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资料简介传记
尼采
最具争议的西方哲学家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尼采
尼采是最具争议的西方哲学家。我记得,福柯有一次在访谈中说,他觉得尼采比海德格尔更厉害。罗素《西方哲学史》则对尼采有严厉的批判。我手头这本《尼采的幽灵——西方后现代语境中的尼采》,是“尼采百年解读书系”中的一本,它收集了20世纪一流哲学家们的论文,从不同的角度深入尼采的哲学。
一百多年来,尼采哲学在中国的传播也是显而易见。众所周知的是,思想家鲁迅受到尼采的影响。
尼采哲学是反体系的,是箴言和片段式的。本文谈一些感受与猜想,兼述尼采的生活故事。另外,本文尝试着背靠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与生活智慧,对尼采哲学中的某些部分展开批判。
弗里德里西·尼采生于1844年10月15日,父亲是牧师,去世早。他随母亲迁居到瑙姆堡,在那儿念了中学。上大学期间,他先在波恩学语言学和神学,后来在莱比锡大学读哲学。二十四岁的尼采成为巴塞尔大学古典语文学教授。
尼采在笔记中描述他度过少年时光的瑙姆堡:“这里有很多新事物,教堂,房舍,公共广场和街道,这一切激起我的惊奇之心,一开始就使我的感官进入了光怪陆离的世界。它的周边环境——那美丽的山峦与河谷、宫殿、古堡也引人入胜。”
这座宗教城堡拥有约一万五千居民,它历史悠久。大教堂的四座尖塔傲视全城。神职人员表情严肃,当然还有同样严肃的法官和官员。尼采受父亲的影响酷爱音乐,后来与音乐家瓦格纳成了好朋友。德国学者里斯在《尼采》一书中写道:“他看出,瓦格纳的音乐与他自己的思想世界有着一种深刻的亲缘性。”
尼采的第一个崇拜者是他的妹妹伊丽莎白,“她是一个聪慧的女生,学习轻松,而且得分高。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她那活泼、美丽、由金黄色鬈发覆盖着的脸蛋上,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
尼采家有个大花园,那是少男少女们时常聚集的地方。“秋千的摆荡直抵树梢,玩最有意思的游戏,吃着,喝着,坐在浓荫下的园亭中学习。”
少年尼采享受着家庭生活,平时话不多,像他的牧师父亲。美国作家彼得斯《尼采兄妹:一个德国悲剧》写到,尼采受到一群女性的宠爱,而这些女性大都属于伊丽莎白的朋友圈子。
母爱,妹妹的崇拜和女友们的宠爱,围绕着少年尼采,跟他就读的学校的严格纪律形成反差。他各科成绩都好,班上排名第一。他还写诗,谱曲。回家总是他的节日,在妹妹的社交圈里,“妹妹对哥哥的崇拜可以说是有口皆碑。有一位她的崇尚者承认:‘人们在与尼采的妹妹交谈时,须特别留意,这个娇小红润的小伊丽莎白的精神世界深受她哥哥的熏染。’”
尼采中等身材,体格健壮。他妹妹伊丽莎白生得娇小玲珑。小女孩长成大姑娘了,却对嫁人兴趣有限。“伊丽莎白长得很漂亮,而且很活泼,家务干练,又颇有财产。”谁将是伊丽莎白的如意郎君呢?这个比较难解,因为在瑙姆堡,谁能比她的哥哥更优秀呢?
“按照女士们的看法,尼采是一位天生的绅士。在伊丽莎白的社交圈里,她们都对他表示敬意。”
尼采对婚姻问题也不大上心,他更关心前程。他在波恩念大学,读神学系,将来要子承父业,做一名收入稳定的神职人员。但是一学期以后,他从神学系转到古典哲学系。他是语文学家、名教授李奇尔的得意弟子,也是校园外小酒馆的常客,豪饮啤酒通宵达旦。未来的大哲学家也有胡闹、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光。尼采跟同学斗剑,斗酒,斗气,斗狠。一群大学生在这座莱茵河畔的小城引人注目,他们既严谨又放肆,既安静又能喧闹。有时候闹得乌烟瘴气。大学生们什么都想试试,包括一些羞于启齿的荒唐事。
1865年,李奇尔教授离开波恩大学,去莱比锡大学任教,尼采跟随老师去了莱比锡大学。这所大学是德国名校。尼采在学校非常用功,“他培植了与李奇尔教授的友谊之树,孜孜不倦地钻研了各种科学项目。”
由李奇尔教授推荐,尼采去瑞士的巴塞尔大学,竞争古典语文系空缺的正教授教席,也是这个系唯一的正教授教席。尼采听老师的话,但不抱希望。结果出乎意料:二十四岁的大学生击败了他的诸多对手,一跃而为正教授,这在整个欧洲学界也罕见。
尼采写过几篇论文,却还没有写过正式的博士论文,而大学教授的资格评审极为严格。评审通过了,尼采填补了巴塞尔大学古典语文系教授教席的空缺。人们奔走相告,家人和朋友们举行盛大的酒会,市长前来祝贺;姑娘们捧来一簇簇的鲜花,而鲜花中藏着她们荡漾的心。
正教授的薪水十分可观,并且它带给青年尼采很高的社会地位。大学里奋斗了几十年的教师们也无此殊荣,他们嫉妒心大发,简直到了愤怒的程度,联名写信,强烈要求重新评审。然而,大学有敬重天才的传统,老师们愤怒归愤怒,却掀不起大浪。
尼采,正教授。这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与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尼采做何反应?他在写给同学的信中说:“我们大家都是听从命运摆布的傻瓜,上周我还打算同你一起去攻读化学,并且放弃语文学呢。”
无论外界的反应多么强烈,尼采本人心如止水。
天才异于常人,何况是尼采这样的天才。他才二十几岁。
还是在德国莱比锡大学的时候,享有世界声誉的音乐家瓦格纳,与尼采一见如故成忘年交,就引起人们的热议。瓦格纳每到一地,都有无数的崇拜者,谁都知道,“瓦格纳是多么难以接近,他打发一个不受欢迎的来访者是多么迅速”。瓦格纳却恭迎一个大学生,并且一谈就是大半天;更有意思的是,大学生并未感到有多么荣幸。这显然是两个天才之间的关系。消息不胫而走,莱比锡大学和莱比锡这座城都轰动了,而尼采只对会见本身感兴趣。“瓦格纳可以对叔本华的著作倒背如流,甚至几小时不间断地谈论音乐与哲学。”
年轻的尼采
当时尼采二十出头,而瓦格纳五十多岁了。当谈话越来越投机的时候,双方都忘了年龄和阅历,相见恨晚,意犹未尽,一拍即合。友谊显现了它的强劲开端。瓦格纳邀请尼采到他家做客,把夫人考西玛介绍给他和他妹妹伊丽莎白。考西玛个子很高,而瓦格纳的个头比伟大的贝多芬还要小。
尼采对瓦格纳的音乐着了迷,为盛大的瓦格纳音乐会张罗资金,“他还要去各大城市巡回演讲,为理查·瓦格纳音乐精神中的德意志文化再生尽力”。
为了这件大事,尼采甚至考虑辞去教授一职。
尼采做事的风格,由此可见一斑。世俗的功利他几乎看不见。一旦认准的东西就要一竿子插到底。德意志民族中,这是一种让世人钦佩的现象,一种延续了数百年的精神。所谓世人钦佩是因为常人做不到。在19世纪的德国,特立独行者多,并且他们感觉不到自我的特立独行,认为事情本来就应该这么干。天经地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而尼采是特立独行中的佼佼者。
哲学、科学、艺术、教育、工程技术诸领域,德意志长期引领欧洲,彪炳全球。时下的德国女总理默克尔,几年前曾经充满自豪地对全世界说:“德国是哲学家和诗人的国度。”至今健在的哈贝马斯是德国的国宝级人物。
在瓦格纳的乡间别墅,尼采和他的妹妹伊丽莎白受到热情款待。哲学家和音乐家在林间小道上散步,在湖上荡舟。美酒佳肴,仆人们精心伺候。瓦格纳夫人从穿戴到举止都透着高贵,她原是乐队指挥的妻子,后来结束自己的婚姻,嫁给瓦格纳。
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尼采向大学请了长假去从军,作为一名看护兵在普鲁士军队服役,时间不长,之后返回了巴塞尔大学。这一年他二十六岁,学校的同事结婚,也使他动心:应该有个家了。可是谁来做他的妻子呢?虽然他作为大学教授,尽可以选择上等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为他生孩子并料理家务的姑娘,在家乡和瑞士都有,可是家庭生活是否适合他这样的青年呢?在哲学与婚姻之间是否有某种对立?尼采拿不稳。再说,他想辞去古典语文学的教席,谋求哲学教授的教席。
在巴塞尔大学的单身宿舍,尼采教授的精力都用于教学和研究。
妹妹伊丽莎白来到巴塞尔,替哥哥做饭。她写信说:“我可以多带些炊具,在你那小小的厨房为你烹调。”
尼采写信给朋友说:“我靠了妹妹的帮助操持家务,而且相当成功。”
尼采的第一本大书《悲剧的诞生》问世。瓦格纳视其为一部杰作,并到处为这部书鼓与呼。洋溢在尼采笔下的酒神精神,与瓦格纳音乐中的浪漫主义产生强烈共振,这种共振的波及面难以估量。几年过去了,尼采的名声渐渐传遍欧洲的知识界。
1876年,这位大学教授三十二岁了,依然未婚。他的母亲很着急。贵族女人马尔维达·冯·麦森堡小姐,一直对尼采抱着慈母般的疼爱,邀请他去意大利南部的索伦托,并为他租下一座设备精巧的别墅。贵妇们呵护天才,是近代欧洲的传统。这当然跟贵族女性所受的良好教育有关。另外,她们也比较自由,可以选择单身女人的生活,可以疼爱她们想要疼爱的对象。“马尔维达认识不少出身富裕家庭的女子,她们愿与一位大学教授成婚。”尼采接受了马尔维达的这个建议,再次考虑自己的婚事。他需要生活伴侣,总不能老是依靠伊丽莎白和麦森堡小姐。
尼采给妹妹写信说:“麦森堡小姐把它描述为不可动摇的计划,你必须在执行方面给我提供帮助……明年,我将携同这位新人到罗马生活。”
这位新人将是谁呢?
