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1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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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回忆我的老师傅斯年先生》

我是山东临邑县人。民国初年,临邑县和傅斯年先生的家乡聊城县同属山东省东临道。我在家乡读私塾的时候,就听有人说,聊城有个傅斯年,是黄河流域第一才子。傅先生旧学功底深厚,在北京大学是拔尖的学生,而且和罗家伦等人主编过《新潮》刊物,所以在我们那偏僻的山村里都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名字,我也很崇拜他。可是听了他在北大讲的第一堂课,我却有些失望了。我到北京大学读书的第一年,...

我是山东临邑县人。民国初年,临邑县和傅斯年先生的家乡聊城县同属山东省东临道。我在家乡读私塾的时候,就听有人说,聊城有个傅斯年,是黄河流域第一才子。傅先生旧学功底深厚,在北京大学是拔尖的学生,而且和罗家伦等人主编过《新潮》刊物,所以在我们那偏僻的山村里都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名字,我也很崇拜他。可是听了他在北大讲的第一堂课,我却有些失望了。

我到北京大学读书的第一年,正赶上胡适先生做文学院长,他聘请了各方面的专家来教《中国通史》课。当时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址在北海静心斋,离北大不远。史语所里出名的学者很多,于是就请李济先生讲了考古部分。商周史也请史语所的人来讲。北大历史系主任陈受颐第一堂课就请来了傅先生,想让他讲个商周史的开场白,但陈先生没把话说明白,傅先生以为是来和北大历史系的同学们随便座谈,所以没做任何准备,来到一看,北大二院大礼堂里坐满了人。他说,“没想到这么多人来听课”。那堂课他讲得杂乱无章。

我和傅先生同宗的侄子傅乐焕是同班同学。乐焕当时就住在傅先生家里,生活和学业都得到傅先生不少帮助(他解放后在中央民族学院作教授,文化大革命中自杀了)。我下课对乐焕说:“傅先生大名鼎鼎,可是文章写得不多,课讲得也不怎么样,正可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乐焕也不反驳我。后来我又去听傅先生别的课,才知道他的学问之大,一般人是赶不上的,他是通人。我们有些人佩服他的学问,经常听他的课。他给我们讲过《历史研究法》,原打算写一本书,但是只写了前边几章就搁笔了,原因是行政事务太多。他没做过官,但很关心政治,看看他写给胡适的信就知道了(参见《胡适往来书信选》)。外面事务太多,没时间写文章,没时间准备课程,所以讲起课来往往没条理。

傅先生国学的功底很好,但全力提倡新文化,因此为了是否读经问题和孟森先生有过辩论。记得我们同班的几个人,我,傅乐焕,还有一个姓张的同学,曾经给天津《益世报》编过《读书周刊》。孟先生见了说:“你们这个《周刊》编得很好,这表明你们的学问都不错,在我教过的学生中,数你们这个班水平最高。可惜你们写得都是白话文。白话文是‘慈善事业’,是写给不懂文言文的人看的,写给学者看为什么用白话?文言变成白话,加上标点符号,那韵味就变了!”后来傅先生写文章,反对学生读经,孟先生主张读经,他们有过争论。傅先生所以在北大兼课,主要是想为史语所选拔人才。当时史语所人才济济,像陈寅恪、徐中舒、董作宾、郭宝钧、李济等等,但总要培养些青年学者做接班人。所以,傅斯年、董作宾、李济、梁思永诸先生都在北大讲课,想发现选拔人才。后来,北大毕业生到史语所去的很多,我的同学中就有胡厚宣、张政烺、傅乐焕、王崇武等人。傅先生也曾提出让我去,但我因为和胡适先生早已约好,让我毕业后留在北大工作,而且我的家眷在北平,妻子在这里教小学。史语所当时已迁南京,我不愿离开北平南下。尽管傅先生说到南京帮助我内人找工作不会有困难,但我还是没有去。

我的毕业论文是胡适先生指导的,题目是《陈亮传》。陈亮和辛弃疾(辛稼轩)是好朋友,我查了所有研究辛稼轩的文章,包括梁任公的着作。这些文章都没有反映他们交往的情况,没有弄清楚他们的关系。我的论文胡先生给打了95分,评语里说陈亮和辛稼轩的交往方面材料不充实。我毕业以后在北大作助教,业余时间就搞辛稼轩,而且向中华教育基金会申请研究费用。胡先生说,梁任公兄弟都研究过辛稼轩,这个题目不好搞,你得先写出文章,说明你掌握的材料比梁任公多,有超过他的地方,基金会才有可能批准你的申请。于是我就写了一篇文章,在一个刊物上发表了。胡先生、傅先生都说文章写得好,就是因为这篇文章,我和陈寅恪先生结成了师弟子的关系。陈先生当时在清华任教,并不认识我,他曾在北大兼课,但我在北大读书时他正好没到这里上课。陈先生看了我的那篇文章,认为写得不错,于是到处打听此文的作者。后来问到了傅先生,傅先生向他作了介绍。事后傅先生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当时,我就断定,我的申请一定能被批准,因为胡、傅两位先生都很尊重陈先生,很推崇他的学问,他们都是基金会的会员,而胡先生又主持此事。后来我的申请果然被批准了。我写成了《辛稼轩年谱》和《稼轩词编年简注》两本书,解放后都出版了。傅先生移居南京后,还给我写过不少信,对于写这两本书给予指导。我还记得他在一封信中反对写注,说在这方面投入很大精力,不值得。

