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资料简介传记
莎士比亚
永远的戏剧之王
爱是一颗星,一切迷途的船只都靠它引路……
——莎士比亚
威廉·莎士比亚生于1564年4月23日,死于1616年4月23日,这个特殊的日子恰好是现在的世界读书日。这仅仅是巧合吗?
雨果的传记作品《威廉·莎士比亚》:“最崇高的艺术领域是属于那些能力大体相当的天才,他们的杰作旗鼓相当。当水达到一百摄氏度就不能再增加热量,也不能进一步上升,人的思想上升到一定高度也就达到顶峰。”
雨果开列了一个包括莎士比亚在内的名单,荷马、但丁、米开朗琪罗、贝多芬等,十来个。他们是一百摄氏度的天才。“人类的精神领域有一个顶峰,这顶峰便是理想之巅。上帝从这顶峰走下来,而人类要走上去。”这个比喻很妙。
“每个世纪仅有三四位天才人物才能进行这样的攀登,世人只在低处向他们仰望追踪。”
《论语》中颜回形容孔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天才们在山峰之上,而普通人在山脚下或是山谷中。这是人类的宿命。精神境界的差距大于亿万富豪与街头乞儿的差距。然而这个差距,通常并不在人们的视野中显现。这种不显现会带来诸多麻烦。
雨果说:“这些冒险者在山上行走,没入云端,消失而后又再现;他们沿着深渊前进,绝不停步;人们窥探他们、观察他们,若有人走错一步,某些观察者就会暗自窃喜。他们走得远,攀得高,人们只能看见远处几个小的黑点。人群中有人道:‘多么渺小!’”
渺小者通常希望别人也渺小,渺小者摩拳擦掌,要把巨人们拆成碎片。这个现象古今同。李白困于渺小者的围攻,杜甫叹曰:“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南宋的洪迈说:“神龙困于蝼蚁,可胜叹哉!”
而在嘈杂喧嚣、起哄多于沉思的互联网时代,可能更不乐观。
雨果描述山峰上行进的那些人:“他们愈走愈艰难,周围的深渊增多。一些人跌落,另一些人停步,向山下退去。阴郁懒散的情绪在蔓延,然而大勇者仍在坚持,带着使命的人毫不妥协。”
雨果的这本著名小书写于盖纳西海岛,当时他六十多岁。能量十足的、冲击力极强的句子像雨果本人。“步步有壁垒,处处有陷阱,他们必须自筑阶梯,破除冰块。风雪狂卷,空气已无法呼吸,但这些‘疯子’并不气馁。”
渺小者与利益纠缠者一旦成气候,巨人们将被歪曲,嘲弄,拆解。利欲汹汹,巨人消隐,但历史循环的推力又把他们的身影亮出来。
雨果相信有精神的巅峰,也许他望见了巅峰。19世纪的人们乐于相信正义会战胜邪恶。价值理性握在康德、歌德、马克思等旷代巨人的手中。19世纪精神闪耀出三个字:真、善、美。托尔斯泰想要永久性地消除战争。普希金和契诃夫也相信终有一天会实现永久和平,各国不再需要常备军,人们公正、和睦、幸福地相处。可是,20世纪的战争规模却远远超过了19世纪,亿万人丧命,数亿人失去家园。
眼下,美国人的军费占全球一半。利益取代正义,却还要打着正义的旗号。为什么?强势者占据话语权,需要这类幌子。话语铺天盖地。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凭借技术的优势愈演愈烈。
历史像一台巨型搅拌机……
莎士比亚的生平资料少,四百年来,学者们意见分歧大。有些事争议小,庶几为定论。他的故乡是英国中部的一个小镇,他家世代务农,这个姓氏却兼含挥舞长枪和情欲旺盛。其父约翰·莎士比亚是小镇大庄园的佃户,又在皮货作坊当过七年学徒,学得一手做皮手套的好手艺。约翰靠着勤劳的手、读过几本书的脑袋以及家族式浪漫手段,靠近了庄园主的小女儿玛丽。穷小子娶了贵族小姐,生下一堆子女。玛丽拥有六十英亩田地,这是很可观的财产。约翰由佃户一跃而为地主和皮货店的店主,再一跃成了市镇议员,走上仕途。一说他当上镇长。
这位约翰先生跻身上层,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操着官员腔,迈着议员步,在两千多居民的斯特拉福小镇上,俨然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可是他的生意荒废了,手艺又捡不起来。他沿着农、工、商、官的路线图往上爬,却从高处掉下来。
契诃夫的父亲有类似的路线图,由奴而商,由商而官,结果跌得惨。更具代表性的是曹雪芹家族。
契诃夫十六岁落入贫穷。曹雪芹被抄家的时候,还要小两三岁。莎士比亚同样年纪轻轻背井离乡。
生存落差前来照面了,这对艺术天才们来说必不可少。
斯特拉福小镇距离伦敦不足一百英里,离其他几个城市更近。四通八达,手工业兴旺,各种各样的人,一代又一代上演着生活的悲喜剧。莎士比亚降生在散发着鞣皮臭味儿的家中么?小镇是作坊的天下,木工,石匠,织工,染工,花匠,画匠,裁缝,杂货商,棺材匠……莎士比亚从小熟悉三教九流,闻着自然与社会的气息长大,这对作家而言是决定性的。单是凭借气味,就能捕捉生活。
家里有一些书,这是另一种决定性的东西。约翰识字看书尝到了甜头,否则他不可能在众多的穷小子当中脱颖而出。务农、做工之外,还能谈谈文化,这是玛丽小姐从青睐他到嫁给他的主要原因。
约翰的父亲教导说:看书没用。
莎士比亚的父亲约翰教导说:看书有用。
莎士比亚的母亲含笑点头,一面不停地做着针线活……
常有戏班子来小镇演出,小孩子追逐戏班子,从戏台追到拉道具的马车,追到化妆棚和演员群居地。胆大的小孩儿追到伦敦看戏去。好玩儿,热闹,台上的滑稽戏连着台下的恶作剧。小时候的莎士比亚名堂多,脑瓜子灵活。他念过几年文法学校,十几岁就辍学了,因为他要结婚。据英国作家安东尼《莎士比亚传》记载,他是被迫结婚。
安东尼写道:“莎士比亚习惯于注目凝视,因而能够明察自然界的细枝末节和人类面庞上的感情流露。他无疑是个好读书的人,当其他孩子自找麻烦时,他可能在读书。”
又是一个沉默的孩子。后来他让他笔下的人物在舞台上滔滔不绝。沉默寡言与滔滔不绝,显然有内在联系,而这种联系尚待人们去考察。“思想需要细心。”沉默的人获得内心纵深,或者说,拓展出纵深来。说一句是一句。而伶牙俐齿的儿童容易滑向废话连篇。伶牙俐齿要警惕。《论语》:“巧言令色,鲜矣仁。”
小镇上的沉默少年莎士比亚,读书广,感悟多,活动半径大,自然会拿目光去探究这个,探究那个。一切内向都是外向。一切向内的意识都是向外的。自闭倾向倒是由于内心纵深的拓展受阻。
莎士比亚在文法学校念的几年书,记载寥寥。也许这段经历并不重要。家里有书,外祖父的庄园有不少书,镇上还有个图书馆。他看书的样子父亲很喜欢,一面干着割兽皮的活,一面津津有味地读。他把书卷夹在两腿之间。小孩儿看书入迷了,小刀割破手指头,父亲给他包扎伤口。他看书看得手舞足蹈,伤口裂开了,父亲再次给他包扎好,顺便拍拍他的脑袋。不用多说半句。莎士比亚把借来的书又转借别的学生,导致一些纠纷,为几页残卷争吵。他在镇上朝夕疯玩,难免与同龄人打架。他挥舞一根号称长枪的树枝,脑子里浮现出曾经荣耀过、却难以追溯的祖先。
文法学校的课程,没有数学、物理、化学等。
我一直怀疑这些学科是生活边缘的东西,学一些基础知识可也,有天赋和兴趣的少数人向深度进军,没必要让大多数学生十年八年去陪读,然后,一年忘个精光。学生想要忘记知识的那股心劲有多大呢?这一层要细察。
知识不用于生活就不是知识。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这话说大了,说偏了。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批评培根的人品。知识丰富的培根何以人品差?他告密,被罚四万英镑,并关进伦敦塔监狱。
另外,学子拿知识去做敲门砖,这块一味敲门的砖头就叫青春年华。
青春年华宝贵吗?这已经是个问题。儿童天真活泼吗?这已经是另一个问题。越堆越多的知识乃是压迫人的知识,消耗生命的知识。
常识丢掉了,知识涌来了。从各个方向压过来的知识让生命窒息。
知识越沉重,生命的分量就越轻。小孩儿驮着沉重的大书包,一驮十几年。人们早已习惯了。学校门前人潮车潮,学区房价水涨船高。小孩儿的亲人们抹掉那一点最初的疑惑,纷纷做起了看客。而在做看客的过程中,心里还是有一些不忍。毕竟是亲骨肉。
这叫隐忍的麻木,随波逐流式麻木,身心不由己的看客式麻木。
连最心疼孩子的父母都麻木了,小孩子怎么办?