意大利南部小城索伦托,气候温暖,环境舒适,尼采的生活很惬意。一个叫保尔·瑞的哲学博士主动来做他的助手。这个年轻的犹太人性格开朗,妙趣横生,他有一本小书《心理学的观察》,伊丽莎白看了却感到不舒服:书中对女人的议论很不公允。伊丽莎白讨厌瑞博士,而尼采对这个助手颇满意,他写信给瑞:“我还从来没有从友谊中获取如此多的快意,这是您在今年带给我的,更不用说我从您身上学到的东西了。”
在索伦托的别墅,尼采写完了《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书。这本书对基督教作了批判。它是箴言式的,其中一些段落对女人的非议,让他身边的女人们受不了,尤其是伊丽莎白。尼采在书中蔑视女性,后来他有一句饱受诟病的话:“你要到女人那里去吗?别忘了你手中的鞭子。”
罗素《西方哲学史》:“十个女人有九个会从尼采手中夺过他的鞭子。”
生活中的尼采,并不是向女人们举起鞭子的凶恶男人,否则他妹妹不会心甘情愿为他料理家务,一干几年,连她的婚姻都耽搁了。马尔维达是另一个例子,她照顾尼采,悉心而周到,张罗尼采的婚事不遗余力。伊丽莎白的女友圈,马尔维达的贵妇圈,并未有某个女性厌恶尼采。
他是大学教授,是欧洲著名的知识分子,热衷于艺术活动,为瓦格纳的音乐会东奔西走。
教书和写书,是尼采主要做的两件事。他令人感到不愉快甚至感到惊恐不安的,是他流露在书中的观点。
尼采批判西方现代文化,却对有教养的贵族小姐感兴趣。在日内瓦,有个银行家的女儿被列为尼采的择偶对象,麦森堡小姐牵线搭桥,伊丽莎白鼓励她哥哥下决心。但这件事终究未成,它只是表明哲学家尼采希望结婚,组建一个家庭,生儿育女。这也是他母亲多年的愿望。
生活与写作不是一回事。康德不结婚,叔本华不结婚,尼采却并不想单身一辈子。
瓦格纳夫人考西玛也不满《人性的,太人性的》,她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同样受到了尼采的伤害。她写信给伊丽莎白:“现在让我们对此保持沉默吧,我不认识这本书的作者。尽管如此,令兄确实给了我们如此美好的东西,我不仅认识他,而且喜欢他……”
1879年夏天,尼采打算辞去巴塞尔大学的教职,回到瑙姆堡,回到母亲身边,租下一套带花园的房子,他想做园丁。“我要种上十棵树,还有玫瑰、百合、丁香、草莓、醋栗。春天,我着手种上十个蔬菜苗圃。”
当了十年教授,巴塞尔大学给了尼采一笔年金,生计是不用愁的。他为自己规划的生活,是在书房与菜园子之间。要亲手耕种十个蔬菜苗圃,还有那么多美丽的花。看来尼采教授的内心,并不只是酝酿狂风暴雨。他要亲近花草和蔬菜,凡事自己动手,参与到植物的生长过程中。
尊重劳动是德意志的一大传统。动手与动脑并重。大学教授们学富五车,同时又是木匠、花匠、泥水匠。这有点像中国古代的耕读传家。陶渊明说:“漉我新熟酒,摘我园中蔬。”
从1879年到1889年,尼采形成了他的大脑风暴,一系列惊世骇俗的哲思不断地涌现。伴随着哲思而来的,是一个名叫莎乐美的俄罗斯姑娘。1882年3月,待在地中海热亚那的尼采给他的助手瑞博士写信:“代表我向这位俄国姑娘问好!……是的,我马上要去争抢——考虑到我在未来十年中想干的事情,我需要她!婚姻,是完全另外的一章。我起码懂得一种为期两年的婚姻。”
尼采对一位他并未见过的俄罗斯姑娘,为何如此动心?
露·莎乐美是一个俄国将军的女儿,在彼得堡长大,在苏黎世接受高等教育,对哲学和宗教抱有浓厚兴趣。她长得非常漂亮,具有一种深沉的美,完全不同于人们常见的美貌女郎。在瑞博士写给尼采的信中,又特意提到莎乐美的羞怯与孩子气。她才二十一岁。她曾经在彼得堡谈过一次恋爱,弄得她既伤心又伤身,于是随母亲到了瑞士。她认识了瑞,进入贵妇马尔维达的交往圈子。瑞追求她,她却说,对她而言,婚姻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瑞向莎乐美谈尼采,总是滔滔不绝。瑞认为,尼采就是哲学领域的哥伦布,超越了黑格尔,超越了叔本华。这使莎乐美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尼采。当尼采直截了当向瑞表示希望娶莎乐美时,瑞就后悔了——他对莎乐美谈尼采教授谈得太多了。
尼采和莎乐美在罗马见面,双方都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对方,开启了灵魂的频繁交流、思维的持续对撞。双方的年龄差了十七岁,却能够高度默契。这就不仅是灵魂了,灵魂悄悄把身体带出来了。尼采明确示爱,莎乐美羞怯地把她那一向坚定的目光挪开。
另一面,却是瑞博士对莎乐美的锲而不舍。
尼采在婚姻问题上犹豫了多年,见过的贵族小姐或富家女儿可能不止一打,唯独对莎乐美,他未见一面而动情,见了面更想马上结婚。瑞博士陷入深深的嫉妒,而尼采教授一点都不在意瑞与莎乐美的交往。
美得像尼采所崇尚的希腊女神的莎乐美,她的表态,是两个男人的核心关切。这个深沉的、坚定的,又具有小姑娘情态的俄罗斯小姐,她怎么考虑呢?她和母亲在一起,不断受到母亲的询问。她的父母都比较传统,和尼采的母亲弗兰西斯卡一样,对婚姻问题持严肃态度。
莎乐美从不问尼采,单身这么久,是如何消除一个单身汉的苦闷的。在炎热的墨西拿,在丛林部落中,女孩子们把男女间的事看得很简单。尼采乘船从热亚那到墨西拿,在那儿待了几周。
莎乐美的想法出乎大家的意料,她想去巴黎或是维也纳的大学进修,希望尼采做她的辅导老师。她邀请瑞博士同去,既然瑞是尼采的助手。这个打算让她周围的人大吃一惊,马尔维达立刻表示反对,她的母亲更担心她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
尼采未能独得莎乐美的欢心。莎乐美像拒绝瑞一样,避开了尼采的求婚。彼得斯写道:“马上,她又坚持贯彻他们共同的进修计划,她开玩笑地称之为‘神圣的三位一体’,尽管这项计划已经形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三角恋爱关系。”
马尔维达说,这是荒诞无稽的计划,公然冒犯了一切可行的规矩。
莎乐美的俄国朋友也劝她不要冒险,她计划中的两个男人都比大她十几岁。她这么做,既是蔑视基督教和社会公德,又是以一个弱女子的角色往火坑里跳。
瑞博士不乐意。尼采则对莎乐美的计划表示欢迎,对莎乐美的“英雄行为”大加赞赏,并且他需要瑞这样的得力助手。
“尼采和瑞就像力图博得一位公主青睐的骑士一样,争夺起这位年轻姑娘来。”
有些事发生了。一日午后,尼采和莎乐美去登蒙特萨克罗山,继而在奥尔塔湖边逗留。在山上的几个钟头,在初夏的山风和怒放的鲜花丛中,两个人就不止言语交流了。下午的时光交给了双重的激情。后来莎乐美写回忆录,回忆二人在山上的亲热细节。她提到,当时瑞非常嫉妒,而她的母亲则很生气。
不久,尼采顺道去巴塞尔,“他舒适而欢乐的情绪使他的朋友们感到惊奇,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出口便是莎乐美,还在钢琴上即兴弹奏了一曲。”
尼采渴望同莎乐美结婚,表明他在哲学道路上挺进的同时,也对温情脉脉的家庭生活有渴求。他的哲学是“炸药包”,他的生活则需要风和日丽。“婚姻,完全是另外的一章。”可见他把哲学思考与日常生活分成了两个板块。莎乐美能理解他,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求偶十几年,终于迎来了莎乐美。求婚遭拒绝也无所谓,“神圣的三位一体”是莎乐美提出的构想。
何以称神圣呢?在男权世界,女人的自由一旦遭遇男人的自由,两个自由相斗,总是后者消灭前者。莎乐美不信这个邪。她要斗一斗,她要按自己的想法过日子。美色、财富和受过的教育,支撑着她的生活目标。事实上,她的青春力量何尝不是炸药包,她要炸毁束缚她的社会樊篱。
莎乐美、瑞、尼采组成的“三位一体”,摄于1882年
1882年的夏天,“三位一体”的生活进入实质性阶段,三个人乘坐马车,辗转多个城市。在卢塞恩城一个很有名气的照相馆里,他们留下了一张合影,由瑞士首屈一指的摄影师波奈特拍照。“尼采让波奈特把一辆小马车推进摄影布景区,请莎乐美登上,然后蹲下……尼采要来一根绳索,捆在自己和瑞的手臂上,让莎乐美用作缰绳。这样一来,两个大男子成了拉套的马儿,莎乐美则跪在车上。”
男人是马,女人手拿绳子和鞭子。这是尼采在迎合莎乐美吗?看上去是这样。男人把鞭子交到女人手中,甘于挨抽打,按照女人指引的方向前进。这意味着什么呢?那个轻视女人的尼采到哪儿去了?
