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9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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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宓《最后的会面》

父亲与寅恪伯父最后一次见面,是1961年8月在广州中山大学。这时父亲在重庆北碚西南师范学院、寅恪伯父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已十二三载,经历了新中国欣欣向荣的岁月,也通过了多次政治运动。父亲对寅恪伯父一向十分牵挂,早想南下探望,1959年9月作《寄答陈寅恪兄》诗,即有“受教追陪四十秋,尚思粤海续前游”之句,由于种种原因,直到“三年困难”的最后一年,经济形势开始好转...

父亲与寅恪伯父最后一次见面,是1961年8月在广州中山大学。这时父亲在重庆北碚西南师范学院、寅恪伯父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已十二三载,经历了新中国欣欣向荣的岁月,也通过了多次政治运动。父亲对寅恪伯父一向十分牵挂,早想南下探望,1959年9月作《寄答陈寅恪兄》诗,即有“受教追陪四十秋,尚思粤海续前游”之句,由于种种原因,直到“三年困难”的最后一年,经济形势开始好转,政治空气相对宽松,父亲于是决心利用暑假专程前往广州看望阔别多年的老友,事先并去函征求寅恪伯父的意见。
据父亲1961年8月30日《日记》,父亲与小彭、美延、林启汉“于是出站。乘中山大学之汽车,过海珠桥,行久久(似甚远),方到中山大学;即入校,直抵东南区一号(洋楼)楼上陈宅。寅恪兄犹坐待宓来(此时已过夜半,12时矣)相见”。
“寅恪兄双目全不能见物,在室内摸索,以杖缓步。出外由小彭搀扶而行。面容如昔,发白甚少,惟前顶秃,眉目成八字形。目盲,故目细而更觉两端向外下垂(八)。然寅恪兄精神极好,撮要谈述十二年来近况:始知党国初不知有寅恪,且疑其已居港。而李一平君(注)有接洽龙云投依人民政府以是和平收取云南之功,政府询其所欲得酬,李一平答以二事:(甲)请移吴梅(瞿安)师之柩,归葬葵州——立即照办;(乙)请迎着名学者陈寅恪先生居庐山自由研究、讲学——政府亦允行,派李一平来迎。寅恪兄说明宁居中山大学较康乐便适(生活、图书),政府于是特致尊礼,毫不系于苏联学者之请问也!此后政府虽再三敦请,寅恪兄决计不离中山大学而入京:以义命自持,坚卧不动,不见来访之宾客,尤坚决不见任何外国人士(港报中仍时有关于寅恪之记载),不谈政治,不评时事政策,不臧否人物——然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但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则仍确信中国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纯正。我辈本此信仰,故虽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动,决不从时俗为转移;……云云。夜半12∶30命小彭以电炬导宓至招待所住宿。宓以温水浴全身,1∶30寝,近4∶00a.m.始入寐。”
据1961年8月31日《雨僧日记》:
“上午9∶00至寅恪兄宅,初见筼嫂”。
“中山大学校长办公室决设宴款待宓,请寅恪兄及筼嫂代作主人,并命开具宓素识而欲见之本校教职员名单,以为陪客——遂由寅恪兄拟定而由宓缮写通知单,由小彭送去。下午2 ∶ 30校长办公室派员送来请帖致宓与学淑各一份,收存。”
“是日上午9∶00—11 ∶00侍寅恪兄谈:寅恪专述12年来身居此校……而能自由研究,随意研究,纵有攻诋之者,莫能撼动;然寅恪兄自处与发言亦极审慎,即不谈政治,不论时事,不臧否人物,不接见任何外国客人,尤以病盲,得免与一切周旋,安居自守,乐其所乐,不降志,不辱身,堪诚为人所难及;……其间宓亦插述宓思想,附述若干友好之生死存亡情事。”
“11∶00a.m 罗文柏(节若)来访寅恪兄,见宓甚欢:文柏豪爽如昔,述论杨宗翰1950年由文柏引导护送由京到粤,由此赴港,任香港大学教授事,……。”
“今日上午,承寅恪赐宓(一)七律一首。喜宓远来,述怀赠诗。照录:


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


陈寅恪


五羊重见九回肠,虽住罗浮别有乡。
留命任教加白眼,着书唯剩颂红妆。
近八年来草《论〈再生缘〉》及
《钱柳因缘释证》等文凡数十万言
钟君点鬼行将及,汤子抛人转更忙。
为口东坡还自笑,老来事业未荒唐。


