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四问

紫鹃是林黛玉唯一的闺阁知己吗

除了一些人的玩笑不算，将宝黛之恋正式摆到桌面上来，是在第五十七回，而始作俑者是紫鹃。闺阁之中，若论林黛玉的知己，当首推薛宝钗，但是和薛宝钗是无法谈论这个问题的，其他人更是无从谈起。只有紫鹃提出这个问题最为合适，因此，说她是林黛玉闺阁之中唯一知己，一点儿也不过分。

对于紫鹃，贾宝玉有着特殊的情愫，早就把她与林黛玉相联系，认为都只属于自己。因为按照贾府惯例，若是林黛玉嫁了贾宝玉，紫鹃也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小妾，和袭人一样。所以在第二十六回贾宝玉一时忘情，对紫鹃说出：“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与铺床？”闹得林黛玉当场翻脸，哭了一场。可是在这回，当贾宝玉向紫鹃身上摸了一把，说她穿得太单薄时，紫鹃却一反常态，正色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进来瞧他，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紫鹃拒绝亲密接触，而且这是来自林黛玉的意旨，林黛玉本人也在有意远着他。对于贾宝玉这太出乎想象，他无法接受。因为就在一年前，他还和林黛玉共枕而眠，说些笑话，真正的两小无猜，为什么转瞬之间就发生如此巨变？贾宝玉想不通，而且再一想，林黛玉如此，别人也未必不会如此，一来二去，岂不是所有的姑娘们都不理他了？这更让他伤痛欲绝，因此，坐到桃花下面的石头上去默默垂泪。

紫鹃闻听他独自去哭，又追了去。紫鹃为什么忽然对于贾宝玉转变态度，原因不明，也许果真出自林黛玉的嘱咐，因为早在第三十二回，当贾宝玉要为林黛玉擦眼泪时，林黛玉就曾说：“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在第三十回，林黛玉更是正色说过：“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懂。”而且宝玉挨打之后，经过薛宝钗的提醒，她也知道了应该避嫌，所以当贾宝玉对她提起燕窝的事情，恰好赵姨娘来了，她当即示意贾宝玉离去。紫鹃的话中最重要的内容也是怕那些“混账行子”说三道四，也是避嫌的意思。那么我们完全可以把紫鹃的行为看作一种避嫌，她们冥冥之中已经感觉到某种危险正在临近。

可是当她听说贾宝玉独自去哭时，她的态度又发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这个转变发生在雪燕向她述说了赵姨娘向雪燕借白绫子袄，雪燕没借给她，却把责任推到了林黛玉和紫鹃的身上。这个细节不可忽视，赵姨娘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绝非偶然，正是曹雪芹的精心安排。谁都知道，若是贾宝玉与林黛玉的事情被人揭出，首恶必是赵姨娘。紫鹃是在听说了这个事情之后，才听说贾宝玉独自在哭。于是她便下定了决心，与其消极地避嫌，何如积极地争取，把好事变成真事？但是要把这个事情做好，首先是要探明贾宝玉是否对林黛玉真心相许。于是她便找到了贾宝玉，假意说林黛玉迟早要回苏州老家，以观察贾宝玉的反应。没有想到的是，贾宝玉的反应太过激烈，竟致痰迷心窍，神志不清，犯了“呆病”。这一场病惊动了贾母和王夫人，闹翻了怡红院，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

紫鹃是这一场事变的罪魁祸首，按说应该痛定思痛，收敛一些，不再刺激贾宝玉。可是这位姑娘为了林黛玉敢把皇上拉下马，义无反顾。就在贾宝玉的病刚刚好转之时，她就又来试探贾宝玉了。当贾宝玉说就是贾母放走林黛玉，他也不依时，紫鹃说：“果真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贾宝玉问是谁。她说：“年里我就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应该说，薛宝琴已经定下梅翰林之子，在大观园中无人不晓，紫鹃更不会不知道，她这样说，分明是进一步试探贾宝玉。当贾宝玉对她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起化灰、化烟，如何？”这是一个无比鲜明的表态，紫鹃彻底放了心，书中写：“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第一步既已成功，她便要筹划第二步行动了。

当她回到潇湘馆，夜里睡下后，便对林黛玉正式说出了她的心事。她先向黛玉道：“宝玉的心到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然后就和盘托出：“我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候，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共歹，那时虽也完事，怕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夜，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当作丫头妾，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若没了老太太，也只好凭人去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的，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最难求？”这一番话可说推心置腹，把目前形势，未来远景，林黛玉的现实处境，分析得一清二楚。中心思想是抢抓机遇，变理想为现实。由此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有胆有识，敢于担当的姑娘，对于林黛玉可说忠心耿耿。贾府上下四百多口人中，唯有这么一位姑娘能够做出此等决断。

不仅如此，在此回的最后，还特意加了一笔重彩，给这位姑娘增加了许多亮色。当薛姨妈说要向老太太说，为林黛玉和贾宝玉提亲时，紫鹃及时出现，对薛姨妈说：“姨太太既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这句话，通行本作：“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一个“老太太”，一个“太太”，一字之差，区别极大，不可轻忽。脂评诸本中，庚辰本、己卯本、梦稿本等均作“太太”，唯有戚序本作“老太太”，通行本取庚辰本文字，非常正确。紫鹃最清楚，贾宝玉的婚事，老太太虽说能够当家，但真正的当家人还是王夫人。王夫人纵使不能违拗老太太，她还可以搬出元春来，元春一表态，连老太太也没有办法。薛姨妈与王夫人是亲姊妹，和王夫人说话比和贾母说话还方便。紫鹃这是在逼拶薛姨妈，走一条最为直截的路径。

第五十七回完全可以看作为紫鹃立传的文字，通过这一回的描写，一个和任何一个丫头都不同的有主见，敢担当，心细而胆壮的丫头形象跃然纸上。