此间,尼采写下《快乐的科学》一书。从书名不难看出他的心境。
夏末,三个人暂时分手,相约冬季再聚。事实上,尼采和莎乐美没过多久又重逢了。
尼采是社会名流,这个离经叛道的三人组合,经由另一些名人,例如瓦格纳夫妇、马尔维达、摄影师波奈特等人传开了。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先是怀疑。她哥哥的信中提到一个俄罗斯女郎,却闪烁其词。伊丽莎白决定会一会这个神秘的莎乐美。在莱比锡火车站她们见面了,“伊丽莎白对莎乐美的印象蛮好。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姑娘穿着考究而剪裁得体的外套向她走来,致以衷心问候,并且马上与她热情交谈起来。这是几乎无可否认的贵族式叙谈,莎乐美谈吐坦率,胆怯羞涩的微笑使人无可挑剔。”
“三位一体”的秘密计划在进行中,尼采和莎乐美满怀期待,瑞有些缩手缩脚。瑞有妻子,瑞的妻子与伊丽莎白有通信往来。这事一旦传出去,将引发轩然大波。而尼采、莎乐美似乎对迟早会来的社会舆论抱着欣赏的态度。炸药包不引爆,它的威力就无从谈起。尼采考虑到妹妹和母亲的感受,对莎乐美说:“关于我们的冬季计划,对任何人都不要透露风声。”
莎乐美答应尼采,要守口如瓶,但转眼她就忘了。她是驾马车的驭手,是手持鞭子指挥两个大男人的高高在上的妙女郎。哲学家要服从她的意志,而不是相反。青春是什么?青春是屡试不爽的驱动器。何况她莎乐美有青春和美貌,还有丰富的知识,再加足以冲破理性的野性。她是自由的女人,不是这样或那样的附属品。她是一名爆破手,所谓公德,恰恰是她的爆破对象。
在瓦格纳的音乐会期间,“三位一体”计划成了爆炸性新闻。最有力的证据是一张照片。莎乐美乐于向人们展示它,其中包括瓦格纳和他的团队。这次在拜罗伊特举行的音乐会,瓦格纳的歌剧《帕奇法尔》吸引了世界的目光,各界名流云集,宫廷贵妇的豪华马车招摇过市。记者们忙于打探各种消息……
“当莎乐美大大方方地承认,她打算与尼采和瑞同度冬季时,伊丽莎白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种赤裸裸的同居想法使她满脸通红,羞耻难当。”
尼采不愿意讲,瑞不敢讲,而莎乐美直接对尼采的妹妹讲。伊丽莎白看到了那张照片,不禁泪如泉涌,莎乐美丢了她哥哥的面子,因为她把这张下流的照片公之于众了。
这个莎乐美提前行动了,惹火的姑娘,存心要惹发一场大火,而且是在举世瞩目的瓦格纳音乐会上。这是驭手兼爆破手莎乐美精心考虑的吗?她是存心要名留史册吗?
伊丽莎白抓住一次家庭聚会的机会,跟莎乐美面对面了,她要以大姐姐的身份,教训这个肆无忌惮的女大学生。她把莎乐美拉到一边,严肃地说:“一个姑娘家最珍贵的就是她的名声。”
莎乐美听了哈哈大笑,宣称她毫不后悔,反而感到十分高兴。
莎乐美随后去了陶滕堡,与尼采相会。伊丽莎白跟她一起上了火车。“尼采情绪极佳。莎乐美的抵达,就意味着重温了他的蒙特萨克罗山之梦。他殷勤备至地把她扶出车厢,吻了她的素手,热烈欢迎她来到图林根林地的度假地,风趣地谈论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
伊丽莎白目睹了她的哥哥迅速投入莎乐美怀抱的过程。伊丽莎白找机会劝哥哥,这个莎乐美简直把他当成了傻瓜,她根本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女大学生,只不过是个手段高明的女嫖客。他必须远离她。而伊丽莎白的道德义愤惊呆了尼采。
尼采认为,“作为自然精神,完全有理由笑对社会上的道德禁忌,但是把个人的轻率张扬出去,却是愚蠢的。”
伊丽莎白一气之下走开了。兄妹失和,由于这个莎乐美。伊丽莎白写信给她的男朋友福斯特说:“我完全退出了他们的交际范围,于是尼采总是跑来,当面说好话。不过,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哭得泪流满面,模糊了双眼。”
《尼采兄妹:一个德国悲剧》:“她哥哥允许莎乐美同他一起在陶滕堡鬼混了将近一个月,她对此暴跳如雷。”
尼采和莎乐美在陶滕堡的近一个月,留下的资料很少。“三位一体”变成了二人世界,但这恐怕只是这部交响乐中的一章,“三位一体”的方向未变。莎乐美乐于分配她的时间,自由地占据尼采和瑞的时间。兄妹失和,朋友反目,可能都是她预设的情景剧。玩火的女人自己又如何呢?
尼采回瑙姆堡的家,挨了母亲一顿痛骂。他写信给朋友:“我的妹妹变成了莎乐美的死敌……她写信给我母亲说,她在陶滕堡看透了我的哲学,把她吓坏了:因为我爱的是恶,而她爱的是善……”
“伊丽莎白……发誓要报复。她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莎乐美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妖怪。她要向普鲁士警察局揭发莎乐美不道德的放荡生活,并且要求把莎乐美遣送回俄国。”
三角恋,终于变成了一场多方参与的混战。
对于莎乐美来说,乱才好呢。闹得沸沸扬扬,让全世界都知道更好。赌一把青春,闹一闹名人,也许很多妙龄女子都乐于这么干。莎乐美在混乱中睁大了眼睛,寻觅未来的夫婿。尼采行吗?他妹妹跳得那么高。瑞博士呢?这个人不会舍掉他的老婆。
后来莎乐美嫁给一个俄国人,在她的芳名前面冠上了夫姓。婚后的日子颇不顺。大约经历了优秀男人的女人,对平庸就格外敏感。曾经沧海难为水。像她这样的女人会跟谁生孩子并厮守到老呢?莎乐美离婚了。她写了《情遇尼采》这本十来万字的书,书中主要谈尼采的哲学。
伊丽莎白对莎乐美恨之入骨,坚称莎乐美在尼采的生活中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而且卑鄙,搞阴谋。伊丽莎白年近九十岁时,还对外界发表谈话,声明莎乐美跟她哥哥之间,并未发生过人们感兴趣的那些事。总之,伊丽莎白要把莎乐美从哲学家的经历中抹掉,进而把这个坏女人从历史中除名。这是伊丽莎白报复莎乐美的致命一招。
在1882年的春夏,尼采完成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前半部。尼采说过,莎乐美理解他,他想娶莎乐美,即使只考虑两年的婚姻。此间他心情好,下笔一日数千言,充满了划时代的洞见。此后一百多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影响越来越大。
书中也涉及女性,罗素《西方哲学史》加以引用,是为了批判。
尼采说:“男人应当训练来战争,女人应当训练来供战士娱乐。”罗素又引用尼采的《权力意志》:“我们对女人感到乐趣,像是对一种或许比较优美、比较娇弱、比较灵妙的动物感到乐趣一样。和那些心里只有跳舞、废话、华丽服饰的动物相会是多么大的乐事!它们向来总是每一个紧张而深沉的男性灵魂的快乐。”
尼采轻视女性,是从他的哲学观点出发的。这跟他的实际生活是两回事。他对他的母亲和妹妹的感情非常深,他尊重他的女性朋友并受到她们由衷的尊敬。对难得一遇的莎乐美,他两次求婚而不得,但并未对莎乐美有半点纠缠。
尼采与母亲
“三位一体”解体了。尼采再次漫游意大利。
此后几年,他游历欧洲诸国,长居瑞士的一个小镇,或是回瑙姆堡陪着老母亲。伊丽莎白出嫁时,尼采云游在外。伊丽莎白偕同她的丈夫福斯特去了乌拉圭,和二十户家庭一起,试验过一种简单的、靠劳动求温饱的新生活。尼采对妹夫比较冷淡。因为后者反犹太人,尼采厌恶排犹主义者。
尼采在追求莎乐美失败以后,不再有结婚的打算,虽然他善良的母亲很伤心。
尼采作为一个单身汉,长期以来他的生理需求从何释放?答案不言而喻。可是他的相关资料中,没有出现任何一个妓女的名字,连蛛丝马迹都找不到。小时候他是出了名的乖孩子,成绩好,守纪律。作为牧师的儿子,他的家庭教育很严格。他出名又早,二十四岁成了巴塞尔大学的教授。他要摧毁基督教的道德,他本人的生活细节却显然是谨言慎行。他不会把妓女写在书上。
19世纪80年代,尼采旋风般地思考。
1888年他写了《看哪,这个人》,这是一部自传体散文。
同年,丹麦文学评论家乔治·勃兰兑斯教授,就尼采的哲学在都灵开系列讲座,“讲堂每次都座无虚席,听众超过三百人。各大报纸争相报道”。尼采信中的这段话表明,他对名声还是比较在乎。
伊丽莎白在异国他乡写信祝贺她的哥哥:“我的内心无比惬意……通过勃兰兑斯,也许真正优秀的、适合你的口味的崇拜者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尼采作品的销量持续上升,这位孤独的哲学家发出了欢呼:“我现在拥有的读者……到处皆是,在维也纳、圣彼得堡、巴黎、斯德哥尔摩、纽约。我以后撰写的著作要用多种语言发表。”
基督教是尼采的一大攻击点,他写道:“我称基督教是一大灾祸,是一大内伤,是复仇的一大本能,没有任何东西像它一样狠毒、阴险、卑鄙、渺小……”
“在基督教中我们反对的是什么东西呢?反对的是它存心要毁掉强者,要挫折他们的锐气,要利用他们的疲惫虚弱的时刻,要把他们的自豪的信心转化成焦虑和良心苦恼;反对的是它懂得怎样毒化最高贵的本能,使它染上病症,一直到它的力量、它的权力意志转而向内反对它自己——一直到强者过度地自卑和自我牺牲而死亡……”
同情与忏悔,在尼采看来都要不得,因为这些东西使人弱化,有悖于权力意志。他强调个体的强悍,赞美老虎皮毛上闪耀的光彩,认为老虎的光彩是美的极致。他鼓吹历史英雄主义,认为拿破仑非常了不起。