抗日战争开始后,史语所南迁,北大也南迁,因为迁徙的最终地点定不下来,所以当时北大当局规定,只有教授、副教授可以去,讲师、助教不去。我留在北平,每天到北京图书馆善本书阅览室去看书。那时,北大已被日本人接管,我不愿再到北大图书馆去,而北京图书馆是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修建的,日本没有对美国开战,所以没有接管北京图书馆。到了1939年,我接到了傅先生的一封信,通知我到昆明去。我到了昆明,傅先生安排我到北大文科研究所去作高级助教。原来在北大未南迁前,是胡先生任文学院长兼文科研究所所长,到了昆明,由傅先生做所长,郑天挺先生任副所长,陈寅恪先生也在那里任研究生导师。1940年冬,昆明常有敌机轰炸,傅先生决定把史语所迁往四川,说要迁到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免得敌机再来骚扰,最终选定了四川南溪县李庄。他一定要我跟着去。此后我就在历史语言研究所进行研究,在李庄住了两年。不过,我的编制还是在北大文科研究所,薪金是由中英庚款支付的。当然,我也很愿意跟傅先生去,除了想求得他指导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北大、南开、武汉大学南迁,都没有带图书资料去,后方南迁的,只有史语所带了个图书馆,大家都要利用它的图书资料。有了这个便利条件,我就在那里完成了一系列关于宋史的论文、着作。

我是单身一人到昆明、四川去的,家眷仍留在北平。当时通信条件极差,一封信几个月都寄不到北平。傅先生考虑到我的个人生活问题,便于1943年介绍我去复旦大学。他给我写了封介绍信,大意是说:邓广铭无论教学还是研究方面,能力都很强,若是在北大、清华定可聘为副教授。当时北大比起复旦来名声大得多。傅先生说这话的意思是,到复旦去,起码要聘我做副教授。我到了复旦大学,校方真的聘我做了副教授,我教书教得还不坏,第二天,他们就请我做了教授。当时复旦大学在北碚,我经常到重庆看望傅先生。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教育部宣布胡适先生为北大校长,当时胡先生在美未归,暂由傅先生代理。傅先生一再发表声明:凡做了伪北大教员的,复员后的北京大学一概不聘用。这样一来,伪北大就有不少人写信给傅先生,为自己辩解。周作人、容庚在报纸上发表了公开信,除为自己辩解外,还含沙射影地攻击傅先生。当时我正好在傅先生那里,他便让我代写一封公开信回敬,我说:“这件事我可做不了!”这件事后来如何收场的,我现在已记不起来了。我每次去看望傅先生,他都要交给我许多事情,主要任务是让我代他写信,所以我替他写过不少信。

1946年5月4日,傅先生由重庆乘飞机去北平。没走以前,他便聘定我到北大教书,并说:“你到北大教书,必须降级使用,只能当副教授,不能当教授。你们那一届的同学,外文系毕业的现在还当教师,理科的大多数没当上副教授,你去当教授不合适。”我说:“当什么都可以,我不在乎。”于是傅先生便给我预购了飞机票。5月7日,我到了北平,8日便去学校看他,他见了我,什么话也没说,便让工友搬了张桌子来,道:“我现在忙乱得很,没有人帮忙,你来了正好帮我的忙。”从此我就当了校长室不挂名的秘书。我虽然到了北大,但五六两个月的薪金还是由复旦发给的,傅先生说:“既然复旦给了你薪金,那么这两个月北大就只管你饭吃,不能再给薪水。”不管对谁,他都是秉公办事的。这年的7月,胡先生来到了北平,10月,傅先生离开了北平去了南京。在胡先生到校以前,傅先生就对我说:“我代理校长,你帮了不少忙,胡先生回来当,你还得帮他的忙,不能马上丢开校长办会室的工作不做。”其实当时傅先生只聘我任教职,并没有让我承担行政上的职务,胡先生来了,我不能推辞,只好继续干。这是我和傅先生的最后一次谈话,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他1949年初去台湾,做了台湾大学校长。此后便经常以朱家骅的名义给北大郑天挺先生打电报,号召北大教授到台湾大学去任教,有时也指名道姓,说要某某人去。记得点过张政烺先生的名,也点过我的名。当时郑先生问我去不去,我说:“要论和傅先生的师生关系,我应该响应他的号召,到台湾去。不过,傅先生与蒋介石关系密切,所以跟他去,我与蒋介石没有什么关系,不愿跟他到那孤岛上去。”我还和别人开玩笑说:“如今国民党的军队是不战、不和、不守,我的态度是不死、不降、不走。”我没做过蒋介石的官,和国民党没任何关系,用不着为他们尽节殉死;我和共产党没仇恨,我在大学教书,人民政府是否让我继续教下去,当然还很难说,但这并不是一个投降不投降的问题;我不跟傅先生去,也不跟国民党走,决意留在北京大学。

