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9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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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台先生和他的书房》

台(静农)先生教书已逾半个世纪,用“桃李满天下”一词来形容他,最为恰切不过。说实在的,前面这三十字不到的几句话,我自己也不满意,太过平面刻板例行公事了。说实在的,自从答应写一篇关于台先生的文章以来,我不时在想:应该用什么样子的笔调才好?如何起首才妥当?前面那三句话是我试用过的几种方式之一,虽然嫌平面刻板,但比较正式而稳妥;只是,用稳妥正式的笔调来写台先生,却...

台(静农)先生教书已逾半个世纪,用“桃李满天下”一词来形容他,最为恰切不过。
说实在的,前面这三十字不到的几句话,我自己也不满意,太过平面刻板例行公事了。说实在的,自从答应写一篇关于台先生的文章以来,我不时在想:应该用什么样子的笔调才好?如何起首才妥当?前面那三句话是我试用过的几种方式之一,虽然嫌平面刻板,但比较正式而稳妥;只是,用稳妥正式的笔调来写台先生,却不是我所喜欢的,所以写了三句便无以为继了。
我想起前些日子,忘了因事或无事去看台先生,听他提及想要写一篇文章以纪念他的好友,“可是不知怎么写才好”,他用安徽口音的国语告诉我:“是的,心里是想要写,就是不知如何下笔?往往如此,好朋友,也有许多琐琐碎碎的事值得记,但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缘故,所以难写。嗨,写文章有时真难!”写台先生之不容易,则又多了一层顾虑,因为他是我敬爱的老师,也是许多人敬爱的长辈。
然而,犹豫多虑不足成事,踌躇蹉跎也不能成文。我不如大胆一点,试将我所认识的台先生记下来,其余我所不认识的部分,自会有别的人去记述罢。
我第一次与台先生谈话,是在考入台大中文系一年以后。那时一年级的课程多为共同必修课,上课多在校门进口左侧的临时教室。大一的学生不太敢随便到系办公室,更莫说去见系主任了。我当时鼓足勇气去见台主任,是因为想大二转入外文系。我高中毕业时原本要报考外文系,只因一时幼稚的赌气而改考中文系,所以读完一年中文系后,就想再转回外文系,我嗫嚅而道来见系主任的原委,并请求他签名同意我转系。台先生坐在一张老旧的书桌前,那上面似乎堆积了高高低低许多公文一类东西。他看了看我的成绩单,只简略的说:“你读的很好嘛,不要转系了。”我羞涩地脸红一阵之后,也想不出第二句该坚持的话,究竟后来是怎么走出系办公室的,如今倒也记不得了。总之,系没有转成,暑假后,便继续升入中文系二年级。
在大学里,我修过两门台先生教授的课:大二时的必修课“中国文学史”及大四时选修的《楚辞》。台先生的乡音,等我们听惯后,倒也觉得十分自然。奇怪的是,到现在《离骚》、《九歌》中的一些章句,我自己心中默读时,不带些皖北的腔调还不容易呢。
台先生教书的方式,比较着重启发性。我们那一年的文学史只讲到唐代。可是,一旦掌握到方法后,我们各自都把两大本《中国文学发展史》读完了。在后来自己也执教的经验里,我更深一层地体会到大学教育最重要的不在于量的灌输,给年轻人指示读书的态度与文法更属要紧。因为四年的时间极有限,能读到的书也不算多,但有了正确的认知后,便一辈子受用不尽了。我也还记得,《楚辞》的大考,台先生让我们在课外用白话文翻译那些典丽的《九歌》篇章。《湘夫人》和《山鬼》等作品,在课堂上似乎已经了解,但要变成流利适切的白话文,委实是对自己的赏析能力的一大考验。我现在对自己的学生,有时也仿效这个方法。一来可以看出个人心得,此外则又可从那译文中见到文笔才情,而这两种都是中文系的学生必备的基础。