安东尼说:“认为高深的艺术必须有高深的知识,这是无稽之谈。任何一个农民都可以自学写作,并且可以写得很出色。培根学派及其邪说,误以为艺术作品与学术著作有关系:这部剧本显示了一点法律知识,因此作者一定学过法律。那部剧本的背景是某个地方,因此作者必定到过那里。”
培根式的愚蠢却延续到今天。知识越堆越高,把人一层层压在下面,倒是压断了学生对知识的渴求。但愿不要阻断小孩子的呼吸。
生活中有的是数学,有的是物理、化学和生物现象。庄子、屈原或是莎士比亚不懂自然科学吗?田地里劳作的老农缺少自然知识吗?老农对四季的细微洞察,大学教授们能比吗?严格意义上的水稻专家是跑田埂跑出来的,他的科学实验室首先是在田野。
让我们以生活乃至生命的名义发问吧。
几十年问下去,把几千年的常识问回来。
沉默的孩子莎士比亚却不是乖孩子,更不是为所欲为的阔少。家境一度向好,母亲是贵族,外祖父家有大庄园,但家里还是穷,孩子太多,店铺的生意在下降。莎士比亚放学回家要干活,要带弟弟妹妹。学拉丁文,学割皮、鞣皮都需要下功夫。他既是娴熟的手工业者,又是一名少年推销商,他从小就学会了跟商人打交道,深谙英国商人的各类花招。后来写《威尼斯商人》得心应手。
在初夏的田野,莎士比亚跟一个叫安的女子有了苟且之事,后者比他大几岁,似乎存心勾引他。安东尼写道:“找婆家的办法之一就是先与一个男子暗结珠胎,使他做下不体面的事情,然后在他耳边稍加威胁,或是在他背后抵一支枪。”
莎士比亚并不爱这个安,他喜欢小镇上的另一个安,她叫安·韦特利。他想娶镇上的安,却跟村子里的安走进了无边的麦浪。“安”在英文中兼含有办法的意思。村姑安有办法,多半受她父亲的指点。莎士比亚毕竟是老板和镇议员的儿子,安的父母巴望这桩婚事。男女有点意思了,那就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莎士比亚不是议员的儿子吗?正好,议员会考虑选票,会珍惜他的名声。
村姑安春心激荡,她有足够的理由嫁给莎士比亚,而后者钟情于小镇姑娘安。两个名叫安的女子发生了竞争,虽然她们并未见过面。村姑安二十多岁了,她有嫁出去的紧迫感,父母积极支持她。积极是说:给女儿支招儿,替女儿想办法。
镇上的那位安小姐羞涩,村里的这个安姑娘大胆。
5月的麦田不仅掀起了麦浪,它还激发了莎士比亚的欲浪。
从5月到8月,莎士比亚情不自禁朝村子跑。爱和欲发生了冲突。据考证,这一年的莎士比亚十八岁,初尝禁果又想尝。他很爱镇上妩媚的安,而且两家人门当户对。他抱怨自己受不了田野的诱惑,主要是麦田,其次是油菜田。太阳叫作艳阳,月光像一首轻柔的抒情诗。村姑安善于唱情歌。当莎士比亚自关禁闭的时候,村姑安的优美歌声穿透了厚厚的门墙。小伙子半夜跳墙……
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斯蒂芬一语双关地说:“谁想占有威廉,安都自有办法。”这包括安的欲望技巧。村姑安把5月的麦田变成了她的婚床,她蛮有把握要走进她的洞房。安就是有办法,她志在必得,她不是一朵温柔的花,她是铿锵玫瑰!莎士比亚落入她的粉色陷阱。这个陷阱设在麦田深处,所以又叫金色陷阱。
换言之:村姑安精心设计的金色陷阱。
莎士比亚的灵与肉发生剧烈冲突。爱一个又奔向另一个,上帝不允许,道德要谴责。16世纪80年代的英国戏剧,道德剧仍占主流。伊丽莎白女王上台已二十年,但国家尚未强大,所以需要强有力的道德约束。莎士比亚是看着乏味的道德剧长大的。他后来的剧作却把道德讲得精辟而生动。天才从克服乏味开始。
安撩起的欲望折腾着年轻的莎士比亚,他写道:“把精力消耗在耻辱的沙漠里,色欲在行动。”沙漠是吸取与蒸发的同义语。村子里自有避孕的方法,然而,村姑安有意嫁给莎士比亚,情况就发生了变化。8月她怀孕,11月底,她喜洋洋成功出嫁。她的嫁奁只有六英镑十三先令。
村姑安的父母逼婚之初,莎士比亚头大了,想逃跑,却哪里逃得掉。一群膀大腰圆的庄稼汉闹上门来,挥舞着拳头和锄头。议员先生目瞪口呆。没啥好讲的,姑娘的肚子正在变大。镇上的安·韦特利小姐和她父亲匆匆赶来。妩媚而羞涩的安小姐哭了,她父亲愤怒至极,不顾体面人的体面当街大骂,可怜的议员夫妇无地自容。
爱情剧。闹剧。悲剧。喜剧。滑稽剧……
五年后的莎士比亚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其中有一对双胞胎。五年中上演的家庭闹剧真是一言难尽。家里人丁多了,要吃要喝要吵闹。房子越来越小,大房子卖掉了。父亲的脸色从“报应儿子”结婚那天起就不曾好过。尊贵的议员身份丢了,皮手套生意每况愈下。有些商人借钱不还,谎称做生意亏得血本无归,暗里却放高利贷,利滚利,悄悄地……议员约翰栽跟斗栽回了原点,又回到佃户约翰的表情,“破帽遮颜过闹市”。
二十三岁的莎士比亚依然在抱怨“耻辱的沙漠”。他那个健硕的妻子却乐此不疲。安的办法,不仅限于诱婚,她还要她的丈夫把旺盛的精力消耗在她身上。她有想法,有意志,于是她总能够心想事成。莎士比亚不是名堂多脑子灵吗?她这个村里长大的老婆名堂也不少。村妇们向来不缺收拾丈夫的智慧。何况议员先生的家,早已风光不再,拥挤的小房子就是证据。从农村嫁到镇上的女人安,在婆婆面前不需要低眉顺眼。全家十几口人,倒是不识字的安主意多,说话的嗓门大。
莎士比亚手稿
莎士比亚埋头写诗,写剧本,这是他最大的发力点。沉默寡言的丈夫谋求表达。干劲大。他不能驾驭老婆,事实上老婆驾驭了他。他没钱,没本事,没人脉,老是写呀写呀有啥用呢?换来了一块面包还是半块肉?
公元1079年,苏轼卷入乌台诗案,他的妻子王闰之骂道:“是好著书,著书有何用?”这位敢动手的眉州乡村妇女,把苏轼珍藏的文稿几乎烧光。
16世纪英国的安,理直气壮,指手画脚。安叫莎士比亚吹灯上床,莎士比亚就必须吹。先吹灯后上床,必须厉行节约。未来的剧作家生活在一连串的“必须”当中。安还善于唠叨,动不动就鸡毛蒜皮,一扯一大堆。婆娘不唠叨真是枉称婆娘。唠叨是安的一件家传利器,同时对付丈夫和婆婆,还有那位过气的议员公公。她叉腰数落,她梳头呵斥,她一下子蹦起来骂,能把屁股坐热的凳子甩出三米远。而夜里她的美臀又换了温柔“表情”。她扭来扭去自称水蛇腰。
莎翁剧作《错误的喜剧》,且看唠叨婆娘如何修理丈夫:“在床上,他被我说得不能睡觉;吃饭,我说得他失去胃口。当着众人面我指桑骂槐教训他,哼!敢惹老娘我!”
莎翁万分感慨:“妒妇的长舌比疯狗的牙齿更毒!”
他在小镇上跟另一个安说了几句话,老婆闻讯奔了去,一跳八丈高……
苦日子如何是个头?不过,血统中的那个威廉·莎士比亚起来造反了,“挥舞的长矛”要对抗“有办法”。诗歌要反对唠叨,五年备受压迫的丈夫要打翻身仗。可这仗怎么打呢?讲理是讲不通的。打架吗?具有骑士风度的莎士比亚从来不跟娘们儿动手,何况安是他的老婆,是生下四个孩子的有功之母。
逃。惹不起就跑吧,这一次叫离家出走,把旺盛的精力用到他想用的地方去。年幼的孩子们却让他难舍难分,还有亲爱的弟弟妹妹和上了年纪的父母。牵肠挂肚,走也难不走也难,一团乱麻。泪眼迷离,心如刀绞。生活中的各种滋味交袭莎士比亚。
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有些人是在大学里度过的。如果莎士比亚念了大学还有莎士比亚吗?凡·高、毕加索、海明威进了大学还能成为大师吗?
英国作家安东尼把培根学派斥为“邪说”,看来是有道理的。
应当承认,村姑安在无意中成就了莎士比亚。诱情,下套,逼婚,夜夜把丈夫逼上床,唠唠叨叨把丈夫逼向角落,挤向两块木板搭的小书桌,是16世纪这个名叫安的英国女人谱写的交响曲。她无意逼丈夫走,只想迫使他就范,按照她指点的各种妙招过日子,享受拮据而不乏美好的生活。
十几张嘴的一个家,每日酸甜苦辣,闹哄哄的晨与昏。两千人的小镇,充斥各色人等。这是生活给莎士比亚搭建的舞台,应有尽有的舞台。
莎士比亚的生存密度大,他的一秒钟不是寻常人的一秒钟。生命的张力从何而来?血液,历练,阅读,三者合铸杰出的人物。
莎士比亚喜欢打猎,长枪、弓箭与短刀是安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如果他打回家的猎物多,他就可以经常出门去。于是他的箭法、刀法日益精妙,扛回家的野物又变成餐桌上的美味:猎手也是一名烹调好手。丛林中的时光既属于猎手也属于诗人。他躺在地上冥思自然,又从风中捕捉到獐子或鹿子的气味。他一跃而起。他安静下来。他在高高的山峰上眺望伦敦,他一次又一次仰观宇宙。
幸好有一支猎枪,猎枪连接着无边的旷野,血腥属于枪,而诗意召唤一支鹅毛笔。
旷野里的莎士比亚丰富得难以言说,回家却只想捂住耳朵睡觉。快满三十岁的安不停地翻动嘴唇,展示她的压倒性优势,俨然伊丽莎白女王。莎士比亚干这干那,很累了,夜里却还有一桩苦差事在等他。他剩余的精力必须交给沙漠……
1587年的仲夏,莎士比亚在一个贵族的庄园偷猎被抓,他力敌数人,摆脱凶悍的庄丁逃回家。在逃跑的路上他心生一计,做出了重大决定:借这个偷猎事件离开斯特拉福镇,只身前往伦敦。他对老婆安如此这般地描述了一番,安半信半疑,但丈夫身上的伤痕却是真的。他必须连夜逃走。这可是最后一个“必须”。
安哭了。夫妻吻别。仲夏夜的这一吻,真是胜过麦田初吻。莎士比亚告别父母、弟妹,半夜出逃,又踟蹰折返,逐一亲吻熟睡中的四个孩子,尤其不忍离开他最爱的乖乖女苏珊娜·莎士比亚。
五内翻腾的仲夏之夜。
安给他的盘缠,他悄悄塞到他和她的枕头底下。这一走猴年马月,这一别遥遥无期。好男儿志在四方,好男儿也潸然泪下。莎士比亚步行一百英里(近三百里)雄赳赳走伦敦,背一个小行囊,提一杆长矛。饿了吃干粮,渴了喝井水或是溪水,困了席地而睡,紧紧抱着他的家族姓氏的标志。
16世纪的伦敦还算不上世界名城,它不如巴黎、莫斯科和马德里。伊丽莎白女王倒是艳名远播,女王比伦敦的名气大。美艳妖娆却是这位著名女王的权力符号。玩美色就是玩权术。伊丽莎白把朝廷大臣们玩于股掌之中。为了让英国强大,她必须这么干。作为权力顶端的风骚而睿智的女人,伊丽莎白女王一直是莎士比亚用想象力加以研究的对象。
“1587年,人人都认为战争将起。”英国海军将与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一决雌雄。
打仗归打仗,生活却要继续,就像泰晤士河,日日夜夜流淌不息。伦敦像个大村庄,泰晤士河是它的交通要道,人们乘小船摆渡到河东、河西。女王的臣民们刚刚建起了伦敦桥。这座城市的街道铺着鹅卵石,马车的轮子碾过石头。乡村的气息飘入城市。雾都弥天大雾。伦敦人劳作之余喜欢喝酒、唱歌,“谁都不喝白水,茶也尚未传入英国。麦酒是标准的饮料,并且酒味甚浓”。伦敦人的习惯是早、中、晚都要喝几盅。贵族男人喝葡萄酒,坐高轩车,穿燕尾服。
人们靠着麦酒兴奋。艺术尚未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兴奋剂。
莎士比亚到伦敦,徘徊于伦敦桥上,“独立市桥人不识”,“万人如海一身藏”。
干啥好呢?他找到了一个戏班子,自告奋勇当演员。他朗诵诗歌和台词,展示文法学问与演艺技巧,班主收留了这个机灵青年,但没有薪水。莎士比亚跑龙套,抄剧本,干杂活,渐渐受到赏识。班主给他的犒赏通常是一张戏票。当时的伦敦只有三家戏院,坐落在远离繁华闹市的城郊。莎士比亚没钱坐车就跑着去看戏,赶时间就“吊马车”。他的身材偏瘦,双臂有力,吊在马车上观赏街景。伦敦有无数的小巷,每一条巷子又有数不清的生活故事,跟豪门发生的故事并无本质上的不同:都是人性故事。一晃几年过去了,伦敦的故事增加了许多,而戏院还是那三家,其中,莎士比亚去得最多的是玫瑰戏院。
“伦敦的议员们并不信任戏院,把戏院视为传播瘟疫、麇集不轨之徒、嘲弄宗教以及伤风败俗的地方。”戏院在贵族眼中跟马戏场没啥两样。
1592年,玫瑰剧场修葺一新。几台好戏吸引了潮水般的观众,只嫌剧场小,座位少。民间的需求击败了议员的偏见。这一年似乎可以称作戏剧史上的一个转折,戏剧兴旺的一个预兆。多种力导致了这个好兆头。格林的喜剧、马洛的悲剧给玫瑰剧场带来新气象,一些上流人士和大学教授走进了剧场,有些人还带着家眷。戏院是下等人打堆的场所吗?包厢出现了。贵族与草根阶层一同看戏。平民知识分子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这些元素跟戏台发生了互动,相互促进。大气候在生成。
剧作家马洛毕业于剑桥大学。格林更是拥有牛津和剑桥两所大学的文学硕士学位。他们放弃了通常意义上的好前景,宁愿混迹于底层。生活不是由简单的逻辑来推动的,跻身于上层一定有好日子过吗?未必。西方的经典作家们往往给出相反的答案。
庄子六十年混迹于陋巷,与百工相善,发现并揭示了生机勃勃的生活。苏东坡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这话是说:生存之灵动者不需要身份标签。作家是什么人?作家是穿越社会各阶层的人。柳永一辈子长足于道路,盘桓于章台妓馆,他的生活质量低于宰相词人晏殊吗?