后来胡夫人江冬秀的一个堂弟由美国回国,顺便取道台湾看望适之先生夫妇,见到了傅先生。傅先生对他说:“我在北京有些书没运出来,你回去告诉邓广铭,这些书全部送给他。”江先生回国后,不敢说曾去过台湾,当然也不敢说这件事。后来他私下告诉了我,我说:“我怎么敢要他的书呢?他的书只能由科学院没收或如何处理。”

1950年底,傅先生去世了。次年春,我们得知这个消息,都有说不出的悲痛。陈寅恪先生当即写了一首诗《读傅青主〈霜红龛集〉有感》,寄给我和乐焕等几个人看。我们看了之后就知道,这是陈先生借咏傅山其人来悼念傅先生的。

傅先生是通才。他和陈寅恪先生一样,出国读书不是为了拿学位,他去过欧洲好几个国家,进过几个大学,读了七八年,没有一个学位。他不是出国留学,而是“游学”,哪里有着名学者,就到哪里去听课。傅先生之所以到英国去听实验心理学、人类学,是因为伦敦大学以这两门学科而闻名于世界,傅先生写给适之先生的信里提到过这个问题。

傅先生聪明,有才华,有能力,可以说是绝顶聪明而又才华横溢。傅先生原来是胡先生的学生,后来成了好朋友,胡先生的事傅先生都能替他作主。抗战期间我在复旦大学时,就常常听人讲,傅先生说“谁都没有资格骂胡适之,只有我可以骂,只有我才有资格骂”。记得傅先生代理北大校长时曾对我说:胡先生是“性善”主义者,有时不能听他的,如果事事都按他说的办,非把学校办糟不可!胡先生也承认,傅先生旧学根底比他好,才气比他高,办事能力比他强。记得从前还流传过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说俞大维这个人很聪明,本来也搞文史,也颇有成就,自和傅先生结交后,但忽然弃文学理,是什么原因呢?他说:“搞文史的人当中出了个傅胖子,我们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有人说胡先生“誉满天下,谤满天下”,傅先生也是如此。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产生一些误会。有人曾说:中央研究院各所所长都是大学问家,傅斯年有什么学问?他怎么当上了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凡是真正了解傅先生的人都知道,他的学问渊博得很,成就是多方面的,影响是深远的;他对中国的历史学、考古学、语言学所作的贡献是很大的。傅先生做事,做学问,气魄大得很,眼光也远得很。可以说,中国没有个傅孟真,就没有二三十年代的安阳殷墟发掘;没有当初的殷墟发掘,今天的考古学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要知道,当初搞殷墟发掘是不容易的,一方面是田野考古的人才缺乏,另一方面是河南人不让挖,挖出的东西不让外运。傅先生很有办法,他在考古组中大量起用河南人,像董作宾、郭宝钧、尹达、石璋如,还有一些都是河南人,这就缓和了考古组和地方势力间的矛盾。河南士绅不让把挖出的甲骨、器物运走,傅先生便多方设法,和南京政府交涉,和交通部交涉。有时天黑了再装汽车,当晚就运出河南境。在语言学研究方面,傅先生贡献也很大,史语所聘请的语言学家赵元任、李方桂,不仅在国内是着名学者,而且在国际上名气也很大,能把他们聘了来,也是不容易的。傅先生在历史学方面的成就大家都知道,用不着多说。不过,有些人总以为傅先生本身的着作还不够多,除《性命古训辨证》外,都是些零碎的文章。但是,我们不能用着作多少来衡量一个人在学术上的贡献。即如傅先生关于中国古代史的文章,几乎每一篇都有其特殊的贡献,都具有开创性的意见和里程碑性的意义。

(根据谈话记录整理)

(1991年)

邓广铭(1907—1998年),山东临邑人。字恭三。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历任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史学会五主席之一。1949年后,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兼系主任、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宋史研究会会长。着有《中国史纲要》(五代宋辽金部分)、《辛稼轩年谱》、《稼轩词编年笺校》、《稼轩诗文抄存》、《王安石》、《陈龙川传》、《辛弃疾传》、《岳飞传》、《宋史职官制考正》、《宋史刑法志考正》等,文集有《邓广铭论着自选集》、《邓广铭治史丛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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