大四的寒假,班上男女同学共十一人,准备去毕业旅行。没想到系主任会与我们同行,而且由于他和庄尚严先生是知交,我们有幸去参观当时不易随便进出的设在雾峰的故宫博物院,生平第一次亲睹并且小心用手指触摸到毛公鼎等古物。如今回想起来,那种小国寡民式的大学生活,真正有无限温馨的感觉。不过,坦白说,我在大学时期只能算是一个好学生,实在并不是优秀的学生。我几乎不缺课地把该读的书都读好,该考好的分数也都考好,规规矩矩,没有惹麻烦,如此而已。
毕业后,有些同学早已有较深远的打算,准备考研究所,我却一心想当助教,在比较单纯的环境中工作,于愿足矣。毕业典礼过后,请世伯洪炎秋先生向系里推荐,心情便十分笃定而轻松起来,但万想不到,有一天台主任打电话叫我去办公室,问何以不报考研究所?我答不出理由来。其实,那时大概是暂时厌倦了各种各样竞赛似的考试生涯,以为当了助教便可以监考,挺神气的罢。台先生见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理由,便极力劝勉我务必要报名考研究所,同时还强调:“这事我同沈先生也谈过,他也劝你一定要考才好!”当时的文学院长是沈刚伯先生,我还不曾同他谈过一句话呢。一个才二十岁出头的人,有师长如此呵护关切,还能拂逆什么吗?我把自己禁足两周,日夜复习功课,终于侥幸录取了。
于今回想起来,当初实在是懵懂的,使我决心在中文系这个岗位上固守的因素,来自台先生的勉励竟是如此之大,令我既感激又惭愧。
我们那时期的学生和师长保持很亲密的关系,不过,常去教授们的家拜访请益闲谈,还是进研究所以后的事情。台先生在温州街的日式建筑宿舍更是经常门户为学生们开放,尤其每逢过年时,新旧学生登门拜年,或步行、或骑单车、或乘坐三轮车,络绎不绝。台先生总是亲自上下玄关,开门送客。看着实在不忍心,但又不忍不去拜年表敬意,心情十分矛盾。
台先生的客厅就是书房,原先是铺着八张榻榻米的纯日本式房间。一张大书桌靠窗放置,占去大部分的空间,他的藤椅座位之后有一大排拉门式的书橱,数张较小的藤椅与矮几围置其余两边。有限的墙上经常换挂着书画,最常见到的是沈尹默先生的字和张大千先生的画。学生们常去聊天的便是那间书房。我自己从学生时代到毕业后结婚、教书以迄于今,也数不出在那间书房出入过多少回,有时候甚至有丈夫陪同,或者携儿带女的。在我的记忆之中,那书房最大的改变,只是榻榻米换成了地板,此外,恐怕便是近年来门侧装置了一个自动开门器,可以免去他上下玄关开关门之劳罢了。
自我十年前搬家来和平东路后,台先生的家正好在我往返学校与家的中途,而台先生自台大退休后,不容易在办公室看到他,所以我偶尔会在下课以后顺道去拜访。没有上课,也没有客人时,台先生多半在他书房看书或写字。我去打扰,他不但不以为忤,兴致好的下午,常常都会取酒邀饮。若是天热,他说喝酒去暑,若是天冷,他便说喝酒可以御寒;不论冬夏,台先生都有理由教人喝酒。
许久以来便有一种传说,道是:要做台先生的入门弟子,一定要先学会喝酒、抽烟。实则台先生“有教无类”,烟酒能否之间,并无差别;只是,若在书房中聊天,能陪他浅饮两杯,接受他递来的烟,谈话的兴味会更浓一些。
台先生教了大半生的书,始终保持质朴的传统文人风貌,只有烟与酒总享用名贵的。这是因为他酒量好,烟抽得多,敬爱他的学生,仰慕他的人士,每好以烟酒表心意的缘故。有一回,我见到他身上穿着一件烧破一个洞的旧毛衣,却以名贵的烟酒招待来访的学生,便脱口而出,送他“烟酒贵族”的封号。台先生似乎并不讨厌,有时也和人说笑:“两袖清风,林文月却封我做烟酒贵族哩!”