底层也是危机四伏的底层,马洛和格林的命运都不佳。格林在1592年即将死于穷困潦倒,“他已沦为格拉布街(现为弥尔顿街)有史以来最潦倒的打杂文人,不时炮制一些关于伦敦泼皮、赌棍、鸨儿的小册子”。格林变得纵饮无度,谁来逼债他就动刀子。这一年9月,伦敦暴发了鼠疫,玫瑰剧团被迫到外地巡演,浑身浮肿的剧作家孤零零留在污秽的住所中。为了糊口,他仍需要写作。剧团老板派人来索要剧本。“他为他们写了剧本,他们靠他的剧本赚了钱,如今又骑马去外地赚大钱,把他单独一人撇下,使他孤苦伶仃,终日与虱蚤为伍。”
这一场持续到来年春天的瘟疫,“最猖獗时一周夺走一千人的生命”。人们腋下的淋巴结在肿大,街上的运尸车昼夜跑个不停。鼠疫在患者体内有十天左右的潜伏期,“百分之七十的患者一般在发病三四天之内死亡,死时全身脓血”。
法国作家加缪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小说《鼠疫》,堪称经典。
格林在伦敦的烂兄烂弟,是另一个潦倒才子纳什,二人经常对饮,喝得酩酊大醉。鼠疫来了,纳什跑了。跑不动的格林垂死挣扎,口诵纳什的一首诗:“美貌只是一朵花,额上皱纹吞噬它。人间光明从天落,王后红颜也命薄。海伦眸子被土阖;我病了,无法再活。”
格林留下一封未发表的公开信,这封信被莎士比亚的研究专家们视为珍宝。它提供了有关莎士比亚在伦敦的重要线索。信是写给玫瑰剧院的一些演员的,格林的满腔怒火喷向一个人:“切莫相信他们,因为他们中间有一只暴发户似的乌鸦,借我们的羽毛装点自己,‘用演员的皮,包藏起虎狼之心’;以为装腔作势地写几句无韵诗,就可以与你们之中的佼佼者媲美;他十足是个打杂的、却自命为举国唯一震撼舞台的人物。”
格林骂这个人“乱胡子”“乱缺德”,整封公开信是一顿臭骂。“它暗示那只乡下乌鸦从未穿过大学生的毕业礼服,却在前辈礼服的硕士垂布上挑挑拣拣,啄取上面的羽毛装点自己。”
格林攻击的这个打杂的、却自命唯一震撼了舞台的人就是莎士比亚。
五年来,莎士比亚没闲着。他是戏院门口替达官贵人看马的马童,是台上走过场的群众演员,是幕后的“喊叫”,是路人甲、路人乙。深夜他写剧本,写诗歌。灵感和蜡烛点亮他的无数夜晚。
乡下佬想要一鸣惊人,挑战前辈作家格林的权威,挑战大学才子派。
莎士比亚从草台班子进入玫瑰剧院,跟大演员交朋友,偷偷学艺,并且让演员们朗诵他的活页剧本。这个一脸乱胡子的外地青年不安分,不讲规矩,不拜码头,不尊重前辈权威。真是缺德啊!真是口出狂言,声称唯有他写的剧本才能够震撼英国的舞台。
小学生兼乡巴佬会有大作品吗?
一些大演员却已经很佩服这个小学生了,他们试图说服剧院老板,上莎士比亚的戏。这使格林更生气。他染上鼠疫快要死了,却冒出一个莎士比亚,要夺走他的身后名。据说这衣冠不整的土包子写的是历史剧!剧名叫《亨利六世》。乡巴佬把他的廉价劣笔伸进了富丽堂皇的宫廷。他懂国王和王后吗?他知道大臣们穿什么样的礼服、吃什么样的晚餐吗?他知道公爵夫人每天早晨几点钟起床吗?写历史剧,谈何容易!一个写历史剧的作家,既要有宏阔的历史感,也要掌握丰富的历史知识。知识,知识!不知大学为何物的小镇小子知多少?识几何?狂妄的小子读一读剑桥大学历史学教授的书才好,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奄奄一息的格林叫人传话,去问莎士比亚:公爵夫人几时起床?
传话的人回来了,说:那个威廉·莎……
格林打断传话者:那个缺德玩意儿,那个乱胡子。
传话者:是的,先生,他的胡子是有点乱。
格林问:他如何回答?
传话者:他……
格林哑然失笑:撞大运的臭小子,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他会说,高贵的公爵夫人每天睡得舒舒服服,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让侍女伺候着起床,洗漱,更衣,梳妆,用早点。这就是莎士比亚想象的富贵生活。错,错!
传话者:先生,我不能在您面前撒谎,我必须道出实情。莎士比亚亲口对我说,几乎所有的公爵夫人都是每天早晨六点起床。
格林愣了。
传话者:那个乱胡子还说,公爵夫人午餐吃一斤肥肉,喝一壶啤酒。即使是亲王们的妻妾也要劳作,她们用最常见的红色粗毛线编织无指手套,并互相赠送。公爵夫人得自己照料鸡窝,并卷起裤腿在后院喂鸭子。
回光返照的格林喃喃道:那个打杂小子……也许不是乱胡子。
传话者:莎士比亚还对我说,贵族生活俭朴,是因为年轻的伊丽莎白女王在宫中带了头。我们的国家还不够强大,必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节约每一个便士,建设一支无坚不摧的海军,击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动摇西班牙的海上霸权。
格林忍不住赞叹:讲得真好!有大视野,有小细节啊。
这位剑桥才子艰难地翻转浮肿的身子,幽幽地说:小学生能干大事,威廉·莎士比亚,我记住了这个名字!我要把这个名字带到天堂上去,我要问一问宙斯,奥林匹斯山的艺术之神名叫莎士比亚吗?可惜我没有见过他,不能向宙斯描绘他的尊容。
说话间,有人敲门。传话者把门打开,一个裹着风衣的、身材瘦削的年轻人走进来。来者正是莎士比亚。
年轻人向病床上的垂死者鞠了一躬,并作了自我介绍。他说,格林先生一直是他的偶像,到伦敦之前就背诵了先生的诗歌和剧本。接着,他大段大段地背诵格林的代表作《培根修士与本吉修士》……
格林流泪了。没想到莎士比亚冒着被鼠疫传染的风险来看他;没想到这个“打杂的”显得英姿勃勃,尤其当他投入剧情的时候,一双眼睛简直是闪着神灵的光芒;没想到是这个竞争者用他的作品为他送终。
格林拼尽最后的力气喊道:莎士比亚,愿上帝保佑你!
不久,另一位影响了莎士比亚的戏剧家马洛,死于跟同行的斗殴。
1593年,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六世》引起轰动。此后一发不可收,《麦克白》《驯悍记》《威尼斯商人》……好剧接二连三,剧作家从玫瑰剧团进入顶级的环球剧团。莎士比亚成了环球剧团的股东之一。他衣锦荣归,回家乡待了一段时间又重返伦敦。小镇上他备受尊敬,女王陛下看过他的戏!父母因他而骄傲。妻子安养育子女有功,她和孩子们各有礼物。夜里她发誓:往后一定对公公婆婆更好!
安悄悄问:《驯悍记》中的小镇悍妇凯瑟琳娜,有我的影子么?
莎士比亚笑道:那当然啦。
徐娘半老的老婆嗔怪说:你在伦敦写的十四行诗流传好广!我虽不懂,却知道你写过我!你说:“我的精力消耗在耻辱的沙漠里。”亲爱的,你老婆是沙漠吗?
莎士比亚拍拍她还算光洁的脸:我在伦敦思念着沙漠。以后我一有空就回沙漠。
安搂住丈夫的脖子:沙漠长出了几棵幼苗呢,其中一棵叫苏姗娜·莎士比亚,她已经9岁了。
莎士比亚说:光荣的沙漠,肥沃的沙漠,生长力旺盛的沙漠,妙不可言的沙漠啊。现在我有钱了,沙漠还能长新树吗,我亲爱的老婆安?
安越发搂得紧了,拿脸蛋儿贴紧他的胡子,磨蹭着发愿:我长,我长,你的沙漠老婆才三十几岁呢。可是你要经常回家,快马加鞭奔向你的沙漠老婆。
据维克多·雨果讲,成名后的莎士比亚常回斯特拉福镇。他骑马驰骋,半天就到家了。他买了一栋带花园的像样的房子,取名“新地居”,重现了父亲当议员时的家族风采。他和老婆安努力再生孩子。可是她真成了一块沙漠了。她不再是三月绿油油、五月金灿灿的麦田。
可怜的安,颗粒无收。
雨果在《威廉·莎士比亚》中提到另一个女人:“莎士比亚回家乡,一般也会路过牛津,在那里的一家名为‘皇冠旅店’的旅馆小住几日。女店主聪明又漂亮,被称为达夫南夫人。1606年,达夫南夫人生了一名叫威廉的男孩。1644年,这个长大的孩子写信给罗切斯特勋爵:‘我是莎士比亚的儿子,这是我妈妈的荣幸!’”