罗素《西方哲学史》:“他并不是国家崇拜者;绝不是那种人。他是一个热烈的个人主义者,是一个信仰英雄的人。他说,整个一个民族的不幸还不如一个伟大个人的苦难重要……尼采不是国家主义者,对德国未表现过分赞赏。他希望有一个国际性的统治种族,要他们来做全世界的主人:‘一个以最严酷的自我训练为基础的庞大的新贵族社会,在那里面有哲学思想的强权人物和有艺术才能的专制君主的意志要给千秋万年打下印记。’”
尼采的思想在他的个人生活中也有表露,例如他闪电般爱上莎乐美这个既有贵族气质又有独立意志的俄罗斯女子。两个强势男女结合到一起会产生什么效果呢?尼采和莎乐美,可能都乐于看到这样的实验。如果不是伊丽莎白出于道德义愤,要把“女嫖客”莎乐美告到警察局,那么,很多事都有可能发生。莎乐美显然具有某种身心疯狂的表现。她嫁人后,有两三年生活比较平静,随之而来的却是闹离婚,离婚以后就一直过着单身女人的生活。
两强的结合产生更强的力量吗?托尔斯泰和他妻子倒是作了相反的证明。雨果和阿黛尔都有独立意志,这对恩爱夫妻却渐渐不恩爱了,而具有牺牲精神的朱丽叶跟雨果琴瑟和谐到老。哲学家罗素的婚姻则一言难尽,他离过三次婚。
尼采和托尔斯泰是同时代的人,二人若是相遇,肯定会发生激烈争论。尼采若是遇上孔夫子,也会针锋相对。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尼采针对西方的类似格言说:“其中的假定卑鄙到极点——认为我的行动与你的行动之间在价值上有某种相当是理所当然的。”
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假设尼采与如来佛祖争论,如来佛心平气和,尼采大喊大叫。这个假设的前提是,尼采同佛祖在同一平台上交锋。
罗素在结束尼采的专章写作时感慨地写道:“我赞同以上我所想象的如来佛,但是我不知道,怎样用数学问题或科学问题里可以使用的那种论证来证明他意见正确。我厌恶尼采……因为他最钦佩的人是一些征服者,这些人的光荣就在于有叫人死掉的聪明。但是我认为反对他的哲学的根本理由,也和反对任何不愉快但内在一贯的伦理观的根本理由一样,不在于诉诸事实,而在于诉诸感情。”
罗素最后说:“尼采轻视普遍的爱,而我觉得普遍的爱是关于这个世界我所希冀的一切事物的原动力。”
罗素讲这番话之后二十多年,由他的名字命名的国际法庭,审判美国人血洗越南的罪行。其时,罗素已经九十多岁了。
尼采身体不好,长期受到母亲、妹妹和朋友们的关心照顾,他的日常生活不缺爱,甚至可以说他接收到的爱多于大多数人,可是他的哲学贬低爱的价值。他的日常感觉与他的价值判断是不相容的。几乎找不到一件事表明,他在具体生活中伤害过别人。他在理论上轻视女人,而女人们几乎个个都对他好。一种哲学可以把切身感受完全抛开吗?托尔斯泰也见识了社会上的各种恶,年轻时他自己就不乏邪恶,但他痛改前非,漫长的后半生,拥有严格的道德自律,爱别人,实实在在帮助穷人。托尔斯泰享受到了爱的愉悦,树起了一座爱的纪念碑。
春秋乱世的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只讲仁义道德,只说:“仁者爱人。”夫子对邪恶的沉默耐人寻味。中国古代的圣贤们深知词语的力量。有些事不讲为好。士大夫讲邪恶讲多了,天下人的价值观就会趋于混乱。
《品中国文人·圣贤传》:“利益万古纠缠,词语指向仁义。”这句话是想说:词语以高蹈于现实的方式赢得现实,为生活指引方向。
而西方人显然不同,有刨根问底的悠久传统。19世纪的欧洲知识分子从各个方向追问人、社会、宗教、自然、技术、资本。尼采是追问的急先锋。他下笔飞快,写作对他来说就是闪电,是雷爆,是海啸,是龙卷风。他问道:“人类能够承受多少真理?”哲学家当中谁像他这么提问呢?
《看哪,这个人》:“我不是人。我是炸药。”
尼采最后这本具有自传性质的书,终于使作者本人也承受不住。长达二十几年的激烈思考所释放的能量,使他本人难以承受,毕竟他是肉身。血肉之躯而且多病,却要做上帝才能做的事:“重估一切价值。”
莎乐美《情遇尼采》:“在那个年代,他非常全面并且非常繁重地从事着科学的研究、哲学难题的解决……每当他感觉自己最健康、精力最充沛、充满力量的时候,接下来就常常是疾病。”
莎乐美引用尼采的话:“人们必须自我混乱,以便产生一颗跳跃的星星。”
她又引用尼采《快乐的科学》中的文字:“噢,我真贪婪!……我贪婪的烈焰哟!我多么愿意获得再生,变成一百个人呀!”
莎乐美名言:“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子会有一百万敌人,所有的男人都是蠢货!”
女子一旦聪明伶俐,敌人就会冒出来很多。不过,这么多敌人主要是莎乐美的敌人。她总是摆出一副好斗的模样。另外,她也是尼采形容的那颗跳跃的星星,从尼采教授跳到大诗人里尔克,跳到伟大的托尔斯泰,跳到精神分析学创始人弗洛伊德。后者是指,莎乐美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子,在她一生中的最后二十五年是心理分析的对象,她为心理分析做出了有价值的科学贡献,也从中获益匪浅。
尼采大约没看过心理医生。弗洛伊德倒是受到过尼采的影响。
尼采想要变成一百个人,这意味着一个尼采不足以应对那些炸药般的思想。莎乐美宣称有一百万敌人,仿佛九十万敌人根本不算敌人,她的敌人主要是男人,男权社会,男人书写的历史和男人主导的价值观。当她发现他们全是蠢货的时候,她自己早已是弗洛伊德的病人。
由此我们或许能揣测:强力意志会走到它的反面。
下面就尝试着,对庞大的尼采哲学的某些枝干做一些断想。
“你们知道我头脑中的世界是什么吗?要听我把它映在镜子里给你们看看吗?这个世界是:一个力的怪物,无始无终,一个坚实固定的力,它不变大,也不变小,它不消耗自身,而只是改变面目;作为整体,它的大小不变……它被‘虚无’所缠绕,就像被自己的界线所缠绕一样;不是任何含糊的东西,不是任何浪费性的东西,不是无限扩张的东西,而是置入有限空间的力;不是任何地方都有的那种‘空虚’的空间,毋宁说,作为无处不在的力乃是忽而为一、忽而为众的力和力量的嬉戏,此处聚集而彼处消减,像自身吞吐翻腾的云海,变幻莫测,永恒回归,以千万年为期的轮回;其形有潮有汐,由最简单到最复杂,由静止不动、僵死一团、冷漠异常,一变而为炽热灼人、野性难驯、自相矛盾;然后又从充盈状态返回简单状态,从矛盾嬉戏回归到和谐的快乐,在其轨道和年月的吻合中自我肯定,自我祝福;作为永恒回归的东西,作为变易,它不知更替,不知厌烦,不知疲倦:这就是我所说的永恒的自我创造、自我毁灭的狄俄尼索斯的世界,这个双料淫欲的神秘世界,它就是我的‘善与恶的彼岸’。它没有目的,假如在圆周运动的幸福中没有目的,没有意志,假如一个圆圈没有对自身的善良意志的话,你们想给这个世界起个名字吗?你们想为它的一切谜团寻找答案吗?……是权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你们自身也是权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
病中的尼采
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这是尼采最尖端的思想,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它关乎存在者整体,超越了一切科学。正是这一尖端思想使尼采置身于炽热地带,翻卷于巨浪的中心,导致他身体失衡,精神失常。值得一提的是,西方大哲学家们很少提起尼采的疾病。1889年尼采发病时,他的思考已经趋于完成。
海德格尔的洋洋两大卷《尼采》,涉及尼采生平,只有寥寥半页纸。
《尼采》开篇第一页,引用了尼采二十八岁时写的一段话:“哲学家出现的那个时代是有大危险的时代——那时候车轮转动愈来愈快,哲学和艺术取代了正在消失的神话。但他们被远远地抛到他们的时代之前,因为同时代人的注意力只会慢慢转向他们。一个意识到其危险的民族是养育天才的民族。”
海德格尔写道:“尼采知道什么是哲学。而这种知道是罕见的。唯有伟大的思想家才拥有这种知道……长期以来,在德国的哲学讲座中,人们都在说,尼采不是一位严格的思想家,而是一位‘诗人哲学家’。人们说,尼采不是一位只思考那些抽象的、脱离生活的和虚无缥缈的事情的哲学家。如果一定要把尼采称为一位哲学家,那就必须把他理解为一位‘生命哲学家’。‘生命哲学家’这个名称,在较长时间以来为人们所喜好;但这个名称马上就会令人起疑,仿佛别的哲学是为死者的哲学,从而根本上是多余的了……凡此种种关于尼采的流行判断是错误的。”
尼采《权力意志》:“抽象思维对于许多人来讲是一种苦难,而对我来说,在那些好日子里,却是一个节日,一份陶醉。”
海德格尔接着尼采这段话说:“抽象思维是一个节日吗?是人类此在的最高形式吗?确实如此。……尼采只能根据他对于一切存在者的基本看法来思考节日的本质,亦即根据强力意志来思考节日的本质。”
《权力意志》:“在节日里包含着:自豪、忘情、放纵;对各色各样的严肃和鄙俗的嘲弄;从动物般的充沛和完美而来的对自身的神性肯定——对于这一切,耶稣基督是不能老老实实地承认的。节日乃是地道的异教。”
海德格尔:“我们可以补充说,在基督教中是绝不会有思想的节日的,这也就是说,也绝不会有一种基督教哲学。绝没有一种真正的哲学不是从自身那里得到规定性,而可以从某个别的地方得到规定。所以,也绝不会有一种异教哲学,尤其是因为,所谓‘异教的东西’始终还是基督教的东西,或反基督教的东西。”
