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三问

葬花词“似谶成真”吗

小时候读《红楼梦》，最先感动我的不是其中的故事，而是林黛玉的葬花词，那绮丽的文字，缠绵凄惨的情调，一下子使我着迷，因此《红楼梦》诗词中背熟最早的就是这一首葬花词。

如今年龄渐长，对于葬花词的喜爱仍然未减，只是多了一些新的理解而已。

约略与曹雪芹同时，北京有一位叫作明义的，姓富察氏，字我斋，满洲镶黄旗人，在乾隆朝做过上驷院的侍卫，如今的北京动物园最早就是他的园子。他写过二十首《题红楼梦》七言绝句，是目前所见写作年代最早的咏红诗。其中有这样一首：“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这一首诗提供给我们许多信息，先说第二句“似谶成真自不知”。仅从这一句看，我们就可知道，葬花词不仅仅文字绮丽，情调凄婉，更重要的是它还具有某种“谶语”作用，它实际上暗示了林黛玉的命运。林黛玉的命运到底如何？目前的续书是写她得知宝玉将与宝钗成婚之后，焚却了诗稿，怀着对于贾宝玉的无限怨恨而死，而就在她死时，贾宝玉却正在和薛宝钗成婚。这个在续书中叫作“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许多人以为程、高续书并不十分糟糕，其中亦有可取之处，往往都拿这一回说事。也有人以为后四十回续书中或许混有曹雪芹的原稿，也是着眼于这一回。他们都以为这一回写得还不错，保持了宝、黛恋情悲剧性的结局，写法也很有戏剧性。当然也有人以为目前所传程、高的一百二十回本才是曹雪芹原本，而那些形形色色的脂批本却是伪造的，那是另一回事。可是我们从明义的这首诗来看，他所看到的《红楼梦》本子，黛玉却不是如程、高续书那样的死法，她是因病而死，与薛宝钗无关，而且在死前就已经与贾宝玉有了婚姻之约，故而明义才说“起卿沉痼续红丝”。明义这二十首诗作于曹雪芹逝世前后，他与曹雪芹的好友敦诚是朋友，管敦诚的叔父墨香叫“姐丈”，很有可能与曹雪芹的另一好友明琳是兄弟，因此有人推测他极有可能与曹雪芹相识。那么他看到的《红楼梦》本子可以肯定是曹雪芹原稿，他的话可信度很高。

那么林黛玉究竟是如何死的？由于原稿散失，我们难窥真相，幸亏有明义这首诗告诉我们，可以到葬花词中去寻找一些约略的信息，因为这葬花词是林黛玉未来命运的“谶语”。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到人去梁空巢亦倾。”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即在一个阳春三月的日子里，宝、黛已经确定了婚姻之事，甚至于已经收拾洞房了，可是因为一场大事变，贾宝玉离家而去，或是逃亡，或是被逮，婚事终成泡影。

“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冷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由这里看，黛玉临死曾遭谣诼诽谤，内容就是她与贾宝玉有那“不才之事”。由前半部书中描写来看，造作这个谣言的人非赵姨娘莫属。成书于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署名归锄子的《红楼梦补》，前面有一署名犀脊山樵的序言，他在序言里说：“余在京师时，尝见过《红楼梦》元本，止于八十回，叙至金玉联姻，黛玉谢世而止……又王夫人意中疑黛玉与宝玉有私，而晴雯以妖媚惑主；乃黛玉临终有我身干净之言，晴雯临终有悔不当初之语。”他这几句话透露的信息很多，我们暂不一一分析，只说这“黛玉临终有我身干净之言”，与葬花词这几句诗相印证，似可证实我们的猜想。

“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亡？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由这几句诗来看，林黛玉死时境况极其悲惨凄凉，也许一个亲人也不在身边，就像晴雯那样，死后连尸骨都没留下。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里说得是林黛玉的死期，她是在春残花落的晚春时节死去的，她死的时候贾宝玉没在贾府，这由“花落人亡两不知”可以推之。花落指林黛玉自己，人亡则指贾宝玉，这个亡既可做“死亡”解，又可做“逃亡”解，我以为还是做“死亡”解比较恰当。因为一场大的变故，贾宝玉或者逃亡，或者被逮入狱，人们误传他已死去，林黛玉闻讯之下，哀毁过度，泪尽而亡。

目前我们能够由葬花词中推测的也就只能这么多了。过去和现在都有许多学者在根据前半部书中的蛛丝马迹推测后半部书的情节，因此红学中出现了一个分支叫作“探佚学”，更有人根据这些推测写出新的续书，这都是大好事。可是我却没有这个胆量，因为曹雪芹那一支笔神鬼莫测，像我这样的肉骨凡胎，根本不可能窥见哪怕一丝半点踪迹，因此在这些问题上面不敢多走一步。不过对于葬花吟的分析，目前做得最好的是著名红学家蔡义江先生，大家可以参看一下他的《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上面这些小小的推测也大半取自他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