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9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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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坛“三章”传美名

◇ 《章碣诗集》书影...


◇ 《章碣诗集》书影


都说诗人或作家是不能传代的,否则风光就将被一家人占尽了,当年鲁迅就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凡事总有例外,父子相传、兄弟联袂的诗人、作家,中外历史上不能说没有,外国的如法国的大仲马、小仲马父子,中国的如汉代的蔡邕、蔡琰父女,东晋时的陆机、陆云兄弟,还有父子 (女) 三人的,如汉代的班彪和子班固、女班昭,不过这三位乃是史学家,似乎不能列入文学创作范围。但三国时的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则是名副其实的诗人、作家了,文学史上称为 “三曹”; 同样是父子三人作家的还有北宋时的 “三苏”,即苏洵、苏轼和苏辙,这都只是两代之传,三代相传的就极为罕见了。要之,晚清近代陈宝箴、陈三立、陈寅恪三代能否算祖孙诗人,尚未见有成说,因为尽管三人皆能诗,但陈宝箴官湖南巡抚,积极参与、支持维新变法,是一个政治家,以政绩出名; 而陈寅恪乃一代史学大师,作诗为其余事,唯陈三立以诗名家故而聊备一说,以供谈资。但在唐代诗坛,在被后人称为 “睦州诗派” 的群体中,却有以诗驰名的三代人,他们就是睦州桐庐人章八元、章孝标、章碣。为了行文方便,我们称他们为 “三章”。
章八元 (743—829),字虞贤,睦州桐庐 (今属浙江) 胜峰乡人,大历六年 (771) 进士,德宗贞元中 (794前后) 任句容主簿,后辞官归隐。刘长卿于大历十二年贬睦,章八元常往拜访,并与之唱和,刘长卿有 《月下呈章秀才八元》 诗:

自古悲摇落,谁人奈此何。
夜蛩偏傍枕,寒鸟数移柯。
向老三年谪,当秋百感多。
家贫惟好月,空愧子猷过。


诗中借用 《世说新语》 中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将章八元比喻成重友情的王子猷。月光如雪,月夜就是雪夜。刘长卿贬睦,已近五十,古时已是向暮之年,谪宦之身,贫寒寂寞,贬睦已有三年,尚不知何时能重见天日? 在这容易伤感的清秋时节,友人来访是一件十分温暖人心的事情,因此,老诗人特别感动,写下此诗赠与年轻的章八元 (按: 刘长卿贬睦在大历十二年 (777)左右,年届五十,当时章八元才二十四岁)。章八元有和诗云:

夜凉河汉白,卷泊出南轩。
过月鸿争远,辞枝叶暗翻。
独谣闻丽曲,缓步接清言。
宣室思前席,行看拜主恩。


——章八元 《酬刘员外月下见寄》


诗中也写了月夜景色: 月下惊鸿,银河耿耿,骊歌一曲,清言在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且用了汉文帝重新召见贾谊的故事来宽慰老诗人焦虑的心情: 宣室求贤,你很快就会要 “谢主龙恩”,升迁去了。
章八元乃刘长卿好友严维的弟子。据唐人高仲武 《中兴间气集》 一书记载,严维看到章八元题在驿亭中的诗,透着一股激情,认为很有气势。就让人把章八元找到驿站来,问他,你愿意跟我学诗吗? 章八元说: 当然愿意。严维可能没有当一回事,谁知在他离开驿亭准备出发时,章八元早已打点好行囊,赶到驿亭来了,这使严维感到十分惊讶,于是对章八元刮目相看,用心指点他写诗。几年后,诗名大振,人称“章才子”,后以词赋及第考中进士。这一段缘分,完全因刘长卿而起。因为刘长卿的诗名,严维数次从家乡会稽 (今浙江绍兴) 来到睦州,桐庐乃必经之地,不然的话,严维是没有机会读到章八元题写在桐庐驿亭中的诗句的。
关于章八元,有一段有名的诗坛掌故。
唐代一些公共场所如寺院、邮亭中常设有诗板,以供过往诗人留题。元和年间,元稹、白居易、刘禹锡诗名遍天下,“传于京师,诵者称美”,他们所到之处,无论是寺观亭阁,原来悬挂着的诗板都会被主人悄悄地取下来,因为怕出洋相也。一日,元、白二人游览长安慈恩寺塔,忽然看到一块沾满灰尘的诗板,命寺僧拭去灰尘,原来是章八元的题诗,二人反复吟咏,“尽日不厌”,遂命寺僧将其他人的诗板悉数取下,唯独保留了章八元这一块。白居易还感慨地对元稹说: “想不到严维竟然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弟子!” 二人竟然搁笔不题。
这首引起元、白二位大诗人惊叹的诗是这样写的——

七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
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
回梯暗踏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
落日凤城佳气合,满城春树雨濛濛。