《尼采》原为海德格尔从1936到此后的几年间做的一系列讲座和一些论文的集合。他说:“节日需要一种长期和细心的准备。在本学期里,我们需要来准备这种节日,尽管我们还达不到庆祝,而只能预感一下在思想之节日前的预庆;同时我们要来经验,什么是沉思,什么构成了真正的追问的本质。”
后期海德格尔爱用一个词:泰然任之。他说:“哪里有深渊,哪里就有拯救。”哲学家长寿者多,一方面是由于卓有成效的思考,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赏心悦目的日常生活。而尼采不是这样。如果他有个温柔妻子和温馨的家,那么,他的大脑风暴不会止息于1889年,其时他四十五岁。邂逅莎乐美的那一年他神清气爽,逢人就滔滔不绝,坐下来就要弹钢琴……表明此前他是压抑的。恋爱激活了或者说强化了尼采的哲学思考,诞生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快乐的科学》。
爱情与温馨乃是尼采的两大渴望,如果一切顺利,生活诸多满意,他的哲学力度是否会减弱呢?从1883年到1889年,爱情是空白。温馨至少减半,因为他大多数时候待在异国他乡,远离母亲和妹妹。六七年当中发生了什么?彼得斯在《尼采兄妹:一个德国悲剧》中指出,尼采在大学期间因逛妓院而染上了性病,被诊断为梅毒。如果这些年他的日子过得好,梅毒的发作会延迟吗?缺少通常意义上的好日子的尼采说:“在那些好日子里,(抽象思维)却是一个节日,一份陶醉。”
尼采并不否定一般人的好日子,相反,他有寻常人的渴求,求之而不得,于是强调抽象思维的好日子。二者倒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它们完全可以共存。智性的快乐,在中国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当代科学家钱学森先生,每天午后进书房,一直待到半夜三更,六十年不变。他的科学研究肯定充满了乐趣,乃至陶醉。
尼采是闪电般的哲学家,闪电本身意味着瞬间释放。陶醉是什么呢?陶醉就是能量释放,然后是能量的重新聚集。
世界是什么?世界就是意志。海德格尔认为,“权力意志”这个词实际上是同义反复。权力和意志是一回事。意志与世界同频震荡,打个浅显比方:躺在床上想一件事和下床后想同一件事,往往会发现,那件实事出现了某些“不实”,它变了。为什么?意志力变了。而意志的细微变化不会进入人的意识,所以,这种变化千百年来被人们忽略掉了。
海德格尔《尼采》:“尼采写道:‘我们不能绕过我们的角落环视四周’。在这里,人被把握和称呼为‘角落站立者’。”
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绘画,试图摆脱这个角落站立者的身份,他想用分身法,同时看见对象的不同侧面。毕加索是深受尼采影响的艺术家,他未必读过尼采的书,他更多的是听阿波利奈尔等人讲尼采。
人只有一双眼睛,人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处于多个观察点。人跳来跳去,人还是在时间当中。海德格尔作为现象学大师,证明了任何思考都会伴随着情绪。这里有双重麻烦:人是角落站立者,人是情绪携带者。
还有一重麻烦:弗洛伊德发现的支撑意识的潜意识。它们都隐藏着,看不见。
那么,什么是真理?三重麻烦之下,真理将如何显现?
海德格尔说:“尼采借此清楚地道出了那种可把一般可理解的一切事物都纳入由某个角落规定的视野的做法,亦即对事物的人化,并且承认它是每一个思想步骤都不能避免的。”
海氏又说:“如果人作为角落站立者的本质得到承认,那我们就必须放弃一种对世界整体的非人化的把握。”
人人都想认识更大的东西,但每个人都是角落站立者,哲学家也是。角落不可克服,人化不可避免:人要对世界作出这样那样的解释。
一切解释都有歪曲、固化的危险,但是不解释又能怎么样呢?
难题摆在那儿,而且,难题会一直摆下去。
《尼采全集》第十二卷:“我们要提防,不可以为宇宙万物都有一种力求达到确定形式的倾向,不可以为宇宙万物都愿意变得更美、更完善、更复杂!所有这些都是人化!无序、丑陋、形式——都是一些不得体的概念。对力学来说,没有任何不完善的东西。”
月球绕着地球转,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系绕着更大的星系转……天体的运行有道德因子吗?恐怕没有。
《尼采全集》第十二卷:“说万物都是有机体,这个假定违背有机物的本质。”
海德格尔《尼采》阐释:“防止对存在者整体的筹划中的种种人化现象,这对尼采来说是多么重要,而关于作为混沌的世界的主导观念在尼采那里又是多么独一无二地、始终起着支配作用,这一点最清晰地表露在那个甚至在他关于轮回学说的笔记中也再三强调的短语中:‘我们要提防。’其意思就是说,我们要提防,不可把我们的某个任意的观念、我们的一种能力强行置入存在者当中。《快乐的科学》中的重要一节,甚至特地以‘我们要提防’为标题。我们上面引用过的尼采关于作为混沌的世界的总体特征的命题就在这一节当中。只要这些人化现象多半同时涉及世界基础——在道德的造物主意义上的世界基础——借以被表象出来的那些观念,那么,人化就是一种相应的神化。而且,关于一种世道智慧的观念,关于现实世界的一种‘天意’观念,就只不过是一些‘幽灵’而已……”
宇宙万物并没有一种力求达到确定形式的方向,宇宙乃是混沌。天意只不过是一些游荡的“幽灵”。
古代中国流行天意说,皇帝是天子。天意是善的,充满智慧的,人们应当替天行道,不可逆天而行。天意人化了。深不可测的天意仍然是人化。而且在多数情况下,天意在权力者的手中,权力者掌握天意的解释权。这本身就是混沌。
尼采把混沌揭示出来,以对抗基督教对世界基础的解释。
关于混沌,海德格尔解释说:“我们的感觉区域(我们把它认作身体区域)的那种混沌,只不过是作为‘世界’本身的巨大混沌的一个片段而已。因此,我们已经可以猜测,对尼采来说,‘混沌’作为一个名称,并不是指感官感觉领域的某种任意的乱七八糟,也许根本上就不是乱七八糟。混沌乃是表示以肉身形式存在着的生命的一个名称,表示肉身性生命总体的一个名称……混沌一词也并不是指在其纷乱中的决然混乱不堪,并不是指由于摒绝任何秩序而形成的无序,而是指那种涌逼、流动和运动的东西,它的秩序是隐而不显的,它的规律是我们不能直接认识的。”
混沌不是乱七八糟,不是无序。
那么,如何界定人呢?
海德格尔写道:“柏拉图有如下句子:‘每个人的心灵都已经自发地看见了存在者之存在,要不然,它或许就从未进入这种生命形态。’人为了能够成为这个在此肉身性地生活着的人,他必须已经看见了存在。为什么呢?究竟什么是人?柏拉图没有专门说明这一切,而是含蓄地预先假定了:人是对存在者本身有所作为的动物……倘若我们不知道什么是不同什么是相同,那我们就对付不了不同的事物。倘若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同一什么是对立,那我们就决不能与作为当下同一者的我们自身打交道,我们决不会寓于我们自身,决不会成为我们自身。我们也决不能经验到与我们相对立、因而与我们不同的东西。”
人有一种与自身的关系,所以,人对自身能够引领。现象学意义上的观看,所谓对事物原初地看,是包含了海氏讲的“前现象学式的领悟”。一个不识字的老农民,可能比大学教授有更多的生活之领悟。
敞开与遮蔽,固化与疏松,晦暗与澄明,是海德格尔的常用词组。
人是能够看见生活之意蕴层的,这庶几是对角落的一种相对克服。
用眼睛去看意蕴层吗?当然不是。眼睛看不到心灵的专属对象。
还是引用海氏吧。《尼采》:“我们也必须来看看另一个关于人的本质规定。因为存在观看系缚于肉身,所以,存在决不能纯粹地在其纯净的光辉中被看见,而始终只能在我们与这个那个存在者的偶然时机里被看见。因此,对于人之心灵的存在观看,就可以一般地说,‘它勉强地而且只能费劲看见存在者(本身)。’(柏拉图语)所以多数人在存在认识方面是十分吃力的……他们的观看只是一种不充分的观看,仿佛斜眼瞟了一下。作为这样一个斜眼儿,他们逃之夭夭了……他们从‘意见’那里得到食粮,也就是从他们当下照面的事物提供出来的东西中,从事物径直具有的当下假象中获得的食粮……可见,只有少数人才拥有思考存在的能力。”
从19世纪的尼采到20世纪的胡塞尔、海德格尔,都发现了眼睛作为心灵窗口的功能退化,而且是动态性的退化。分工越细,视点越小,“人在大地之上,人在天地之间”的生存范式,受到各个方向的挤压。遮蔽与固化成了常态。
眼睛看什么呢?眼球像玻璃球一般滑动,哪有至关重要的、生命的展开状态。
展开状态的看与遮蔽状态的看,有天壤之别。
尼采说:“眼见为实是最大的认识误区。”
柏拉图直接把爱与美联系起来。爱是什么?爱是深入事物的力量。深入事物的力量从何而来?一定是起于孩提时代的层层累积。托尔斯泰两三岁起,便与他的几个哥哥玩蚂蚁同胞游戏,玩自然游戏,比他读过的书更能左右他的价值取向。爱不够,于是力无穷。晚年漫长而痛苦的婚姻纠缠,甚至迫使这位世界伟人天不亮就离家出走,摸黑踉踉跄跄,其状可哀。可是流浪在外的托翁,临死前还在为他的妻子着想……
当人们单纯使用眼睛的时候,就会东张西望,寻找各种各样的“意见”。能让目光稳定下来的心灵奄奄一息。眼睛霸占了诸多感官,挤走了直觉,消灭了统觉,关闭了追问。眼睛看风景,但什么是风景呢?当“自然缺乏症”席卷青少年之时,风景将以何种方式呈现?