莎士比亚一家
我手头另外几本莎士比亚传,也提到这位美貌的达夫南夫人。
莎士比亚二十八岁左右在伦敦出名,此后的某一年他回家乡买房子,开始了双城生活。路途中盘桓几日,比如牛津的皇冠旅店,跟漂亮的店主谈情说爱。他一生去过的地方寥寥无几,他写作的英文单词不超过三千个。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心理半径和物理半径不是一回事,说明词汇量和表现力也不是一回事。
我在《品中国文人·圣贤传》中写道:“一方春水池塘,大于五湖四海。”
早在孩提时代,莎士比亚就经历了很多,而阅读大大提升了他的感受力。父亲靠几本羊皮书尝到甜头,儿子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事实上不用读太多的书,几十年精读百余本足矣。读,写,思,三位一体。写作强化感觉,延伸思绪。艺术家的生存乃是加强型生存。“唯有失而复得的乐园才是真实的乐园。”(普鲁斯特)作家在写作中重构了时光。经历了某一天就能拥有那一天吗?回答是否定的。不回思,那些经历过的东西与没经历区别不大。
剧作家做什么?雨果说:戏台就是讲台。
雨果在他的海岛上的小书中写道:“上帝首先是通过宇宙的生命向我们显现,其次是通过人的思维,这两者同样神圣。前者名为大自然,后者称为艺术,那么就会有这样的推论:诗人即神父。”
雨果诗云:“天才就是世俗的教皇,艺术就是大自然的第二根枝丫,艺术与大自然同样怡然生发,那我们给上帝也下一个定义:在有生命的境界,广袤的无垠转化为潜在的自我,这就是上帝。”
雨果写道:“上帝是明显存在的‘不可见之物’。浓缩的天地,是上帝;上帝的扩张,就是整个世界。我们不相信上帝以外的任何东西。上帝通过人创造艺术,他没有别的工具,他的工具就是人的头脑,而这头脑是创造艺术的人自己铸就的。英国有一本小册子竟然说莎士比亚会魔术,认为魔术是他的祖传技艺,并且认为,他的剧本里许多精彩之处全赖‘鬼魂’开口。”
“人的一生是处于诞生与死亡之间的谜语般的插曲中的,生命往返于其中,从睁开双眼到闭目归去一直如此。人的一生就是秘密,莎士比亚观察、研究它。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百鸟在歌唱,灌木在抽叶,人们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云在飘,天气变化,晨钟暮鼓,朝发夕至,森林窃窃私语……千变万化的事物、各种行动与思想、人与人类、活着的人及其生活、大小城镇、钻石珍珠、粪土垃圾、熙来攘往的人群……一切都在他心中。”
“但丁体现了完全的超自然主义,莎士比亚展现了全部的大自然。”
雨果的儿子弗郎索瓦在小岛上翻译莎士比亚全集,雨果写序言,即是《威廉·莎士比亚》。此间,雨果本人处于艺术创造的巅峰状态。不可思议的是,雨果的巅峰期长达三十余年,他构成了人类个体生存的顶级谜团。他探究人生的秘密,他自己就是秘密。莎士比亚是另一个秘密。
盖西纳岛上的维克多·雨果,年逾七旬犹豪壮。他是大力神般的人物,而莎士比亚的外形趋于清瘦和精悍。二人相同的是:家族遗传的强烈欲望。雨果高视阔步,莎士比亚款款而行。雨果激情充沛,莎士比亚含蓄内敛。雨果所向披靡,莎士比亚单刀直入。雨果二十岁在巴黎崭露头角,莎士比亚不到三十岁驰誉伦敦。
莎士比亚骑马回家乡路过牛津,常常在牛津城小住几日,却未闻与牛津大学有关的故事。大学才子派给他提供了某些基础性的东西,但是他完成了决定性的向上一跃。旅店和戏班一样,是接触各类人的好场所。剧作家自幼熟悉那些江湖艺人,那些到处流浪的卑微男女。伦敦玫瑰剧院的演员们跟社会的接触面很大,莎士比亚稍后去的环球剧场,更是受到女王的关注。
双城生活的妙处是人在旅途中,景物与人物纷至沓来。骑马是最佳的出行方式。道路的有限畅通维系着生活意蕴的无限生成。如果莎士比亚坐火车,那没有莎士比亚了。飞快的速度让感觉大打折扣。
隔山不同音,过桥不同俗。古人近人写下了那么多经典作品,为什么?因为他们最大限度地感受了异质性的生活。李太白满世界窜,对山川人物的惊奇没完没了,他生命中的每一秒钟都处于兴奋状态,酒气,剑气,文气,仙气,鬼气,这是合金钢一般的生命体。
寸寸贴近山河大地,这个太重要了。苏东坡一生“半中国”,马行舟行几万里。单是第一次陆路出川,“沿途阅县三十六”,有趣的地方就住个三五天,探古寻幽访名胜,眼睛比星星还亮。如果苏东坡坐飞机,那就没有苏东坡了。
今之学者应该掂量古道上的诗人们。
牛津皇冠旅店的女店主达夫南夫人,为莎士比亚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么?雨果、安东尼都记下了这件事。女店主笑迎南来北往客,她为莎士比亚开启了一扇新的窗口。她是生活中的一个好演员吗?“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达夫南夫人邂逅莎士比亚,过后双双要思量。
演员们都是艺术的痴迷者,“台下风都吹得倒,台上狗都撵不跑”。莎士比亚喜欢他们。这些痴迷者,这些深度生存者,这些勇往直前者。为了演好一个角色,演员们要下多大的功夫。经典剧目,千锤百炼。
现代京剧《红灯记》,任何一个细节都经得住最挑剔的眼光。电影《红色娘子军》的剧组到海南体验生活,一住大半年,一竿子扎进海岛生活,挑水要像挑水的样子,切菜、烧火、上灶、下田、赶牛车,跟当地人无异。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拍了四年,王立平先生为该剧作曲熬了三年……
为什么要说这些事?票房正在毁掉经典。
曹雪芹写《红楼梦》,“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人在经典艺术面前不过是匆匆过客。《离骚》两千三百多年了。“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诗经》更早。
契诃夫曾经警告莫斯科的一些名演员:“不要被收入惯坏了。”
艺术搞钱,艺术找死。
当票房的算计挑战艺术规律的时候,意味着万千人众将被裹挟。
海德格尔:“算计型思维在它最不应该出现的地方统治得最为顽固。”
何谓经典?经典严格对应人的深度生存。
何谓速死艺术?这种所谓的艺术对应人的浅表性生存,快餐式生存,嬉皮笑脸式生存,概言之:轻佻生存。“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上帝要你灭亡,必先让你疯狂。”
16世纪末,莎士比亚在伦敦钟情于一个黑女郎,为黑女郎写下几首珍贵的十四行诗。“黑是美的本质,一切缺少你的颜色都是丑。”
大师热恋黑女郎,写下诸多名篇,这在西方文学史上绝无仅有。
恋到什么程度呢?
莎士比亚写道:“我情人的眼睛一点都不像太阳,珊瑚比她的嘴唇还红得多。雪若算白,她的胸就暗褐无光;发若是铁丝,她头上铁丝婆娑。我见过红白的玫瑰,轻纱一般;她颊上却找不到这样的玫瑰;有许多芳香非常逗引人喜欢,我情人的呼吸并没有这香味。我爱听她谈话,可是我很清楚,音乐的悦耳远胜于她的嗓子;我承认从没见过女神走路,我情人走路时却脚踏实地。可是,我敢指天发誓,我的爱侣,胜似任何被捧作天仙的美人。”
安东尼《莎士比亚传》:“这是一首实话实说的诗,倘若莎士比亚的情人能够欣赏这种坦率的态度(甚至说她头发像铁丝,呼吸没有香味有臭味),她的幽默感必定不同凡响。”
情人步态一般,情人的肤色令人惆怅,跟红白玫瑰的鲜艳相去甚远。情人的头发硬得像铁丝,铁丝还搅成一团团。情人的嗓子不好听,既不像动人的音乐,更不如婉转的夜莺。情人的胸部一片暗淡,情人的嘴唇仿佛跟鲜红有仇。更让人烦恼的是:情人绝不会吐气如兰,时不时还有异味儿,也许她的牙齿长得参差,也许她的牙床闪露峥嵘,也许她的脾胃有毛病……情人几乎是美丽与清新的反义词,可是,莎士比亚指天发誓:“我的爱侣,胜似任何被捧作天仙的美人。”
情人眼里出西施吗?非也。诗人的眼睛可谓明亮,啥都看得见。诗人的嗅觉也够灵敏。诗人的感官很正常,不会把兰花当作萧艾去闻。
可是她活泼呀,她苗条,她灵动,她坦率,她温柔,她善解人意。牙齿不好看,她还笑得那么开心。嗓子不动听,却讲出许多有趣的事情。她像一阵风似的刮来刮去,像一片云似的飘来飘去,像一只小鸟似的跳来跳去,像一条鱼似的游来游去。她是可爱的热爱生活的黑女郎呀,活力就是魅力。
这首译遍全球的十四行诗,诠释它的文章数以万计。本文道说一点:这首诗表明我们的莎士比亚燃点低。而燃点低是强大者的特征。黑女郎就黑女郎吧,红唇、酥胸、皓齿、秀发之类,诗人也欣赏,却并不想据为己有。贪心的人常常落得个一贫如洗,像他的由商而官的父亲。他爱得舒服,细胞的舒畅呈报实打实的爱情。这很好,这就够了。在命运的层面上爱着对方,将她囫囵儿接下,照单全收。爱她的牙齿吧,嗅她的气味儿吧,听她的嗓音吧。
爽也爽也,妙哉妙哉。
双双持久愉悦,低沸点的愉悦。男人和女人毫不张扬地幸福着。
海德格尔:“人类不可失掉与简朴事物打交道的能力。”
海德格尔与阿伦特的爱情五十年不变,爱到坟墓里去。雨果与朱丽叶、萨特与波伏娃也是相爱了半个世纪。萨特去世,波伏娃在心爱者的遗体旁躺了八个小时,直到护士们把死者抬走……大师们的恒爱有阐释的空间。不变心是一种能力。男女的自我更新应该是不变心的前提。一味地活旧我,索然无味。动作、念头都固化了,开口总是那些话,十年一个腔调。哪有什么生活品质可言!钱再多也不行。
反固化乃是两情相悦、长相厮守的唯一秘诀。
欲望有个相关系统,调动了一点会牵扯其他。色欲,物欲,很容易被过度调动。大面积的贪欲调动将导致战争:人对人的战争和人对自然的战争。
兴奋点不推高,或者说,不轻易推高,这是人类生活的紧要处。
如何不推高呢?拿什么去平衡一旦点燃就会迅速蔓延的欲望之火?简朴的事物具有上帝赋予的价值吗?答曰:是的。
打个比方:上帝只给了人五十个兴奋点,如果迅速推高这些兴奋点,那么,人就陷入无聊的深渊。鲁迅说:“因为无聊是从自己生发的,所以,不大有药可治。”互联网的声光刺激甚至作用于人的婴儿期,它抛出的瘾头让生命收缩。小孩儿两三岁就被瘾头抓住,瘾头反复纠缠,一辈子都难以摆脱。
教育斗不过瘾头。
兴奋点迅速推高的人,一定是麻木不仁的人。漠然于自然,漠然于艺术,漠然于日常生活,漠然于亲情、友情乃至爱情。
莎士比亚的黑女郎啊,她自有诸般可爱处,她的灵魂散发着芳香,于是,她的身体随之美妙。莎士比亚能闻到灵魂的气味儿。他也深知人性的可能走向。
红唇与黑嘴唇有区别吗?恋爱中的莎士比亚会含笑自问。彻骨的温柔抹去了色泽的差异。她那铁丝般的头发挺美的,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好听。她的步态就是好看!久居伦敦的莎士比亚富有,体面,出入宫廷,参加酒会和假面舞会,他接触白种漂亮女人的机会多得不像机会,然而资料显示,他为之神魂颠倒的,恰好是这位姿色一般的黑女郎。
他出版了十四行诗集,向世人宣布了他的爱情。
《十四行诗集》第九十一首:“人们各有夸耀:夸出身,夸技巧,夸身体强壮,或者夸福寿康宁;也有人夸新装,虽然样式并不好;夸自己有骏马,或者有猎狗、猎鹰;各别的生活有着各别的悦乐,各在其中找到各别的独有的欢喜;个别的享受却不是我的准则,我可进步了:把一切纳入总体。对于我,你的爱远胜过高门显爵,远胜过万贯家产、锦衣千柜,比猎鹰和骏马给人更多的喜悦。我只要有了你啊,就笑傲全人类。只要失去你,我就会一切都落空。你带走一切,会叫我比任谁都穷。”
译笔优美,凝练,朴实,出自诗人屠岸先生之手。
朱生豪先生翻译莎翁全集,尝自言:“夫以译莎工作之艰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毕生精力,殆已尽注于兹矣。”
雨果的《海上劳工》由罗玉君先生翻译,堪称信、达、雅之典范。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是陈敬容先生翻译的。萧乾夫妇翻译《尤利西斯》用了十年。汝龙翻译契诃夫的小说,鹿金翻译海明威的小说,俱是字字斟酌。例子多。而20世纪90年代中期,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获诺贝尔文学奖,我兴冲冲买到他的译作,却大感沮丧,从译笔到装帧设计都是抢速度的产物。这不是好兆头。此后我屡屡上当,从不甘心到灰心,到死心,终于再也不看新近翻译的小说。
好作品一定是慢工出细活,而抢速度,争市场,拼利润,置经典于死地。
《十四行诗集》第二十九首:“我一旦失去了幸福,又遭人白眼,就独自哭泣,怨人家把我抛弃,白白地用哭喊来麻烦聋耳的苍天。又看看自己,只痛恨时运不济,愿自己像人家一样:或前程远大,或一表人才,或胜友如云广交谊,想有这人的权威,那人的才华,于自己平素最得意的,倒最不满意;在这几乎是看轻自己的思想里,我偶尔遇到了你呀,我的心怀顿时像破晓的云雀从阴郁的大地冲上了天门,歌唱起赞美诗来;我记着你的爱,就是珍宝,教我不屑把处境跟帝王对调。”
诗人在伦敦,情绪曾有大起伏,导致严重的不自信。谁抛弃他叫他如此哭泣,那个少年伯爵吗?伯爵的周围不缺赞美者。低迷之时,诗人偶然遇到了黑女郎,坠入情网,但细节不详。
安东尼说,黑女郎可能是一个名叫玛尔·菲滕的侍奉女王的宫女。
宫女玛尔十六七岁,诗人三十多岁。二人缠绵了几年光景,但莎士比亚的一个好朋友爱上她,使诗人陷入友情与爱情的两难。这令人联想雨果夹在好友圣佩韦与妻子阿黛尔之间,痛苦不堪。
第一百一十六首,诗人哀叹:“不呵,爱是永远固定的标志,它正视风暴,永远也不会动摇;爱是一颗星,一切迷途的船只都靠它引路,把它当无价之宝。爱不是时间的玩偶,虽然红颜到头来总不被时间的镰刀遗漏;爱决不跟随短促的韶光改变,就是到灭亡的边缘也不低头。假如我这话错了,真不可信赖,算我没写过,算爱从来不存在!”