——章八元 《题慈恩寺塔》


慈恩寺塔又名大雁塔,是唐高宗做太子时为追荐其母长孙皇后冥福而建,故名 “慈恩”,塔内置放有高僧玄奘从印度取回的诸多佛教经籍,大诗人杜甫曾写有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诗,乃是一首五言排律,其立意主要在于抒写诗人对祖国山河破碎的隐忧,“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突出诗人一贯的忧国忧民的情怀。而章诗主要是写实,写登塔所见的实际感受,“回梯暗踏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凡登过塔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颔联写高却说鸟飞平地,说人语天中,构想别致,既出意想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结句总写全城春树雨雾,含蓄而有余味,难怪连元、白这样的诗家高手也辍笔不写,不敢与之争锋,大有李白面对黄鹤楼 “眼前有景道不出,崔颢题诗在上头” 之感慨。
章八元原有诗集一卷,己佚,现仅存六首,留传很少,多为写故乡的作品,如这首 《归桐庐旧居寄严长史》:


◇慈恩寺塔


昨辞夫子棹归舟,
家在桐庐忆旧丘。
三月暖时花竞发,
两溪分处水争流。
近闻江老传乡语,
遥见家山减旅愁。
或在醉中逢夜雪,
怀贤应向剡川游。


严长史指严维。严维曾官金吾卫长史,是章八元的导师,故尊称其为 “夫子”,仍用了王子猷雪夜访戴的典故,写了自己往会稽拜访老师后乘舟返乡的情景。睦州诗人大多恋家,乡愁很浓,如崔涂 “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 (《春夕》),方千“夜来有梦登归路,不到桐庐已及明” (《思江南》),李频 “春情不断若连环,一夕思归鬓欲斑” (《春日思归》),会稽离睦州不远,舟行也不过两三天的距离,加上是去老师家问学,看望、逗留的时间不可能太长,但这短暂的别离已经使诗人产生旅愁了,家乡甚至变成了旧丘,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颔联写景,点明暮春三月的时令,写出分水江汇入桐庐城的景色; 颈联写情,家乡已经遥遥在望,乡音已亲切可闻,这才回过头来写下次往访的愿望。全诗层次分明,空间感丰富,“归舟” 隐含去舟,末句又写到下一次的去舟,层次反复,十分耐人品味。
章八元为人称道的诗还有一首 《新安江行》,这是诗人描写故乡山水的作品,是一首五言律诗,全诗如下:

江源南去永,野渡暂维梢。
古戍悬鱼网,空林露鸟巢。
雪晴山脊见,沙浅浪痕交。
自笑无媒者,逢人作解嘲。


中间二联写得十分传神生动,画出了新安江上常见的风景:时值隆冬,冬日露出懒洋洋的笑脸,野渡无人,孤舟停泊在江边,破旧的渔网晾晒在旧屋前,掉光了树叶的林子里露出一处鸟窝,远处山头的积雪已开始融化,露出了黑黝黝的山脊,沙滩上留下了一波一波水浪冲击的痕迹,犹如一把把打开的折扇。描写江边风景,熟悉而深刻,浅近但又鲜明,“得江山之状貌矣”(《中兴间气集》)。
章孝标 (791—873),字道正,章八元子,桐庐人,元和十四年 (819) 进士,授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长庆中归杭州,投谒白居易,后又谒越州刺史元稹。大和中,为山南西道节度府从事,试大理评事。会昌中游淮南,与节度使李绅交往唱酬。善诗,与白居易、元稹、李绅、朱庆馀等人交往唱和。有 《章孝标诗》 一卷。
章孝标的作品题材十分广泛,既有唱酬之作,也有咏宫闱之作,有写田家生活的,也有反映边塞风光的作品,如他的 《田家》:

田家无五行,水旱卜蛙声。
牛犊乘春放,儿童候暖耕。
池塘烟未起,桑柘雨初晴。
岁晚香醪熟,村村自送迎。


写恬淡的农家生活。闲散的农村风光,十分贴切,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前人评其“清浅真逸,大历以还不得多见” (《近体秋阳》)。即使放到大诗人的集子中,也不见逊色。
章孝标才思敏捷,倚马可待。相传他在扬州淮南节度使李绅幕中时,李绅请他作 《春雪》 诗,并命其题于台盘之上。章孝标索笔,一挥而就,其诗云: “六出飞花处处飘,粘窗拂砌上寒条。朱门到晚难盈尺,尽是三军喜气消。” 李绅读后大喜,多有赏赐。
孝标作诗,每有巧思,如 《归燕词辞工部侍郎》: “旧垒危巢泥已落,今年故向社前归。连云大厦无栖处,更望谁家门户飞?” 据 《云溪友议》 记载,这是一首落第诗,以无家可归的燕子自喻,含蓄而又形象,不言推荐,而求荐之情已跃然纸上。主试官庾侍郎读后,“展转吟讽,诚恨遗才”,秋闱再试,果然中第。“群议以为二十八字而致大科”,一时成为士林谈资。中第后,他十分得意,写了一首诗给扬州的老上级李绅: “及第全胜十政官,金鞍镀了出长安。马头渐入扬州路,为报时人洗眼看。”(《及第后寄广陵故人》) 李绅给他和了一首诗,对他提出了委婉的批评: “假金方用真金镀,若是真金不镀金。十载长安得一第,何须空腹用高心。” 孝标见了,十分羞愧,遂有 “每登公宴思来日,渐听乡音认本身” (《初及第归酬陵园孟元翊见赠》) 之句,从此再不言登第之事。
在严州人看来,章孝标写得最好的诗还是思乡之作,感情真挚,意境深沉,如 《梦乡》 ——