缺少统觉的眼睛连一棵草都看不清。到处都是过眼云烟。
眼睛看什么?看见水吗?还是微风中的涟漪或是白浪滔天?缺少丰富的戏水记忆,涟漪的美感大打折扣。由此可见,人对人的爱,人对自然的爱,童年打下的底子有多么重要。
眼睛看什么?看电脑或手机吗?电脑把世界收缩为瘾头,眼睛把瘾头作为它唯一的也只能是唯一的对象。户内直接取消了户外。事实上连户内都趋于取消了,亲人们的形象与摆放的那些家具,区别并不大,前者无非是移动位置而已。
瘾头是扼杀生命主动性的瘾头。网瘾综合征像一条条乌贼抛出的吸盘。
人有受制于他所创造、制造的东西的历史,或曰异化史,而近现代尤甚。也许再过若干年,人们终于真正觉醒了,多少能够重塑心灵之窗口了,能看见生活之意蕴层了,能抓住生命的主动性了,彼时,才有更多“全面发展的人”出现。不过,在这个难以预测时间长度的过程中,太多的人要付出生活质量的代价。
旧话重提:主动性乃是一切生命享受的最大前提。
瘾头与爱是对立的。但愿后者力渐大,得以慢慢地平衡前者,削弱前者。
海德格尔《尼采》:“只是就存在与人相关发挥出‘爱的’力量而言,人才能够思考存在本身并克服存在之遗忘状态。”
尼采深感个体生命的日趋弱化,于是有了他的超人概念。
海德格尔说:“超人并不是一个幻想中的怪物。超人是那种人,他能够认识和征服这个最后的人本身。”
最后的人也译为末人,末人是超人的对立面。
海德格尔:“最后的人乃是具有‘中等幸福’的人,他机智无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同时,他又把一切都带入无关紧要状态中,带入中等状态中,带入普遍的简单化过程中。在这个最后的人周围,一切事物都将日复一日变得越来越渺小。”
把一切都带入无关紧要状态,带入普遍的简单化过程中。互联网可以叫作“互抵网”,事物的能量互相抵消。每天至少抛出几十个热点,热点吃掉热点,热点瞬间降温。平均化吃掉所有的个性化生存。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人类为自己选定目标的时刻到了。人类为自己播种他最高希望之种子的时候到了。
眼下他的土壤还足够肥沃。但终有一天,这土壤会变得贫瘠和驯服,而没有一棵大树能在上面茁壮成长。
…………
我要告诉你们:人仍然必须在自身中拥有混沌,才能孕育一颗飞舞的星。我再告诉你们:你们仍然在自身中拥有混沌。
呵!人类再也不能孕育任何星辰的时候正在到来。呵!最可轻蔑的人的时候近了,他将再也不能轻蔑自己。
看哪!我为你们指出那最后的人。
海德格尔《尼采》:
只要这种轻蔑起于对被轻蔑者的厌恶,它就还不是最高的轻蔑。这种出于厌恶的轻蔑本身还是可轻蔑的:
“我的轻蔑和我的警告之鸟只应当从爱中飞起,而不是从泥沼中飞起!”(《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论消逝”)
“哦,我的心,我已经教给你轻蔑,这种轻蔑之到来并不像蠕虫的啃啮;我已经教给你伟大的轻蔑,爱的轻蔑,它最轻蔑时爱得最深。”(《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大渴望”)
轻蔑是出于爱,最轻蔑时爱得最深。这里的所谓轻蔑,不妨理解为保持智者的清醒。超人对“最后的人”并不是弃之不顾。超人看清了二者之间的距离,他既要保持这种距离,又要爱,而且是最深地爱。
如果失掉了这种距离感,轻蔑倒是减弱了,但深爱也随之变成了浅爱。
就通常意义而言,轻蔑、厌恶却不是爱的表现,而是抛弃的兆头。
尼采要抛弃人类的大多数吗?事情不那么简单。
20世纪初,青年鲁迅在东京求学时写下有名的《文化偏至论》,其中说:“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他把当时的中国诊断为“沙聚之邦”,希望能“转为人国”。这里,轻蔑与厚爱是共属一体的。俗话说得好:爱之深,责之切。鲁迅讲人是沙子,国是沙聚之邦,乃在于痛感自己的祖国一盘散沙。
海德格尔《尼采》:“尼采诗意地创造了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形象,他由此勾画出他在《快乐的科学》结尾处谈到的那种‘最孤独的孤独’的空间,那种带来思想中的思想的孤独的空间。而按照尼采这种勾画,查拉图斯特拉决定走上那个方向,后者在《快乐的科学》中仅仅被称为各种可能性的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善待生活’,也就是说,要肯定生活,肯定生活具有的极端痛苦与最大欢乐。”
善待生活是什么意思呢?哲学家要同时面对极端痛苦与最大欢乐。他一直往高处走。山峰从海底升起,制高点连接着最低点。他创造了超人这个形象,却并不是为了超人自己。忍受孤独中的孤独,却试图赢得思想中的思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副题是“一部属于所有人却又无人能懂的书”。
换言之,尼采这本书是想要写给每个人的。
对普通人而言,善待生活意味着什么?生命朝着更高,更强。
尼采:
“所有的神都死了,现在我们要让超人活起来。”
“为了使生命本质变得完整和充沛——完全康复而坚强,孤独一段时间是大有必要的。”
“共同体的全新形式:好斗地保住自己。否则,精神就会虚弱不堪。决没有什么‘花园’以及单纯的‘对大众的逃避’。”
尼采否定了世外桃源,切断了向大众逃避的那条路。而我们知道,中国古代文人把世外桃源看得像极乐世界。哲学家是迎着强劲的气流往上走的,尼采堪称典型。
尼采《权力意志》:“人意愿什么,一个生命机体的每个细微部分意愿什么呢?它们意愿的是强力之增长。让我们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即原始营养的例子:细胞原生质伸出它的伪足,是要搜寻某种与它对抗的东西——并不是由于饥饿,而是由于强力意志。进而,它就要征服这种东西,占有之、同化之。我们所谓的‘营养’,只是一个后果,只是那个力求变得更强大的原始意志的一种实际应用。”
海德格尔阐释:“在作为强力意志的意志中,本质上包含着一种提升、提高。因为只有在不断的提高中,有高度的东西才能保持高高在上。与下降相对的,只能是更强大的提高,而不是一种对以往高度的简单固守。因为这种简单固守最终会导致衰竭。”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但普通人有必要这么过日子吗?强力意志只属于少数人。哲学家的高水平就是不断地往上走,在更高中保持高度。后期尼采(1883年以后)常住瑞士阿尔卑斯山上的一个叫塞尔斯马里亚的小镇上。
哲学家一个人,他和他的思想守在一起,和他的高度守在一起。有更高才有高度,这意味着不断地发力。精神的探险者步步向上,始终迎着更强的气流。
思人类之未有思,开拓精神的处女地,这是大哲学家们的追求,在前行中留下路标。
尼采《权力意志》:“我们这些新哲学家……有必要成为隐士,甚至戴上面具,因此,我们将不适合于寻求我们的同类。我们将独自生活,兴许会领略所有七种孤独的煎熬。”
在人类精神史上,尼采式的孤独乃是极为罕见的孤独。
《权力意志》的副题是“一切价值重估的尝试”。尼采拟定的计划中分为四篇:欧洲虚无主义,最高价值批判,一种新的价值设定的原则,风纪与培育。
海德格尔《尼采》:“虚无主义意味着: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这就是说:在基督教中、在古代后期以来的道德中、在柏拉图以来的哲学中被设定为决定性的现实和法则的东西,失去了它们的约束力量;而在尼采那里始终就是说:失去了它们的创造力量。在尼采看来,虚无主义绝不只是他所处的时代的一个简单事实,也不只是19世纪的一个简单事实。虚无主义在前基督教的世纪里就已经开始了,也并没有结束于20世纪。这个历史性的过程还将延续到我们之后的几个世纪;即便兴起了一种抵御,而且恰恰在有了这种抵御的时候,这个过程仍将延续下去。但在尼采眼里,虚无主义也绝不只是崩溃、无价值和摧毁之类;相反地,它乃是历史性运动的一个基本方式。这种历史性运动在漫长的道路上并不排除某种创造性的上升。‘堕落’‘生理蜕化’以及诸如此类,并不是虚无主义的原因,而是虚无主义的结果了。”
大哲学家讨论大问题,我辈尝试聆听。
海德格尔说:“我们必须知道,就连最高价值的设定也并不是突兀出现的,绝不会在一夜之间在天空中出现永恒的真理,绝没有一个民族在历史上曾经不费吹灰之力地获得它的真理。”
海氏哲学启人思。
就个体而言,如何获得本真性生存?
个体生存很难脱离他的环境,除非他的思维半径持续扩大,除非他对事物的洞察力不断上升。这首先对知识分子提出了苛刻要求。麻烦在于看不见大事物的人,往往连鸡毛蒜皮都看不清。尤其是在全球化时代,大视野是决定性的。
有必要重温海德格尔名言:“少一些哲学,多一些思想的细心;少一些文学,多一些文字的保养。”在声音太多的年代,有一些声音被掩盖了起来。例如中国漫长的古代,百亿人众,听上去似乎只有几十个人的声音。
春秋战国几百年,老、庄、孔、孟、墨的声音盖过了多少声音?
