立农学院教授。1956—1970年任台湾东海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1969年定居香港。1970—1974年任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哲学系(后改中文系)客座教授。1974年起,任香港新亚研究所教授兼导师。
着有《学术与政治之间》(甲、乙集)、《中国思想史论集》、《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中国文学论集》及《续集》、《中国艺术精神》、《公孙龙子讲疏》、《徐复观文录》(四册)、《两汉思想史》(卷一、二、三)、《石涛研究之一》、《黄大痴两山水长卷的真伪问题》、《儒家政治思想与民主自由人权》、《徐复观文录选粹》、《周官成立之时代及其思想性格》、《徐复观杂文集》及《续集》、《中国经学史的基础》、《论战与译述》、《徐复观最后杂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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