诗人有贵族血统,有骄傲的族徽,有功成名就的外在条件,却对一卑微的宫女恋恋不舍。他只需轻轻地一转身,就能落入鲜艳婀娜的群落,姹紫嫣红照眼,可他把他和她的爱当作无价之宝。亲不够的是她那很难吐气如兰的嘴,亲不够的是她那难称性感的唇。莎士比亚的固爱,恒爱,令人费猜想。这股子心劲为何如此之大?
诗人嫉妒黑女郎弹奏的琴键:“孟浪的键盘竟如此幸福?行,把手指给键盘,把嘴唇交给我来亲吻!”
莎士比亚和黑女郎的爱情经过了一些周折,又和好如初。黑女郎是个不谙世事的宫中小姑娘,一度受莎士比亚的朋友的诱惑,时间不长。她迷途知返,回到他不变的怀抱。诗集出版于1609年,其时莎士比亚四十六岁。
诗人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中审视他的爱,当时就流传甚广的第六十六首:
“对这些都倦了,我召唤安息的死亡,譬如,见到天才注定了做乞丐,空虚的草包穿戴得富丽堂皇,纯洁的盟誓受到了恶意的破坏,高贵的荣誉被可耻地放错了地位,强横的暴徒糟蹋了贞洁的姑娘,邪恶,不法地侮辱了正义的完美,拐腿的权势损伤了民间的健壮,文化,被当局统治得哑口无言,愚蠢(俨如博士)控制着聪明,单纯的真理被唤作头脑简单,被俘的善良伺候着罪恶将军;对这些都倦了,我要离开这人间,只是,我死了,要使我的爱人孤单。”
莎士比亚一直目注社会,从小镇到牛津,到首都伦敦。邪恶统治生活,无耻宣称高尚,善良的人们为了活下去,还得伺候罪恶累累的将军。诗人愤怒,诗人出离愤怒,接下来他厌倦了。邪恶发自人性深处,魔鬼比上帝更原始吗?
可爱的黑女郎是茫茫沙漠中的一点绿,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条船,是狂风暴雨袭来时的一间小屋,是冰天雪地里的一团神火,是月黑风高的天幕上的一颗星。
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不难发现,他对人性恶的掂量是划时代的。就像后来的波德莱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萨特、加缪、福克纳、艾略特、川端康成……这是一个很长的大师名单,有时候令人沮丧的大师名单。
“对这些都倦了,我要离开这人间……”
艾略特《荒原》:“四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原野上开满了丁香花。”
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莎翁《王子复仇记》:“活着,或者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邪恶层层围困,莎士比亚想到了死亡,这倒不是说他自己想去死。撼不动的邪恶、穿不透的黑暗让他先行到死,却在死神的地盘上看见了依恋他的黑女郎。原来她在这儿呢,这是多么巨大的慰藉。两个人就是全世界。
成名早、养尊处优的莎士比亚却能洞察邪恶的广大,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一个作家建立了不可撼动的文化自觉。“追问乃是思之虔诚。”(海德格尔)
生活赏心悦目,不避忧思深广。
艺术家是什么人?是自寻烦恼的人,是自找苦吃的人。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莎翁叹息,垂下高贵的头。他在环球剧院的戏台上独自徘徊,像个幽灵或亡灵。他的黑女郎闪闪发光。
黑女郎化解他的无边痛苦,抚慰他的无限惆怅……
温柔的怀抱永远温柔,就像紧紧抱着罗密欧的朱丽叶,就像挺身而出为雨果挡子弹的朱丽叶,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
关于黑女郎,学者有争议。本文把争议抛开。
扫桑顿是伦敦的一名贵族少年,十八九岁,“有女性的脸儿”,据说他是莎士比亚的庇护人,恩主。二人有同性恋么?作家安东尼作此猜度。莎士比亚献诗,赞美这个扫桑顿伯爵,随他出游欧洲诸国。少年伯爵也是剧作家通往宫廷生活的一座桥。不过,莎翁戏剧中罕有同性恋者的身影。
福柯的同性恋是要讲的,波伏娃的同性恋要写在书上,而莎翁塑造了数以百计的戏剧人物,其中家喻户晓的男主角罗密欧、哈姆雷特、泰门、奥赛罗等,谁是同性恋呢?次一等的角色也未见谁在鼓吹同性恋。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跟伶人蒋玉涵互换汗巾子,又写薛蟠痴迷柳二郎。贾宝玉有一点同性恋,但读者忽略不计。为什么?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痴情以及对大观园群芳诸艳“昵而敬之”,“爱博而心劳”,让人们忘却他那条汗巾子。莎士比亚的同性恋大约类似于曹雪芹。他还不断劝他的贵族朋友结婚生子。
莎翁诗云:“你掌握了一切风姿,迷住了男儿眼,同时震撼了女儿魂。本来造化要把你造成个姑娘,不想在造你的途中发了昏,这老糊涂,拿一样东西胡乱加在你身上,倒霉,这东西对我一点儿没用处。”
莎翁的同性恋是柏拉图式的吗?多半是吧。
屠岸认为,《十四行诗集》中那些据说是献给少年郎的诗篇,也有可能是称颂女性的。
第二十七首:“劳动使我疲倦了,我急忙上床,来好好安顿我旅途劳顿的四肢;但是,脑子的旅行又随即开场,劳力刚刚完毕,劳心又开始;这时候,我的思念就不辞遥远,从我这儿热烈地飞到你身畔,又使我睁开沉重欲垂的眼帘,凝视着盲人也能看见的黑暗:终于,我的心使你的幻象,鲜明地印上我眼前的一片乌青,好像宝石在可怕的夜空放光,黑夜的古旧面貌也焕然一新。看,我白天劳力,夜里劳心。为了你呀,我自己不得安宁。”
这首名诗是写给某个少年郎的吗?不大像。我初读此诗十七八岁,直觉中呈现的是女性形象。
莎士比亚一百五十余首十四行诗,给人留下的总印象是游刃有余,诗人跟自己的激情保持了审美间距。他深入,他又能够时时跳出来,仿佛有分身法:身在其中又置身局外。莎士比亚有两双眼睛么?一双在水中,另一双在岸上;一双在运动场,另一双在裁判席;一双脉脉含情,另一双冷静多思。写剧本,转换于各种角色,有助于这种幽默的、看似轻快的诗风么?