尼采想让超人带着末人(最后的人)往上走,跟他一起进军新大陆。二者距离大,他想缩小这种距离。或者说他发现了这种距离,并且又发现人家并不认可这种距离。于是他亢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半部(一、二篇)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写完了,其井喷态势和怪异的风格,在西方哲学史上是没有的。书交给出版商,只印了寥寥几十本。后半部自费出版,印了四十本。
但仅仅过了十几年,全世界都在出版他的书。
看来,尼采的书击中了他的时代。当然,也击中了他后来的时代。
超人,强力意志,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对20世纪西方作家、艺术家的影响没法估量。末人因之而摆脱了他们的末人处境了吗?民族走向了更高吗?答案却比较复杂。环境对人的影响也随之加剧了。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中表露一种担心:技术会带来生活世界的萎缩。海德格尔试图用艺术拯救技术。
全面发展的人,现在不多见了。与之相应的是,单纯发力的人在减少。
单纯与全面发展有内在联系,单纯意味着发力比较容易,力与力之间的纠缠比较少。唐帝国的突然垮掉,北宋王朝的瞬间崩溃,正是力与力互相抵消的一种结果,而游牧民族保持了某种血性的单纯,合力,发力,终于马踏中原。
叔本华代表作《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
尼采的超人学说与权力意志是一回事,在汉语的语境中不妨理解为心劲。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心有多细,世界就有多细。越是单纯的人群,发力越是简单,说干就干。普通劳动者当中,保持单纯是常态。这是一种了不起的、静悄悄的民间保持,是那些忙于博眼球的人常常忽略的保持。
狄更斯、托尔斯泰、契诃夫为什么盯着民间?因为他们看清楚了爱的发源地在民间。“仁义道德并不是孔夫子的发明,它的雄厚基础在民间,它是人际交往永恒的黏合剂。”(《品中国文人·圣贤传》)
托尔斯泰伯爵为什么批判上流社会?因为在利益的反复争夺、反复盘算中,人失掉了单纯,一个个自私自利、面目凶狠,社会因之而面临崩溃的危险。
人之初,本单纯,后来利益盘算多了,人就复杂起来。普通劳动者,算计别人的总是少数,这种单纯是由他的劳动对象和劳动方式决定的。
禅宗一直在而且永远要寻找“本心”,是由于本心失落于形形色色的“杂心”。陶渊明神往“素心人”,苏东坡神往陶渊明……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乡下总是素心人多,生活不复杂。人在田园通常是人,而不是鬼头鬼脑的算计之辈。有的人到城市就会变。小城相对好一些,大城生活成本高,迫使他们东想西想……
尼采写道:
“查拉图斯特拉对民众说:我把超人教给你们。人类是某种应该被克服的东西……迄今为止,一切生物创造都创造了超出自身之外的东西,而你们难道想成为这一洪流的退潮,更喜欢向兽类倒退,而不是克服人类吗?”
“对于人类来说,猿猴是什么呢?一个笑柄或者一种痛苦的羞耻。”
“你们已经走完了从蠕虫到人类的道路,但你们身上仍然有许多东西是蠕虫……”
“看哪,我来把超人教给你们!”
“超人乃是大地的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是大地的意义!”
这位超人大声疾呼,然而茫茫人海像无边的沙漠。
鲁迅先生写《狂人日记》,写《呐喊》,是想唤最麻木的人群。
《查拉图斯持拉如是说》:
“我恳求你们,我的兄弟们,忠实于大地吧,不要相信阔谈超尘世的希望的人!”
“他们是生命的轻蔑者、垂死者,本身就是中毒者,已经为大地所厌倦,那就让他们去吧!”
“从前,亵渎上帝是最大的亵渎,然而上帝已经死了,因此这些亵渎者也就死了。现在,最可怕的亵渎就是对大地的亵渎……”
“人是一条肮脏的河。人们必须已经成为大海,方能接纳一条肮脏的河流,而不至于变脏。”
海德格尔对上帝是有保留的,《尼采》:
“当尼采说‘上帝死了’时,他所指的是这个在‘道德上’被看待的上帝……这个上帝死了,因为人们把他谋杀了。人们根据微不足道的报酬需要来计算上帝作为上帝的伟大,从而使上帝微不足道了,人们就这样把上帝谋杀了。这个上帝被剥夺了权力,因为它是那个否定自己、否定生命的人的一个‘失策’……”
“如此看来,尼采的无神论就有着某种完全特殊的情况。”
人总得有信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夫子不大信神,却在《论语》中为诸神留下了一个有用的空间。信仰不也是超出自身的一种方式吗?信仰意味着有所敬畏。
有所敬畏的人,乱来的可能性要小一些。说千道万,还是归于一个古老的字眼:爱。
爱大地,爱自然,爱艺术,爱亲朋,这总是好的。爱人者自身也愉悦,“无我”中其实有个欢乐的我。爱的地盘上没有多少算计型思维,不会繁殖大量的“乌眼鸡”,“恨不得你吃掉我,我吃掉你”(《红楼梦》)。
庄子说:“至人无己。”我觉得庄子讲的这个至人比尼采的超人好,因为至人在修炼的过程中并不吸纳很多邪恶。或者说,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中是这样。至人在云端,人们仰望他,如同仰望法力无边的如来佛祖、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向善而生善,而不是相反。
数百年来的西方人,发展个性固然好,但在两个大方向上有明显的问题,罗素说:“需要警惕两种权能陶醉——人对人的权能和人对自然的权能。”
在我的阅读印象中,包括艺术家在内的近现代的西方大师们,大都对西方模式抱着否定态度。这种否定正是基于罗素讲的这两点。
海德格尔的两大卷《尼采》,重点研究欧洲的虚无主义。而要克服这种虚无主义,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罗素《西方哲学史》:“尼采恬不知耻地站在少数人一边,马克思真诚地站在大多数人一边。”
伟大的马克思为劳苦大众争利益,谋幸福,历史已经证明,他研究社会经济的学说不可超越。他对资本的透彻研究,使他看清了资本主义的真相和规律,他真诚地、坚定地站在劳动者一边。
劳动挣钱。劳动光荣。劳动神圣。这些早已熟悉的词语令人感慨太多。
尼采赞美所谓高贵的人,自视为超人。超人并不想脱离大众,否则,查拉图斯特拉不会对小镇集市上的人群喋喋不休。超人绝不是隐士,超人断然拒绝世外桃源。超人的孤独是不被人理解的孤独。他写书是“为所有人”,宣称为未来的两个世纪写作。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篇不久,作者用了一连串的“我爱那人”,最后说:“我爱所有那些人,他们犹如沉重的雨点,从悬于人类头顶的乌云中散落下来……看哪,我是一个闪电预告者,来自乌云的一颗沉重的雨点:而这闪电就叫超人。”
接下来,超人变得悲伤了。“他对自己的心灵说道:他们弄不懂我,我的嘴对不上他们的耳朵。”
超人上山了,待在海拔六千英尺的山顶洞穴中。
尼采式的超人是强力意志的同义语,不断以强力超出他自身。这对西方艺术家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文学、美术、音乐和戏剧又影响普通人。个性化生存形成了百年潮流,蔚为大观。尽管在大师们看来,“末人”并未被克服。卡夫卡的小说提供了充分的证据。
译者孙周兴教授在关于尼采学说著作的译后记中写道:“虽然‘超人’追求强力和权力,但它的标志却不在于权力,而在于它‘忠实于大地’——在此意义上,‘超人’就不是‘超拔者’,而倒是‘降落者’……海德格尔看到了表面上狂野不羁的尼采文字所蕴含的坚实稳重的思想脉络……在哲学角度,我个人比较愿意接受上述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以为是迄今为止最为深刻、最为有力的一个解释方案。”
海德格尔的《尼采》,自始至终致力于尖端讨论,几乎是无穷无尽的追问,阅读比较艰难。思想的专注容不得读者半点走神,即便如此,我辈也只能领略一些皮毛。相比之下,海氏前期代表作《存在与时间》,阐释生存的各个环节,“回到事物本身”,学着对事物原初地看,尚能叫人一窥堂奥,几多收获……
庄子的“至人无己”是承袭于老子的“以身为天下”吗?不是无己,而是让自己与天下相融,故有爱,爱亲朋,爱天地万物。
尼采教授在高山上一味用强力,强之又强,没个尽头。也许末人的状态迫使他必须这么干。他在六千英尺的高度,看到了所谓庸众密密麻麻。
《存在与时间》对“常人”展开的分析,无非是想提醒人们:生存要敞开,而不是遮蔽;要灵动,而不是固化。海德格尔把人界定为“能在”——向他的可能性存在。
换言之,生活要保持它的展开状态,对形形色色的异化和固化保持警惕。
海氏名言:“人活着,总会有某种哲思。”
至人无己。圣人无梦。道法自然。
老庄的哲思已经笼罩我们两千多年。以虚无总揽实有,以无为洞察有为,显现于社会各领域,在医药、建筑、文学、音乐、绘画中落到了实处,人们一代又一代受惠于“道”的学说,流布于日常生活。“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百姓并不需要去敲那扇玄门。儒、释、道合力,深入了千家万户,维系了极宝贵的风俗与道德。
中国的民间有大智慧。这是数千年来点点滴滴形成的生活智慧,隐而不彰,虽不进入宏大叙事或高头讲章,却如同春风雨露,润物细无声。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强者并不恃强,倒是常常示弱,有力而不发力。“君子有所不为。”中国传统文化有个“不”的领域,比如说,不向自然界索取更多。
对自然取审美态度,对生活取质朴态度。窃以为,这两点乃是传统文化的核心。历朝历代,有良知的士大夫引领世风,功不可没。
西方人追求强力意志,到尼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正是少数人想要统治世界的结果。到今天,贫富悬殊越拉越大,自然面临着难以预测的危机。自然的危机说到底是人类家园的危机,星球本身照样运转,万物周而复始。
家园破坏了,强者亦遭殃。全球气候变化关涉到所有人……
海德格尔说:“强力意志对自身的强势作用绝不是一种静止状态。”
中国人知足常乐,中国文化的强大传承者们,包括神仙般的老子在内,对弱势群体饱含着怜悯。“穷年忧黎元。”杜甫穷成那样了,依然牵挂天下百姓。苏东坡贬到黄州惠州儋州,依然巴心巴肝地为民谋利。
《道德经》这本书,讲利民甚多,谈惠民甚多,民间立场随处可见。我们为此甚感欣慰。
托尔斯泰把人类未来的希望寄托于中国传统文化。大诗人庞德翻译中国古典诗歌。罗素对中国人的生活方式非常感兴趣。海德格尔哲学与老庄思想有着天然的亲缘性……
尼采《权力意志》:
“对身体的信仰比对心灵的信仰更为基本。”
“根本点:从身体出发,并且把身体用作指导线索。身体是更为丰富、丰富得多的现象,它可以得到更为清晰的观察。确定对身体的信仰,胜过确定对精神的信仰。”
汪民安先生在《尼采与身体》一文中写道:“在尼采的文字面前,我们不仅应该调动理性、意识和知识,还应该打开我们的感官,应该让身体的各个部件准备就绪,随时承受尼采的高量分贝的撞击。尼采的写作,是前所未有的高声写作,是演说、呵斥、大笑,是激情、能力、节奏和措辞等多种修辞技术的奇妙混合……如果说卡夫卡的暗夜写作是为了拯救自我的话,那么,尼采的目标则要大得多,他想拯救的是欧洲。”
打开感官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不是说:一般状态下的阅读,感官是封闭的?理性、意识和知识非但无助于阅读,反而有妨碍?
