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问

甄士隐与贾雨村在全书中起什么作用

许多读过《红楼梦》的朋友都知道，曹雪芹先生在全书的开头请出甄士隐与贾雨村两个人，是想告诉我们，他这部书是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的一段故事。这没有错，因为脂砚在书前凡例中就已明确告诉我们。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认识，使许多专家学者迷惑，硬要在那假语村言的后面找出隐去的真事，把自己领进葫芦庙中去转向。如果我们这样看，就把这两个人看轻了，也把曹雪芹先生的文心看轻了。

这两个人的真正价值在于全书的结构，他们在全书结构中的作用举足轻重。

好多人在读《红楼梦》的时候常常感叹它的结构繁复，抓不住要领，看起来千门万户，四通八达，却找不到一个中轴路径。这很麻烦，因为不了解它的结构，就难以理解它的主旨。关于《红楼梦》的主旨历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所以产生分岐，与对《红楼梦》的结构特点不了解有直接关系。曾有人提出《红楼梦》的结构是网状结构，这是对的，凡网都由两根线织成，一根经线，一根纬线。《红楼梦》的经线是家族，纬线是爱情，这两条线交叉错落，结成无数小结，就是冲突点。两条线有两根梭子，就是王熙凤与贾宝玉。而甄士隐与贾雨村，一个代表贾宝玉，一个代表王熙凤，先期出场，给这个网状结构起了一个头儿。

很多人读《红楼梦》，都知道一个宝、黛、钗的恋爱故事，以为这就是全书的主线，据说现在要拍影视剧，也是以这个三角恋爱故事为主线。实际上这是一种误解，书中的主要人物，用现在影视剧的习惯说法，男一号与女一号究竟是谁？男一号是贾宝玉这没有疑问，女一号却绝不是林黛玉，而是王熙凤。就书中所用笔墨数量来看，王熙凤要远远多于林黛玉或者薛宝钗。曹雪芹有意把这两个人物对照来写，女的照着男的写，男的照着女的写，一个性别的错位，就造成无数波澜，这是曹雪芹先生绝顶聪明之处。现在许多小说影视作者绞尽脑汁编造离奇故事，却还没有明白这样一个很简单的技法。

我们来看一下这两个人：

王熙凤是贾府的现任当家人，贾宝玉是贾府的未来当家人。两人都是众人瞩目的中心，家族矛盾的焦点。

王熙凤从小当男儿养大，是男性化的女人，以女儿身做男人的事业；贾宝玉自幼在女儿堆里厮混，是女性化的男人，以男儿身做女儿的事情。

王熙凤没有文化，却有杀伐决断，在俗世事务中游刃有余；贾宝玉有高深的文化素养，却不通庶务，在情感的世界中挺身独进。

王熙凤所重在物欲；贾宝玉所重在真情。

王熙凤具此岸情结，有小聪明，是糊涂的聪明人；贾宝玉有彼岸关怀，具大智慧，是聪明的糊涂人。

王熙凤的身上体现着对于金钱物欲的贪婪追求；贾宝玉的身上体现着对于人文关怀的痴情呐喊。是不是巧合我们以后再讨论，这两个人的身上恰恰体现了新兴资产阶级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两个领域的不同要求。

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都不是被主流社会、主流话语所接纳的人物，都是被人们百口嘲谤的人物。他们在全书中形成鲜明对立的两极，因之全书人物完全可以用一个主流两个异端来排队归类。

主流即代表主流社会、主流话语的人物，以坚持礼教为特征，比如贾母、贾政、王夫人、元春、探春、宝钗、湘云、李纨、平儿，等等。

异端人物一类，以欲为特征，如王熙凤、秦可卿、贾赦、贾珍、贾琏，等等。

异端人物二类，以情为特征，如贾宝玉、林黛玉、妙玉、尤三姐、晴雯，等等。

主流人物是大家族的维护者，两类异端人物是大家族的破坏者。旧时代的礼教以维护现存等级秩序为核心，在人情的把握上很讲究分寸，讲究等级的区别，对父母与对兄弟不能一样，对兄弟与对朋友不能一样。它既反对物欲横流，也反对平等的情爱，这一点从《孟子》一书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孟子既反对“上下交征利”，又反对墨子的交相亲，兼相爱。而恰恰是这两个为主流社会最反对的东西，造成了贾家这样一个赫赫扬扬百年望族的最终覆灭。目前的后四十回是高鹗所续，大大违背了曹雪芹原意，曹家的最后败亡应该是王熙凤与贾宝玉惹的事在某一外力的牵动下一齐曝露，造成抄家。

从以上简单分析就可看出，甄士隐与贾雨村这两个人物在全书中具有怎样的地位，把握了这两个人物，就可大体把握全书人物的分野，情节的走向。另外，从谋篇布局来看，全书既然以这两个人物起头儿，也必然以这两个人物收口儿。高鹗看出了这一点，在续书中确实是让这两个人来收束全书，这是正确的。但具体处理如何，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