(二)《论〈再生缘〉》,油印稿一册。下午,即读(二)全书毕。然后3∶30至5∶30复往陈宅,侍寅恪兄谈。回招待所晚饭:筼嫂命送来炖鸡一碗,加红薯与卤鸡蛋一枚。在陈宅,上下午亦进牛乳、咖啡及果酱面包、饼干等。晚,倦甚,8∶30p.m.即寝。终夜大雨,风猛雨急,宓感孤寂,又忧水灾,有‘极天檐瀑沸肠肝’(李思纯1923年诗句)之情景。”
据1961年9月1日《雨僧日记》:
“9∶00 (小雨)至陈宅:读《乾坤衍》;寅恪兄(微不适) 9∶40出(进牛乳咖啡),谈述:(1)归玄奘骨灰及印度赠我国象,二事寅恪实首倡之(众莫敢言),政府卒行之而莫详所出;(2)坚信并力持:必须保有中华民族之独立与自由,而后可言政治与文化。若印尼、印度、埃及之所行,不失为计之所得者。反是,则他人之奴仆耳。——寅恪论韩愈辟佛,实取其保卫中国固有之社会制度,其所辟者印度佛教之‘出家’生活耳。若劼翁之《乾坤衍》犹未免比附阿时,无异康有为之说孔子托古改制以赞戊戌维新耳;(3)细述其对柳如是研究之大纲,柳心爱陈子龙,即其嫁牧翁,亦终始不离其民族气节之立场:赞助光复之活动,不仅其才之高、学之博,足以压倒时辈也,又及卞玉京、陈圆圆等与柳之关系,侯朝宗之应试,以父在,不得已而敷衍耳。总之,寅恪之研究‘红妆’之身世与着作,盖藉此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盖有深意存焉,绝非消闲、风流之行事……。”
这天晚上,5:30—8:30,中山大学在黑石屋招待所餐厅设宴款待父亲,以寅恪伯父与晓莹伯母为主人。晓莹伯母因病没有出席,由小彭代表。客为父亲及长女学淑,陪客有冼玉清、刘节(子植)及其夫人钱澄(稻孙之三女)、梁宗岱夫人甘少苏,梁宗岱、梁方仲及其夫人因故未到。父亲在《日记》中写道:“小彭搀扶盲目之寅恪兄至,如昔之Antigone()”,很感凄然。
1961年9月2日,父亲偕学淑谒寅恪伯父,并写信给中山大学许崇清、冯乃超、陈序经诸领导,感谢他们的厚意款待和帮助。父亲在昆明西南联大与陈序经副校长同事,比较熟悉。陈先生邀请父亲到家叙谈,又要驾车陪父亲游览广州市,父亲谢辞。
9月3日晨,陈序经先生及夫人约父亲到家共进早餐。序经先
生“畅谈南开中学及南开大学,论张伯苓、仲述兄弟及何廉;又详述陈寅恪兄1948年12月来岭南大学之经过(由上海来电,时序经任校长,竭诚欢迎)”。又谈到“解放后寅恪兄壁立千仞之态度:人民政府先后派汪篯、章士钊、陈毅等来见,劝请移京居住,寅恪不从,且痛斥周扬(周在小组谈话中,自责,谓不应激怒寅恪先生云云)。今寅恪兄在此已习惯且安定矣”(1961年9月3日《雨僧日记》)。
父亲在9月3日的《日记》中,还写着:
“10∶00a.m.至寅恪宅,读《乾坤衍》,坐候。淑女来。11a.m.寅恪兄甫出,本校物理教师郑增同(清华九级)导来宾王天眷(清华十级)来谒寅恪兄,郑君与宓谈,谓1938年2月曾同行由湘迢穗赴昆明云云。二客正午12时始去。筼嫂请宓与淑家宴,鸡鱼等肴馔甚丰,寅恪兄惟食淡煮之挂面。午饭后,淑与小彭寝息;宓坐客室之sofa上假寐 (1—2p.m.),以后读《乾坤衍》。”
“筼嫂赠宓诗二首,笺书(存),勖宓与心一复合;又赠心一方糖一大包,强宓带京。下午4∶00,淑别去。”


辛丑秋广州赠 雨僧先生


秋风乘兴出荆门,故旧相逢岭外村。
应感间关来一聚,莫辞浊酒劝多樽


送 雨僧先生重游北京


北望长安本有家,双星银汉映秋华。
神仙眷属须珍重,天上人间总未差。


敬 乞
雨僧先生 斧正

晓莹初学稿


“今日上午10—11 a.m.,又下午5—6 :30 p.m.宓两次侍寅恪兄谈话。笔录得寅恪兄近年所作诗八篇十首。”
“晚6:30在陈宅晚饭,肴馔丰美,而筼嫂频云‘无菜可吃’,且劝食甚切,又进葡萄酒二杯,米饭二碗;寅恪兄一切不吃,卒进果酱面包(甚少),饮五加皮酒一杯。筼嫂以自种之花生,剥而炒之,强宓带去一包。临时,筼嫂复再三说‘款待不周;无菜可吃;应每餐皆在陈宅,不在招待所’云云。又一再致候心一,勖劝复合。”
寅恪伯父在父亲临行前,又赠以四句绝句。因父亲将前往北京,也有勖劝与母亲陈心一复合之意。寅恪伯父此诗,《雨赠日记》中未见录存,而收入《吴宓诗集续集》稿中。


赠吴雨僧


陈寅恪
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丸澜。
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
因缘新旧意谁知,沧海栽桑事已迟。
幸有人间佳耦在,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溪生重过圣女祠原句
围城玉貌还家恨,桴鼓金山报国心。
孙盛阳秋存异本,辽东江左费搜寻。
弦箭文章那日休,蓬莱清浅水西流。
钜公谩诩飞腾笔,不出卑田院里游。


“晚8: 00 p.m.别,归招待所,小彭以电炬送宓。在招待所8—9 p.m.收检行李;9—10:40 p.m.写今天之日记。11 p.m.寝。”
父亲次日将登车北上,晓莹伯母担心父亲身边携带路费不够充裕,劝他多带一些钱,并请不必寄返,就近转成都交流求即可。寅恪伯父和晓莹伯母的长女流求,1953年自上海第一医学院毕业后,一直在重庆601厂服务,1961年调至成都第二人民医院。
据父亲1961年9月4日《日记》:
“6 a. m.下楼,候车。小汽车旋至,刘节及陈序经亲送行;小彭、美延姊妹乘车送宓至车站:6∶30汽车行,大雨。抵站,小彭、美延送宓至车上。7∶10离去。”
父亲就这样匆匆结束了他企盼已久的广州之行。这在当时的条件和形势下,已确“非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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