究竟台先生的酒量多大呢?这是许多人感兴趣和关心的事情。我难免也有时好奇地追问:“您究竟喝醉过没有?”回答总是:“喝酒哪有不醉的!”接着就会讲一段他从前在四川白沙酒醉的尴尬记忆,有时则又不免连带提到别的长辈醉后诸轶闻,最后大概都引胡适之先生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为结论。但如果仔细观察,台先生的酒量固然大,酒德也好,其实是颇能自制的。他总是尽量而饮,过量即止。他喝酒、抽烟,不爱吃蔬菜和水果,完全违反一般卫生之道,而长寿又健康,实在不可思议。记得有一次宴请日本九州大学校长,他是一位名医,台先生也在座,酒过三巡,通过翻译问那位医生校长,卫生保健之道。那位微醺的校长说:“您已经是超医学的境界,不可言喻了。”我有时难免想,一个人有豁达的胸襟,乐观的态度,或许比斤斤于烟酒多寡更有益卫生罢。
迄今,台先生教书大体可分三阶段:第一时期是在大陆的北平、四川等地;第二时期是在台湾大学;第三时期是台大退休后,在辅大、东吴兼课。由于台先生一向豁达而乐观,又有开明前进的思想,所以往往使晚辈学生于尊敬之外又多一份亲近之感。我应该是属于台先生教书的第二阶段学生。那时候的台先生已经不再发表批判犀利而又悲天悯人的小说,是一位谆谆善诱的古典学者,但我的研究室最下面一排书橱中,还可以找到《小说月报》,所以课外也颇读过一些他早年的作品。台先生对于学生的创作,是很关切,也很鼓励的。他对于文章的看法,主张简洁明快,宁涩毋流;而他不但自己写文章如此,批评起来,也用语简劲,有时简劲到只使用两个字,比如“很好”、“典丽”、“颇细”,或者“不好!”“甚坏!”至于品评人物,亦复若此,许多老学生都知道,台先生骂人也总不会超过用两个字。
然而,台先生有时也喜欢听学生的意见,客观地讨论一些问题。去年年底,他的书艺集将出版,他撰成一篇序文,甚为自得,又以白话文附记于后,准备发表于报刊上,却恐怕那后段的文字稍嫌火气大,所以打电话要我便时过去看看稿子。那文章里引用颜之推语:“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是一篇宣布今后不再为人题书应酬的文章。台先生不擅拒绝,故登门求书,甚至辗转托求者,几乎日日有之。平时我们看他这么大年纪还穷于应付,着实感觉不平与不忍,也只能暗暗为他忧虑,却又无可如何。接电话的次日,授课后去拜访读稿子。读完,台先生问:“你看怎么样?文字火气大了些,会不会得罪人?”我回答:“恐怕会哦。”“那怎么办?”“管他呢,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怕得罪人吗?”“说的也是。我越写越生气!”那篇文章刊登出来,许多人对那序文赞赏不已,有人认为增一字嫌多,减一字嫌少,简练通脱,可为文范。不过,大家看到后面的白话文部分,倒也十分讶异,觉得83岁的台先生,竟然写得如此“有个性”!
台先生那间书房,是许多去过的人难忘的地方,说不清楚那简单平凡的房间里到底有什么因素,可以让我们如此放心与敬爱的长者古往今来、天南地北地畅谈;有时并不一定刻意去谈什么主题,也同样令人感觉十分安详温馨。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拜访,是五年前母亲去世后的初冬,从学校返家的途中,忽然很想去看看台先生,便也没有事先打电话就迳自把车子开往温州街的巷子内。台先生正一个人在薄暮的书房饮酒消遣。桌上除了书籍、砚台等物外,又有一小碟他最爱吃的小花生米。在书桌的对面坐定之后,他给我斟一杯白兰地。我授课后,有些疲惫,也有些饿,便极自然捡着碟中的花生下酒。那时,台先生也刚失去了一位多年知交。我没有多说话,静静聆听他回忆他和亡友在大陆及台北的一些琐细往事。仿佛还记得他把桌面的花生皮拨开,画出北平故居的图形给我看。冬阳吝啬,天很快就暗下来。台先生把桌灯点亮,又同我谈了一些话。后来,我说要回家,他也没有留我,却走下玄关送我到门口,并看我发动引擎开车子走。我慢速开出温州街巷口,右转弯到和平东路与新生南路的交叉处,正赶上红灯,便煞车等候信号志指示,一时无所事事,泪水竟控制不住突然沿着双颊流下来。那种心情应该是感伤的,却反而觉得非常非常温暖。
台先生教书多年,每一个学生都敬爱他。到过他书房的人,也都喜欢回忆在那里的许多时刻。


(1985年)


林文月(女,1933年——)台湾彰化人,生于上海。抗战胜利后去台。毕业于台湾大学、台大中文研究所、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1972年起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着有论文集《澄辉集》、《山水与古典》、《中古文学论丛》等,传记《谢灵运传》、《青山青史——连雅堂传》,散文集《京都一年》、《读中文系的人》等,译有(日)《源氏物语》、(日)《和泉式部日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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