莎士比亚激情,然后他驾驭激情。他驾驭一团团滚动的火。他吃过激情的苦头吗?若干年栖身于对黑女郎的爱,不去追逐那些鲜花般的伦敦姑娘。三十岁以后,他的诗歌艺术已入佳境,如果伦敦有过黑女郎之外的炽热恋情,他的诗笔不会放过。诗笔放过了老婆安,因为他在家里受压迫,是个可怜巴巴的“必须”;诗笔也放过了为他生下男孩的达夫南夫人。
莎士比亚对白种女人的兴趣是否有限?恐怕不是。安东尼说:“莎士比亚是一个极为需要异性的男人。”莎翁笔下的女性五彩缤纷,他的灵感触角会伸向四面八方。有趣的倒是他的固爱,丘比特的神箭只射向黑女郎。或者说,莎士比亚就是丘比特,爱神的心灵直接是眼睛,所以,爱神不需要眼睛。见十个他只爱一个。看来,莎士比亚的奋斗目标明确:首先是写作。其次,通过写作光宗耀祖。他回家乡买大房子,表明他对家里失掉大房子耿耿于怀。童年印象太深,日后要发芽。
抓住莎士比亚的首先是词语,是艺术,这是他全部精力的主战场,虽然他“极为需要异性”,但是一个黑女郎足以快慰平生。换言之:莎士比亚不放纵,修改了悠久的家族传统。
本文阐释莎士比亚的生存,或许能获得一些源头性的东西,开拓出一两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
1601年,对三十七岁的戏剧家莎士比亚来说,是颇具戏剧性的一年。伦敦法学会成员约翰·曼宁汉,有一则写于1601年3月的日记,说大演员伯比奇扮演理查三世,受到伦敦人的喜爱,“市内一女子对他异常垂青,散场时邀他化名理查三世前往相会。莎士比亚无意中听到他们的决定,于伯比奇之先赶去赴约”。
莎士比亚捷足先登,那个市内女子迅速把她“异常垂青”的名演员抛到九霄云外。“仆人来报理查三世在门外求见。莎士比亚随即吩咐仆人回话:征服者威廉,乃在理查三世之先也。”
黑女郎是否在这一年被他人诱惑,我们不清楚。莎士比亚二十三岁闯伦敦,直到1611年回家乡隐居,其间二十余年,会有一些琐碎的男女事。他的诗歌和戏剧都表明,他异常敏感。他的念头会自动跑出去,拐弯抹角追随黑女郎的念头。她长到二十岁了,她还是他的小姑娘。小姑娘近乎本能地装怪,以显示她稀世珍宝般的价值(对莎士比亚而言)。“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孔子)不逊:类似装怪。尽管黑女郎还不算跳来跳去的女人。莎翁为她郁闷,写诗难解难排,一气之下,去抢了与名演员约会的伦敦贵妇。贵妇的名字不详。
1601年,莎士比亚的恩主扫桑顿伯爵,因参与谋反,并让一个宫女怀孕,被伊丽莎白女王关进了伦敦塔监狱。剧作家的后台垮了,好在他在伦敦戏剧界已站稳脚跟。在短短几年间声誉鹊起,他成为环球剧院的股东之一,他的新戏常常被剧院优先排练,他的名字出现在宫廷、进入女王的耳朵,这些好事当与扫桑顿伯爵有关。扫桑顿的豪华府第是莎士比亚常去的地方。
恩主忽然身陷囹圄,诗人神伤。
安东尼《莎士比亚传》:“那年,莎士比亚大部分时间都没有握笔。到了秋季,他写了一部古往今来世人最为不可或缺的剧本。”
莎士比亚西风肥马回老家,解辔牛津城的皇冠旅店,寡妇达夫南夫人劝他多留几日。她请他喝法国葡萄酒,和他一起远足西风,倾听他的新剧本构思。她第一次听到哈姆雷特这个名字,听到丹麦王弑兄夺嫂的骇人故事。而在伦敦和牛津,她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她能背诵朱丽叶的全部台词。她在壁炉旁即兴表演朱丽叶,状若美少女……据雨果讲,达夫南夫人天生丽质,又天资聪颖。
诗人喝着酒,望着她白里透红的面孔,她的金发与红唇。
1601年,牛津城那些深秋的夜晚,炉火中闪出活泼可爱的黑女郎。酥胸半露的达夫南夫人浅笑着,端着红酒杯款款走过来,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一动不动。此刻,她是他的全部忧伤。
《十四行诗集》第一百三十一首:“有些人,因为美了就冷酷骄横,你这副模样,却也同样横暴。因为你知道,我对你一往情深,把你当作最贵重、最美丽的珍宝。不过,真的,有人见过你,他们说,你的脸不具备使爱叹息的力量;我不敢大胆地断定他们说错,虽然我暗自发誓说,他们在瞎讲。而且,我赌咒,我这决不是骗人。当我只念着你的容貌的时刻,千百个叹息联袂而来作见证,都说你的黑在我看来是绝色。”
莎士比亚恒爱他的黑女郎,这首诗再次佐证。旁人都说她不美,而莎士比亚视她为绝色。他对她说:“你这副模样……”
她在伦敦,他在牛津。黑女郎是否和他一样忧伤?
莎士比亚在皇冠旅店写剧本。达夫南夫人伺候周详。
他要走了,拉着他的枣红色骏马。达夫南夫人在秋阳中向他仰起脸儿。俏丽的面容是准备献给他吗?含着几许忧伤的期待,使她的面孔更生动。莎士比亚上马告辞。途中他喃喃自语:肤如凝脂,说的就是达夫南夫人。
他答应了她,返回伦敦时再到皇冠旅店。
奥菲莉亚、朱丽叶、伊默贞公主、仙女海伦娜……莎士比亚塑造了一系列不同风格的美貌女子,她们楚楚动人。“美是差异”,可见他对生活中的艳姿向来敏感。他欣赏,关注,对她们昵而敬之。“美是无利害的愉悦。”(康德)伦敦粉色如土,他研究艳姿背后的命运,包括《王子复仇记》中貌若天仙的丹麦王后。
审美这个词意味着:保持审美间距。
曹雪芹有这个间距,于是才有千红一哭的《红楼梦》。
行文至此,我们庶几可以进入莎士比亚的内心了。
诗歌是直抒胸臆,它比剧本更贴近莎翁本人。
莎士比亚在新地居写剧本,老婆安殷勤服侍。家里有仆人,可是安要亲自动手,白天送美味,夜里添红烛。她珍惜丈夫居家的每一刻,她给自己规定了若干“必须”。他们的麦田结晶、美丽的大女儿苏珊娜十九岁了,正在谈婚论嫁。父亲患病,母亲依然操劳。母亲笑着说:公爵夫人喂了鸡才有鸡肉吃哩。
安挽起裤腿,弄起鸡窝和鸭棚子,安的动作越来越麻利。小镇上的官员们几乎是排着队,各怀心思,来探望老议员约翰先生。莎士比亚逐一笑迎,来者都是客嘛。他观察,他倾听,他走神,他微笑……
作家写作之余侍弄大花园,萧索的秋风中护着秋兰,阳光下细看秋海棠。“抛书人对一枝秋。”他修剪石南与冬青。园子里的活儿再多,也没人来帮他一把,他要独自弄。这早已是新地居不成文的规矩。动手是动脑的延续。
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在洛阳侍弄他的五亩园,跟仆人吕直一起弄。有些历史灵感仿佛是从泥土中冒出来。对这类人而言,劳力是劳心的同义语。
园子里的莎士比亚,心思飘得远。雨果注意到这个,盖因他有相似的体验。雨果是干手工活的好手,是漆匠,染匠,花匠,木匠。莎士比亚是皮匠。莱布尼茨是钟表匠……而眼下网络一代动手的能力急剧下降,享受生活的能力堪忧。
青少年的主动性丢了,惰性来了,纷纷坐着活,站起来总不如坐下去,拒户外于千里之外,年复一年滋生心理顽疾。中年人去赶时髦,争先恐后做网虫。
花木小径上优哉游哉的莎士比亚,却孕育着风暴。
他在书房念台词,听上去像喊叫。老婆安在窗下侧耳听。
《王子复仇记》故事简单,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发现杀死父亲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叔叔。父亲的亡灵半夜来找他,要他拿起复仇之剑。他善良而美丽的母后,竟然在父王尸骨未寒之际嫁给了叔叔。于是,愤怒暴发了。这是交织起来的愤怒。剧中若干人物的情绪推向极端化。母后饮毒酒而亡,哈姆雷特一剑刺死叔叔。深爱着王子的奥菲莉亚在绝望中自沉于溪水,爱与美俱亡。
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父子关系是好的,这与他本人的好父亲分不开。
人性的极端表演是莎翁的拿手戏,四大悲剧,莫不如此。
安东尼说:“英国戏剧舞台在不足十年之内,由尖声尖叫的传奇剧发展成为一种充满智慧的戏剧,其深邃与精微,鲜为后代戏剧家所及,莫说是超过了。”
《王子复仇记》在伦敦首演获巨大成功。扮演哈姆雷特的明星正是伯比奇,“伯比奇当之无愧地博得了最多的喝彩”。狂热的、潮水般的观众寻找莎士比亚时,莎翁在新地居除草剪枝。伯比奇带领剧组和一批戏迷赶到了小镇,莎翁却在牛津的皇冠旅店跟达夫南夫人对饮……
伯比奇是雨果提到过的很少几个演员之一。有趣的是,戏剧明星头上的光环逊于莎士比亚。
惊心动魄的剧情,回味无穷的台词。
剧中人物吐出的每个词皆成经典,全球各大剧院二百年来奉为戏剧之王者,唯一的皇冠。冲突。绝望。死亡。都死了,却没有血腥之感,这跟后来好莱坞电影拿血腥场面刺激观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优雅含蓄的莎士比亚,与狂风暴雨的莎士比亚是同一个人。
作家既是城堡上空的鬼魂、弑兄的丹麦王、欲火与良心交战的王后,又是可怜的奥菲莉亚、饶舌的大臣、忠心的侍卫,当然,作家更与哈姆雷特王子幻化为同体。演员伯比奇是哈姆雷特吗?非也,全世界的人都认为哈姆雷特直接是莎士比亚的灵魂。如同贾宝玉几乎就是曹雪芹。
我很想大段引用莎翁台词,奈何篇幅不允许。去看孙道临配音的《王子复仇记》吧,那是英国人1941年拍的电影经典。
《奥赛罗》写黑人的悲剧,莎翁倾注了大量心血和感情。由于黑女郎,他关注黑人的悲惨命运。
《麦克白》展示人性恶。形形色色的邪恶有伪装,所以需要作家洞察,指认。这个道理古今一焉。
《雅典的泰门》“使我们无须怀疑莎士比亚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就是泰门本人。莎士比亚已经是一个引人敲诈勒索的阔佬。乐善好施引来忘恩负义;借钱给朋友,往往连钱和朋友一齐失掉;爱的行为是通向疾病的大门……”
泰门爱这个世界。世界却足以把他逼疯。最后把他逼进了森林,永久性告别人类。
雨果说:“富裕的莎士比亚从不借钱。”
莎翁应该是吃过不少亏,借钱出去打了水漂。当初他父亲也一样。他痛恨一切形式的钱生钱。这是旷世伟人莎士比亚不变的价值观。
“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
泰门对盗贼们说:“快去!各人互相偷窃。再拿一些金子去吧,放开胆子去杀人!你们所碰到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贼!”
日本作家小泉八云《莎士比亚评传》:“此剧是莎士比亚透过戏剧,对人性的阴暗面做最深沉的探讨。”
莎翁喜剧《温莎与她的风流娘儿们》,写了一个不择手段弄钱的约翰爵士。
马克思写道:“莎士比亚极其出色地描绘了货币的本质。”
康德说:“人是目的,永远不可把人用作手段。”
然而钱生钱是个诱惑的黑洞,莎士比亚洞察了这个黑洞。他自己不借钱给别人,不拿钱去生利息。也许初衷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财产,但作家一眼瞥见了小病毒的大能量。钱生钱,利滚利,直接挑战的是劳动者,动摇人类数千年来的核心价值,制造空前的不平等。
莎士比亚成了被人敲诈勒索的阔佬,相关的细节未能披露。泰门乐善好施,人们却打他的主意,弄光他的财产一哄而散。雨果学聪明了,在盖西纳岛跟他儿子讨论莎士比亚,避开了形形色色的骗子,直接救济穷孩子。版税收入巨万的雨果,把他财产的三分之一用于帮助穷人。他留下遗嘱:躺在穷人的柩车上进坟墓。
巴尔扎克、佐拉、狄更斯、凡·高、福克纳等一大批艺术家审视着金钱。
伟大的马克思写下《资本论》,写下《论犹太人问题》。
胡塞尔首创的生活世界现象学,则是针对科技造成的贫乏的生活局面。
巨人们在斗争。
《威尼斯商人》中的犹太商人夏洛克,放高利贷,大肆剥削。借贷人还不上,夏洛克要割他身上的一磅肉。这是凌迟。奸商的手终于可以像暴君一样发力。小泉八云写道:“莎翁笔下的夏洛克是个令人憎恨的典型商人,与现代奸商有许多相同的特质。剧中对犹太民族与基督教之间的敌对,也表露无遗……”
霍金担忧:人类最难克服的是人性中的贪婪。
鲁迅:“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莎士比亚的喜剧同样充满了悲剧元素。泰门,麦克白,夏洛克,都是喜剧中的人物。
希望何在?美与善。
美到极致的《仲夏夜之梦》,乃是戏剧与童话的完美结合。一群仙女降临在英格兰的田野,仲夏夜时分,她们与乡村少年互相嬉戏,歌舞不休,“全剧弥漫在充满田园景色的森林中,营造出无比美丽的视觉效果”。
《皆大欢喜》是莎翁的田园喜剧,“这出戏让人沉醉在梦境般的田园中,有甜蜜浪漫的情节,炽热的爱情故事”。
《第十二夜》写双重的恋爱故事,“是莎翁极其成功的作品”。
《终成眷属》“是莎翁众多剧本中最富讥讽的故事,且在故事中不断探讨道德的矛盾与人性的挣扎”。
莎士比亚是个能爱,固爱,他在人性中发现了最美的东西。在这里,美与善合而为一。它们的价值高于真。不仅是男女之爱,四海之内皆兄弟。“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孟子显然发现了爱的绝对意义,然而他又发现了“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人坏起来无边无际,任何毒蛇猛兽不能比。21世纪,华尔街仅一个麦道夫,靠庞氏骗局就诈骗了七千亿美元,贪婪与恶毒登峰造极。这是夏洛克们想做而做不到的。金融巨鳄一张口,成吨的小鱼就吸进去了。这种奇观,莎士比亚那个年代还看不到。但杰出艺术家凭直觉看见了小病毒的强劲势头。
莎士比亚发现了绝对的美与善,于是他就浪漫。他想把爱的种子撒向全世界。这种生命冲动是一切浪漫主义的源头。“知其不可而为之”,它的悲剧性已在其中。千百年来的优秀艺术品提升了人性善吗?或者,至多跟它的对立面战成平手?