家住吴王旧苑东,屋头山水胜屏风。
寻常梦在秋江上,钓艇游扬藕叶中。


思乡之情,魂牵梦绕,挥之不去。《春原早望》 一诗写的是长安之景,想的却是思乡之情——

一忝乡书荐,长安未得回。
年光逐渭水,春色上秦台。
燕掠平芜去,人冲细雨来。
东风生故里,又过几花开。


同样写得感慨深沉,令人一咏三叹。
章孝标 《题杭州樟亭驿》 诗有云: “樟亭驿上题诗客,一半寻为山下尘。世事日随流水去,红花还似白头人。” 不久,即病逝于家,人谓之诗谶。时人为之语曰: “前有八元,后有孝标,父子多才而皆不达,其命也夫!”
章碣 (836—905),字鲁封,孝标之子。《桐庐县志》 称其字丽山,据万历 《严州府志》 卷十五 《文苑志》 记载,另有一章鲁风,亦能诗,与罗隐齐名,因拒绝钱鏐的聘请而被沉江溺毙。鲁封和鲁风仅一字之差,恐应以县志为准。章碣屡举不第,困顿场屋多年。《万历府志》 称其乾符三年 (876) 登第,然乾符四年章碣有 《东都望幸》 诗刺主考官高湘安排私人中举,可知其年章碣仍未中举,可能他从未考中过进士,归乡后,钱鏐召其为孔目官,章碣拒之,钱鏐就把他抓起来打了一顿,章碣害怕了,只得从命。这也可能是万历府志另立一章鲁风的缘由。现在看来,问题有些复杂,这个鲁风可能就是鲁封,而丽山也许是号,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只能存疑。
和罗隐命运相同,章碣才高不第,因此他的下第诗感慨尤其深沉,除上述 《东都望幸》 以娥眉受妒自比外,还有一首 《下第有怀》 诗,抒发落第后怨愤感伤的情绪,诗云——

故乡朝夕有人还,欲作家书下笔难。
灭烛何曾妨夜坐,倾壶不独为春寒。
迁来莺语虽堪听,落了杨花也怕看。
但使他年遇公道,月轮常在桂珊珊。


滞留长安多年,难求一第,怕写家书怕见人,连烛光都怕见,只能在暗中枯坐,其落寞心情可以想见。因为心情不好,对美好的春色也无动于衷,花香鸟语,也不关心了。要在明月之下散步,只能等到他年遇到秉公正直的考官,考中功名之后了。
章碣最有名的作品应该是 《焚书坑》,历代唐诗选本,多有收入。这是一首七言绝句,诗不长,仅28个字,却言有尽而意无穷。诗云——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人都说唐诗含蓄,善用形象思维,这首 《焚书坑》 应是一个典型的范例。开掘很深,极富思想深度,从人们熟知的历史现象中挖出,平实的字面下蕴含着天翻地覆的历史事件,读来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实乃咏史诗中的佳作,堪与刘禹锡、杜牧的咏史绝句媲美。难怪前人有“讽刺议论,字字可泣鬼神。纲目史断,当退三舍” (《唐诗选脉会通评要》 引周敬语) 之叹,认为这28个字抵过一部皇皇巨著,评价极高。
凭着这首诗,人们知道了章碣,也熟悉了章碣。
关于这首诗,还有一个 “今典”。1962年,三年困难时期已经过去,国民经济开始复苏好转,政治环境也相对宽松,各地相继出版了一批古典文学作品的通俗读物,其中就有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 (后改上海古籍出版社) 编辑出版的 《唐诗一百首》 《宋词一百首》 等。《焚书坑》一诗被收入 《唐诗一百首》 之中。因为选材精当,注释浅近,这批读物广受读者欢迎,一版再版。但1964年之后,“四清”运动开始,阶级斗争的弦又绷紧了,此类书也就难觅踪影了,直到 “文革” 结束,才获重生,被重新出版。但奇怪的是,再版后的 《唐诗一百首》 中却没有了这首诗,代之以他诗。这是什么原因呢? 熟悉时事的人知道,当年林彪集团的一员干将曾经在日记中引用过这首诗,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时,将此事抖落出来,作为反面教材批判。因此,在“凡是” 思潮当头的1978年再版此书时,为了避免麻烦,遂抽换了这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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