法国哲学家福柯《尼采·弗洛伊德·马克思》:“尼采无休止地与深度进行了长期斗争,在尼采那里,有一种对理想的深度、对意识的深度的批判。”
尼采讲的身体,纯粹是生理学意义上的那个身体吗?显然不是,它是身体与权力意志的混合物。如果这个身体纯粹是动物性的,那也不用再思考了。不过,把身体处理成盲区,却是一个常态。
艺术家善于调动直觉,直觉从哪里来?可以肯定的是,艺术家的直觉不会从理智来。
艺术与意志的关系也不大,苏东坡说:“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一心想要写好诗,下笔往往歪瓜裂枣。意志不可去染指感觉的原初性,而情绪与感觉常常如影随形。情绪来找人,不是人去找情绪。情绪袭来,感觉也如此——它忽然就来了。
《存在与时间》对人类情绪有环环相扣的追问。
艺术像大地一样保持着它的永久性神秘。
尼采:“艺术是生命的兴奋剂。”
尼采讲了很多种陶醉,除男女间的陶醉与艺术陶醉之外,“同时出现了那种陶醉,即作为一切伟大的欲望、一切强烈的情绪后果的陶醉;节日的陶醉、竞赛的陶醉、表演的陶醉、胜利的陶醉、一切极限运动的陶醉……或者,受麻醉剂影响的陶醉;最后,是意志的陶醉,一种积压和膨胀的意志的陶醉”。
“总之,需要兴奋剂。既然人首先是身体,这整架机器就得提高兴奋性。要不然就不会出现任何艺术。”
海德格尔《尼采》:“叔本华把艺术的本质解说为‘生命的寂静’,解说为某种对不幸和痛苦的生命起安抚作用的东西,某种取消意志的东西——因为正是意志的冲动导致了此在的不幸。尼采对之来了个颠倒,他说:艺术是生命的‘兴奋剂’,是某种刺激和提高生命的东西……在这里,‘兴奋剂’明显是对‘寂静’的颠倒。”
尼采颠倒叔本华。但生命的兴奋剂能颠倒生命的寂静吗?我是怀疑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由此可见,寂静也是兴奋。王维诗歌的禅静表达是个很好的证明。陶渊明:“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不正是表现了海氏讲的、植物所具有的“朦胧欣悦”吗?翰林院大学士苏东坡对此爱得不行,称:“陶诗似枯实腴”,无数次书写这两句诗送人。
寂静有大能量的,因为寂静来自喧嚣。离开了滚滚红尘,山里的和尚也待不住。二者互为因果。
王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我在《品中国文人》中斗胆续上:“空门由来消不尽,晨钟暮鼓亦伤情。”
如果尼采读一点陶渊明或是王摩诘,也许他的想法会改变。
生命老是讲陶醉也是不行的,人的几十年,所谓高峰体验并不多。何况高峰要由低峰中峰来衬托。陶醉也需要物质条件。尼采讲的极限运动不仅需要胆量,闲暇,它也费银子。至于麻醉剂,已有太多的恶果,是太多的家庭悲剧。上面的引文中他还提到两种陶醉,本文略掉它。那就不仅是个人的赤裸裸的邪恶了。
如来佛充分知道妖魔鬼怪,却不讲这些。孔夫子看透了春秋二百年乱臣贼子的邪恶,却只讲爱人,讲仁义礼智信。
尼采轻视普遍的爱,而在这个如此不公正的世界上,爱是最高价值。爱人者,同样需要巨大的意志力,百折而不挠。谁去细想托尔斯泰晚年对他妻子有多么大的隐忍?这种长期的隐忍,这种高度怜悯,这种替别人着想的精神,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高贵吗?
中国圣贤们历来强调:无我才有我。
男女之爱乃是尼采的另一大盲区。中国有句老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又:“食色,性也。”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男女之爱是永恒主题。羞怯,战栗,“把脸飞红”,“为伊消得人憔悴”,“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爱,塑造了人生之万千情态,欲,断无此功能。动物才直奔主题。
爱的眼睛是贾宝玉式的复眼,“爱博而心劳”,宝兄弟对大观园里的姐妹们“昵而敬之”(鲁迅),类似普希金的“青春和美丽崇拜”。欲望之眼无非是西门庆,摧花,伤女人,败坏小城风俗,最终死于英雄刀下。
尼采跟莎乐美两情相悦且长久,又将如何呢?假如他做了父亲,尝到天伦之乐,又将如何呢?很可能,他会改写他的哲学,放弃超人的某些吓人的特征。
尼采本人正是一个“角落站立者”,此无疑焉。由于他走得远,所以他“角落”得更厉害。他的那些洞见本身对他构成了遮蔽。力的世界,有些东西他看不见。
哲学家在阿尔卑斯山上思考,哲学家的老母亲在老家望眼欲穿。爱情他没有,亲情他抛一边。
强力再强力,未必不是源于他的神经质,他的怪异孤独。为什么不肯回头看几眼平凡的世界呢?那里边有着文学大师们普遍赞赏的勃勃生机。
日本首屈一指的现代作家川端康成,几乎是强力意志的典型反例。在东京平民和穷人居住的浅草,他发现了巨大的美感之源。邓丽君小时候生活的眷村,贫穷而温馨,卑贱而纯真,决定性地塑造了她那细腻得无与伦比的美妙歌声——凡是她唱过的歌,其他歌手就不能超越。
川端康成这么描写他的浅草:“浅草是万人的浅草,在浅草,所有的东西都活生生表现出来。人们的种种欲望都赤裸裸地流露,这是将所有阶级、人种混杂起来的巨大潮流,无论黎明还是黄昏始终没有尽头。浅草活着。大众时时刻刻在前进……表演乡愁的都会,除浅草之外,东京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呢?”
他在《文学自传》中说:“我觉得浅草比银座,贫民窟比公馆区,香烟女工下班比女子学校放学时,对我更带有抒情味。我被卑贱的美所深深吸引。”
川端康成这些话,尼采是不爱听的。
海明威对芝加哥贫民窟的兴趣,远远大于橡树镇上他那个中产阶级的家。
《清明上河图》所展示的市井生活画卷,美得令人怦然心动。
11世纪的汴京城,东京浅草,台湾眷村,20世纪初的芝加哥,平凡的日常生活永远诉说着伟大的温馨。
乔木枝干峥嵘,浅草却自有铺向天尽头的风采。尼采喜欢高傲的鹰,聪明的蛇,雄霸草原的狮子,但是,成千上万的小动物就没有价值吗?
川端康成说得好:“大众时时刻刻在前进。”
尼采对这个千百年来涌动不息的生活潮流视而不见。他所看见的一直是他想看的东西,这是佛经讲的“执”,反而给人留下固化的印象。
1890年尼采病倒了,可能是梅毒发作,十一年后去世。这一年的年末,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匆匆赶回家。“当火车驶进瑙姆堡车站时,伊丽莎白一眼就看见了:她矮小的母亲温存地挽着她哥哥,形同对孩子一般。他直挺腰杆,步履缓慢,活像一位普鲁士近卫军官……伊丽莎白同母亲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边搀着她哥哥,一边泪流满面。”
接下来是漫长时光的精心照顾。儿子久病有慈母。八年如一日,这位六十多岁的母亲照顾自己的孩子,每天为孩子的健康祷告。她累了,她病了,她走了,她去见她一生信奉的上帝。伊丽莎白继续照顾哥哥,同时张罗魏玛的尼采档案馆。
病中的哲学家如果还有感觉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想。
爱的价值需要重估吗?完全无私的爱,分布在数不清的生活细节中。老母亲劳累着,毫无怨言。这个意志有多强,这个心劲有多大,病中的尼采教授有默默地掂量吗?最深沉的情感从来不用诉诸言语。尼采的老母亲只是做,一天天不停地做。
母子有一张照片,母亲挽着儿子的胳膊,儿子从侧面看着母亲。儿子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呢?可惜他已不能正常思维。
火山喷发后,归于寂静。
1900年8月,尼采去世。
伊丽莎白为哥哥的著作出版事宜奔走。其后数十年,销量像是滚雪球。伊丽莎白自己也写作。她三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人们到尼采档案馆参观,沉思,一批又一批。其中有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作者和罗素一样,把爱视为人世间一切事物的原动力。
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亿万生灵涂炭。
“生民百遗一,千里无鸡鸣。”曹操本人也是杀人盈野,三屠徐州……
孟子追问:“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孟子周游列国看得太多了,却只呐喊仁义。
《中庸》:“人者,仁也。”
托尔斯泰深爱着抚养他的安娜姑姑,在五岁那一年,就由于爱而哭了起来。
海德格尔的书房里一直摆放着他母亲的照片。
维克多·雨果与朱丽叶相爱五十年。萨特与波伏瓦相爱五十年……
强调独立、个性自由的西方人,爱的故事同样惊天地、泣鬼神。
1932年,希特勒到尼采档案馆,并在尼采塑像前照了一张相。希特勒两次见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希特勒利用了尼采哲学。
汝信先生说:“世界上许多人就是因为希特勒推崇尼采而把尼采和纯粹法西斯相提并论的。可是我在这尊雕像中看到一个孤独、寂寞、冷峻的尼采,与狂热的法兰西分子相去甚远。希特勒推崇尼采自有其政治目的……”
超人、强力意志是尼采哲学的核心,酒神式的陶醉是他对理想生活状态的描绘。其中肯定有积极的一面,对今之意志薄弱者、沉迷瘾头者,当有棒喝之效。高度是在更高中保持的。意志是不断超出自身的东西。
人是什么?
海德格尔说:“人是人的未来。”弗洛伊德则会说:“人是人的过去。”
如果把海氏的生存阐释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一并打量,会发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