爱是什么?
爱是阳光灿烂。
爱是爱的死亡通知书。
功利社会,这种爱的死亡通知书贴在数不清的家庭。
《论语》:“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孔子为何罕言利?利字含刀。利益万古纠缠,圣人亮出仁义。利是本源性冲动,义是价值规范。可是太难了,仁义之难,难于上青天。孔子暮年叹曰:“吾道衰也。”
行文至此,我们已能窥见孔子的内心,莎士比亚的内心。
如果上帝按他自己的模样塑造人,那么上帝本身就是善恶同体。
人在做,天在看。天是谁呢?
文艺复兴把人从中世纪的宗教束缚中解放出来。他不必过于谦卑,他可以正视自己的欲望。但是这个摆脱了谦卑的人迅速膨胀,在人对人、人对自然的两个方向持续扩张。越界的理性要拿走生活中的灵性。物欲压倒美感。自私挑战道义。技术促逼自然。金钱扼杀情感。而莎士比亚亮出浪漫主义的旗帜,启示卢梭、伏尔泰、歌德、席勒、费希特、普希金、雨果、拜伦、尼采、弗洛伊德、柏格森……
浪漫是说,人不能受制于他所创造的东西,尤其是货币。灵性的人不能活向灵性的反面。无论他是在豪宅还是在陋巷。浪漫是生存固化的天敌。
活得人五人六,倒是固化多多。一张脸上堆了几张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张脸是真脸。迫于形势,他不要真脸。他跟自己捉迷藏,结果把自己丢了。
几百年前的哲人们已经闻到现代性的味道。歌德为此忧心忡忡。古希腊全面发展的人到哪儿去了?形形色色的异化将要大规模上演吗?
伦敦却有个浪漫过头的人叫本·琼森,性格剧的倡导者,他写的戏很卖座,《西班牙悲剧》长演不衰,《人人脾气不好》,人人都爱看。琼森认为四种体液决定了人的多种脾性。体液的比例是个谜,性格的配方可能握在上帝手中。配方之谜从16世纪延续到21世纪,破解这个谜还属于科学家们的雄心壮志,例如建基于生理学的实验心理学。
大才子琼森恃才无度,打架,酗酒,有受人广泛诟病的恋童癖。他吃肉凶,大鱼大肉是家常菜,一斤重的夹肉面包几乎一口吞。他肠肥,而脑子依旧好使,各大剧院把他当成摇钱树。他大腹便便走在伦敦桥上,接受戏迷们的礼赞。
伦敦市民说:一个瘦子和一个胖子,主宰了英国的戏台。
中年莎士比亚并不瘦,只是看上去跟琼森反差大。两个人出现在宫廷、剧场和街头。莎翁谢顶早,熬夜熬多了。他酒量大,但从不放开酒量狂饮。节制是他打开生活之门的一把金钥匙,也许老婆安做过他的反面教员。
莎翁在何处放纵?在书房。
可是琼森有办法让莎士比亚离开书房,例如,诡称黑女郎在美人鱼饭馆等候情郎。莎士比亚放下了鹅毛笔,进饭馆却只看见几条烹制好的美人鱼,一大桶啤酒。琼森的大肚子贴着啤酒桶。“琼森与莎士比亚在三大桶酒店喝麦酒时,就他们的艺术手法争论不休。人们说,争论时琼森恰似一条西班牙大帆船一样笨重,莎士比亚则宛如一艘英国战舰那样敏捷。”
美人鱼饭馆,三大桶酒店,是莎士比亚、琼森等名流经常光顾的场所。从后者的店名看,17世纪伦敦商人的文化修养,尚属引车卖浆者流,而北宋汴京城的酒楼三千家,店名颇讲究。《水浒传》中的乡野酒肆“快活林”“三碗不过冈”,也比伦敦的三大桶酒店强多了。
莎士比亚在多大程度上提升了英国人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呢?
格林,马洛,琼森,伦敦三大戏剧才子都过着混乱的生活。格林死于鼠疫,马洛死于同行的短剑,琼森则用短剑刺死了他的同行斯宾塞。琼森是贵族,女王赦免他,才让他逃过了断头台。莎士比亚的生活方式与他们三位大相径庭,二十年自强不息,二十年严格自律。是什么支撑了他的严格自律?严格是说,伦敦诱惑太多,何况是在伦敦的戏剧圈:剧团常流动,伶人多烂浪。群居的帐篷生活是堕落与疾病的温床,其中性病甚多。议员们长期鄙视演员生活是有原因的。伦敦闹鼠疫,市民纷纷指斥剧院藏污纳垢,是传播瘟疫的地方,有些戏迷愤怒地宣布永远不看戏。
莎士比亚始终头脑清醒。他痛苦地意识到:一部烂戏会把人身上固有的坏东西引发出来。一群烂戏子会带坏一个城邦的风气!
格林、马洛等戏剧“大腕儿”,混江湖久矣,早就把理想抛开,吃喝玩乐,自以为是社会精英,他们不想、也没有能力提升观众。他们更多的是迎合,是取悦,是媚俗。等而下之的剧作家,是对伦敦市民的恶趣推波助澜。
莎士比亚目注这一切。
伦敦的大学才子派未能自律,倒是乡下来的野小子把握了分寸。饮酒不过量,吃肉不贪嘴,好色不乱来。莎士比亚长期奉行他的“三不主义”。
演艺圈花天酒地,污浊不堪,作家在他的朴素寓所埋头写作,下笔飞快。手稿密密麻麻,浓密的头发日益稀疏。学者称:莎士比亚三十来岁就秃顶了。
词语引领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引领英国人。
《仲夏夜之梦》中,仙女海伦娜有一段台词:“一切卑劣的弱点,在恋爱中都成为无足轻重,而变成美满和庄严。爱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灵看着的,因此生着翅膀的丘比特被描绘成盲目。”
恋爱中的莎士比亚不用眼睛么?事实上,爱意充盈了他的目光。爱意也使他爱的对象产生变化。他笔下的男女大都由于爱情而变得美好。
心灵受到高度关注,至少在英国是始于莎士比亚。
《奥赛罗》中男主人公台词:“可爱的女人!要是我不爱你,愿我的灵魂永堕地狱!当我不爱你的时候,世界也要复归于混沌了。”
莎翁去世后,他的作品沉寂了一百多年,法国人发现了莎士比亚,先有伏尔泰,后有雨果。马克思、歌德、贝多芬也先于英国人发现莎士比亚。
这些证据表明,莎士比亚在他生活的国度和年代昙花一现。
莎士比亚最爱读的是法国作家蒙田。蒙田的散文以优雅著称。
卡莱尔称:“吾人宁失百印度,不愿失一莎士比亚。”这是典型的帝国语气。
伊丽莎白女王在位四十五年,大大提升了英国的综合国力。莎士比亚戏剧每年多次进宫演出,并进入牛津、剑桥两座大学城。但莎翁作品为何沉寂了那么长时间?雨果解释:“伊丽莎白驾崩时莎士比亚三十九岁,但她从未注意过这位剧作家。莎士比亚一死,就作为芸芸众生中的无名之辈没入历史的尘埃。”
18世纪,伏尔泰发现莎士比亚的过程也耐人寻味,雨果说:“正是伏尔泰对其作品无休止的冷嘲热讽,使得莎士比亚在英国有一定程度的复兴。”
苏联作家莫洛佐夫《莎士比亚传》:“泰晤士大街的西边是商业区,到处是高利贷者的店铺、货物仓库和窒闷、阴暗、肮脏的办公室。这些办公室把经营的触须伸往世界各地,有时一笔生意就能净赚几千英镑。”
“1568年,伦敦交易所建立了。16世纪下半叶成立了许多进行海外贸易的商业公司:1556年成立了‘俄罗斯公司’,1600年成立了‘东印度公司’。这一时期还成立了好几个‘非洲公司’……这些公司赢利极多。从英国输出的主要是毛织品。大地主们圈地牧羊,把农民赶走。全国各地到处是无家可归的、受冻挨饿的流浪汉。”这就是英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圈地运动。
英国海盗德雷克在16世纪70年代完成了环球航行,夺取“新的土地和宝藏”。伊丽莎白女王封德雷克为骑士,向全国的海盗发出明确的信号:杀人越货的行当是光荣的行当。海盗与商人合力。血腥跟算计联手。凭借着这些力量,赤裸裸的罪恶得以远航。东印度公司向中国人源源不断输送鸦片,让海量的白银流出中国,并且妄图让数亿中国人沦为东亚病夫。20世纪初的鲁迅痛心疾首,把中国诊断为“沙聚之邦”。先生希望:“沙聚之邦,转为人国。”
雨果写道:“英国是一个自私的岛国。它埋头于自己的国事,引起别国人民的不满。它欠缺一种伟大而无私的精神。”
英国人的贪婪触须伸得太长了。莎士比亚看得太久了。
严格说来,无私的莎士比亚并不属于英国,更不属于伊丽莎白时代。女王本人的浑浊气息倒是跟她的时代相投,英国作家安东尼形容这个老女人:“朝三暮四、变化莫测、狐疑不决、喜怒无常、恩威并施……她毕竟是个老妪,瘦削的长脸,残缺不全的大板黄牙,红色发套下掩盖着灰白稀疏的头发。”
莎士比亚热烈歌颂黑女郎,终其一生,不为伊丽莎白写半句诗。而当时无数的诗人为女王献殷勤。
雨果断言:“任何社会只要理想消退,就会难逃历史的窠臼,在虚假的繁荣下堕落消亡……这种将人类变成兽类的过程,实在可悲。”
“人变成了酒囊饭袋,欲望淹没了正常的思维……连无耻都谈不上,只有空虚和愚昧。没有尊严,没有羞耻,没有道德,甚至没有灵魂;仅有野兽式的完全的卑劣。”
1603年1月,伊丽莎白女王在寒风中出席一个仪式,身穿单薄的时装,傲视那些轻裘裹身的宫女。她脸上半厘米厚的脂粉使她看上去像个假人,表情是没有的,帝王不能有表情。她不喜欢漂亮的贵妇,讨厌青春活泼的宫女。想当年她妖娆,妖艳,香风和妖风一起刮,用权杖控制青睐她和白眼她的男人。现在她垂垂老矣,皮肤像蛇皮。宫女们不敢议论她包在时装下面的皮肤。伦敦市井传言,她是个老处女。凡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难逃一死,包括奉命抚摸过她的那些男人。魔鬼是她的宫廷卫队,流氓是她的密探,海盗是她的远征军。她杀了这个,她杀了那个。王座的四周布满血腥。
1603年,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她不想活了。春花一朵朵叫她难受。权力斗不过时间。她恨不得毁掉全世界所有的花。她本人一生都开不成一朵花。她躺在病床上,大睁着一双“鱼目”,似乎希望病床直接变成灵床。
安东尼写道:“她不想康复,也拒绝服药。”
伊丽莎白的暮年心境值得深描。她玩弄权力,权力反掌玩弄她。
女王去世。继位的苏格兰王詹姆斯是个同性恋者。
英格兰作家德克出版《神奇年代》,证实了民间的传言:“她毕生守身如玉:始为童身女子,终为童身女子。”全国舆论哗然。
处于巅峰创作期的莎士比亚一字未写。
大胖子琼森来找莎士比亚,讨论戏剧风格,也讲他的恋童癖,讲詹姆斯王的同性恋。莎士比亚躲着这个变态狂与酒鬼。三大桶酒店他不去了。不过,琼森总有办法找到他。琼森的才华跟其肥胖一样真实,莎士比亚尊重这个老朋友。他小饮,琼森照例滥饮。有一天在美人鱼饭馆,琼森说:看在我们十年友谊的分上,尊敬的莎士比亚先生,今日能否开怀畅饮?
莎士比亚耸耸肩膀。
琼森抓起酒坛子倒灌,莎士比亚含笑旁观。
琼森拔出短刀要喝自己的血酒,莎士比亚劈手夺了他的短刀。
胖子剧作家当众哭起来了,众酒徒劝不住。莎士比亚一言不发。
琼森仰起大嘴巴再灌酒,耍酒疯砸了酒坛子。莎士比亚替他拾碎片。
酒鬼扑上去拥抱好朋友,莎士比亚闪身躲开。
酒鬼说:你躲避你大哥吗?
莎士比亚微微一笑:男人们的气息有玫瑰花的香味儿吗?
琼森狂叫:威尔,总有一天我要让你酩酊大醉!
莎士比亚笑道:总会大醉一次,但不是今天。我要去苏格兰,写《麦克白》。
琼森摇晃着,扶住一只酒桶稳住身子,说:《麦克白》是个好借口,剧中那个妖妇像咱们的那位女王。威尔,你有种!《麦克白》之后呢?
莎士比亚说:《雅典的泰门》《暴风雨》。
这是莎翁的最后两部戏。
莎士比亚不纵酒,纵马乡野却是赏心乐事。达夫南夫人一纸书信相邀,他去了牛津。皇冠旅店珍藏的法国葡萄酒,他总是乐于品尝。安东尼记载:“这位夫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谈吐优雅,聪敏过人。”
莎士比亚和达夫南夫人也是老朋友了,虽然她不到三十岁。“莎士比亚每年都要回牛津一次。”传记中的这句话是说:莎士比亚回皇冠旅店就像回家。他有她亲手给的两把钥匙:一把开家门,一把开心扉。
大约在1605年前后,有些酝酿已久的事发生了,比如达夫南夫人与莎士比亚同去苏格兰。她优雅的谈吐、她的见多识广与细心周到,使她成为作家的好旅伴,当然还有她的美貌,她的肤如凝脂,她的亭亭玉立,她俯身纵马的英姿……
连骑辽阔的原野,并辔起伏的山丘。有时候二人同骑一匹千里马。途经海浪扑打的古城堡,他们踏上高耸兀立的城堡之巅,莎士比亚的红披风裹住肤如凝脂的达夫南夫人。这是莎翁戏剧电影中人们熟悉的一幕。海风扬起她的满头金发。
上帝赐予莎士比亚黑女郎、白女郎。
而在已发现的资料中,那个扫桑顿伯爵厚厚的日记本,只字未提莎士比亚。
雨果写莎士比亚,写得洋洋洒洒,酣畅淋漓,书中不见扫桑顿。
很可能,莎士比亚只是把扫桑顿视为恩主。他由衷地感恩,于是写诗献给伯爵。这在当时很寻常,类似中国唐代的才子们写诗献赋,干谒豪门,李白杜甫白居易未能免。“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处处潜酸辛。”(杜甫)
莎士比亚单纯,一根筋,一条路走到黑,一竿子插到底,否则他不可能如此丰富。单纯者发力强劲,特别是在艺术领域。优秀艺术家找不到一个花花肠子,伟大的艺术家能葆有孩子般的单纯与明亮。
雨果评论:“诗人的简单即是伟大。诗人给每一件事物以合适的空间,不多也不少,这就是简单,就是恰到好处。表达趣味的全部规则尽在其中,对每件事物都保持内在的平衡、维护某种神秘的比例。无论何种事物,不论在风格上还是总体上,都可以化为简单。”
“不管如何富足,如何经纬交织、千头万绪,以至于不可分解,总而言之,所有真实的东西都很简单,就像植物的根茎一样简单。这是一种深刻的简单,唯一被艺术认可的简单……莎士比亚的简单是一种伟大的简单,他之所以忘情于此,是因为他对于渺小的简单全都不知道。”
老子认为,大道至简。
此言却意味着:中道复复杂杂,小道一团乱麻。
《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
这话是说:常道是常态。
透过纷乱的时代直抵简单,置身于名利场、伶人圈而保持了单纯,深入人性与历史的邪恶而始终向善向美,这就是莎士比亚。
雨果说:“他是上帝有意不加管束的天才之一,勇往直前地进入无垠之境。人类历史因为有这样的天才出现,才使得艺术、科学、哲学乃至整个社会焕然一新。他们对人类的发展有巨大的推动作用。”
维克多·雨果作为法兰西精神的引领者,他持久的影响力高于国王或总统。
文学艺术的天才们无一例外,都是正人君子。中国历代大文豪都是正人君子,为什么?文气通正气,歪风邪气写不出传世文章。《品中国文人》思及这一层。而坏人写好字的例子颇不少,像赵佶、蔡京、董其昌。何以如此?书画风雅事,于生命冲动之诉求稍逊焉。
春秋战国五百多年,权力人物与财富人物成千上万,却有几个青史留名?历史轻轻地一挥手,让平庸者与邪恶者永坠虚无。老、庄、孔、孟、墨等圣贤万古流芳。圣贤何以称圣贤?他们提升了人之为人的境界。
一个贝多芬,要抵多少福布斯财富榜上的人物?
据说一辆大巴上的富豪财富超过四十亿人财产的总和,这个数字难道与人类道德无关吗?莎士比亚们,雨果们,托尔斯泰们,罗素们,他们将作何感想?
重温李白:“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但愿吧,但愿历史的循环推力让日月之光击败黑暗。
牧歌般的苏格兰,风铃,牛羊,风车,磨坊……莎翁的马蹄转个大圈子,回到牛津城。幸福与酒杯一样满盈。这是1605年。如花似玉的苔丝狄蒙娜在身边吗?她的美貌、端庄与智慧吸引了众多意大利贵族青年。她是海伦娜吗?她是朱丽叶、奥菲莉亚?或者是那位国色天香而良知未泯的丹麦王后?
马背上的莎士比亚陷入沉思状,忽然扭头,看见满面春光的她。
莎翁仰天自语:哦,苔丝狄蒙娜……
她笑了:威尔这是叫我吗?
莎翁说:朱丽叶毕竟只有十四岁。
她说:我十四岁看《罗密欧与朱丽叶》。二十岁看《奥赛罗》。二十一岁背诵威尔的十四行诗。二十一岁在旅店认识威尔……
莎翁含笑打断她:那一年威尔认识了苔丝狄蒙娜。
二人下马步行。原野上春花照眼。停云。远山。野草。
诗人无语。
她问:想什么呢?
诗人一声轻叹。
她说:雅典的泰门……
莎士比亚笑了:泰门那个森林小木屋,应该有一位达夫南夫人。
她的面孔更红了:愿闻其详。
莎士比亚轻轻揽过她的细腰:其实不说你也知道。
她转向他,金发靠近他的光亮额头,吐气如兰:那就不说吧。我们不说。
莎士比亚说:让泰门对邪恶的诅咒与他对人类的祝福共存吧。
她深以为然,却又露出一副调皮相:还是说了,我的威尔还是说了。
莎士比亚吻她灵动的杏眼:词语还是有些用处。台词啊,表演啊,还有台后的喊叫……
他们驻足,举头看云。
“语言是存在的家,犹如云是天上的云。”(海德格尔)
1606年,达夫南夫人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三十年以后,这个男孩儿成了伦敦的一名剧作家。
苔丝狄蒙娜是《奥赛罗》中的女主人公,奥赛罗将军的妻子。
莎士比亚长居新地居,那是斯特拉福镇上名气最大的房子。艾汶河畔,人们看见莎士比亚独自散步。下雨了,他的夫人安小跑着送来雨具。必须的,她很乐意做个“必须”,不叫仆人代劳。年逾半百的安依然健硕,如同少妇。有时候她回娘家去,看看那一块带给她好运的麦田。五月的熏风中她来了疯劲,喊道:麦田麦田麦田……
1613年,环球剧院毁于一场火。莎士比亚几乎不再去伦敦了。
他在花园里,在河边上,在去牛津的路上。
他有了外孙,大女儿苏姗娜几年前嫁给镇上的一个医生,生儿育女。
生活挺好的,一家子乐融融。他有田产。那些剧本仍然给他带来收入。打马看田庄是一桩蛮有意思的事。自然与庄稼都在手边。云近,人远,但远道而来的客人叫人高兴。“有朋自远方来……”
达夫南夫人是他儿子的母亲。在牛津,人们管她叫莎士比亚夫人。
他栽了一株黑牡丹,又栽了一棵白玉兰。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
莎翁思念着他的黑女郎。天长水阔忆佳丽,亦是男儿大情绪。
莎翁看书。“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李清照)
莎翁盘腿坐在河边看书,河面上的微波折射暮春暖阳。
忽一日,大胖子琼森驾马车来了,一起来到小镇的还有大酒坛子。莎士比亚迎着琼森,安有些不安。两个男人要一醉方休。说过的话不能像吹过的风。春花烂漫饮美酒,言语流淌夜与昼。说不完道不尽的戏剧艺术,激烈争论的样子像是要挥拳打架;忆不够的戏台生涯,可爱的玫瑰剧院呀,多少个日日夜夜,难忘,难忘!环球剧院却是可怜焦土。动了感情了,大胖子脸通红,掩面而泣。人啊,怎能不动感情?
安进屋,感觉不对头,可她犹豫了一下,掀帘子出去了。
琼森斟满了两个酒杯。
莎士比亚一饮而尽。这是他喝的最后一杯酒。
诸多传记陈述了相同的事:莎士比亚死于饮酒过量。
时在1616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